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不问问我水温合不合适?”
“屁事儿真多。”
叶轻舟不以为忤,抬手指着墙上的营业许可证问:“那是二姨的名字吗?”
黎溯简短地答:“嗯。”
“真好听。那你妈妈叫什么?”
黎溯手势微微一顿,不过一瞬又平静地回 答:“冉嫣。”
冉嫣。不知怎的,这个名字一落入耳中,就像一滴墨汁滴上宣纸,在叶轻舟心中悠悠地晕染开来,带着一点苦涩的味道,最后干涸成了一个无法抹去的印记。
黎溯坐在水池的另一端,手法娴熟地清洗着叶轻舟长长的卷发。修长的手指在发丝间轻柔地按摩,雪白的泡沫衬得头发乌黑莹亮。叶轻舟忍不住赞叹了一句:“小伙子,手法很可以嘛。”
“我现在跟着程子昭做点零活,没事的时候就过来我二姨的店里帮忙,还有客人专门点名要我洗头发。”黎溯到底少年心性,说到这,一贯冷淡的语气里也有了一点掩饰不住的俏皮得意,叶轻舟觉得这样的黎溯才有温暖鲜活的“人气”。
“那有没有小富婆要包养你的?”叶轻舟打趣他。
黎溯从水里提起满是泡沫的手,在叶轻舟脑门上弹了一下:“龌龊。”
“今晚你别走了,就住这吧,楼上按摩房有淋浴间也有床。你脚伤还没好就别跑来跑去的折腾了,正好我二姨会打架,有什么事还能照应着点。”黎溯说。
叶轻舟顿时来了精神:“二姨会打架?”
黎溯解释道:“我妈刚上班那会,还是个片儿警,专管一些偷鸡摸狗的事情。那些人心眼小,被抓之后就记恨我妈,但又不敢去派出所惹事,所以就经常来我二姨店里找麻烦。我二姨性子要强,觉得不能每次都靠我妈护着,所以干脆自学了一些防身术,那些混混再来的时候她就带着手底下的伙计亲自跟他们干。刚开始不熟练,吃过不少亏,但是现在这条街已经没人敢惹她了。”
叶轻舟瞬间就爱上了二姨。
黎溯带着一点忍不住的笑意问叶轻舟:“你知道我二姨的武器是什么吗?”
叶轻舟微微摇摇头。
此时叶轻舟那又是沙土又是草枝的头发已经洗得干干净净,黎溯抽了条长长的毛巾,把叶轻舟包成了“康师傅”,扶着她去前面的椅子上坐了,又拿了个吹风筒过来。
“你看见我二姨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个工具袋了吗?”黎溯说,“里面插着的两把剪子就是她的武器。有一次她正给人剪头发呢,闹事的又来了,我二姨来不及抄别的家伙,直接拎着手里的打薄剪子就上了,结果意外发现那玩意用着还挺顺手,于是就找人磨了两把双刃剪,从此她就成‘剪刀侠’了。”
叶轻舟真想冲过去叭叭地亲二姨两口。
黎溯帮二姨打扫完店里,给叶轻舟和他自己各开了一个房间。叶轻舟进屋锁了门,靠坐在床边给郑警官打了个电话,那边对她的态度明显冷淡了很多。
“叶老师,这案子已经移交市局,不归我负责了,别再找我了。”
叶轻舟一个人在房间里,压低了声音狡黠地笑道:“郑警官,别这样,我问的又不是什么大事。更何况,你要是真的不关心这案子了,又何必特意绕个弯子把电话打到我爸爸那里去呢?”
