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雪时/云鬟湿by南川了了
南川了了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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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同他以往见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并无不同。
那些俗人,无论是为了他本人还是为了其他——诸如权势,诸如地位,总之是为了从他身上谋取一些什么。
眼下,容娡应当是想谋求他的庇佑。
这种近乎卑微讨好的伎俩,谢玹并不算陌生。
容娡的手段着实算不上高明。
但容娡与他接触过的寻常之人似乎又略有不同。
她似乎……只是想同他亲近。
故而,谢玹漠然地纵容了她的一些不过火的举止。
想要看看,她能为他做到何等程度。
静昙见他面上一片冷漠,在心中叹息一声,小声嘟囔道:“好歹也是出身士族的娘子,哪怕遭了难也不该落魄到如此地步,被那种腌臜人纠缠不说,如今还被僧弥排挤,连药草都得自己带着伤来采……”
这句话不知如何招到了谢玹,谢玹倏地掀起眼帘,冷冷地看静昙一眼。
静昙觑见他的一张冷脸,讪讪一笑,识相地闭上嘴。
雨过天晴,惠风和畅,晴空万里。
容娡将谢玹帮她辨认的药草提回厢房,在院子里晒了一个雨后,水分便晒去不少。
临睡前,她依照谢玹的话,忍着烟熏火燎,费力将他所说的那种药草点燃,呛的只咳嗽,不禁在心里颇有微词。
好在,入睡后点燃的药草起了效用,没什么蚊虫来侵扰。
连着几日皆是晴天,晒了两日,药草便全部晒干。
容娡不好意思频频麻烦寂清法师,便柔声细语地向她讨了做驱蚊药包的法子,自己试着做了几个。
静昙挖了许多药草,容娡的药包也做了许多。
她将药包分了几份,给寂清法师和母亲送去一些。
清点着剩下的药包时,她忽地想起她已数天未曾见过谢玹。
容娡不由得在心里嘀咕,谢玹那般目中无尘的人,或许这几日没见,便将她忘得一干二净了。
虽然这样想着,但她心中不知为何清楚的笃定——他没有。
谢玹每日固定去大雄宝殿参禅,那边长着许多招蚊虫的树木,也这人不知挨没挨过叮咬。
略一思索,容娡挑拣出几个做工好看的药包,筹备着给他送过去。
总归这药包里的药草是他的下属摘的,她此去见他名正言顺,不算多刻意。
通往大雄宝殿的道上,一如既往的没什么人。
容娡脚上的伤口好的很快,现今已不怎么痛了。
她脚步轻快地往大雄宝殿走去。
快到大雄宝殿时,她忽地看到不远处的树下,聚着几个十来岁的小沙弥,正鬼鬼祟祟地在议论着什么。
她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听了几句。
这些人是议论她的。
见她走来,那几个沙弥的声音不但没有压低,打量她几眼后,反而越发肆无忌惮:
“这就是那个被凶煞夺舍了的女人吗?”
“对对对,你瞧她手背上的肿包,师兄说了,就是因为和那人有过接触,被煞反噬了才这样呢!”
“这也太吓人了……”
说着说着,他们看向容娡的目光,越发畏惧与嫌恶。
容娡几乎要听笑了。
她手上的鼓包是蚊子叮咬造成,因为肌肤细嫩,迟迟不曾消减下去,不知他们是如何得出这般荒谬的结论的。
但人生在世,总会有几个没脑子的人惹自己不如意,她不想同这样没脑子的人计较,以免既伤了和气,又惹得自己不快。
她面不改色,欲当作什么也没听见般路过。
岂知,有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听完这番话后,竟满脸厌弃的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子,恶狠狠地往她身上砸。
容娡吓了一跳,好在她反应够快,迅速往旁边闪躲,这才堪堪躲过。
她咽不下这口气,估摸着时辰,带着笑脸,轻声细语地同他们理论:“小师父为何要用石子砸我?”
小沙弥望见她那张瑰丽极妍的笑脸,有些发愣。
见状,一旁年龄稍大沙弥按捺不住,凑在他耳边撺掇了些什么,小沙弥又愠怒地捡起一块石子:“坏女子!走开!”
容娡微微侧目,余光隐约瞥见一抹雪白的身影。
她眼眸微动,咬着牙狠下心,没有躲闪,任由那枚石子砸在自己身上,脸上刹那间变得惊慌又难以置信,泪珠霎时大滴大滴地砸落。
她惶惶摇头,向后退了几步,以袖遮面,啜泣道:“你们……这是何意?”
