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春知处—— by风歌且行
风歌且行  发于:2024年05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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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之后,纪云蘅仍摸不着?头脑,疑惑地转头询问许君赫,“良学,你能听懂邵哥说的话吗?”
许君赫沉默片刻,才道:“只怕你来这里学的不是作画。”
“那我学什么?”纪云蘅惊异地反问。
“学的是谄媚之道。”许君赫轻哼一声?。
纪云蘅不敢苟同,不与他争论。
她起身?绕到许君赫的右侧,抓起他的手?,把墨笔塞了?进去,道:“若是你听懂了?邵哥方才所言,那便画吧。”
纪云蘅听不懂,于是决定继续琢磨自己的人像画。
许君赫双眼?一片漆黑,一手?握着?笔,一手?在桌上慢慢地摸索着?。
他既然将瞎子也能学作画的话放出去,自然就不能轻易收回,这会?儿就算是什么都看不见,他也要坚持画。
只是这环境与他所想象的完全不同。
不是幽静的雅阁,没有旖旎的乐声?,更没什么手?握着?手?,亲昵教运笔的情况。
隔着?一道门,外面传来孩子们清脆稚嫩的声?音,正齐声?朗诵着?弟子规。
更远一些,邻舍的各种杂音伴随着?呼啸的风传来,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耳中。
在这简陋且并不宽敞的地方,邵生为?夫子,纪云蘅为?学生,与那些孩子们坐在一起被传授学识。
他原以为?邵生是看中了?纪云蘅什么故意来攀近关系,现在看来并非如此。
难道他何时竟变得这般小?人之心??
许君赫不知自己为?有这样的想法,隐隐有些心?烦意乱,本就看不见再加上心?不在焉,画出来的东西完全难以入眼?。
“呀。”纪云蘅发出轻声?,随即起身?将他的左手?拎起,然后力道温和地将他的左袖往上卷了?卷,“你不要太用力地甩墨笔,当心?衣袖沾上墨迹。”
许君赫默不作声?。
纪云蘅见状,就再次来到他右手?边,而后握住他持笔的手?,“你要画竹子吗?我教你吧。”
手?背覆上柔软温热的掌心?。
纪云蘅的手?比许君赫的手?小?了?一圈,根本包不住他的手?,看起来有些滑稽。
但许君赫却只感觉手?背传来的温度,她将身?子贴近,上半身?靠在他的臂膀处,零散的发丝落下来,轻蹭许君赫的耳朵,泛起涟漪般的痒意。
许君赫微微低头,像是闪躲,却并没有将手?抽回。
纪云蘅便如此捏着?他的手?,带着?他运笔作画,在新的纸上画竹子。
竹节攀高,纪云蘅的轻声?在耳边响起,宛如呢喃,“竹子就是这样,一节一节地往上长,我们只要把形状画出来就够了?,也没必要画得多像。”
许君赫只听见了?音,没听进去话。
他的思绪也不在竹子上,鼻尖似闻到纪云蘅衣服上的清香,思绪飘远,想着?,这些日次纪云蘅住他寝宫的偏殿处,定然也是日日用跟她一样的熏香,沾染上了?与他相同的味道。
几根竹子画得颇为?费劲,纪云蘅捏着?许君赫那只不太好掌控的手?,勉强给?画完了?。
邵生琢磨着?时间差不多,进来看了?一眼?。
原本已经有心?理预期,知道两个?人画得可能都不好,却没想到还是比心?理预期更低一些,画纸拿在手?里的时候,邵生沉默许久,只硬着?头皮夸他们二人天赋高,画得相当不错。
纪云蘅一夸就开心?,得了?鼓励一般,拿了?纸继续画。
许君赫也知道他故意奉承,但似乎心?情颇好,神情放松惬意,并未怪罪。
一个?上午的时间,邵生进了?内室五次,回回都对两人的画作进行?不重样的夸奖,再假装指点?两句,其后便去外室教孩子。
大部分时间都是纪云蘅与许君赫并排坐,安静地画画,或者是纪云蘅握着?许君赫手?,带着?他画。
临近正午,纪云蘅便开始收画具,说要回去吃饭了?。
许君赫这才惊觉一上午的时间已经匆匆流逝。他搁下笔,身?后的太监便上前来将他的双手?擦拭,随后扶着?他起身?,披上大氅。
桌上的东西并不多,收拾好之后纪云蘅推门而出,正将画篓背在身?上,就听邵生道:“云蘅,过来帮哥一个?忙。”
纪云蘅应了?一声?,转头对许君赫说了?一声?,这才出门。
邵生站在前院,提着?一篮鸡蛋对她道:“把这送去给?钱婶家里,出门往左数四?户人家,就是上回给?你吃包子的那个?。”
纪云蘅与这里的邻舍多少见过面,因为?她模样生得漂亮,先前来的时候邻舍都出来瞧她。
知道她是邵夫子的妹妹,也待她和善,遇见了?便拿些东西给?她吃。
纪云蘅接过鸡蛋出门,邵生叮嘱道:“慢点?,别将鸡蛋磕坏了?。”
话音刚落下,许君赫就被太监扶着?出了?屋子。
走到院中,寒风侵袭而来,陡然一冷,许君赫拢了?拢雪白?的大氅。
邵生几步相迎,“殿下当心?脚下。”
许君赫站定,问:“她来你这里学几次了??”