电话那边顿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丝几不可闻的喘息声。
“郑警官,虽然我不知道你这么做的具体原因,但是你既然做了,就是选择了和我们站在一起。我没有恶意,也会严格替你保密的,我爸爸也是。”
郑警官那边似乎叹了口气,随即说了句“我等会再打给你”就挂断了。十分钟后,他再次打来,背景音比刚刚还要安静许多。
“你猜测得没错。鬼城楼顶有一个小电机房,从墙壁的灰尘来看,有一个身高 165 公分左右的人案发当晚曾经躲在电机房后面。原本我以为是曲悠扬打电话的时候毛二躲在那里,但其实曲悠扬身材娇小,根本不是毛二的对手,毛二没什么理由躲起来。所以我现在比较倾向于是凶手来杀曲悠扬的时候,正赶上性侵发生,于是凶手就躲在电机房后面等待,留下了那个印记。”
“除此之外,现场还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叶轻舟追问。
“有,”郑警官利落地回答,“是土。”
“在距离曲悠扬的尸体六七米远的地方,有一个新挖的土坑,直径 35 公分左右,有填埋的痕迹。我想可能是凶手或者死者在那里埋了什么东西,但是我们把那里重新挖掘开后却什么都没发现。鬼城那里远离居住区,除了凶手、死者和毛二,根本没人会过去。所以我能想到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那里曾经埋着什么东西,被凶手或者毛二挖出来拿走了。”
叶轻舟心头忽然剧烈一震,毛二临死前说的话轰然在她脑中回响:
“不是……我杀……我没拿……”
千万个念头如飓风一般在她脑中呼啸而过,激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那些零碎的记忆像一片片散落在地上的残缺的拼图,直到这时才显现出一点点秩序,拼凑出了一个模糊的样貌来。
第十八章 黎溯中毒
在曲悠扬的案子中,有一样关键的物证,或许曾经属于曲悠扬,但凶手在杀死曲悠扬后却没有从她身上找到这样东西,以为是被毛二偷走了,所以追着他到了昕阳,将他灭了口。
可是毛二死前却说,他没拿。
到底是什么东西对凶手来说如此重要,不惜连取两命?
这个东西最后到底被谁拿走了?
有一瞬间,叶轻舟想到了黎溯。
黎溯两次恰巧出现在命案现场,会不会也是为了那个神秘的东西?如果是,那他现在得手了吗?
“郑警官,”叶轻舟缓声问道,“曲悠扬留在现场的东西都有什么?”
“在猫咖时穿的那一身粉色连衣裙,内衣内裤,一个水桶包,包里有一盒粉饼,一支唇膏,半包纸巾,还有身份证和钥匙。”
叶轻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点了半天才想起来郑警官看不见。
“谢谢你郑警官,你放心,我会保密的。”
郑潇那边不领情地“呵”了一声,又冷笑道:“叶老师,我还是要劝你一句,不要太自作多情,我打电话给你爸爸,并不代表我就一定相信你们。而且就你那点小聪明,还不够杀人犯塞牙缝的,你还是少给警察添乱为妙。”
叶轻舟像是听不懂他的嘲讽一样,爽朗地笑着回答:“谢谢你的关心,我会注意安全的!”
第二天叶轻舟醒来的时候黎溯那间房已经空了。叶轻舟在冉媛那里吃过早饭道了别,就偷偷溜回了奕城二中。她昨晚和黎溯说的那些不全是嘴炮,假如凶手真的也有意要杀她,那她必须得给他这个机会,反正她不信凶手真有本事要了她的命。
从现实的角度说,叶轻舟长这么大打架从没输过,她倒不能算特别能打,但她特别抗揍。换玄学的角度看,不知是傻人有傻福,还是神鬼怕恶人,总之这女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没那么容易死。
所以她坚信自己命格之大,一个棺材装不下,即便瘸着一只脚也还是踩着王者的步伐气势汹汹地横穿了操场,准备跟凶手来个硬碰硬。
此时正是上午第三节 课的时候,校园里一片安静。叶轻舟到了职工宿舍,想去和宿管阿姨借钥匙,却发现她的屋子锁着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回应。
叶轻舟趴在窗玻璃上贼眉鼠眼地往里瞄,冷不防后背被人拍了一下。她还以为是宿管阿姨回来了,结果一回头却看到了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的黎溯。
叶轻舟看他这样子,明显是跑过来的,不由得有些好奇:“你怎么知道我在这?跑那么快干嘛?”
