不过此时此刻,陈缘知忽然觉得,这种倾诉的感觉,好像也不赖。
洛霓听完了全部,眼神不再兴奋,反倒慢慢安静了下来,她若有所思:“原来是这样。”
洛霓半晌没说话,似乎是在思考着什么,然后突然开口问道:“缘知,你觉得,许临濯是个什么样的人?”
树影黑黢,星漫天野。陈缘知坐在石凳上,坠入了回忆,第一次认真地开始回想关于许临濯的一切。
“他吗?”
“我觉得很难用一些确切的词语去描述他。坚定,果断,聪慧,理性,认真……这些词语都太简单苍白,无法概括他这个人。”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我觉得他像恒星。”
满身的光辉恒定,久远而辽阔。
陈缘知发现在自己心中,那个人无法用三言两语陈述,他清白如三月春的河水,乍一看去温和宁静,却是一孔深潭,碧波微涟,片刻敛起,不动声色的凌厉,捉摸不定的狡黠。
当你觉得这是他的全部时,他又露出柔软的一面,他进可攻退可守,是不可或缺的军师,也是多智近妖的政敌。
陈缘知这样想着,却听见洛霓“嗯”了一声。
“……原来如此。”
她看了过去,发现洛霓在用一种非常复杂的目光在看着她。
忽然,洛霓又问道:
“那你喜欢他吗?”
陈缘知愣了。洛霓看着她的表情,没忍住跳了起来:“你可别和我东拉西扯嗷!我和你说,我可会看人了,你刚刚说到他的时候,那表情!那语气!!你不准和我装傻,不然我肯定给你讲到清楚为止啊!……”
陈缘知突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哎,陈缘知,你笑什么呢。”
陈缘知挥了挥手,露出那双笑眼,剔透明净,难得温和:“不是。我不是在笑你。”
洛霓:“那你看着我说,我问你,你喜欢他吗?”
陈缘知对上她的眼睛。
洛霓的眼睛是丹凤眼,此刻微微上挑看着她,莫名让她想到那个人。
陈缘知笑了笑,她直直地看着那双眼睛,没有逃避,声音很轻:
“我当然喜欢他。”
怎么可能不喜欢?
那样一个人,宛如耀眼夺目的发光体,却看见了原本暗淡的自己,然后穿过茫茫人海来到她身边,他拉过她的手,安慰过她的失落,倾听她的不解和烦恼,也为她的伤口擦过药。
星辰寥落的安静一隅,他与她约定,要一直并肩前行。
她那么聪慧敏锐,怎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心跳声。
洛霓也没料到这个回答, 她呆了好久,才吐出一句:“我去。”
“你刚刚承认的时候,好霸气啊。”
陈缘知无奈:“你这都什么跟什么。”
“不是,”洛霓连忙凑过来,奇怪道:“那你们为什么还没在一起?”
陈缘知:“在一起这种事, 是我喜欢他就可以的吗?”
“那不然还要什么……”洛霓顿了一下, 满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难道他不喜欢你吗?”
“你没在开玩笑吧?还是你真的那么觉得?”
陈缘知反问:“你觉得他喜欢我?”
“那不然呢!”洛霓声音拔高, “他为你做了这么多,说希望你到他身边, 陪你一起学习,你也说你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是无可替代的存在,而且他刚刚还送了情侣吊坠给你耶!”
“等等,”陈缘知觉得有点头疼, “情侣吊坠?”
“一模一样的吊坠啊!不是你说的?”
“一模一样不等于情侣吊坠,”陈缘知无奈, “而且我什么时候说那是情侣吊坠了,是你脑补的好不好。”
洛霓,“那也是一模一样的吊坠哎,肯定有什么特殊含义吧?”
陈缘知:“确实有, 那是我们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周边,那个挂坠在电影里寓意两位主角永远的友谊。”
洛霓磕巴了一瞬:“友,友谊?”
陈缘知:“对。”
洛霓沉吟半晌, “虽然你这么说……但是我觉得他多少也有一点喜欢你吧, 你也说了,他说你对他来说很重要, 你在许临濯那里一定是特别的。”
“如果你表白的话,成功率肯定很大啊!”
