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谢玹也要比那些只知穷奢极欲的纨绔子弟,要好上太多。
她存着些私心,舍不得谢玹有事。
只是,这般一个处尊居显的人,偏偏固执地咬着她不放。
容娡犹豫不决,在心里思来想去,反而将自己折腾的惆怅不已,只得暗自叹息一声,失落的打消念头。
她回过神,而后便感觉谢玹似乎在一直看着自己,不禁有些心虚,软声道:“哥哥怎么一直看着我呀?”
谢玹的眼神洞若观火,淡声道:“适才在想什么?”
他凝视着她时,容娡总莫名有种小心思被窥破的感觉,忙硬着头皮道:“只是在琢磨该如何得心应手的使暗器罢了。”
谢玹眯了眯眼,似笑非笑:“姣姣,我怎么觉得,你是在想,该如何将暗器用在我身上呢?”
容娡倏地止了声。
小心思被揭穿,她反倒不怎么怕。总归两人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过了,任她再怎么着,谢玹也拿她没办法,只能纵着她。
顿了顿,她理直气壮道:“是又如何?你锁着我关着我,之前还……还不知轻重的折腾我,如今竟是连我想一想来出口气都不准了么?”
谢玹冷笑一声。
“你想如何,取我性命?”他语气淡淡,嗓音微寒,“如今唯有我能有力护住你,若我身死,你即使如愿以偿,又该如何安然无恙的自处?”
这人毫不留情的戳穿容娡心里的担忧。
偏偏他的话很有道理,绝非是在自负,她不禁有些烦躁。
“你哪只耳朵听见我说要取你性命了?”
谢玹没说话,微凉的目光,扫过她正拿着暗器对准他的那只手。
容娡指尖一蜷,气哼哼的撂下手镯,默了一瞬,脸上挂上假笑,存着蓄意膈应他的心思,阴阳怪气地嘲道:
“我最喜欢云玠哥哥了,恨不能同哥哥生同衾死同穴,怎舍得取你性命,若你死了,我自然不会独活。”
听了她惺惺作态的话,谢玹却不知想到什么,眉宇间攒着的冷意消融了些。
“我不会死,也定会护你周全。”
他牵起她的手,深深凝视着她,极浅的笑了笑:“你能这样想,我很欢喜,我们会共枕同穴。”
容娡脸上的假笑僵了一瞬。
……呸!
谁要同他共枕同穴!
这厮听不出她在说反话不成?!
她非得摆脱他的掌控,另觅良人,活成人上人!
因着北上途中遇刺,谢玹便下令在临近的魏郡临时休整。
魏郡有些偏僻,不算繁华,驿馆长久失修,床榻上有一股浓重的发霉味。
谢玹显然无法忍受宿在脏乱的环境中,赶在入夜前,领着容娡乘车前往附近的客舍。
魏郡何曾有过谢玹这般矜贵气度的人物,掌柜滴溜溜的扫视他们的衣着,明白他们出身显贵,殷勤地迎上前:“贵人要几间房?”
谢玹尚未开口,跟在他身后的容娡便忙道:“两间上房。”
谢玹侧目,似笑非笑地瞥她一眼:“一间。”
掌柜面上带笑,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们片刻,断定这是小夫妻之间使性子呢。
他见怪不怪,沉吟一阵,听从谢玹的意思,给了他们一间上房,赔笑道:“贵人来得巧,刚好只有一间上房了。”
谢玹淡淡颔首。
容娡心下生疑,见这掌柜一脸谄媚相,哪里还不明白,这厮是在见风使舵的说鬼话!
她有些憋屈,心里窝着一团火,却无可奈何,只得由谢玹牵着她上楼。
不禁有些怀念,许久之前留宿客栈那次,彼时谢玹尚且端方守礼,无论她如何哄骗,都要同她保持距离,不肯与她同住,执意要两间客房。
天色尚未黑透,时辰尚早。
容娡没有半点儿睡意,走进客房后,刻意远离谢玹,占了一处光线明亮的软榻,窝在榻上翻看话本。
谢玹没说话,只默不作声地将烛光拨亮了些,不再管她。
容娡看似在翻看话本,实则始终分出一丝心神,留意着他那边的动静。
片刻后,房门被叩响,谢玹起身走到门前,同门外的静昙低语几句,提着几样东西朝她走来。
容娡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
谢玹将油纸包着的奶糕放在她面前,而后褪下外衫,坐在灯盏下,用一种别扭的姿势,拨开中衣的领口,往自己的右肩肩头涂药。
见他这副模样,容娡无法继续坐视不理。
她柳眉微蹙,走到他身旁:“你受伤了?