小沙弥“呸”的一声,又捡起一块石子。
见他如此,容娡当真有些恼了,强忍着还手的念头,任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
她咬紧牙关,长袖下的手,紧攥成拳。
石子即将丢出时——
容娡听见,脚步声因她停住,而后似乎临时更改了方向,疾走几步。
身后蓦地传来一道冷喝:“住手!”

第8章 巧合
小沙弥被那一声唬住,面露惊慌,手中的石子“啪嗒”一声落地,骨碌碌滚到容娡脚下。
容娡抬起哭的梨花带雨的脸,恰如其分地朝身后看去。
出声之人并不是谢玹,而是跟在他身旁的静昙。
但容娡很清楚,若没有谢玹的授意,静昙断然不会出声呵斥。
容娡的眼中蓄着泪,她有些看不清谢玹的脸,眼前只有模糊的、浮动着的斑斓光晕。
但他那一身不染纤尘的白衣,清晰耀眼,斑驳地融化在她含泪的眼眸里。
像是大旱之年,寒冬里滴雨未降的旱地,终于迎来的一场碎琼乱玉般的大雪,久旱逢霖。
容娡的眼泪落的更凶。
她直勾勾地盯着那一抹雪白,半真半假地啜泣,小跑着靠近他。
一近他的身,柔软的十指立即隔着衣袖攀住他一条手臂,哭腔道:“公子……”
隔着一层衣料,相触的瞬间,谢玹能清楚地察觉的她哭的浑身发颤。
他下意识地垂眼看向她,望见她眼尾、鼻尖皆哭的通红,雪白的脖颈一抽一抽,几乎要哭的断了气。
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谢玹不喜也不习惯与旁人有肢体接触,容娡拉住他的那一瞬,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一下,下意识地要抚开她的手。
然而小沙弥对她出手的原因——他方才听得一知半解,但大抵猜出同他有关,见她现今委屈成这番模样,他不好将她推开。
况且容娡攥的用力,他也没法从容脱身。
他望着被容娡揉出褶皱的衣料,瞥见她的指尖在发抖,到底没能说出让她松手的话。
谢玹薄唇微抿,眉宇间的淡然雪意似是被搅开,略有些无奈地看了她一阵,抬眼示意静昙。
静昙立即会意,上前大声呵斥道:“你们胆子倒是大的不得了,竟聚众在此欺侮女客!”
沙弥们望见谢玹前来,已是噤若寒蝉;静昙说话时声色俱厉,更是将他们唬的一动不敢动。
静昙冷笑一声:“是觉得云榕寺里的日子过的太舒服无趣了?若你们当真这样想,那我便禀明住持,让你们还俗下山去!”
这些沙弥年纪不大,大多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或者是弃婴,因战乱流离失所,被住持好心收留。
若是下了山去,在这如今凶恶的世道,只会是死路一条。
有几个年纪大些的沙弥明白这意味着什么,立即痛哭涕流道:“官爷,我们错了!我们再也不妄议这位贵主和这位女施主了!我们真的知错了!”
其余年纪小的有些不明所以,但跟着大的慌张求饶。
静昙冷哼一声,让他们按照寺规去领罚。
沙弥们如蒙大赦,以为这件事到此为止,感激涕零地道了谢,拔腿便跑。
谢玹却突然淡淡地开口:“等等。”
他掀起眼帘,面色空净明淡,目光却犹如一场裹挟着雪的风,直直地锁定某个小沙弥的背影,没什么情绪地的开口:“过来。”
那小沙弥后背一僵,没由来的哆嗦了一下。
谢玹的语气听着淡然,实则声线中满是不容置喙的命令。
旁边的大沙弥推了他一把,他回过神,不敢违抗谢玹,顶着谢玹压迫感极强的目光,在众目睽睽之下,抬起沉重的腿,一步步朝他走去。
“道歉。”
小沙弥“扑通”一下跪地,涕泗齐流地磕头:“我不该妄议贵主您,我真的知错了呜呜……实在对不住!”
谢玹目光一顿,朝一旁避开半步,侧目看一眼容娡,淡声道,“不是同我道歉,是同这位娘子。”
正在掩面抽泣的容娡,闻声,哭声一停。
她的心弦像是被他这风轻云淡的一句话轻轻拨动了一下,余韵发热发颤,颤的她的指尖不由得在他的衣料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划痕。
小沙弥立即将头偏转了些:“对不住女施主,我不该对您出言不逊,更不该用石子伤您!实在对不住!”