“隔日来一次,算上今日便是第四?次了?。”邵生老实回答。
“酬银如何算?”
“殿下说笑,我与云蘅这般关系,还要什么酬银呢。”邵生笑道。
这话听得许君赫眉头微皱,“亲兄弟都要明算账,你们是何关系就到了?不用算账的地步?”
邵生赶忙讨饶,“是是是,殿下说的是,只是云蘅手?中积蓄不多,她平日里也不喜欢从别人那里取钱用,草民怕要了?她的酬银,她偷摸地短了?自己的吃喝。”
许君赫敛眸,“这用不着?你操心?,只管说怎么算钱。”
邵生回道:“草民平日便是按次数收取酬银,教一次便是一两银子,只是作画方面草民的确不擅长,收个?半两也差不多。”
许君赫道:“我给?你按一次五两银子算酬,日后纪云蘅再来,你只管用心?教就是,莫再教她那些俗气的道理,听到了?吗?”
邵生将双掌一握,揖了?个?礼,将带着?笑的眼?睛藏起来,嘴上正经道:“殿下教训的是,草民谨记,谢殿下恩典。”
一次五两,算上前面的四?次,已经是二十两银子入了?口袋。
邵生立起身?,看着?许君赫雪白?华贵的背影,满心?地赞叹。
今日也没白?忙活。
纪云蘅送了?鸡蛋回来,就见许君赫正往外走,便几个?快步迎上去,刚想跟邵生道别,却不想许君赫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走吧,回去。”他说。

柳今言又梦到了年幼时逃跑被抓之后的画面。
她在雪地里跑了很长时间,雪水浸湿了鞋子,冻得她双脚完全没?了知觉,这也正方便了她不知疼痛地往前。
可即便是她不停不歇地跑了一整夜,在天亮前还是?被抓住了。
她被那些人扼住手腕,拼了命地挣扎,却仍然?挣脱不?了,嘶喊救命的嗓子变得喑哑无力。
柳今言生?得漂亮,刚被卖进院里就?选作?瘦马培养,所以带回去之后打骂自然?是?没?有的。
嬷嬷拽着她的头发将她按进水缸里,眼睛鼻子在一瞬间就?涌进来冰冷的水,窒息的感觉将她紧紧包围。
柳今言只?剩下本能,用?力地挥舞双手去挣扎,却完全无法抗衡压在后脑的力道,她一张口就?喝了满口的冰水。
她双耳嗡鸣,眼前发黑,似乎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
但嬷嬷却不?是?要杀她,在她以为自己要死的时候,嬷嬷又拽着她的头发狠狠拉出来,让她得以呼吸。
这便是?她们惩罚柳今言的方?式,不?会在她身上留下任何伤痕,只?让她在冰冷的水中反复体会濒临死亡的感觉。
而其他逃跑的女?孩,就?生?生?打断了腿骨,折断了手臂,拖到了所有女?孩面前看。
这样的惩罚一度成为柳今言的噩梦,令她很长一段时间难以安眠。
突然?响起的敲门声将柳今言从难以挣脱的噩梦中惊醒,她惊坐而起,赫然?察觉自己被梦魇吓出一身冷汗。
门外的敲门声还在继续,她赶忙扬声,“是?谁?”
“今言,是?我。”
纪云蘅的声音传进来。
柳今言赶忙拿起手绢擦了擦额角的细汗,揉了两把脸将眉间的惊慌抹去,而后下榻披衣,来到门边。
门打开后,纪云蘅穿着织金的锦衣站在门口,手里提着红木食盒,冲她笑了笑,“我来给今言送东西?。”
“什?么东西??”柳今言欢喜地将她迎进门,“让下人送来就?是?,外面那么冷,何必还亲自跑一趟?”