“几时受的伤?”
谢玹垂下眼,浓长的睫羽如小扇般忽闪。他微微低着头,从容娡所站的位置看去,他的面容显得越发雪净清峻。
“……刺客围杀我时,我寻不见你,分了些心神,不慎被他们得手,中了一剑。”
容娡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他寻她时,她应正在思索要不要趁机逃跑。
沉默一瞬,她叹息一声:“我去唤人来给你上药。”
谢玹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不必。”
容娡停下脚步,满面不解地看向他:“那你想如何?”
而谢玹紧抿薄唇,神情古怪,同她对望一阵,别开眼,轻声道:“我肩背上,有你几日前抓出来的……”
他点到为止,容娡却忽然意会了,面上一热,沉默下去。
她原先以为谢玹惯来舞文弄墨,附庸风雅,不过是个文弱的雅士。
不知死活的撩拨这人两回后,她终于明白,自己的认知是错误的。
谢玹瞧着清心寡欲,冷淡至极,但他在某些时刻的举止,和文弱这词半点也不沾边!
那日在马车里,他分明不知疲倦。自己寡言少语,面不改色的专心动作,却非要行有余力的迫着她,让她用不成语调的声音对他说话。
她几乎要被他磨得崩溃,抽泣着说胀时,这人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含欲低口耑着,将玉璋送的更深。
容娡挣不动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得泪眼婆娑地攀着他的肩背又挠又咬,应该留下了不少痕迹。
忆起那时靡乱的情境,容娡的脸越发滚烫,浑身有种说不出的不自在。
余光瞥见谢玹如今沉默不语,耳尖却悄悄变红。
她不禁没好气的哼道:“你如今倒是知羞了。”
谢玹扯了下她的衣袖,环住她的腰,额头抵着她的锁骨,嗓音发闷:“姣姣……”
容娡没好气的哼了几声,低头检查他的伤口。
伤口不深,只微微刺破了血肉。很巧合的是,他身上的这道伤口,同她肩头的伤口几乎是刺在同一处。
容娡拿起伤药,不禁略带埋怨道:“你到底有多少仇家?怎么每回与你同行,皆能遇见有人想要你性命?”
谢玹抵着她的肩,似是在忍痛,又似在沉思:“抱歉。”
容娡放轻动作,闻言哭笑不得:“你这人真是,你道什么歉啊。”
谢玹环在她腰间的双臂默默收紧,有一阵没作声。
过了一阵,忽然吻了下她的颈侧,没头没脑的说了句。
“那日你咬我咬的很紧,我以为你也很欢愉。”
容娡手一抖,羞愤欲死。
“谢玹!”
容娡本来正要往谢玹的伤处洒药粉。
但这人实在是语出惊人, 带偏了她的思绪。一不留神,药粉抖落太多。
抵着她肩头的谢玹,沉闷的嘶了口气。
容娡被这一声惊得回神, 赶忙查看他的伤口,面上的热意倏地减淡, 几乎有些手足无措了。
“……对不住。”
敷着药粉的伤口隐隐渗出些血色, 在谢玹冷白肤色的映衬下, 格外触目惊心。容娡只是看着, 便觉得定然疼极了。
但谢玹是个极能忍耐的人。
他鲜少向外展露自己的情绪, 很多时候都是不动声色的。
哪怕再亲密、再情|动之时, 容娡都未见过他失态。
至多半阖着湿润的眼眸, 俯在她耳边低低的喘。
他似乎,不愿让她见到他被情|欲所控的模样,以至于容娡至今都尚未亲眼见过玉璋。
譬如此刻,他依旧收敛了自己的情绪。
他微微抿着唇,浓长的睫羽轻轻眨动着,没有任何怪罪她不当心的意思。
反倒默不作声地抱紧她,额角贴着她的肩头磨蹭两下, 赶在容娡欲推开他、叫侍从来前, 温声道:“姣姣, 你做的很好。……我只要你在,不必唤旁人来。”
许是他此刻表现的太温软无害, 而容娡又是素来吃软不吃硬, 一听这话, 她没由来的没了脾气, 妥协般的轻叹一声,轻手轻脚地去清理伤口。
谢玹倚着她的肩, 为方便她上药,墨色长发尽数拢在胸前。此刻他的衣襟不甚端庄的松散着,锁骨上明晃晃地挂着前几日容娡留下的齿痕。
容娡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伤口,刻意忽视这些暧|昧的痕迹。
安静片刻,谢玹用指尖挑起染血的绢帛,眨了眨眼,若有所思道:“姣姣,莫非我做的不好,你并不欢愉?”