容娡泪眼朦胧地睨着他狼狈的模样,心念浮动,觉得他有些可怜。
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她想到方才这小沙弥方才用石子砸中自己的肩,气得牙痒。
然而谢玹在身旁,容娡得维持柔弱可怜的形象,不好现在发作,便轻轻的点头,犹带着点哭腔的细声道:“你走吧。”
她嗓音细软如乳兽,谢玹凝眸看向她。
她没有说原不原谅。
应该是不愿意原谅的。
小沙弥闻言浑身一松,小心翼翼地抬眼请示谢玹,见谢玹颔首准允,赶忙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待他们皆离开后,谢玹的目光扫过容娡哭得通红的眼,落在她用力攥着自己胳膊的一双手上,眸静如远山,淡声道:“好了,人都走了。”
容娡绯红的鼻尖动了动,讷讷点头,松开了他的胳膊,转而用一只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角,用力到指尖微微泛白。
相峙半晌。
谢玹看着被她攥出的皱褶,眉尖蹙起,嗓音微沉:“我要去参禅。”
容娡当然知道他要参禅。
她状似纠结的踯躅一阵,有些不舍地松开手。
谢玹睫羽轻眨,抖落一圈金粉。
略一沉吟,他缓声道:“日后如若有人找你麻烦,可以去找住持或静昙。”
这是隐晦地让她不要来找他的意思了?
容娡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她咬着下唇,抬起泪光闪烁的一双眼,忍着泪意不情不愿地点头。
谢玹没再停留,迈步往大雄宝殿走,一旁的静昙看了温顺的容娡一眼,跟上他的脚步。
容娡听着脚步声渐渐远去,缓缓抬起眼,漂亮的眼眸中翻涌着一片复杂不解的情绪。
她不明白哪里出了差错。
这人分明前一刻还为她出头,下一瞬却暗示她不要再找他。
她想不通,心里窝着一团无名火,不由得紧紧攥住自己的袖角。
却在不经意触碰到袖里的药包时,脑子清醒了几分。
看着那几个小小的草药包,容娡才想起此行原本的目的。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今日之行与谢玹之间没有任何进展,她实在是不甘。
想了想,她擦干眼泪,慢吞吞地迈步朝大雄宝殿走去。
她今日非得跟着谢玹,伺机同他更进一步。
大雄宝殿内。
日光温煦,缓缓流漾,将一袭雪白的长袍染的鎏金四溢,像冬日雪后的晨间,晴空映照的圣洁雪地。
因着钟声未响,尚未到谢玹参禅的时刻,他便静静坐在长凳上,闭目养神,安静的一丝人气也无,好似他本不应出现在这凡尘。
今日的云榕寺中格外静寂,大部分兵卫昨夜依照谢玹指令,趁夜色下山,去清剿丹阳暗中盘踞的反叛势力。
静昙静静侍候在一旁,望着自家主上漠然从容、如冰雪雕琢的侧脸,知晓他今日参禅的时辰要比以往稍微久一些。
在他的记忆里,调用那些生杀予夺的权势之后,主上总是这样安静又沉默。
眉目悲悯,阒冥沉寂,犹如圣池中一潭圣洁的死水。
静默良久。
静昙低声道:“属下以为,主上已经不在意那些事了。今日主上竟因容小娘子而出手,着实令我有些吃惊。”
谢玹睁开眼。面容雪白,眸如幽谭,静静看着他。
静昙被他看得心中发憷,忙叹息一声,转而道:“唉,容小娘子留宿在此,受了不少委屈,还好方才遇到了我们。”
谢玹别开视线,良久不语。
正当静昙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谢玹忽然极其冷然地轻声道:“静昙,你不觉得,今日我们出现的时机有些过于巧合了吗。”
静昙对上他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浑身一震。
怎么他们一出现,便恰好撞见容娡出现,还恰好碰见她被那群小沙弥欺负呢?