陈缘知忽地笑了,“确实。”
“可是洛霓,这个世界上重要的东西很多,爱情只是其一。”
她在乎的还有很多,也觉得一切还没到时候。她还可以变得更好,她想等,等到真正能站在他旁边时,再去考虑其他存在于两人之间的可能性,比如爱情。
洛霓:“那如果在你变好的过程中,他和别人在一起了呢?”
陈缘知:“那就算了。”
洛霓一惊:“哎?哎!?怎么能算了啊!”
陈缘知笑了,“就是算了啊。那只能说明他没那么喜欢我。我宁愿他不喜欢我,也不想要那一点点喜欢,生出些注定落空的念想,太尴尬了。”
洛霓安静下来,“……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嗯,你说的也没错。”
气氛有一瞬间的静默。陈缘知有意想将话题从自己身上引开:“那你呢?洛霓,你有喜欢的人了吗?”
洛霓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
“我们在彼此身边的时间太长了,长到我都分不清那是爱情、亲情还是友情。”
陈缘知有些怔然,此刻的洛霓垂着眼睫,散发出来的气息与平时的截然不同,她一向是明媚的,陈缘知却在这一瞬间在她身上看到了许临濯的影子。
她看着洛霓,斟酌着开口:“你……”
“喂!那边那两个坐在那的!!”
陈缘知猛然抬头。不知何时,不远处走来了一个陌生的教官,他看见陈缘知和洛霓两个人穿着军训服却坐在石凳上吃关东煮,一下子皱了眉:
“你们哪个班的!现在这个时间不在训练场,在这干什么!?”
陈缘知脑袋卡壳一瞬,正当她想着对策时,洛霓已经站了起来,高声回了那个教官:
“报告教官!我朋友她低血糖了,我扶她出列买点东西吃,她马上就吃完了,我们很快就回队伍!”
那个教官似乎也没想到洛霓反应这么快,他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好板着脸说了句:“……那你们赶紧,不要磨蹭,尽快归队!”
洛霓脸上绽开一个笑颜,“是!”
陈缘知也站了起来,两个人往训练场的方向走,陈缘知看了眼身边的洛霓,忽然道:“你好熟练。”
洛霓转过眼来,朝她吐了吐舌头,笑目盈盈:“被你发现啦。我可会扯谎了。”
回去的路上,洛霓和陈缘知讲起自己以前初中时的叛逆经历:“我初中的时候不怎么服管教,觉得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我崇尚劳逸结合,我爸就觉得我是懒虫成精。”
“有一次我没考好,成绩滑了几个名次,我爸直接砸了我自己攒钱买的switch,还摔凳子吓唬我。我就掀翻了他的龙纹茶具,那玩意劈里啪啦砸在地上的时候我爸的表情可精彩了,飞起来的陶瓷碎片还把我脚划破了。”
“我弟弟那个时候还小,他在旁边看着血流出来时都吓死了,大喊大叫地说别打了。虽然我被打了一顿,但是现在想想那茶具比我的switch贵多了,真的划算。”
陈缘知意外地朝她看过去,洛霓误会了她的意思,笑道:“你也觉得我很反叛很不尊重父母吧?别人听了我的事迹,都说我爸妈白养我这么多年,说父母再怎么不对,也不能顶撞父母,更不能摔东西,这是大不孝啊!”
“可是我反倒觉得,我是在给父母上一门课。他们也不是生来就会当父母的呀,可能之前他们都不知道,孩子是需要被尊重的。”
“所以我其实是在教他们,要懂得尊重我,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他们没有权利因为生气或者说我不听话,我没有满足他们的要求符合他们的期望,就摔我的东西。如果他们摔了我的东西,那么我也可以摔他们的,因为尊重从来都是相互的。”
“我当然可以选择忍耐,可以选择顺从,可是代价是我会生病。”
“因为我明明就因为不被父母尊重而觉得很伤心啊,我却要装作不伤心的样子,和父母说你们是对的,就应该不尊重我,我不听话就摔我的东西好了。这样的话我就不只是伤心了,我还会觉得自己很可怜。”
“我长久地以牺牲自我为代价做一个好孩子,就这样一直生活下去,我的心怎么可能会不生病呢?”