不待容娡回答,又自言自语地喃喃道:“可我研读了许多书籍,你那处很是湿|腻,书上说……”
语气一本正经,若不仔细听,还以为他说的是什么严肃的正事。
容娡动作一顿,面上又烧起了一团火。
……他这是,要同她继续先前那个话题的意思了。
这人如今有伤在身,容娡不欲同他计较,忍了忍,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低声反驳他:“我都哭了,你觉得呢?”
这回谢玹沉默的稍久一些。
然后他坦然而真挚道:“我以为那是欢愉的意思。”
容娡磨了磨牙,不想再同他说话了。
她心里窝着火,上药的力道不免加重几分,再次深深的怀念从前那个纯情的小古板谢玹。
旋即便听谢玹闷哼一声:“姣姣,疼。”
容娡没想到他竟会呼痛,微怔了下,调笑道:“原以为哥哥是玉雕的神仙,没想到也会疼?”
话虽这样说,她还是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将他的伤口包扎好。
药上好了,谢玹却仍紧紧拥着她,鼻息带着低喘,闷声呼痛。
饶是容娡觉得他言行反常,想要将他推开,见状也不禁有些迟疑:“……很疼吗?”
“很疼。”
谢玹仰起脸,面容雪净,眼眸湿润,悄无声息地攥住她的手腕,“须得姣姣帮我止痛。”
容娡失笑:“我又不是伤药,如何帮你止痛?”
“我教过你的。”谢玹意有所指,“和解快红尘一样的法子。”
容娡反应了一瞬,面颊涨红,伸手推他:“不行……我月事来了。”
谢玹低低的“嗯”了一声:“我知道,无妨。”
他凝视着她,琥珀色的瞳仁泛着粼粼的光晕,暗示意味十足地捏了捏她的手腕:“帮我。”
容娡无言以对,只用力摇头。
谢玹摩挲着她的腕骨:“疼。”
容娡深吸一口气:“我去传医师来。”
“不必,我只要你。”
环在她腰间的手臂微微一用力,容娡便被力道带的坐到他怀里。
谢玹抬手扶住她的后颈,偏头含住她的唇。
顾念着他身上有伤,容娡不好挣扎,僵硬地由着他将舌尖探入她的唇齿间。
谢玹吻了她好一阵,松开她的唇瓣,沉吟一阵,拿起染着他的血的绢帛,蒙在她的眼上,遮住她的视线,满意的审视片刻,鼻息越发不稳,清磁的嗓音发潮,带着点暗示的催促之意。
“帮我。”
“姣姣。”
“帮我止痛。”
容娡咬着唇,嗅着他身上浓郁的冷檀香,十指蜷缩,紧紧揪住自己的裙摆。
谢玹有一下没一下地啄吻着她的唇角,不时贴在她耳边发出些低欲的口耑息,简直像个妖精般磨着她。
容娡心知若不遂了他的意,今夜休想安生。
须臾,她认命地叹息一声。
被他迫着握住玉璋时,她吸了吸鼻子,忿忿埋怨道:“我原以为哥哥是清心寡欲之人。”
“从前的确是。”谢玹压着鼻息,在她鼻梁落下一吻,若有所思,“……所以你才会肆无忌惮的引诱我?”
