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邵生失声痛哭,泪水滚滚而下?,竭尽全力地呐喊,像是要将声音传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裴家,是清白的啊!”
纪云蘅听?到此,早已泣不成声,满心震撼,无以言表。
许君赫往前两步,震声道:“裴绍生,你指认何人!”
邵生大声道:“当初陷害裴氏的奸人,正是如今的丞相,孙齐铮!草民手中已经?掌握了特征,一桩桩一件件,愿将孙齐铮的恶行向皇上禀明!”
“皇上,微臣冤枉!”
孙齐铮面色大变,忙跪下?磕头,对皇帝道:“老臣为国?鞠躬尽瘁几十年,为国?效力,一身清名怎能?任人血口侮辱!”
便是在此时,喧闹的声音又?起。台下?诸多百姓议论纷纷,隐隐有几句高声,喊着孙相廉明为民,绝不可被冤枉。这喊声如滚雪球一般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邵生的声音,也?充斥着纪云蘅的耳朵。
她抬头,朦胧的目光从人群掠过,听?进耳朵里的,都是为孙相含冤的声音。
官员们齐齐磕头为孙相求情,许承宁也?拖着病躯下?跪,局势仿佛一边倒。唯有许君赫一人还?立在皇帝身侧。
正是哄闹之时,忽而一支羽箭划破长空,猛地射在邵生的肩胛骨处。听?得他惨叫一声,鲜血迸溅而出,他的身体往后倒了一下?,却又?很快爬起来,嘶声喊道:“皇上!”
纪云蘅惊得失神,哭喊声脱口而出:“邵生哥!”
孙齐铮直到这一箭飞来之前,神色都还?算是游刃有余,面上虽然有急色,但并不是真正被逼上绝路的样子。
然而当他看见?台上的邵生中了一箭过后,脸色猛地苍白,像是醍醐灌顶一般,浑身颤抖了起来。
又?一支箭飞来,正中邵生腹部,他喷出一口血,即便是满脸的妆容也?掩盖不住痛苦和悲戚。但他却张着满口血牙,继续喊道:“皇上——!”
紧接着第三支箭,再次射中邵生,他捂着伤势从地上站起来,摇摇晃晃。
像是乞求,也?像是怒声:“还?我裴家清白啊——!”
“有刺客!护驾!”许君赫大喝一声,随手将地上的纪云蘅拎起,急声道:“戚阙!”
尖叫声四起,所有人开始因惧怕而奔逃。官员们更是吓得乱成一团,禁军蜂拥而至,快速在四处散开,涌入人群中竭力维持秩序。
纪云蘅的双眼被泪水模糊,失神地被许君赫拽着进入禁军的保护层。侍卫左三层又?三层将皇帝众人给保护住。
草场上的人太多,光是维持秩序就耗费了很大的工夫,然而除却一开始的三箭之外,没有其他攻击。好?像那刺客的出现,只是为了杀邵生而已。
皇帝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所有官员胆战心惊,伏低了身子不敢抬头。孙齐铮与许承宁的脸色更是难看,像是完全失了神,又?强作?镇定一般。
其后戚阙拨开人群大步而来,手里捏着三支箭,到皇帝跟前跪下?,双手将箭举起来,“皇上,台上那人已经?咽气,这是从他身上拔下?来的箭。”
“何意?”皇帝拧着眉沉声问?。
“臣不敢妄言,还?请皇上亲自看看。”戚阙道。
许君赫抬步上前,将其中一支箭拿起来,箭头被擦过,血液浸泡过后,上面篆刻的字体就更为明显。
他抬眸,冷冷地看向孙齐铮,“这不是孙大人的箭吗?”
孙齐铮扑通跪下?来,磕着头颤声道:“皇上,老臣是被栽赃的!这都是那来路不明的小子凭空捏造的一场戏!老臣怎知他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说这些,更遑论去?安排人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他,这岂非更加惹祸上身!皇上,老臣冤枉啊!”