纪云蘅不?觉得冷,她出门的时候总是?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坐马车来的,不?冷。”
食盒搁在桌子上后打开,里面装了各种各样的糕点,做得华丽又精致。
“这是?我从行宫里带出来的,你尝尝。”纪云蘅道。
柳今言讶异,“是?皇太孙的厨子做的吗?!那岂不?是?御厨?没?想到我们这种人还有机会能吃上皇宫里的东西?!”
纪云蘅点着头说:“对,施公公说那些厨子都?是?从宫中带来的。”
“那你可有经过皇太孙的同意?该不?是?悄悄拿出来的吧?”柳今言拿了一块,抿了一口,唇齿间顿时散开丝丝甜腻。
“是?施公公说我可以带给朋友吃的,没?关?系。”纪云蘅给她拿了不?少,双层的锦盒里装得满满当当。
柳今言乐不?可支,两三口就?吃了一个,“那我今日?可有口福了,多谢云蘅。”
“你若是?喜欢,我下次再给你带点来。”纪云蘅仿佛只?是?来专门给她送这一盒糕点,东西?送到便要告辞。
柳今言跟在她身后挽留,“这就?走了?不?在这里玩一会儿吗?”
“不?了,我今天算了下日?子,也差不?多要十五天,良学的眼睛快好了。”纪云蘅边往门处走边说,“这段时日?他心情不?好,我去给他买些京城里没?有的好吃的。而且我作?画的颜色用?完了,顺道再买些。”
若是?搁在寻常,柳今言一定会喊着陪她一起去,但今日?下午她恰巧有正事,只?得将纪云蘅送出门。
待她走后,柳今言回房中就?着温热的茶水多吃了两块糕点,随后瞧着时辰差不?多,便换了一身素色的衣衫,在脸上戴了完全遮住面容的面具,自后门出了住所。
这段时间嬷嬷们都?忙别的事,再加上她们以为这些舞姬在泠州是?人生?地不?熟,连这里的方?言都?听不?懂,所以并不?严格看管她们,只?要柳今言在日?落前回来,便不?会引起谁的疑心。
但这些嬷嬷不?知,被卖去游阳之前,柳今言曾被带着在泠州生?活过两年。
她戴着面具去了西?城区的一间赌坊里。
西?城区本就?是?泠州人口最杂乱的地方?,赌坊里更是?五湖四海的男女?都?有,输上头的赌徒们大声吆喝着,一进去就?被吵得耳朵嗡鸣。
柳今言身轻如燕,在人群中穿梭,避开相互拥挤碰撞的赌徒来到了最角落的一张赌桌上。
赌桌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庄稼吆喝着买定离手,人们纷纷拍下银钱下注。
柳今言挤进去,挨在墙边的位置,随便拍下几个铜板。
身边就?传来吊儿郎当的声音,“这把肯定买小,连开了三把小了。”
“我就?乐意买大,不?用?你管。”柳今言回道。
“等你小半时辰了,怎么才来,我都?输了快一两银子了。”那人又抱怨道。
“是?你来得太早,我分明是?按照约定时间。”柳今言转头瞥他一眼,压低声音道:“突然?叫我过来是?什?么事?上头有动向?”
她隔壁站着的男子斜倚在墙上,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而后一手抓着瓜子,一手将碎银子压上了桌子。
此人正是?程子墨。
直起身时,他往柳今言身边靠了靠,道:“郑褚归来泠州了。”
“这事我知道。”柳今言低声回。
程子墨又道:“上面打了个来回,官家这次将郑褚归撇来泠州,怕是?想让他有来无回。前些日?子杜家那个出了个损主意,想把手上这批货活埋。”
柳今言心中一凛,深吸了一口气,压着情绪问?:“什?么时候?”
“这主意已经报上去了,等着那姓孙的盖印。”程子墨含糊道:“一来一回,最快也要大半个月。”
柳今言沉默不?言。
这时间太短了,用?来做什?么都?不?够。
程子墨道:“我有一计。”
柳今言:“说。”
“郑褚归来泠州是?由?我家接待,等盖了印的文书送来之后,我便找个由?头举办宴席,届时会邀请你们来跳舞助兴,只?要赶在文书分发给下面的人之前找到,就?可以给郑褚归定罪。”
“太铤而走险了,我们根本就?不?知道那东西?会藏在什?么地方?。”柳今言当即反对。
“这东西?一定会经他之手,重新抄录一份再盖印,只?要能找到,便会让他无法翻身。”程子墨道:“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机会,难不?成你还有别的想法?”