容娡简直要悔青了肠子,又气又恼,不想回答他,心中直啐骂这人实在是不要脸,凶巴巴地握紧手。
谢玹低喘一声,不说话了。
止过痛后,谢玹整理好满是褶皱的衣衫,起身端来温水,体贴而细致地为她濯洗手指。
容娡扯掉蒙眼的绢帛,见此人满面春风,一派道貌岸然的模样,越发面色不虞。
谢玹提起她的裙摆,若有所思。
容娡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檀粉的裙裾上白棠沾露,忍无可忍地别开眼。
时辰已不早,收拾过后,容娡有些倦乏,没了再继续看话本的心思,解开裙绦,躺到床榻上睡觉。
谢玹将烛光拨暗些,处理完剩余的政务,阖上书册,走到榻前。
听到脚步声,容娡不情不愿地往里侧挪了挪。
从前谢玹避她若洪水猛兽,任她如何引诱都不肯同她同榻。后来即便将她囚在明彰院,或许是习惯使然,仍是与她分榻而眠。
容娡猜想,他应该是不喜与人同榻。
但,自从上巳节解快红尘那回后,谢玹不知抽了哪门子的风,即使不做什么,也要与她同床共枕。
不习惯的人反而变成了容娡。
谢玹睡姿端正,其实碍不着什么。
但容娡睡觉时颇不老实,还总爱抱着东西入睡。于是近日每每晨起时,她总是四仰八叉挂在他身上,显得她很依赖他。
哪怕是亲生母亲谢兰岫,似乎都不曾这样与她亲近过。
容娡很不习惯这种亲近,偏偏谢玹在时,莫名让人心安,她睡得极安稳,便是明知两人同床异梦,一时也不好发作。
谢玹熄了灯,板板正正的躺好。
夜色如潮水般涌来。
听着他清浅的呼吸,容娡没了睡意,出神地看着眼前浓郁的黑暗。
半晌,她叹息一声,罕见的流露出一分真情,小声道:“你若始终这般拘着我,我恐怕很难对你生出情爱。”
谢玹没有应声,不知是否是睡着了。
她听着他平稳的呼吸, 等候片刻,翻身看向他。
夜色浓郁,容娡的眼睛已经适应好一阵, 但在宛若黏稠墨汁的黑暗里,仍然看不清谢玹的神情, 只能朦胧地看见他被黑夜勾勒出的轮廓。
这人的睡姿极其端正, 规规矩矩地平躺着, 如若不是有起伏的呼吸, 简直如同一尊放平的石像。
容娡凝视他片刻, 心里忽然很乱, 鬼使神差的, 抬手摸索着触上他清峻的眉。
手指描摹着眉骨,一寸寸向下。
——轻阖的眼。
这双昳丽的眼眸睁开时,总给人一种清傲而漠然的压迫感。如今轻阖着,浓密的睫羽垂落,压迫感随之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平和。
容娡大约记得他眼尾处那颗小痣的位置。她用指尖轻柔地摸了摸。
谢玹没有动。
不由自主地,容娡撑起身, 凑上前, 试探着在那枚小痣处印上一吻。
她说不清自己为何要这般做。
但她就是顺从自己心意, 莫名其妙地这样做了。
轻若蜻蜓点水的一个吻。
躺回去后,容娡阖上眼, 感觉头发似乎同他的发缠在了一起。
她扯了扯头发, 没扯动, 手腕反而一把被人攥住。
窸窸窣窣的轻响后, 谢玹侧过身,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扯入他怀里。
“……别走。”
他用力摁着她, 与她耳鬓厮磨,梦呓般的呢喃,咬字很轻,带着些气声。
乍听像是冰冷的命令。
然而容娡屏息凝神,细细分辨一阵,却无端觉得他的话音里染了几分……恳求。
她不知道他是否是在做梦。
容娡缓慢地眨了眨眼,乖顺地任由谢玹抱着,喉间莫名发紧。
“我不走。”
犹豫一瞬,她在心里叹息一声,听见自己这般违心地哄骗道。
黑夜似乎总会让人滋生出一些复杂的情愫。
寂寂人定夜已深,容娡窝在谢玹温暖的怀里,心里却好似绞着一团乱糟糟的乱麻,没有半点睡意,忍不住神游天外。
事实上,被关的久了,有时候她也有些恍惚,会略带困惑的想。
明明,如今处在谢玹的庇护之下,明明再无性命之忧、明明似乎已经实现她从前所求——
她倒反而想着逃离呢?
为何要想着逃离他呢?
——不对。
不该是这样的。
容娡听见自己坚定的心声。
眼下的生活绝非她所求。
谢玹设计她假死,她完全失去了自己,只能被迫成为囚|禁在暗室内见不得人的禁|脔,卑微地讨好他,逢迎献媚,苟全性命,全然依附于他。
她的所有,尽数掌控在谢玹手中。
眼下谢玹虽然待她情意款款,可若某日他不喜爱她了,岂不是稍有不慎,她便小命不保?
容娡很清楚,不会有永恒的喜爱。
她是想安身立命。
但谢玹实在是捉摸不定。
倘若她日后讨不得谢玹的欢心,不慎惹得他厌弃,像她这般在旁人眼里早已身死的人,又该如何自处?