黎溯本来在程子昭那里,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点不安,就给冉媛打了个电话,结果一问之下叶轻舟这龟孙果然还是溜了,他赶忙打车到学校偷偷混进去,刚穿过教学楼就见操场另一边叶轻舟像个长手长脚的瘸腿猴子在那蹦,半个身子都已经进了宿舍楼。他心下一慌,忙不迭地追了过来。
此刻他看见叶轻舟的身影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就来气,一个没忍住直接上手拍了她一掌:“少废话!你来这干什么?”
叶轻舟伸手就去掐他:“没大没小!我回来我自己宿舍用得着跟你汇报吗!”
黎溯对叶轻舟那点小九九心知肚明,被她掐了也没躲,只是冷冷瞪着她。
叶轻舟装瞎,回头继续研究宿管阿姨的屋子,研究了半天觉得今天宿管阿姨大概是不在,于是干脆从兜里摸出一张公交卡,顺着门缝插了进去,轻轻鼓捣两下之后,只听“咔哒”一下,门应声而开。
黎溯真没见过比叶轻舟还像流氓的老师。
叶轻舟悄悄进去,找到了 324 的钥匙之后退出来关好了门。黎溯虽然一脸嫌弃,但却始终站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
叶轻舟问:“你要去我宿舍?”
“不然呢?”黎溯不耐烦地回她,“我现在又不是学生,这学校没我呆的地方。”说罢便径自上楼了。
叶轻 舟扶着楼梯扶手一路身姿矫健地蹦上了三楼,用宿管那里偷来的钥匙开了门,刚要进去,黎溯却伸手把她拦在了外面,冷淡地说了句“站这别动”,然后自己走了进去。
叶轻舟的宿舍面积很小,黎溯在里面仔仔细细地转了一圈,把床架底下、窗帘后面都检查了个遍,才朝门外一招手让叶轻舟进来。
“发现暗器了吗,黎大帅?”叶轻舟进来就跟他贫。
黎溯拉开叶轻舟书桌前的椅子坐下来,不客气地答:“这里安全,叶公公。”
奕城的九月正是秋老虎的时节,黎溯刚才一路顶着大太阳跑过来,这会儿有点口干舌燥,便问叶轻舟:“有喝的吗?”
叶轻舟从小冰箱里抽了瓶矿泉水递给他。黎溯接过拧开盖灌了几大口,咽下去的时候却皱了皱眉,又把鼻子凑到瓶口闻了几下,狐疑地问:“你这水怎么有股香味?”
叶轻舟回头撩了一下头发嘚瑟道:“仙女的东西都是自带香气的。”
黎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第一次听说仙女的香气是小面包味的。”
“啊?”叶轻舟保持着撩头发的姿势愣在了那里,“小面包?”
黎溯点点头:“是啊,不信你尝尝。”
叶轻舟半信半疑地从他手里接过水瓶,刚送到自己唇边,被黎溯一掌拍下。
“神经病!你干嘛直接对嘴喝?”
叶轻舟刚才全副心思都在“小面包”上面,根本没想到男女大防这一茬,此刻被黎溯拍了一掌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可是她觉得黎溯的反应未免也太大了,让她觉得很没面子:“黎溯,你嫌弃我?!”
黎溯简直要暴跳如雷了:“你是不是有病?这他妈是嫌不嫌弃的问题吗?你知不知道这样就相当于……”
叶轻舟茫然地看着他:“相当于什么?”