皇帝拍案怒道:“那这几支箭从何而来?难不成也?是这小子去?你府上偷的不成?!私兵管控向来严格,他如何有通天的能?耐才能?从你的手里偷出这些东西?依朕看来,怕是当年裴家之事确有隐情,你是怕他当众揭发?你太多,逼不得已将他当场射杀!孙齐铮,你简直胆大包天!来人,将孙齐铮革职押入牢中,朕倒要看看当年裴氏一案,究竟有什么冤情!”
孙齐铮面色如土,浑身吓得软成了面条,被人拖起来时都只会哭喊,没再求饶。
他心里清楚,再多的解释求饶都没用了,这场栽赃他是无论如何都洗不清。只因这场戏不是演给皇帝看,是演给泠州的百姓看。唱戏的人不只有台上的邵生,还?有台下?的许君赫,座上的许肃裕。
喊的是十多年前的冤案,擒的是他孙齐铮。
也?是在此时,纪云蘅才明白,她并不是那缕东风。
邵生才是。
裴绍生。
裴寒松当初送出的那封血书?,实则并不是满篇喊冤,而是一封家书?。
他在狱中时已知此事无力回天?,明?白是自己官场之事牵连家人,更知道侄儿裴延文心地善良,倘若知道是自己先前为了收留那些孤儿购置的宅子而害了裴家之后,必会悔恨不已,死不瞑目。
裴家气数已尽,或许到最后所有人都?是一个死字,但裴寒松还是在牢中写下了那封血书?。
阳光依旧高照,洒下万丈光芒,笼罩大地万物。
纪云蘅坐在门槛上?,脊背佝偻着?,缩成小小一团,连带着?影子?也小小的。她手里捧着?那几张血迹满满的书?信,一字一句地读着?。
血液在纸上?那么多年早就褪了色,不复当年的鲜红,所以纪云蘅手里这封信,其实是被新鲜血液重新描摹了一遍。
是谁的血自不必说。
裴寒松在信中写到了放心不下的妻子?和爱女,对?弟妹同胞的愧疚,更在其中对?侄儿裴延文说他怀有一颗怜悯之心是世间难能可贵的,被奸人利用构陷裴氏,也不是他的错。其后也表达了对?大晏的忠心,以及未能亲眼看到爱女的孩子?出生之遗憾。
纪云蘅想,外祖父这里说的是我。
她还?看见信中提到:“绍生年幼,家中突遭此难,无辜将其牵连,吾每每思及,愧心难当。”
【若我裴氏儿女仍留有血脉存世,还?望吾之后辈奋发图强,终有一日?重翻旧案,还?裴氏之清白,将奸人绳之以法?。】
纪云蘅读完了最后一行,才?发觉手指抖成了筛糠,豆大的眼泪滚滚落下。她怕滴落在信上?晕开了字迹,又赶忙胡乱用手掌和袖子?蹭去,最后蹭湿了袖子?,满手心的泪水。
她小心翼翼地将信纸叠起?来,拿起?边上?的半根笛。在日?光的照耀下,笛子?的则看得更清楚。笛身被油擦过一遍又一遍,那些细小的划痕仍留在上?面,许是年岁实在太久,难免留下陈旧的痕迹。
她的指腹沿着?笛子?一寸一寸地抚摸,手指摸到那篆刻的字时,缓缓伸手,将笛子?拿到了金光下。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手法?,就见原本已经模糊的篆刻字迹,在金光的照耀下竟反射出光芒,露出金线勾勒的模样,呈现出清逸的字体——绍生。
纪云蘅的世界在顷刻间安静下来,又好像剧烈的狂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无休无止地往心中灌。
她想起?了当初的相遇,隔着?遥遥距离,他站在绿地之上?转头与她对?上?视线,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不过是云淡风轻的一次相遇,如今想来,那其实是她与兄长?时隔多年的初见。
裴绍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纪云蘅来的,他出入纪家多次,为的就是在某次一个不经意的时间,向妹妹纪云蘅介绍自己,“在下绍生,先前与纪姑娘有过一面之缘,不知纪姑娘可还?记得?”