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没准儿,谢玹如今对她的情意,有一部分是来源于她脱离他掌控的不甘,若她臣服于他,旖旎的绮念说不定便消弭了。
她总是无法度量他心中所想。
容娡越是想,心里便越是乱,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睁眼时,天色蒙蒙亮。
许是睡前想了太多事,容娡睡得不大安稳,谢玹轻轻一动,她便惊醒。
果不其然,她的四肢又缠到了他的身上。
容娡暗骂一声,忍着想将这人踹开的冲动,推了推他,若无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臂和双腿。
谢玹坐起身,披上外衫,“今日还需继续赶路。”
“辛苦姣姣。”
容娡没睡饱,脑子不大灵光,闻言,语气不怎么好:“哥哥若就此将我放了,我又岂会这般辛苦。”
谢玹将她捞起来,拢着她的长发,为她系裙绦,只字不语。
半晌,只摸了摸她的发顶,眸泛雪波,轻笑道:“嘘。说什么傻话呢。”
又赶了几日路,他们抵达临近幽州的冀州。
谢玹的马车入城时,城门口有聚集的难民出于好奇而围上前,冲撞了车驾,立即被兵卫持剑驱逐。
容娡掀开帘帐时,恰好望见这肃杀的一幕。
难民躲避着剑刃,推搡着慌乱奔走。
见状,容娡的眸光闪了闪,忽然想起许久之前听谢云妙说起的一桩往事来,心弦好似蓦地被轻扯了下。
“哥哥,之前……”犹豫一会儿,她靠近他,小声问,“我听旁的娘子说,有位爱慕你的女子靠近马车,未近你身,便被兵卫当作刺客就地斩杀,此事可当真?”
说完,她又连忙补了一句:“我只是想了解哥哥的从前,才发问求证,并无旁的心思。”
谢玹并未立即应声,似乎是在回想。
须臾后,雪湖般的眼看向她,淡声道:“嗯,确有此事。”
“我不知被斩杀者是谁,只知在前去祭祀洛水的路上,国君在我身旁安插兵卫,他们自行斩杀行迹可疑之人,并非出自我的命令。”
容娡掐着手心,勉强笑了笑。
“既如此,那……那我当初在寺院……是不是侥幸才……”
她语不成句,谢玹却很快明白她的意思。
“你不一样。”他温和地看着她,眸泛轻波,“祭水后,我依律罚了滥杀者,你遇我在后,况那日兵卫被我调离,你绝不会有事。”
容娡的脸色仍不大好:“我的意思是……我,若……”
她意识到了自己的语无伦次,自己也说不清在纠结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没由来的发堵。
顿了顿,略显无奈地长舒一口气,别开视线:“罢了。”
谢玹凝视着她,见她心事重重,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帘外,目光没什么情绪地掠过蓬头垢面的难民。
“万物皆有定数。诸行无常,生灭为性。有生必有灭。”
容娡明白他是在安抚她。只是,听了这话,不知为何,心中愈发堵得慌。
她抬头看向谢玹。
这人面容雪净,眉宇间虽似有悯色,但眸中淡无情绪,浑身上下没有半点烟火气,似乎只是一尊与红尘隔绝的神祇。
……更郁闷了。
不待容娡继续看下去,谢玹便已放下帘帐,将满目疮痍的凄状同他们隔开。
容娡将视线自他平静的脸上挪开,没有再说话,沉默而惆怅地看着轻曳的帘帐。
无论面对何种境况,谢玹总能保持冷静。
他的身上有种超然物外的漠然。
这种心境,漠视一切,反而能俯瞰众生,包容万物。
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她的蓄意引诱,向她投来独一无二的注视,陷入她织造的旖旎情网里,如同尘世间的每一个凡人一般,沉溺于虚假的情爱,不惜强求,乃至违背一向恪守的清规戒律,非得固执地抓着她不放。
万物或如他说,有既定之数。
她这个织网人,着实有几分是作茧自缚。
可谢玹,他分明能够清醒的置身事外,执着于她,又是何苦。
冀州是北地较为繁华的州郡之一,谢玹到此之后,似是有政务要处理,传令在城中驻留。