黎溯一句话憋在胸口半天也没说出来,最后恼羞成怒地用踝骨踢了叶轻舟一脚。
叶轻舟当然没有纯洁到连“间接接吻”也没听说过的地步,她就是想看看黎溯会不会真的好意思说出口。最后黎溯那气急败坏的样子大大取悦了叶轻舟,她在心底哈哈哈哈丧心病狂地笑到血压一百八,连报复都忘了。
她把那瓶水拿过来闻了闻,的确如黎溯所说,有一股法式小面包的香甜气息。这水是她之前叫超市送货上门的时候为了凑单买的,是个陌生的牌子,瓶身上的广告说这叫“能量水”,富含各种营养,能随时随地补充人体所需的矿物质和维生素,敢情吹了半天,就是一液体小面包。
叶轻舟有几天没回来了,房间里有些落灰。她去洗手间找了块抹布,用水打湿了准备到处擦擦,黎溯却说看她在屋里蹦蹦跳跳的眼晕,不耐烦地把她赶到了床边坐着,自己动手帮她收拾了起来。
叶轻舟的房间还算整洁,但并不是因为她生活有秩序,而是因为她的东西实在太少,想乱也没法乱。她这次带来奕城的行李依然不多,只有日用品、书本文具和几件换洗衣服,趁着黎溯帮她干活的空档,她便动手整理起自己的衣服来。
叶轻舟穿衣偏爱浅色,她的衣柜里基本都是白色、浅蓝色、浅灰色、浅青色的衣服。这次她的行李也不例外,除了那件黑色的外套。
那是曲悠扬被杀当晚,黎溯用来裹着她的那一件。后来她把这件衣服穿回了宿舍,用洗衣机洗干净了,却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还给黎溯。叶轻舟轻轻摸着那件柔软的衣服,耳边似乎又听到了少年在她半梦半醒时说的那一句“我抱着你呢”。
那时他的语气实在太过亲昵,以至于叶轻舟都没办法把说那句话的人和后来依旧整天臭脸的黎溯划上等号。即便抛开这件事不谈,叶轻舟也时常觉得黎溯这个人特别分裂,他有时会出其不意地做些非常温暖的事,好像多么在乎你一样,搞得你晕晕乎乎,然后转头又横竖看你不顺眼,张嘴闭嘴没一句能听的。
现在的男孩怕不是属蘑菇的,越好看越有毒。
“喂,你的衣服,我洗好了,等下你直接带走啊。”叶轻舟头也不回地把衣服往黎溯那边递过去,却半天没人接。叶轻舟奇怪地转过身去,看见黎溯半弯着腰站在她的储物柜前,一只手紧紧抓着隔板,另一只手按在自己的胃部,头深深地垂下去,身体似乎在微微颤抖。
叶轻舟慌忙丢了衣服奔过去扶住黎溯,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黎溯不自觉地稍稍靠在叶轻舟身上,有气无力地回答:“没事,胃有点痛。”
但黎溯的情况显然不是“有点痛”,他本来就缺乏血色的脸此刻苍白得骇人,嘴唇却泛着诡异的紫色。叶轻舟想把他扶到自己床上躺下,可不经意间居然摸到了满把冰凉滑腻的冷汗。
不过几秒钟的功夫,黎溯的冷汗便浸透了他的衣服,乌黑的头发被打湿成一绺一绺,连睫毛都染上了潮气。他顺着叶轻舟的胳膊一寸一寸滑下去,最后跌坐在地上,叶轻舟大惊失色,一手扶着他的背,一手捧着他的脸,惊惶地问他:“你早上起来到现在都吃什么了?”
黎溯靠在叶轻舟怀里,疼得连话都说不完整:“没……我早上……没吃……”
这个点钟,整个职工宿舍的人都去上班了,连宿管都没来,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眼看着黎溯眉宇间的痛楚之色越来越重,叶轻舟再不犹豫,急急拨打了 120。
叶轻舟到底还算见过世面,虽然满心惊惧,但还是条理清晰地把黎溯的症状都告诉了接线员。对方当机立断派了救护车赶来,又叮嘱叶轻舟:“病人的症状像是食物中毒,你想想他最近几个小时都吃过什么,方便医生判断。”
“可是他今天到现在还什么都没吃……”叶轻舟说到一半,目光突然瞥到自己桌上,随即一道雪亮的闪电骤然在脑海中划过——
是那瓶水!