他隐去了姓,化名邵生度日?,说了很多谎言来遮掩自己的身份。
那日?在郊外的旧宅里,他摸着?纪云蘅的头,对?她说裴延文是你舅舅,还?说了许多裴家以前的旧事。说话时脸上?带着?笑,将悲伤之色藏得干干净净,让纪云蘅看不出半分。这是隐忍了许多年养成的习惯,他已经能够做到云淡风轻地提起?当年裴家旧事,提起?那些曾经在他身边,后来又死去的家人。所以纪云蘅没能在他的神色里看出端倪。
许多记忆从脑中翻过,到最后纪云蘅只记得裴绍生站在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有个妹妹倒是与你年龄相仿,我在外谋生备考,已有许久不曾回家看她,看见你便想起?她了。”
裴绍生是她兄长?。他们?身上?都?流着?裴氏的血,那是不管分离多少年,都?无法?斩断的羁绊。
“砰!”
堂中凭空一声巨大的声音炸响,几人同时僵住身体,低着?头不敢动弹。
许君赫险些一掌将整张桌子?拍碎,“薛惊羽!我当初究竟是怎么安排的?你敢违抗皇令?”
薛久缩了缩脖子?,挠着?后脑勺尴尬道:“这也不能怪我啊。”
“我当初安排好让你射他一箭就好,为何?你擅自做主,添了两箭。”许君赫冷冷地看着?他,极力压制着?愤怒,“你知不知道这样会杀了他?”
薛久道:“这是他今早来找我时,逼着?我答应的。他说倘若我不答应,他就自己藏个刀在袖子?里,找准时机捅自己,这我如何?拒绝?”
许君赫咬紧了后槽牙,满心的怒火难以抒发。
裴绍生的打算便是死在台上?,死在泠州所有百姓的眼前。他怕这出戏演得不够精彩,不够壮烈,无法?彻底将孙齐铮扳倒。他等这一日?实在等了太久,孤注一掷,只能尽全力让此计成功。因此他擅自改变了计划,将原本的一支箭,改成了三支。
站在边上?的樊文湛与戚阙也不敢为薛久说话,眼下许君赫怒火冲天?,谁开口必定会遭牵连。摆在桌上?的三支箭仍覆满了血,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从裴绍生的身上?取下来的。
这场戏到最后一刻都?做足了,很完美。可途中擅自违背命令,改变计划,这是大忌。
“滚!”许君赫厌烦地下逐客令,“都?滚。”
几人匆匆转身,飞快离开了屋子?。
许君赫的视线落在面前的箭上?,上?面的血已经干涸,几乎将箭杆都?染成了红木,锋利的箭头在裴绍生的身上?留下了三个血窟窿,鲜红刺目的血流了一地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他活着?好像就是为了做这件事。
“殿下。”程渝在门口禀报,“迟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许君赫道。
随后门被推开,迟羡抬步走入,冷漠的眼睛先是往许君赫身上?落了一下,随后转身将门合上?。许君赫勾着?唇角嗤笑,“有什么话这么见不得人,还?得关着?门说?”
迟羡并未回应这句,将门关好之后转身,直直地看向许君赫,“今日?在草场那支刻着?孙氏印记的箭,是每年游猎会时的特制箭。”
皇帝每年都?会在春天?组织一场游猎会,其中参与的大臣和世家子?都?要用上?特制箭,以此方便记录猎物所得。
许君赫道:“眼力不错,所以你想说什么?”
“孙家的特制箭在去年的四月份就由我全数销毁,所以这支箭不是出自孙家。”迟羡道:“是太孙殿下自皇室取来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许君赫的身体往后一靠,摆出懒散的姿态,眸子?轻飘飘落在他脸上?,“何?以证明??”