陈缘知看向她,“不。洛霓,你误会了。我觉得你做得很对。”
“实际上,我初中的时候也和父母关系很差,”陈缘知垂着眼帘,她很少和别人说起这些旧事,此刻说起,难免回想起那些不愿再回想的事,“我父亲对我期望太高,我从小学的时候起学东西就很快,他就觉得我天资聪慧,越发在意我的成绩,一旦成绩下滑就勒令我不准看课外书,不准画画,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
“可惜的是我识字早,我很早就开始看各种各样的书,他们往往不是名著,也不讲什么大道理,只是一个又一个故事,我却从那些故事里渐渐塑造了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和人生观,我开始不服管教,不听指挥,开始去做我喜欢的事情,我对事物也有了自己的评判标准,不再被他们的评价左右。”
“在他们眼中我身为木偶,却生出了自己的心脏,有了自己的思想,这简直太可怕了,于是他们便想要控制我,希望我做回那个懵懂听话的小孩,就像我小学四年级之前那样。”
“我初二时,我和父母爆发了一次最为激烈的争吵,而原因现在想起来,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因为我熬夜看了一本小说,被我起来上厕所的父亲抓到。”
“他觉得我的心已经野了,他愤怒地撕了我书架上所有的课外书,撕完之后他犹有不满,开始撕我的日记,我自己写的小说和随笔,我的作文,我画的画,甚至是我的奖状。我以为他疯了,他为什么连我的奖状都要撕?他说‘这些奖状留着有什么用?有本事你就拿一张全国奥赛一等奖的奖状回来!’”
“噢,对了。他撕掉这些之前其实先打了我一顿,不然我肯定能阻止他的。但是他打得太狠了,我甚至无法把他从我的书桌边推开。我只能坐在边上大哭,泪流满面,嗓子都哑掉,然后看着他毁掉我所有美好的回忆,我所有倾注了感情的心血。”
“他走的时候,我的房间地板上密密麻麻地叠了不知道多少层被撕碎的纸。”
“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我有钱,我从小到大给自己存了很多钱,足够我去住几晚酒店。我躺在酒店的床上时也睡不好,因为我的脖子太疼了,被我父亲掐的。”
“我没住多久,因为我妈打电话给我了,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能通过酒店房间的座机打给我,她让我回家,说我爸再也不会打我了。”
“我相信了她,回家了。因为我也没办法,我太聪明也太理性,我知道一个初二的小孩没办法独立生活,我将来还要中考,我除了回家还能去哪?我知道我其实根本不是在离家出走,我是在逃生,给自己找一个他们找不到的地方喘口气,仅此而已。”
“很多人说,你可以坐下来和父母好好谈谈,而不是用一些偏激的手段。这样的人只会让我想到何不食肉糜。”
“如果可以坐下来好好谈谈,谁又愿意剑走偏锋?如果谈话有用,如果孩子和父母能够理解彼此话语中的含义,愿意打心底里地体谅对方的心情,他们又怎么可能走到这一步呢?”
“我一直觉得,家庭关系是无解的。这个世界上最悲哀的莫过于亲情,明明性格爱好观念都不一样,在平常生活中遇到了都不会成为朋友的人,却被迫绑在一起,一辈子无法割舍对方。”
训练场近在眼前,人山人海之前,荧幕上的电影刚好放到新中国成立的情节,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语调高昂的音乐声瞬间响起,仿佛昭告着某种新生的到来。
洛霓看着陈缘知,拉紧了她的手,“……是啊。我也一直这样觉得。”
那天之后,陈缘知和洛霓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很多。
陈缘知想,也许是因为她们经过交谈,确认了彼此是同类;又或许是因为她们交换了秘密,心照不宣的秘密总是能快速拉近两个人的关系。
但无论如何,她知道,她现在有了一个新的好朋友。
陈缘知腿上的伤不轻,于是后面几天军训都只能坐在场边看大家训练,她也不觉得孤独,实际上她总是能处理好独处时的情绪,她喜欢独处。
这一天的太阳尤其猛烈,陈缘知在离队伍不远的阴凉处看着,忽然发现了队伍末尾摇摇晃晃的梁商英。
她面色苍白,两眼无神,看上去状态非常不好,几乎是马上就要晕倒了。
陈缘知站了起来,她刚想走过去喊人,就发现洛霓出列了。
洛霓先是喊了教官,然后扶住了已经几乎要倒地的梁商英。
陈缘知看见教官皱了皱眉,脸色严肃地对洛霓说了句什么,洛霓点了点头,转身离开队伍,带着梁商英向陈缘知这边走过来。
陈缘知连忙迎了上去,“洛霓,她怎么了?”