静昙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但他又难以怀疑自己的亲眼所见,一时心中有些天人交战,面露纠结的沉默下去。
谢玹轻轻地阖上眼。
心乱如麻之际,静昙忽然听到几声极轻的脚步声。
他听觉灵敏,立即按住腰间佩剑,目光锐利地向声音来源处扫去。
却意外地望见一抹檀粉色的身影。
来人怯弱地抬起一双琉璃似的眼,是本应该早就离开的容娡。
静昙收回佩剑上的手,神情古怪地看向谢玹。
谢玹也察觉到动静,沉默地回应静昙的视线,望向容娡,不动声色。
容娡的脚步十分轻微,小心翼翼地观察一阵他二人的神色,确定自己不曾打扰到谢玹后,才继续朝前迈步。
她踏着石阶,轻缓地走上高台,将手中捏着的草药包捧给静昙,悄悄看一眼谢玹,轻声道:“这是前几日公子帮忙辨认的药草做的草药包,有驱蚊之效。我记得这边蚊虫较多,而公子又时常来这边参禅,便想着给公子送来一些,方才……忘记了。”
谢玹默然。
静昙觑着谢玹的脸色,接过容娡给的草药包,神情越发古怪。
容娡送完草药包,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有些无措地立在原地,十指来回搅动,声若蚊讷地试探道:“我……我不想回厢房,他们……好像都不喜欢我。我可以在殿中待一会儿吗?我绝不打扰您。”
她轻轻咬着下唇,眼眶又泛起绯红的泪意。
看上去柔弱又委屈,局促不安极了。
谢玹垂着眼帘,平静地看着她,看见她纤长的睫羽沾着细小湿润的水珠。
半晌,他收回视线,没有否认,默许了她的请求。
见他点头,容娡的心房愉悦的急跳两下。
她连忙压制住太过雀跃的心思,轻声道谢,寻了一个离他们较远的角落,安静坐好。
不多时,钟声响彻寺院。
谢玹起身走到佛像前,余光瞥见角落里的容娡坐立不安,似是伸手在胳膊上抓挠什么。
谢玹没由来地顿足,侧目看向她。
容娡坐下的地方,靠近树丛,杂草丛生,蚊虫甚多,估计此时正在将她当作血包似的叮咬。
他的眼前没由来的浮现出先前瞥见的,她嫩藕似的手臂上一个一个红肿显眼的叮咬痕迹。
沉默一阵,谢玹遥遥淡声问她:“为何不走?”
为何宁愿被蚊虫叮咬,也要停留在此处?
容娡抓挠手腕的动作一停,知道谢玹在问她,垂着头,不说话。
能为了什么。她能有什么理由不走。
她睫羽低垂,眸光闪烁,忍着皮肤上的痛痒,在心中无声的想。
因为你啊,谢玹。
为了见你。
为了你。
但她不说话的安静模样,落入谢玹眼中,便成了她被问的有些不自在。
谢玹轻叹一声,有些无奈:“过来,坐过来些。”
容娡抬起一张秾丽白皙的小脸,踟蹰一阵,迟疑地朝他走去。
见她动身,谢玹收回视线,这才跪坐在蒲团上,轻阖双眸,默诵经文。
日光丝缕,满殿静谧。
蓦地。不知从何处遽然传出一声爆破般锐利的破空声!
容娡耳膜一刺,下意识地抬起眼,看清那物后——下一瞬瞳孔骤缩。
她慌乱地朝前奔走一步,失声道:“谢玹!当心——!”

容娡出声的那一刹,谢玹倏地睁开眼,微微侧头。
一支通身乌黑的羽箭擦着谢玹雪净的面颊“嗖”地一下飞过,深深钉入地砖的缝隙中,箭尾嗡鸣不已。
箭矢带起的气流,扬起谢玹耳后的一缕发。
谢玹站起身,盯着箭射出的方向,眸若冷冰。
霎时,数十个黑衣人从院墙翻入,手中拿着刀剑,游走成一个半包围圈,迅速朝高台上的谢玹逼近。
静昙抽出佩剑,飞身挡在谢玹面前,看见钉在地上的那枚箭矢,脸色有些难看。
他捏指吹了声口哨,边护着谢玹,边低声道:“是响尾蛇教的人。这些人有备而来,主上当心。”
口哨声传出很远,十几个与静昙装束相似的侍卫飞奔而来,提着武器,与高台下响尾蛇教的人缠斗在一处。
兵刃相交,铮锵乱响,刺耳难忍。
静昙护着谢玹后退,欲往正殿中躲避。
谢玹眼眸微动,看向容娡。
容娡虽从战乱之地逃出,但未曾亲历战事,何曾见过这种场面,此时正吓得脸色发白,一动不动地僵在原地。
谢玹低唤:“容娡。”
容娡立刻回过神来,抬起发软的腿朝他跑去。
谢玹扯了下她的衣袖,将她护在身后。
三人迅速退入大雄宝殿的正殿。
容娡踉踉跄跄地跨过门槛,因为心神不宁,险些绊倒。
谢玹眉心轻蹙一下,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牵入殿中。
谢玹手心的温度隔着衣料,清晰地传到容娡手腕的肌肤处。
但容娡此时心惊肉跳,哪里还有闲工夫想着怎么勾引他,半分旖旎心思也无,满脑子皆是先前那支险些射中谢玹的箭,心跳剧烈的几乎要跳出胸膛,后怕不已。