迟羡那万年冰山一般的脸在此时终于出现了别的情绪,眉毛轻压,目光锐利似剑,竟像是蓄着?一丝怒意,冷声道:“原来太孙殿下也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
许君赫哼笑,纳闷道:“当真奇怪,何?时轮到你这孙相的走狗来说这种话了?这不是你们?一贯的作风吗?”
迟羡道:“原以为太孙殿下总有些不同。”
“我要如何?做,与你有什么干系?”许君赫站起?身,颇为好笑道:“迟大人来我这里义愤填膺地说这些,是为了你那下狱的主子?,还?是为了别的人?”
“可惜。”许君赫笑了笑,“都?晚了。”
迟羡周身的气息不再是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反而汹涌起?来,拳头好似紧紧攥着?,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强烈的恨意从他身上?迸发,再无半点先前那股子?谦卑的模样。
许君赫仍旧淡然地看着?他。他早就清楚迟羡是长?着?利爪的猛兽,只不过他平日?里将爪子?獠牙收得很好,完完全全像一只听话的狗。
也只有主子?受伤时,忠心的狗才?会急眼。
迟羡盯了他许久,最终放开了拳头,浑身凶猛的气息松泛下来。
门推开,迟羡大步离去,头也不回。
许君赫走到门槛处,目光在他的背影上?绕了一下,随后抬步走到日?光之下。他穿过前院,行过一段曲折的游廊,来到一处小院前。
还?没走进去,就看见纪云蘅蜷缩在门槛边上?,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许君赫心头一软,将身后跟着?的人屏退,自己走进去,来到纪云蘅面前。
她也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脖子?被晒得通红,于白皙的肤色上?尤其显眼。她听见了有人走近,却没有半点反应,像是这样蜷缩成一团的姿势让她很有安全感,不愿改变。
许君赫在她身边坐了下来,叹一口气,伸手揽上?纪云蘅的腰身,将她整个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腿上?。他的两条长?腿无处安放,一直曲起?来让她的背靠着?,一直伸得长?长?的,低头凑到她的脸边,“让我看看眼睛哭成什么样了,还?能不能见人。”
纪云蘅低着?头不说话,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半截笛子?。
许君赫用手指将她眼角的泪擦去,她就撇过头,隐隐有抗拒的姿态。他知道纪云蘅心中是有气,有怨的,于是将她抱得更紧,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角,说道:“我知道你怪我隐瞒你,但若是这个计划告诉你,你一定会阻止,对?不对??”
这也是一直隐瞒纪云蘅的原因。若是她知道计划内容,是不论如何?都?不会同意的,甚至坚持要将上?台的人换成她。
一方面这是裴绍生自己的要求,一方面许君赫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可以亲身犯险,数次擦刀而过,但是纪云蘅不行。
“佑佑。”许君赫抱着?她,轻声唤她。温热的气息吐进耳朵里,柔情似水,“你总要给裴绍生一个机会呀。”
纪云蘅这才?有了反应,缓缓抬头望向许君赫,红红的眼睛看起?来颇为可怜,声音嘶哑,“什么机会?”
“站在天?下人面前,为裴家申冤的机会。”许君赫像那日?一样,眼眸中浮现了悲悯之色,轻声说:“他等了那么多年,就是为了做到这件事,甚至他一直隐瞒自己的身份不愿意告诉你,就是想独自完成这件事。”
对?裴绍生来说,生与死都?已经无所谓,他的心中只有一个目的。
她抓着?笛子?不语,想起?先前那个晚上?,裴绍生来找她,用这笛子?吹奏了十?分滑稽的曲调,还?说只有她听见了,裴家人就能听见。
如今想来,那好像是一场告别。
只是他并没有说出口,所有的话都?藏在了笛声里,吹给纪云蘅听。
她轻轻闭了闭刺痛的眼睛,晶莹的泪滴顺着?眼角滑落。许君赫抱着?她低声哄着?,一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说了许多话。纪云蘅始终安静,她不愿开口,连回应一声的心情都?没有。
许君赫前所未有地有耐心,也不知这样抱着?她哄了多久,就听见身后忽而传来了开门声。
两人同时转头,朝那地方看去,就见楚晴一身血污地站在那里。她浑身都?是汗,衣衫被血迹染得斑驳,双手更是被赤红涂满,触目惊心。
许君赫扶了一把纪云蘅的腰,助她站起?来,其后问道:“如何?了?”