“好像是偏头痛,”洛霓脸色凝重,“我先带她去医生那边了。”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洛霓摇了摇头,“你也是伤员。你去休息吧,我可以。”
陈缘知看着两人离去,又坐回了自己原先待着的位置。
微风吹来,树荫绿意浓重,太阳从叶子缝隙落下,炙热得透明。
……有点无聊了。
空气有些闷热,陈缘知只是坐着不动都觉得身体开始冒汗了,她在心里默默背起了单词,希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直到她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那人穿着笔挺的军训服,露出的手臂肌肉线条分明,浅淡葱茏的绿色在他身上变得极具吸引力,让陈缘知难以移开目光。
他和他的伙伴抱着一箱矿泉水,往这边走过来。
许临濯笑着和朋友说话,不知不觉间慢慢落后了几步。
陈缘知坐在座位上,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许临濯身上,但是许临濯始终没有看过来。
陈缘知还以为许临濯没注意到她,她抿了抿唇,就在这时,那个没眼力的家伙抱着矿泉水箱子,刚好从她身前经过。
他的朋友就在两个人的前面。
而许临濯在悄然伸出手,从箱子里抽出了一瓶矿泉水,放到了她的怀里。
冰凉的,瓶身布满了凝结的水珠,就这样落入她怀中。
在这个燥热的午后,显得不合时宜,又恰到好处。
第55章 格局
军训接近尾声, 离开的前一天是颁奖大会,陈缘知没有出席,在宿舍里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直到众人回来之后提起颁奖大会上发生的事。
“洛霓被评为优秀军训学员了?”
“对!我们班就这么一个呢!”黎羽怜兴奋地说,“而且隔壁班的都是男生!就我们班是一个美女上台, 当时下面突然响起来一阵哗声!都是隔壁班惊讶发出来的声音!”
意料之外但情理之中, 陈缘知朝洛霓的方向看过去,语气真诚, “恭喜。”
洛霓一边整理行李箱一边摆了摆手,笑道, “大概是因为我是副排吧,副排表现的机会多, 其实我觉得我们班很多人都很优秀呀!”
换一个人这样说陈缘知会觉得对方只是假谦虚,但是如果对象是洛霓,那就不会了。她知道, 洛霓是真心这样觉得。
军训的六天宛若飞逝, 同学们坐在回程的车上时还在讨论着记忆深刻的片段和教官的告别。
班主任周思瑜在大巴车最前面坐着, 忽然站了起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军训到今天就结束了,你们高中只会有这么一次军训, 希望大家都还没有把心玩丢了。”
“然后和大家说一下,下下周也就是4月11,12号的时候考期中考试, 记得回到学校之后就要开始复习了。”
一句考试, 瞬间将车上的学生们从云端天堂拉回残酷现实,车厢的各个角落里, 哀嚎声顿时此起彼伏。
“我感觉我这学期都没学啥,咋就期中了啊??”
“特别离谱。”
“救,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不会考完要开家长会吧?”
“别啊我去!!!”
陈缘知戴着耳机在背单词,忽然感觉手肘被人碰了碰。
她抬起头看过去,发现洛霓一手支着下巴,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缘知你看上去一点也不担心呢。”
陈缘知:“担心什么?”
洛霓,“期中考试呀。而且你一直很用功,感觉你成绩一定很好。”
陈缘知笑了笑,“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洛霓打趣,“你肯定是在谦虚,你这种人我可见得多了,嘴上说完蛋了,结果考出来班里前三,气得人牙痒痒。”
陈缘知摇头,“我和他们可不一样。”
她是真的觉得自己的水平到不了班级前三,即使是分班之后。不如说,连前十都很悬。
之后在班里做单元测试时的结果也验证了这一点。
军训回到学校之后是更紧张,压力也更大的学习生活。今天的晚自习英语老师占用时间,让班里做了一个英语小测。
晚上回到宿舍,陈缘知刚一打开宿舍门便听到赵晓金和梁商英在讨论今晚的英语小测答案。
梁商英:“那个阅读理解还挺有难度的,前面我都没错,但是最后一篇愣是错了一个……”
赵晓金:“我觉得那个作文也挺不好写的,这次续写估计拿不到22分了。”
柯玉杉路过时听到她俩讨论,轻轻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就别讨论啦,这么厉害了还要说,我这种英语差的听了还要不要活了。”
赵晓金一乐,“英英,你别听小杉这么说,我对的还是她的答案呢!她完形填空和七选五都全对!还说自己英语差,我的天!柯玉杉咱同班快一年了,知根知底的你可别跟我装了啊!”