命令的下达光是?口谕根本无用?,必须存在文书一类的东西?才行,上面若是?没?有上头人的盖印,这指令就?不?能作?数。
程子墨先前就?收到过迟羡送来的指令,上面就?盖了泠州刺史的官印,但阅后即焚,连灰烬都?不?剩。
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组织,其中拐卖女?孩的人不?仅在泠州,在大晏各地都?遍布着脉络。
他们从各地拐了女?孩之后经过层层筛选,面容生?得好的就?送往游阳,若天生?有什?么缺陷或是?长着长着变了模样的,就?会被当作?奴隶一样,随意卖出去。
想以蜉蝣撼树,不?走险招,不?可能取胜。
柳今言沉吟片刻,最终道:“若别无他法,也只?能如此,不?过这计划要准备得周全才是?。”
“我回去就?着手准备,你等我消息就?是?。”程子墨道。
赌桌上开了庄,喊着是?大,柳今言赢了钱。
在一片叫喊声中,柳今言问?他,“你做这些事是?为了什?么?”
柳今言是?深陷泥潭,既是?自救,也是?救人。
程子墨却没?必要如此,他是?富家子弟,就?算不?用?考取功名也能一生?泡在富贵中享乐,没?必要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程子墨道:“我闲得呗。”
他撂下了自己刚输的银钱,正要抽身离去时,一转头就?不?巧,撞见了个熟人。
那人就?站在程子墨的身后张望,见他转了头,才露出颇为惊讶的表情,“程兄?不?曾想竟在这遇见你。”
“邵兄?”程子墨大惊失色,脸色瞬间白了。
邵生?与杜岩有些关?系,先前大家在抱月斋互相认识过,若是?眼下让他看出柳今言与他有牵扯,事情恐怕要糟。
谁知道这个落榜书生?也会进赌坊!
显然?柳今言也是?如此想法,听见邵生?的声音后,她赶忙想要扭身离去。
谁知她刚赢了一把,手中拿着几两碎银。
赢一把就?走,在赌桌上是?不?允许的,果然?她刚一动身,方?才输的人就?立即将她拦住了,嚷嚷着不?让她离开。
柳今言心中一急,下意识甩手,顷刻间几人就?拉扯起来。
程子墨见状便要上前解围,推搡间有输钱生?怨的人故意动手,摘了柳今言脸上的面具。
柳今言遮掩不?及,脸就?露在众人面前。
“柳姑娘?”邵生?大惊道:“你怎么也在此地?”
临近太阳落山,纪云蘅才带着自己买的东西?回了行宫。
晚霞映红了天际,像是?不?吝颜色的画笔,肆意地在天幕上涂抹着,将大地都?染上了色彩。
纪云蘅慢步往寝殿去,就?见寝殿门口站了不?少太监,就?连施英也在门口徘徊,像是?很着急的样子。
见到她回来,施英便赶忙快步迎上来,对纪云蘅道:“哎呦纪姑娘,你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纪云蘅下意识问?:“是?良学又生?气了吗?”
“是?小殿下的眼睛恢复了!”施英道。
纪云蘅心中一喜,“那可太好了,那你们怎么都?站在门口?”
她原本想着应当就?是?这两日?了,因为晴姨说不?确定是?什?么时辰,纪云蘅也就?没?想过会那么快。
“小殿下不?准任何人进去,只?说在里面等你回来呢。”施英顺手将她手里提着,背上背的东西?接下来,“你快进去瞧瞧吧。”
纪云蘅心生?疑窦,在施英的催促下,她抬步往里走。
寝殿的门闭着,推开之后就?是?扑面而来的温暖。
殿中寂静无比,纪云蘅脱了鞋子踩在柔软的绒毯上,慢下来时脚步几乎无声,穿过几重厚重的纱帐往里。
进去就?看见许君赫身着一身鲜艳的赤色长衣,长发高?束,背着手站在一面墙前。
他微微仰着头往上看,那墙上挂着一幅画。
画纸上是?一个还不?成型的人像,身着红衣,头戴官帽。
作?画的人慷慨地用?色,染出了大面积的红,绚烂无比。
许君赫一袭红衣站在画下,好似与画中的人重叠,走入现世。
“良学?”纪云蘅唤他。
许君赫转头,那双漂亮的眼睛终于有了神采,能够清晰地将视线落在纪云蘅的眼睛上,与她对望。
有了眼眸的点缀,许君赫仿佛又变成了先前那个意气飞扬的少年。
他对纪云蘅道:“这是?你画的?”