楚晴没说话,快步走到桌边猛灌了一杯茶水,叹道:“差点渴死我。”
纪云蘅跨过门槛,颤着?声道:“晴姨……”
“暂时无碍了。”楚晴道。
这句话让纪云蘅和许君赫同时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整个身体跟着?放松下来。
“三箭虽然都?避开了致命之处,但伤口太深,失血过多,倘若再晚一步送回来,便是神仙也难救。”楚晴胡乱擦了一把汗,脸上?也染上?了脏污的血迹,又道:“万幸现在血止住了,人还?有一口气,倘若能挺过这两日?,应当就没有性?命之忧了。”
她累得瘫倒在椅子?上?,抬起?双手瞧了一眼,发觉指尖隐隐颤抖。
也没想到自己这么大年纪了,还?能从阎王手里抢人。于是又暗自庆幸起?来,觉得自己来泠州一趟是来对?了,她道:“我平时不爱说大话,但今儿这情况,换了泠州任何?一个医师来,都?束手无策。”
因为救回裴绍生的不是药,是毒。
楚晴手里有一种毒能够让血液凝结,她也是用这个东西?才?将裴绍生身上?三个大血窟窿止了血。但是毒的用量极其讲究,多一分就能让人致命,尤其还?是裴绍生这样身受重伤,气若游丝的人。楚晴没有十?分的把握,但在这种关头也无任何?犹豫的时间,所幸她医术过人,成功保住了裴绍生的命。
纪云蘅断了心中绷着?的弦,喜极而泣,对?楚晴谢了又谢,想进去看一眼裴绍生。
许君赫将她拦住,说让他先好好休息,等情况稍稍好一些了再去看就是。他心中也有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本来计划裴绍生虽然受伤,但至少不会有性?命之忧,没想到他自己在里面一通乱来,差点就搞死了自己。若是裴绍生真的死了,纪云蘅不得恨他一辈子?,哪里还?愿意跟他回京城啊!
这大舅哥真是……许君赫想,落榜也正正好,倘若进了朝堂,谁敢跟他共事?