柯玉杉作势要打赵晓金,几个女孩子拉拉扯扯间,洛霓回来了,一探头便看到她们在打闹:“你们在聊什么呀?”
“霓霓!你回来啦!”
梁商英第一个喊洛霓,然后是赵晓金,“霓霓你选文填空最后一个填了什么啊?”
洛霓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回答了,“最后一个好像是填了过去完成时吧?因为它前面两句给的提示就是已经去过了那个地方。”
赵晓金猛地一拍手,双眼亮起,“我也是过去完成时!”
梁商英“啊”了一声,脸上顿显忧虑,“怎么你们都填了一样的,就我不一样……”
“哎!别说,万一我们都错了,你是对的呢?也不一定啊哈哈哈!”
一片欢声笑语里,陈缘知默然坐了一会儿,起身去阳台洗漱,始终没有参与话题。
深夜,月光如水。
洛霓迷迷糊糊地醒来,她揉了揉眼睛,伸手抓住栏杆,慢慢爬下床,走向卫生间。
半夜的卫生间很黑,洛霓走进阳台,刚准备进厕所,就发现隔壁的洗澡间里隐隐约约透出一丝光亮来。
洛霓一愣,她走过去,拉开了虚掩的浴室门。
里面原本正在奋笔疾书的陈缘知一下子被惊扰,顿时停住了笔,抬起头来,刚好背着灯源和门口的洛霓对视。
洛霓十分意外:“缘知?”
“你怎么这么晚了还在……”
陈缘知张了张口,似乎是不知道怎么述说心里的焦躁不安,她一只手搭在书页上,姿势僵硬地低着头,微微抿唇。
“……我……”
洛霓的手慢慢从门把上离开。
她走近了几步,映入眼帘的是写得密密麻麻的英语课外练习册,洛霓只看了几眼就确定不是学校里发的练习,而是陈缘知自己买的。
洛霓心里有了数,便抬起头,温静的目光看向陈缘知:“你一直有晚上学习的习惯吗?还是……”
“还是今晚的小测,觉得有压力?”
洛霓这样敏锐,让陈缘知本想遮掩过去的心淡了下来。
陈缘知眼睫微颤,手指尖的笔捏紧又慢慢松开,“……嗯。”
也许是夜色真的太静,太适合袒露软弱,又或许是洛霓的洞察和温柔,开了一个头之后,陈缘知便感觉剩下的话都不再难以启齿了:“我……这次小测做得不好。”
宿舍里大家的讨论让她忍不住想到了自己今晚做错的题目,越是代入比较,越是显得自己落后而又笨拙。
她坐立不安,即使躺在床上依旧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久了,陈缘知便干脆下了床,到浴室开起了夜车。
她不善倾诉,于她而言,能够慰藉自我焦躁的方法向来只有立即行动。
洛霓看着陈缘知,似乎斟酌了一番,才开口道:“我平时,也算一个会开导别人的人吧,很多人都和我说,听了我的话之后觉得好多了。”
“但其实,我觉得我特别不会安慰缘知你。”
陈缘知侧头看她,“为什么?”