第十九章 轮到你了,叶轻舟
“医生!他刚才喝了半瓶水,可能是水有问题!”叶轻舟已经急得声音都变了调。
“救护车很快就到,你先看看能不能帮他把毒物吐出来!”
催吐——叶轻舟知道浓盐水可以催吐,可是职工宿舍没有厨房,整栋楼怕是都找不出一粒盐。无奈之下,叶轻舟只得狠了狠心,单手掐住黎溯的下颚撬开了他的下巴,另一手食指伸进他口中,摸到了他舌根的位置用力一压,黎溯当即条件反射地呕吐起来。
叶轻舟仔仔细细地看着,在心里默默对比着他吐出来的东西和刚刚那半瓶水的量。感觉到他一轮呕吐过后应该并没有吐干净,叶轻舟心疼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了句“忍耐一下”,便再度狠下心肠,将手指探到了他咽喉更深处。在强烈的刺激下,黎溯更加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吐得额头青筋暴起,猛烈的腹痛和胃痉挛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手脚冷得像冰一样,整个人都陷入了虚脱,全靠叶轻舟用力扶着才没栽倒在地上。
把黎溯送进抢救室后,叶轻舟在走廊里转了两个圈,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拨通了郑潇的电话。
没过多久,事情就已经传遍了学校。先找到叶轻舟的是校长齐志强,叶轻舟接起他的电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什么,那边就先劈头盖脸给了她一顿臭骂。
齐校长和叶予恩多年的老朋友,自然也熟悉叶轻舟的脾气,本来都准备好叶轻舟一回嘴就拿她爸来压她,可是整场训斥居然顺风顺水地进行了下去,没有受到一丁点干扰。叶轻舟知道自己在被骂,可她体内弘城女人的热血安伏在心底一动不动,即便齐校长不了解事情的全貌,很多话骂的都是在冤枉她,可她一个字也没有反驳,只是老老实实站在医院的走廊上, 把那些难听的话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第二个打电话来的是赵主任。如果说齐校长好歹还顾念和叶予恩的情谊,是站在半个家长的角度责骂叶轻舟,那赵主任就是毫无情面、夹枪带棒,甚至是公报私仇地把叶轻舟骂了个体无完肤。叶轻舟把电话贴在耳边,静静地听着他不干不净的话,双眼紧紧地盯着抢救室的大门。
很快,齐校长亲自带着六班班主任胡晟柟赶来了医院。被开除的学生偷溜回学校,还在一个老师的宿舍里出了这种事,这对奕城二中来说无疑是一场灾难,说出去全校都要遭殃,胡晟柟作为曾经的班主任更是首当其冲。更何况胡晟柟本来就是不情不愿被拉回学校上班的,现在又平白无故地背上了这么大一个锅,哪怕她从前对叶轻舟印象不坏,这会也忍不住说了好些怨怼之语。叶轻舟站在离墙一步的位置,生平第一次低着头,垂着手,任 由胡晟柟把唾沫星喷到她身上,始终一言不发。
齐校长到底是看着叶轻舟长大的,知道她性子刚强,轻易不会低头,此刻看着她这副模样,不禁有些心疼。他打发了胡晟柟去办理住院手续,然后一个人走到叶轻舟身边,长长地叹了口气:“行了,你也别垂头丧气的了,孩子应该不会有事的,等下家长过来了我会帮你解释的。”
叶轻舟抬起头来,脸上并无颓丧之色,而是沉静地看着他:“齐叔,你们说的都没错,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的责任,是我一意孤行非要回学校,是我粗心大意给黎溯喝了那瓶水。他现在躺在抢救室里,完完全全就是我的过错。等下家长过来我自己和他解释,要打我要骂我你们都不用拦着,我自己犯的错自己承担。”
正说着话,走廊另一端的电梯门缓缓打开,一个中年女子忙慌慌地朝这边奔过来,正是黎溯的二姨冉媛。
冉媛不认识其他人,一过来就直接拉住叶轻舟问:“老师啊,我家小宝怎么样了啊?”