他搂着?纪云蘅说:“你也许久没吃东西?了,先去喝点水填饱肚子?,慢慢等就是了。”
第108章
大宴上的一场戏,让十九年前的旧案重新翻到了泠州百姓的眼前。没人想到当年满门抄斩的裴氏竟还有一丝血脉留存,藏了那么多年,只为喊一声冤。
孙相是否真的为了掩埋真相而行凶杀人,此事还存疑。可那裴氏子孙身上的箭的确是来?自孙家,此为不争的事实。
从去年开始,泠州的大小风波就不断,而今发生了这样的事,整个泠州都像是烧开的水,沸腾起来?。
有人念着孙相的功绩,据理力?争,对?孙相坚信不疑。然而质疑的声音又越来?越响,因为人们终于想起在许多年前的泠州,裴氏也极为受人爱戴和拥护,当年罪名落下来?时,许多百姓都去裴府前哭喊,央求官老?爷饶过裴家人。
却是不知从何时起,人们渐渐相信了裴家真的有罪。如今裴氏子孙站出来?,宁以性命为祭,也要将真相禀明天下。
裴绍生洒在台上的血,终究化作一场东风,吹动了星微的火苗,在泠州燃起了沸火。
大宴之后,泠州官员皆噤若寒蝉,缩起头来?静观事态。孙齐铮革职下狱,百姓赞誉的丞相一朝成为阶下囚,一时间人人自危,害怕盛怒的皇帝再扬刀。许承宁在宴上受了不小的惊吓,回去之后就病倒了,以养病为由闭门不出。
谁都知道宁王爷与?孙齐铮关系亲近,如今孙齐铮出了事,他难免受牵连。
聚集在官府外的百姓越来?越多,民?众高声呼喊,求皇上查明当初裴氏冤案的真相。
皇帝一声令下,开始彻查十九年前的旧案。
裴绍生在床榻上躺了整整两日才有意识。正如楚晴所言,这两日他的状况十分凶险,有一回甚至脸色发白?全?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死?了一样,幸亏守在床榻边的纪云蘅第一时间发现?,飞快地跑去喊了楚晴救治,才将他的情况稳定。
待两天熬过去,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楚晴就道:“活了,人死?不了。”
纪云蘅一下子扑到床头去,小心翼翼地看着裴绍生的脸,轻声唤道:“哥。”
裴绍生睫毛轻颤,眼珠像是很费力?地转动,落在纪云蘅的脸上。他约莫是想说话,但实在没力?气张嘴,唇瓣颤动了几下,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只是一滴晶莹的泪从眼角滚落。
纪云蘅伸出手指头,轻轻将那滴泪给?拭去,伏在他边上慢慢地将孙齐铮入狱,泠州百姓在官府门口?喊着重查多年前的旧案。
当初受过裴家恩惠的人太多了,这些年像埋在土里,经过一场大雨后纷纷冒出了芽儿,布满泠州的大街小巷。
纪云蘅将那些话说给?裴绍生听,裴绍生的泪就一滴接着一滴地落,好像擦不尽似的。
后来?他似乎是累了,又慢慢闭上了眼睛。
纪云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头,探了探他的鼻息,感受到他呼吸平稳就放了心,给?他抚了抚被子,然后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间。
楚晴说他需要静养,所以纪云蘅也不能一直守在床头,尽管大部分时间她都很安静。
刚把?门关上,她转头就看见许君赫踏步进来?,手上拿着一块折好的锦布。
纪云蘅见他冲着自己来?,刚想开口?说话,许君赫就抬手将锦布捂在了她的眼睛上。
锦布像是在冰块里浸过,覆在纪云蘅的眼睛上时,让她感到非常舒适,瞬间消减了眼睛的酸痛和火热。
“去睡觉。”许君赫的声音里带着严厉,不容抗拒,仿佛纪云蘅只要说一个“不”字,他就会发怒。
纪云蘅抿了抿唇,没有抗拒。毕竟为了等裴绍生睁眼,她已经一天一夜没休息了,再这样折腾下去,她恐怕也会病倒。
纪云蘅的眼睛蒙上了冰凉的锦布,什么都看不见,由着许君赫牵着她,将她带到房中。其?后坐上床榻,许君赫脱了她的鞋,让她躺上去。
他在边上坐下来?,说:“为防止你阳奉阴违,等你睡着了我再走?。”
纪云蘅乖乖地躺在床上,被盖好薄被,说道:“良学,这样我有点热。”
许君赫就将她的被角掀开一点,“睡着之后就不热了,若是不盖点东西,你会生病。”
纪云蘅默默同意,又问:“孙相最后会被定罪吗?”
“自然,他哪还有什么翻身的机会。”许君赫含笑的声音传来?,“除非是有人劫狱,带着他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再不出现?在人前,倒还有一丝生机。”
“那会有人去劫狱救他吗?”纪云蘅又问。
许君赫语气随意:“如今孙齐铮是重点关押的犯人,必定严加看守,谁能有那么大的能耐,在天子跟前劫狱?”