纪云蘅点头。
这正是?她这段时间刻苦练习,反反复复地画的那个人像画。
虽然?还不?完整,甚至都?没?能画出清楚的五官,但颜色铺上去,已经有了六分相像。
“你可知你画的是?谁?”许君赫问?。
纪云蘅向他走过去,黝黑的眸子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画,答道:“我的外祖父。”
谁知许君赫却否定了,“不?,你画的不?是?裴大人。”

许君赫的眼睛不是突然恢复的。
纪云蘅下山之前跟他打了招呼,但他不是很想放纪云蘅下山,于是用不回应来表示自己不同意她下山,希望纪云蘅能自己看出来。
不过很可惜,她没?看出?来,跟他道别之后就兴冲冲地离开了。
许君赫独自坐在寝殿里,像往常一样,一动?不动?地发呆。
前几日?从邵生那里回来之后,许君赫就得知纪云蘅这段时间一直都?在画同一个人,而且还是个男子。
这太让许君赫好奇了,他想问却又觉得特地开口去问这件事很掉面,本想等?着纪云蘅自己说,不承想她压根不提此事。
纪云蘅离开之后,寝殿又恢复往日?的寂静,外面连一声?鸟叫都?没?有。
许君赫只感觉时间又开始变得漫长,一时一刻都?难熬起来。
虽说他知道眼睛会好,但日?复一日?的黑暗,终究让他心情烦闷,不受控地低落。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晃动?视线的时候,忽然?在漆黑之中?看见了模糊的光影。
许君赫当即站起身,努力地追着那抹光影去看,不由?自主地迈动?步伐去追寻。
直到他朝着光影越来越靠近,往前探的脚突然?踢到了墙体,紧接着手往前一撑,落在了窗框上,他这才意识到他所看见的这抹光影,其实是天光照着窗子透进来的明亮。
“来人!”许君赫扬声?,“传楚医!”
楚晴被?传来之后对着他的眼睛检查了一番,而后去调了一种十分黏糊的东西,充满着刺鼻的草药味,光是闻到就充满苦涩。
她将草药敷在许君赫的眼睛上,让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时辰左右,等?起来将草药洗去之后,许君赫再睁开眼睛,就能看见光明了。
他从视线模糊到清晰,将熟悉的行宫尽收眼底,分明不过大半个月的时间,却好像过了几年那样漫长。
一场风雪,许君赫瞎了眼,为他添茶披衣的殷琅没?了,背叛他的贺尧也没?了,就连线索也断了。
寝殿还是从前的模样,却又好像变得不同。
许君赫接过宫人递来的锦帕擦了擦脸,起身下榻,绕着寝殿走了一圈。
他看见小狗卧在桌腿边呼呼大睡,还有被?纪云蘅移开的暖炉也一直没?有搬回原位置,那些瓷瓶摆件被?换到了另一处空地。
以及他平日?里用来办公看书的桌子上,摆满了不属于他的东西。
那些用来练习的画纸层层叠叠,厚厚一沓,还有赤红的颜料被?蹭在纸上各处。
纪云蘅走之前将东西归整好,但由?于太多所以一眼瞧去看时显得有点乱。
施英年纪大了,经不起情绪波动?,见他像个刚睁眼的孩子一样到处仔细看着,一下就在后面悄悄抹起了眼泪。
殿中?其他宫人都?静默不语。
许君赫来到桌前,一眼就看见摆在正中?央的地方放着一张画纸。
画作仍未完成,只是画中?人的衣裳和?头发各处已经上了色,唯有一张脸还不够清晰。
只是这幅画许君赫看了太多太多遍,以至于这张未完成的画他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上面画的是谁。
如同巨石落入心河,砸起了千千万万层涟漪,让许君赫心头大震。
仿佛一支箭从泠州飞跃万山,射进京城,将相隔千万里的两?地连在一起。
也穿越几十年的光景,将现世与过去系在一起。
“这便是纪云蘅一直练习的那幅画?”许君赫低声?问。
“是。”施英见他神色有异,往前走了几步,在画上瞧了瞧,又道:“小殿下,这画上的人是谁啊?”