进入正殿后,静昙提着剑在殿中巡视一圈,确认殿中没有伏兵,从一只蒲团底下摸出一把剑,呈给谢玹,道:“主上与容娘子在此躲好,外面人手不够,我去助他们一臂之力。”
谢玹神情自若地颔首。
静昙提着剑,疾步冲出去,脚步声渐渐远去,殿中陷入静寂。
容娡目送静昙离开,眼皮直跳。
谢玹松开她的手腕,气定神闲地面对正中的释迦像跪坐下。
静昙方才给他的那把剑被他随手放在蒲团边,他轻阖着双眼,脸上神情依旧冷淡漠然。
好像方才险些被箭矢射到的人不是他一般。
殿外的刀枪碰撞声与厮杀时的惨叫声不断顺着风灌入容娡的耳。
她心慌不已,紧张地揪紧自己的衣角,有些后悔自己今日非得来找谢玹了。
她想寻个地方躲起来,目光扫过殿正中的三尊释迦像,又扫过十八罗汉像,看来看去,发现与其躲在冰冷死沉沉的佛像后,似乎还是躲在谢玹身边更为安全些。
不光安全,还能顺理成章地靠近他。
她定了定神,将排列整齐的蒲团抱起来一个,放在端庄跪坐的谢玹身边,窸窸窣窣一阵忙活,紧挨着他跪坐下去。
檀粉色的曲裾搭在谢玹雪白衣衫的一角,谢玹的衣角被她压住。
容娡后知后觉,动作一顿。
谢玹睁开眼看她。
他目光清沉,直直望入容娡眼底。
容娡顶着那样的目光,莫名有种小心思被他看透的感觉,忙乖巧的笑了笑,有些心虚地移开视线,状似温顺地垂下头。
方才逃离走得急,容娡的发髻微散,有一缕发贴着她的脖颈溜入衣领之中。
容娡一动,那缕发便贴合着她的动作起伏。
谢玹不动声色地别开视线,将自己被压住的衣角抽出,抬手从容不迫地整理衣袍。
见他淡淡的没什么反应,容娡想起今日的目的,觑着他的脸色,得寸进尺,悄悄挪动,更近地挨着他,稍微一动便能碰到他的手臂。
谢玹身上的幽幽冷檀香灌入她的鼻腔,容娡嗅着这股清浅的香气,心跳稍微安定一些。
然而下一瞬殿外传入的越来越近的铮锵声又将她的心高高地提起——
容娡揪住谢玹的衣角,惶惶往身后看了一眼,声音有些发颤:“你的兵卫呢?”
谢玹瞥她一眼,不答。
容娡问完便自知有些失言,那些兵卫的去向岂是她可以过问的。
她抓着谢玹的衣角,想了想,轻声问:“方才我听静昙说,那些人是响尾蛇教的人。响尾蛇教是什么呀?”
谢玹眼帘低垂:“支持江东叛军,与朝廷对立的教派,此前多在闽南活动,近来活跃于江东。”
容娡轻轻“喔”了一声。
谢玹侧目看她:“还记得方才那支会响的箭吗。”
容娡用力点头,她记得。
谢玹目若寒玉:“此箭离弦时会发出破空锐响,是响尾蛇教派的象征。”
容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这教派以毒蛇命名,听着便凶神恶煞。
她有些害怕,还想问这些人为何要刺杀谢玹——但这显然不是她应过问的。
她有些焦灼,回忆方才情形,细想一阵,大抵猜出谢玹的兵卫今日许是被调离,刺杀的人得知消息,趁机行动。
不知静昙带着那十几个侍卫,能否战胜有备而来的响尾蛇教刺客。
虽不知佛寺其他地方现状如何,但这些刺客显然是冲谢玹而来。这般想着,容娡心中越发后悔,紧紧咬住下唇。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离去,不该死皮赖脸地进入佛殿跟着谢玹。
时间在容娡的焦灼中缓慢流逝。
谢玹眼眸半阖,余光能够清晰地看见容娡眉头微蹙,正颇为不安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神情不似方才的害怕,倒像是在纠结后悔什么。
谢玹收回视线,浓密的睫羽掩住的眼底,雪原一般的空寂。
他心中一片冷然,漠然地想。
如若他没猜错的话,现今容娡心中应是在后悔今日接近他了。
她对他有所谋求,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在谋取自己想要之物时会给予他对应的等价交换。
她至多为亲近引|诱他而使一些小伎俩,便轻而易举地以为可以换取自己想要的一切了。
而如今,性命被要挟之刻,她毫不犹豫地后悔接近他。
分毫不似他第一次救下她时,她口中所说的,能为他献出一切,哪怕是她的性命。
她与旁的接近他、妄图既得利益的寻常人没什么不同。
刀剑交鸣声铿铿入殿,谢玹忽地觉得有些心念浮躁。
他睁开眼,微微向前倾身,拿起身前摆放着的键稚,慢条斯理地敲起了木鱼。
空灵的木鱼声在空荡的佛殿中传开,飘过幢幡,隐有回音。
容娡诧异地抬起头,目光错愕的看向谢玹敲木鱼的那只冷白的手。
别人都要拿着刀架到脖子上了,这人居然还有闲心思敲木鱼!