纪云蘅嘀咕道:“倘若就真的有这样的人呢?”
许君赫笑了一下,捏着她的手,没有应答这句话,只让她快点闭上嘴睡觉。
纪云蘅也是真的累了,合上眼睛后没多久就沉沉睡去。她的心里一片安宁,心头的所有事都放下,这一觉自然是睡得极其?香甜。
七月初三,许君赫亲自去了牢狱中,提审孙齐铮。
孙齐铮的家族虽然门户不高,但自打出生起他就没吃过苦头,一路科举,升官,在朝当了十多年的丞相,有时民?间百姓所爱戴的贤人,不管到何处人们对?他都是恭恭敬敬的。而今一朝入狱,官帽被摘,身上也换了囚服,花白?的发丝凌乱地垂下来?,狼狈至极。
他已经被审过两次,虽没有用刑但也不太好受。这几日他只能吃一顿饭,而且是汤水馒头,没有半点油水。孙齐铮老?了,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苦楚,不过短短几日他就好像被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他手脚都戴着镣铐,被官吏押着进入房中时,就看见许君赫坐在案桌前,手边摆着一盏热茶,好整以暇的模样。
许君赫笑眯眯地对?他道:“孙相,这里住着可还习惯?”
孙齐铮跪下行礼,“臣拜见皇太孙。”
“赐座。”许君赫懒懒地应了一声,随手抬起水壶,倒满了一杯,又道:“这茶是我从外面带来?的,孙相尝尝如何。”
他像是没看见孙齐铮的狼狈模样,也不在意此地是牢狱中,闲聊一般喊着孙齐铮品茶。
孙齐铮还算从容,拢了拢凌乱的发,露出一张满是沟壑,仍旧端庄的脸,像是拢起了自己的体?面。他坐下后便?道:“微臣身上不干净,还望殿下莫怪。”
“自然不会怪你。”许君赫温和道:“你是大晏的丞相,为国鞠躬尽瘁多年,便?是不念功劳也念苦劳,我怎会落井下石。”
孙齐铮低着头道:“殿下不怪罪变好。微臣为大晏操劳是应该之事,不足道也,只希望皇上能尽快查明真相,还微臣一个清白?。”
“你放心,皇上虽然将你革职入狱,但那也是当着泠州百姓的面迫于无奈才会如此。他如此器重你,又怎么会因为这些小事当真降罪于你呢。”许君赫浅浅地抿一口?茶,唇齿留香,慢悠悠道:“不过皇叔倒是着急得很。”
许君赫看着对?面的人,“孙相与?皇叔的关系……”
孙齐铮淡声道:“宁王爷心善,定然相信微臣是清白?的,还望皇上莫要迁怒于王爷。”
“怎会呢?”许君赫笑道:“皇上原本想要将孙相送回京城,交由大理寺审,倒是不知皇叔为何坚持,三番几次求见父皇,一定要将孙相押在此地,说什么……要给?泠州百姓一个交代?”
孙齐铮的动作一顿,面上的表情有一瞬的变化,但又极快地遮掩,抬眼与?许君赫对?视。
他的眼珠有着老?年人的浑浊,不明亮但却充满严肃,极具攻击性和压迫力?。这是常年处于上位者?而形成的气魄,足以从气场上压过寻常人。
然而许君赫并?非常人,他自小在皇帝身边长大,从来?都是俯视他人,出皇帝之外,没有人能以气场压他。他面上挂着绵绵笑意,又道:“孙相不信?”
孙齐铮道:“微臣不敢妄言,王爷如此做,自有王爷的道理。”
“那便?是了。”许君赫赞同地点点头,“我也觉得如此,或许皇叔是有自己的理由吧。”
他说完这句话,身体?往后一靠,放松着双肩,说道:“本来?今日该由我审问孙相,但我心里相信孙相是蒙冤的,所以就免了这些吧。来?人,将孙相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