叶轻舟伸手稳稳地扶住了她:“二姨,你先别急,黎溯还在抢救。”
冉媛眼泪夺眶而出,捏着叶轻舟的手臂声音颤颤地问:“黎溯好好的怎么会中毒?是谁要害他?”
叶轻舟定定地看着冉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回答:“是我——二姨,是我害了他。”
冉媛脸上还带着泪痕,难以置信地瞪着叶轻舟。
“二姨,我们学校最近有两位女老师先后出事,齐校长已经明令禁止我再进出学校,是我自以为是,非要偷偷回来,又掉以轻心让黎溯喝了我房间里的矿泉水,才出了这样的事情。二姨,是我的错。”
冉媛仰着头,目光一直牢牢地抓着叶轻舟,嘴唇微微抽搐着,脸上好几种莫名的情绪不停交叠。叶轻舟定定地站在那里,等着她朝自己发火。
然而,冉媛最后竟然鼻子一酸,一头扑进叶轻舟的怀里,揪着叶轻舟的衣服大声痛哭起来:“我的孩子啊……他的命怎么这么苦!姐姐,你保佑保佑你的儿子呀……”
冉媛几乎整个人瘫软在叶轻舟身上,叶轻舟用力地扶着她,将眼眶里的泪水生生地忍了回去。
终于,抢救室的灯光熄灭了,大门打开,几个护士推着床走了出来。
黎溯经受了这一番折磨,虽然脱离了生命危险,可是一张小脸青白得让人不忍直视,嘴唇上那种骇人的乌紫色褪去后,只剩下了毫无血色的苍白。冉媛第一个扑了上去,心肝宝贝地哭着喊着,其他人也纷纷拥上前去,安慰的安慰,劝说的劝说,唯有叶轻舟被挤到一边,仿佛一个忘记充电了的机器人,呆呆地站在那里。
她感觉自己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满眼满心都只有黎溯被推出抢救室时的样子。她恍然想起,就在一个多小时前,黎溯还顶着大太阳跑到她的宿舍,脸上带着刚跑完步残留的红晕和汗珠;他前脚刚嫌弃完叶轻舟,后脚又把她拦在宿舍门外,自己进去替她查看房间;他不让叶轻舟对嘴喝他喝过的水,气急败坏地骂她是神经病,可是转头又抢过她手中的抹布,一声不吭地替她打扫卫生……
不过就这么一会功夫,那个活蹦乱跳的人就命悬一线躺进了抢救室,因为她的莽撞和愚蠢,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叶轻舟觉得自己没脸往黎溯身边凑,任凭别人把她推搡到一边。然而,在病床经过她身前的一瞬,在重重人影的间隙中,她竟然看到病床上的黎溯艰难地转过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没有任何责备的意味,只是单纯地、下意识地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叶轻舟骤然抓紧了自己的衣角。
一行人拥着黎溯去了病房,齐校长留了下来,走到主治医生身前殷勤地跟他握了手,恳切地问:“医生,辛苦你们了,请问这孩子到底是中了什么毒啊?”
医生态度和蔼:“您不必客气,我们初步判断病人应该是砒甲硝苯脲中毒。”
齐校长和叶轻舟都是文科出身,听到这个长长的名字俱是一脸茫然:“那是什么?”