邦邦木鱼声与刀剑铮锵声交错在一起,容娡心烦意乱,很想站起来给从容不迫谢玹一脚,再把他的木鱼踹翻——但她也只能想想。
她只不过是一介柔弱的女子,更何况她还觊觎着谢玹和他手中的权势。
容娡垂着头,忿忿地扯了把自己的裙角。
她的裙角下遮盖着谢玹的一角衣袍,被她一并扯住。
木鱼声一顿,谢玹垂目看她,眸如死潭,冷而幽深。
容娡心尖一颤。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像是被毒蛇吐着信子锁定住的猎物,被他看得背后发毛。
再看时,他的神情又分明是清冷疏离、甚至是带着点神性的。
她愈发看不透这个人,连忙松开误扯住的他的袍角,抬手帮他铺平理好。
整理时,指尖又不小心碰到他的腿侧。
指腹传来精瘦紧实的触觉。
谢玹一顿,再次面无表情地看向她。
容娡僵住。
天地良心,她当真不是故意摸他的!
现今佛殿外这打打杀杀的局势,她哪里还能生出半分旖旎的绮念来勾|引他!
她委委屈屈地收回手,指尖没由来地有些发烫,手指不禁微微蜷缩。
她悄悄觑向谢玹的脸色,这人一脸淡然的敲着木鱼,丝毫瞧不出半分异样。
谢玹察觉到她打量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的余光也警敏地察觉到,释迦像后的幢幡,幅度不自然地动了两下。
不像是被风抚动,倒像是人为拨动,隐约有窸窣的动静。
谢玹眸光微凝,盯着那幢幡,一只手仍拿着键稚,徐徐敲着木鱼;另一只手悄然摸向身侧的佩剑。
幢幡蓦地被高高扬起——
谢玹掐住容娡的腰,一把将她捞起,提着佩剑,急急向后退去。
佛龛被人提剑劈开,木屑纷飞,两个提着剑的黑衣人从幢幡后破出,飞身合力踹翻佛像。
这一系列的动作不过发生在短短的眨眼间。
容娡眼睁睁地看着实心的佛像重重砸在方才他们二人跪坐的蒲团上,脸色刷的一下变得惨白。
如若不是谢玹方才反应极快,将她拉起,现今她已经被砸成一滩肉泥了!
金身佛像嗡嗡巨响,巨大的冲击力将地面砸出一个凹陷的坑,尘灰四下飘开。
容娡的耳膜被震的生疼,喉咙也似被什么东西紧紧攥住。
谢玹带着她退开过后,横在她腰后的那只有力的手臂立即极有分寸地收回。
容娡惊恐地盯着那佛像,有些脱力,惶然不安地往他身后躲了躲。
那两个黑衣人见阴招不成,对视一眼,提着剑冲向谢玹。
谢玹面冷如凝冰,抽剑出鞘,护着容娡,挽了个剑花,剑气撞得墨发四散纷飞,容娡手指触到他冰凉的一缕发。
谢玹极快地从袖中递给她一把匕首,上前与那两人缠斗在一处。
容娡盯着他的背影,心高高的提起。
谢玹瞧着斯文,并不像是会用剑之人,她很担心他会不敌。
容娡心惊胆战地躲在柱子后,担忧地蹙眉看了一阵。
她不懂剑术,但隐约能看出,谢玹以一敌二,脸色却从容不迫,舞剑如信手抚琴,行云流水、赏心悦目,应是能够应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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