光影错落,昼夜更替。
太阳落山之后,寝殿里只点了几盏灯,不够照亮偌大的殿堂,人影随着跳动?的烛光在地上轻晃。
许君赫与纪云蘅隔了几步的距离相对而站。
她看着许君赫的影子落在身后的画上,晦暗的光描摹他的眉眼,让纪云蘅产生了一种他与画重叠的错觉。
许君赫凝望着她,眸光出?奇的柔和?,漆黑的眸底也被?烛光照亮,他轻声?道:“纪云蘅,你画的是我爹,当朝太子。”
纪云蘅错愕地瞪大眼睛。
随后许君赫抬手,将墙上的画纸扯下来,露出?来藏在下面的一幅画。
画中?的男子高坐马上,一身赤红衣袍,头戴官帽,俊美?无双。
这与先前杜岩带纪云蘅所看的那幅画几乎相同,不同的是这幅画的旁边没?有那一句诗,且作此画的人显然?有着更为高超的画技,将画中?的人描绘得无比鲜活。
先前杜岩请纪云蘅去喝茶,给她看了这样一幅画,说这是她外祖父裴寒松。
而今日?许君赫站在画前,却说这是他父亲,当朝太子。
纪云蘅的脑子乱成一团,变成浆糊,呆呆地看着画上的人,几次张了口,却不知道说什么?。
许君赫折返走了几步,在一旁的矮桌上拿起一卷画来到纪云蘅的面前,徐徐打开,就见画中?出?现个俊俏青年。
他身着藏蓝官服,手中?提着一坛酒,正满脸笑意,恣意潇洒。
纪云蘅看见画上的男子在左眼角的位置,有一颗痣。
正想着,忽然?眼角边就被?温软的指尖触碰了一下,许君赫低着头,灼热的气息扑在她耳边,声?音慢慢传来,“你看,这才是裴大人,你与他一样,眼角边都?有一颗小痣。”
纪云蘅眼底一湿,泪珠瞬间就滚落下来。
没?有任何疑问,她在看见画中?人的瞬间就能确认,这才是她外祖父,裴寒松。
因为纪云蘅的母亲与画上的男子的眉眼极其相像,尤其是笑着的模样,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难怪先前在杜岩那里看到那幅画的时候,她心头虽有震荡,却没?有别的情感。
当血浓于水的亲人阴阳两?隔,只能在画上再见他们?的模样时,纪云蘅的心里只有巨大的悲怆。
她接受亲人的死亡,接受不被?爱,接受任何被?欺压的环境,不公的待遇。
却无法接受自己与母亲永远分离的事实,在任何时候想起,都?会被?滔天巨浪般的难过淹没?。
纪云蘅心想,母亲应当也是如此。
她被?困在小院时那郁郁寡欢的余生里,每回想起自己的父亲,都?会湿了眼眶。
许君赫看见晶莹的泪珠无声?地从她眼中?滚落,他不知为何心念一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她脸上的泪珠揩去。
做完后才突觉自己动?作有些不妥,略显仓皇地将手收回。
纪云蘅慢慢抬起头,与他对上视线。
总是软弱的眼睛里盛满泪水,再硬的心也要被?泡软了,许君赫只感觉心头满是涩意,语气不由?低下来,哄着她道:“别哭了,你告诉我,墙上的那幅画你是在哪看见的?”
纪云蘅往墙上看去,慢吞吞地回答,“是杜岩给我看的,他告诉我这是我外祖父当年高中?状元时的画像,还说……”
“还说什么??”许君赫接着她的话追问。
“还说我外祖父的死是当初风头过盛为皇家?所忌惮,才被?设局陷害,含冤而死。”纪云蘅怯怯地看了许君赫一眼,有些害怕这些话说出?来会让许君赫生气。
许君赫却并未因此动?怒,而转身,朝墙上的画像看去,轻声?道:“这幅画,是当年裴大人所作。”
纪云蘅一怔,眸中?蓄满诧异之色,没?想到这幅画竟是出?自她外祖父之手。
现在回想起来,先前在家?中?时王惠曾带着许多画来找过她,那时从她的嘴里就听说了,她外祖父有一手绝妙的画技。
许君赫继续道:“裴大人算我父亲的半个老师。我听别人说我父亲很依赖裴大人,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都?要与裴大人共事。这幅画作于我父亲成婚那日?,他身着喜服领着迎亲队伍游街,裴大人便在二楼雅阁作下此画,后转赠予父亲,便被?他一直留存宫中?。后来我娘去世,这幅画被?清理出?来,皇爷爷就给了我,来泠州之时我特地让人找出?来带着,就是想等?哪日?解封了裴府,将这幅画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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