医生解释道:“砒甲硝苯脲是一种有机化合物,常常用在灭鼠药当中,服下后会出现腹痛、呕吐、全身无力等症状。你们之前说病人喝的水有一股面包香味,很可能就是被掺了老鼠药。现在市面上很多老鼠药为了诱捕老鼠都会添加一些食物香精,因此每年都会有小孩子误服中毒的事件发生。病人因为是空腹摄入,所以毒发比较快,还好摄入不多,催吐比较及时,住院观察几天就没事了。”
两人谢过了医生,齐校长便去了黎溯的病房。这时叶轻舟的手机响了起来,是郑警官打来的。
“叶老师,你托我办的事有结果了,”电话接通的一瞬间,郑潇就直奔主题,“算上黎溯喝的那一瓶,你冰箱里的四瓶水全部都被下了毒——也就是说,有人要杀你。”
如同一个透明的茶壶被剧烈摇动,原本沉积在底部的渣滓飞旋而起,清澈的茶汤顿时变得浑浊不堪。
郑潇继续说下去,公事公办的语气听不出任何波澜:“凶手投放的毒物是市面上很常见的一种灭鼠药,叫‘杀鼠净’,用注射器从瓶底注入了矿泉水中。叶老师,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吗?”
刚才黎溯中毒的时候,叶轻舟慌得差点稳不住自己,可是当郑潇说出“有人要杀你”时,她反而显现出了一种奇异的冷静,一种混杂着亢奋和狠戾的冷静。她用比郑潇还要事不关己的口吻回答道:“有,郑警官,你不觉得这个凶手很矛盾、很扭曲吗?”
“愿闻其详。”
“如果想杀我的人和害龚小雅、曲悠扬、毛二的是同一个人,那他前后的行为习惯相差未免太大了。他能做到让一个大活人在学校里毫无痕迹地消失,又能在昕阳街头谋划缜密地杀死毛二,怎么到了我这里,杀人手法突然就变成往矿泉水里下老鼠药这么低端的方式了呢?是凶手杀得太顺利自信膨胀了,还是我死不死他都不在意,不过就是顺手来个添头?”
第二十章 827
电话那边传来郑潇的鼻息声,良久对方才又发话:“你怀疑的有道理,但是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这起事件一定会被并入前面的案子,由市局一起调查,我无从插手。最后送你一句废话,如果凶手真的想杀你,那么他这次没得手,就一定还会有下次,你自求多福吧。”
电话挂断了。叶轻舟垂下手,转身朝病房的方向望去,医生正在病房门口跟冉媛交待着什么,齐校长陪着站在一边,不住地点头。几个护士忙碌地进进出出,手里拿着资料或是医疗用品。
黎溯怎么样了?叶轻舟很想过去看看他,可脚下似被藤蔓缠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下午三点钟,叶轻舟在医院又见到了一个人。
是黎成岳。
黎成岳到了医院后,只在黎溯的病房停留了一小会,确认自己的儿子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之后,便在医院借了一个小办公室,向叶轻舟问话。
叶轻舟的爸爸叶予恩虽然是副局长,近几年很少上一线,但他自律性很强,一直都有保持锻炼,五十多岁的人依旧精神挺拔,不见颓态。相比之下,眼前的黎成岳身材要臃肿一些,或许是因为最近案件频发的关系,他看上去有些提不起精神,整个人显得苍老而疲惫。
叶轻舟礼貌地和他握了手,用一个晚辈恰到好处的谦恭态度向他问好:“黎局长,您辛苦了,很抱歉给您和黎溯添了这么大的麻烦,家父说稍后会亲自给您打电话赔罪。”
黎成岳有些疑惑地问:“令尊是?”
“昕阳市局,叶予恩。”
黎成岳愣了不过一瞬,随即满面欣喜:“哎呀,原来是叶局的千金啊!缘分!缘分!哎呀叶局怎么那么见外,黎溯又没什么事,都是意外,叶老师你也是受害者,谈什么赔罪!叶老师你可别听你爸爸胡说啊,等会我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们一定尽快破案,另外凶手归案之前我会派人保护你的安全,让你爸爸放心啊!”
叶轻舟发挥出影后的功力,蓄了满眶将落未落的泪水,一副受了惊的柔弱样子,乖巧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