洛阳与冀州相隔近千里,便是容娡想逃离,在此人生地不熟,也无处可去,谢玹深谙这一点,白日前往官员的府邸处理政务时,不怎么拘着她。
容娡并不关心他在忙什么,比起那些,她更在意自己。在冀州的日子总算不似从前在明彰院那般压抑,容娡不必成日拘在暗无天日的室内,时常由侍女陪着在院中荡秋千。
得闲时,谢玹总会陪着她。她似乎认清了现状,不曾再表露想逃离的念头,偶尔在不经意间,还会流露出对谢玹的亲昵和依赖。
容娡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饶是谢玹,也有些无法分辨。但他显然对容娡近乎讨好的亲近很受用。某日闲暇时,被她的甜言蜜语哄的高兴了,便提议陪她在城中逛一逛。
谢玹并不是风流倜傥的浪荡子,没有做过打马过长街的荒唐事。他的衣食住行皆有专人采办,况且他打小性子沉闷又古板,喜静不喜闹,几乎从未亲自游过街。
但容娡颇为喜欢热闹繁华的街市。
冀州与从前她见过的地方有许多不同,穿梭在人群中时,她总是好奇看来看去。
街上人来人往,不便乘马车。暗卫隐在暗处,谢玹护着容娡,宛若一对寻常的情侣一般在街巷间行走。
许是被关的太久,容娡看见什么皆很新奇。
发现她的目光在一些款式新颖的钗饰上停留稍久时,哪怕她并未开口索要,谢玹亦会默不作声地买下,思索回去后该如何打扮她。
大巍民风质朴,北地的百姓又格外豪放。谢玹虽与吵嚷的闹市格格不入,但他的样貌生的太过出众,通身的气度又矜贵非凡,很难不引人注目。
走到脂粉铺子时,两侧的楼阁里有不少年轻的小娘子。她们发现谢玹后,叽叽喳喳的聚在围栏前,大着胆子朝他掷花示爱。
春意正浓,满楼对着他招手的红袖,宛若攒飞的蝴蝶。
谢玹处尊居显惯了,从未见过这种阵仗。但好在他一向波澜不惊,眼下依旧能保持明淡的神情,冷静地躲避。
只是掷的花太多,难免会有所避之不及。
一段路走下来,谢玹的墨发上沾了些飞散的花瓣,霜白的直裾似乎都被馥郁的花香浸出一层过于浓厚的香气。
容娡站在他身旁,虽被他护着,也被波及到。
随着劈头盖脸砸过来的花越来越多,她忍无可忍,拉着谢玹疾走几步,提着裙摆抖落自己身上沾着的花瓣,又转头看向谢玹,踮脚摘掉他发间的花瓣。
“你招惹的风流债!”她捏着花瓣在他的眼前绕了一圈,没好气的丢开。
谢玹垂着眉眼,薄唇微抿:“我不知会如此……”
容娡瞥了眼他神姿高砌的脸,心知肚明此事因何而起,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拎起他的广袖,拍掉他身上剩余的花瓣。
做完这一切后,谢玹身上的冷檀香里,似乎仍掺杂着一股淡淡的馥郁花香。
容娡嗅到后,心里无端烧起团不可名状的火。
她扫视四周,眼眸忽然亮了亮,牵起他的手:“跟我来。”
谢玹跟着她来到一个卖花的小童前。
容娡掏出一些银钱,递给那小童,一口气买下所有的花,吃力地抱起花束,尽数塞到谢玹怀里。
谢玹下意识的抱住花束,略带不解地看向她。
容娡没说话,只对着花束挑挑拣拣,选出一支粉红的兰花,比划两下,踮起脚,将花簪在他耳边。
她的衣袖擦过他的面庞,谢玹缓慢地眨眨眼。
鲜妍的红衬着谢玹雪白的脸,在他的面庞映上一层绮色,使得他多了几分艳丽的人气儿,眉宇间的冰雪都好似消融了。
仿佛被她拉入万丈红尘中。
容娡打量着他,满意地勾起唇角,眼眸亮晶晶的,宛若一只得逞的小狐狸。
她哼笑两声,目光滑过他清峻的眉眼,得意道:“我的眼光可真是好。”
不知是在说花,还是在说人。
谢玹隐约明白了她的意思,睫羽簌簌颤动两下,盯着她娇美的脸,眸色一点点变得幽邃,泛出点儿灼灼的光晕。
楼阁间翘首以盼的小娘子们,见此情状,不由得长吁短叹,无不遗憾的哄散。
容娡心里的气顺了不少。
谢玹专注地望着她,瞳仁像是日光下浸了水的墨玉:“姣姣曾给旁的郎君簪过花么?”
容娡怔了一下,顺着他的话认真回想一阵:“不曾。”
谢玹若有所思地颔首。
“那便是,只有我一人了。”
容娡忽地有些不自在,红着耳尖别开视线,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