洛霓的眼睛很亮,即使在夜里,依旧有着淡淡的神采,宛若光晕般流转眼底,“因为我知道,缘知你不是能被那些话安慰的人。”
“我们在这样的人生阶段里,焦躁,不安,忧虑,都是如影随形,难以避免的。”
“而且成绩一事,旁人三言两语兴许可以安慰,但若想真正从这片情绪的泥潭中离开,还得解决最根本的问题。”
“那怎么办呢?成绩又不是找个人说说话聊聊天就能好起来的东西,它是即使付出努力,都不一定能够获得与期望相符的回报,无法很快得到好结果的事情。”
“其实大家内心何尝不清楚,很多人寻求安慰和疏解,只不过是因为自我内耗严重,以至于疲惫难抑,甚至丢了自信。”
“他们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该怎么做才能让自己真正挣脱负面情绪的束缚。但他们当下,只是希望找到一个人,听她说‘加油,我觉得你很棒啊,你一定可以做到的’,仅此而已。”
“但是缘知你不是这样。”
“无论陷入何等境地,你也不会失去自信,不会陷入自我怀疑。你的负面情绪都是来源于对自我的不满。这样的你,其实再给一些时间,你就能凭借自己的力量从这片泥潭离开。你也许会有低谷的时刻,却并不需要他人的帮助。”
“你并不需要我那些无用苍白的安慰。”
洛霓朝陈缘知弯了弯眼睛,手扶上了窗沿,语气轻快,“今晚的月光很好看,你瞧。刚好,晚风也很和煦,没有云。”
洛霓的语气变得温柔。
“缘知,也许很多年以后再回想此刻,又是一份难忘且珍贵的回忆。”
陈缘知看着洛霓,她唇角带着笑,一双明媚的眼。
陈缘知也慢慢转头看向浴室窗外的天空。
夜空永远静谧,无论人间灯火辉煌或是黯淡。星辰在其间流转匆匆,从不为任何事物停留栖息,它包容,璀璨,广袤无垠。
陈缘知常会想,夜空的黑为何与众不同。夜晚的天花板也是黑色的,但它黑得苍白寡淡,没有一丝惊喜,而夜空却总令她感到深邃宁静。
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它遥不可及又足够神秘。人世间一些事出无由的迷恋也是由此而来。
如果她也拥有这样的力量,是否她的灵魂也会得到这样的宁静。
心中的某种想法越发坚若磐石。
陈缘知望着夜空,喃喃道:
“……确实很美。”
清明将至,三月尾四月初的时节,细雨纱帘般盖住灰蓝色的天空,淅淅沥沥的雨声在伞面低吟浅唱,枝头的芽叶翠绿欲滴。
陈缘知全力准备着两周后的期中考试,全然不知班里近日的微妙变化。
“啊,我真是没见过这么讨厌的男的!”
此时刚下晚读不久,陈缘知正站在五楼空教室外的朱欢寅身旁听她发牢骚。
陈缘知闻言,微微挑眉,“你说谁?”
“张基翎呗。”
陈缘知对这个名字有一点印象,“我们班的文娱委员?”
朱欢寅“啧”了一声,“对啊,就是那个说自己钢琴十级,然后老是在班上大声叨逼叨的男的。”
朱欢寅口中的张基翎是班里选出来的文娱委员,一个个子不高但存在感极高的男生。班里一开始竞选班干部的时候,他上台便说自己和兄弟们组了个小乐队,妈妈是学校的音乐老师,他去年就过了钢琴十级。
因为他的介绍比较特别,中途有全班鼓掌,陈缘知当时听到掌声就抬头看了一眼,只记得这个男生嗓门极大,中气十足,有一双铜铃般的大眼睛。
陈缘知,“张基翎怎么惹你了?”
朱欢寅换了个姿势,继续靠着阳台栏杆输出:“就是那个朗诵比赛,我们班是他负责搞节目,然后洛霓和羽怜都参加了,我本来没打算加入的,但是他们说缺个写毛笔字的,洛霓知道我会写软笔,就来找我,我就勉为其难地去了。”
“结果那个张基翎,每次排练都一堆废话,本来站位已经定了,练了好几天了都,他又出尔反尔,临时要改另一个难度很高很复杂的站位,中途还要换好几次阵型。大家都觉得没必要,他呢,完全不管大家的意见,自顾自地说推翻重新排。”
朱欢寅越说越生气:“我真的对这个男的好无语啊!!!在那个空教室里呆的每一秒钟我都能被他身上那股大男子主义味道熏到!”
陈缘知思索了一下, “这样,那其他人应该也不太喜欢他了?”
朱欢寅,“你们宿舍那个赵晓金当面顶过他好多次了, 梁商英也不喜欢他。”
“商英也不喜欢他?”
“对。因为她是负责演示的舞刀侍女,张基翎给她租的衣服很丑, 她说不喜欢, 张基翎就态度很差地说她事多,吵了两句之后就说让她自己去租了, 闹得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