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挺感人。那他现在在哪呢?”
叶轻舟有些惆怅:“出国留学去了,我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
黎溯故意拿她寻开心:“他对你那 么好,走之前就没跟你先私定个终身?”
叶轻舟在他侧腰上狠狠掐了一把:“定你个头,他走那年我才 14 岁。”
黎溯有些好奇:“那他 7 年没回来了,你还想他吗?”
叶轻舟被他的问题噎了一下,半晌之后才红着脸回答:“长这么大,他是除我爸妈之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黎溯反问:“我对你不好吗?”
叶轻舟没想到黎溯会冷不丁问出这么一句,在男孩坦然的目光中心脏不受控制地咚咚跳起来,面上却淡定地一哼:“闻君哥哥性格好得很,不像某些人喜怒无常,他可从来不骂我,更不会踢我。”
黎溯笑了:“那他可真能忍。”
一时无话。黎溯也学着叶轻舟的样子,两手交叠枕在头下面,整个身子放松下来,两条长腿垂在床边一荡一荡。叶轻舟觉得挺神奇的,明明是和他并排躺在程子昭简陋的硬板床上,可她竟然会莫名生出一种在躺在海边沙滩上看夜空的错觉。她的闻君哥哥,七年来漂泊在异国他乡,他遥远的身影摇曳在叶轻舟的心头,最终化作了这片夜空中一颗只能仰望的行星。
“可是现在在我身边的人是你。”叶轻舟突然这样说道,随即转过头去看着黎溯。
黎溯也转过头来看着叶轻舟,或许是这个角度之下的叶轻舟看起来更加美丽剔透,或许是被安静宁和的氛围感染,总之黎溯并没有露出一贯的冷漠不耐,而是难得心平气和地回了叶轻舟一个不甚刻意却意外好看的微笑。
叶轻舟心脏被绊到一样狠狠打了个趔趄,堪堪稳住。
打断他们岁月静好的是程子昭的敲门声:“姐,你电话响了!”
来电的人是齐校长。开学以来学校里接二连三地出人命,这位年逾五十的老同志处境十分艰难,各方各面的压力全往他一个人身上扑。此时叶轻舟接起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不出意外地苍凉。
“小舟啊,我听说市公安局特地派了人保护你的安全,是真的吗?”
叶轻舟望了一眼坐在院门口的金玉蕊:“是啊,怎么了?”
齐校长哀怨地叹了口气:“流年不利啊!什么事儿都往一块赶,真是不太平啊!刚刚胡老师给我打电话,哭哭啼啼地跟我说她妈妈病倒了,她要请假去医院里陪护。你说人家家里出了这种事,我也不能做恶人啊,可是学校的老师实在是不够了,一时半会也找不到合适的替代人选。如果你的安全有保障的话,明天起你就回学校继续上课吧!”
第二十六章 我可能发现凶手了
叶轻舟打死也没想到这次回二中情况会这么惨烈,还没被凶手怎么样,倒先被上不完的课累死了。
二中高二年级一共 14 个班,原本由龚小雅、曲悠扬和她自己共同来带。后来龚小雅和曲悠扬相继出事,叶轻舟也被拒校门之外,胡老师又要休哺乳假,所以语文课一直是有一节没一节地上着,大多数时候都被其他科目顶替了。这次叶轻舟回来,齐校长为了追上语文学科的进度,一点也没跟自己这干闺女客气,直接把一班到十班的语文课全排给了她一个人,剩下 4 个班则交给了高一的老师来带。可怜叶轻舟一脑瓜子的案情,还没找回工作状态,就被赶鸭子上架地讲了一整天,从早上八点一直讲到下午五点,等到五点二十分最后一节课的时候,她喉咙已经完全讲哑了,只有口型没有声音,嗓子肿得跟塞了个仙人球一样。
最后这节课就是六班的。叶轻舟走上讲台后,掐着自己的脖子,强忍不适说明了自己的状况,求得了大家的谅解,便用教室里的多媒体设备给他们播放起了《诗词大会》。
时近傍晚,屋里关了灯,拉了窗帘,黑得像电影院一样,只有屏幕上散发着幽幽的蓝光。叶轻舟脚打后脑勺地忙活了一天,脑子跟陀螺一样嗡嗡乱转,到这会才终于微微松了口气。正准备趁着屋里黑咕隆咚的时候偷偷阖眼眯一下,手机突然收到一条信息。
“晚上别住宿舍,没地方去可以住我二姨那里。”
叶轻舟福至心灵,用手指将窗帘微微勾开一条缝向外看,果然黎溯站在学校大门对面,背靠着一棵树,头微微仰着,但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叶轻舟拿起手机给他回复:“好,但放学之后我要先去医院探望一下胡老师的妈妈。”
叶轻舟放下手机,又去偷看黎溯。只见他似乎感受到了震动,将手机举到眼前,修长的手指操作了一番,不一会儿,叶轻舟的手机又亮了起来。
这种在人群中近距离看着别人查看自己发的消息、近距离看着别人给自己发消息的感觉很奇妙,一方面,它让等待这件事变得更加充满期待、令人振奋,另一方面,它能让聊天的两个人将对方收发消息时的动作尽收眼底,让这场交流多了很多值得留恋和玩味的细节,变得更加淋漓尽致。但除此之外,叶轻舟还觉得有点滑稽,通常这种情况都应该是两个早恋的学生在老师的眼皮子底下暗度陈仓,现在她堂堂一个老师居然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偷偷摸摸跟校外的人发消息,还在这贼头贼脑地观察人家的反应,说出去她自己都觉得有损师德。
叶轻舟神思游走了一会儿,又拿起手机查看黎溯发来的消息。
“你还敢乱跑?不长记性是吧?”
叶轻舟本来就为自己在这偷发消息的行径感到惭愧了,此刻又被这破小孩肆无忌惮地责骂,更觉得没面子,因此说话也不觉冲了起来:“上次我连累你中毒是我不对,这次你就别跟着我了,有金玉蕊在我不会有事的,别操心了。”
叶轻舟发完了消息没再看黎溯,她以为按照黎溯的臭脾气,他肯定不会再搭理自己,可是过了一会手机又亮了起来。
“为什么非要去看胡老师她妈?跟你有什么关系?”
叶轻舟耐着性子解释道:“我害你在学校中毒,胡老师作为当时六班的班主任也受到了很大牵连,我一直不知道怎么补偿她,现在她妈妈生病住院,我是一定要过去探望的。”
这是其一。
还有一个原因叶轻舟没说。
这是她昨天晚上在程子昭家里想到的。凶手想要杀她,或许是因为她无意中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证据,而她思前想后,从她回到奕城到中毒事件发生,她去过的和案件相关的地方就只有胡晟柟家和猫咖,最多再算上一个黎溯二姨的理发店。她不确定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既然今晚得到了黎溯的允许可以去二姨店里过夜,那么下班后不妨借着探病再去会会胡晟柟。
想到这里,叶轻舟又给黎溯发了一条消息,言辞颇为恳切:“我不是胡闹,金玉蕊受了你爸的命令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不会有危险的。放学后你就乖乖吃饭照顾奶奶,我这边完事就会去二姨那里的。”
黎溯这一次看完了消息就摁灭了手机,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六点半,叶轻舟打车到了市肿瘤医院门口,买了一束鲜花和一个果篮。来之前她联系了齐校长,对方也赞成她前来探病,并告诉她胡妈妈在住院部 6 楼 0613 病房 2 号床,校领导白天已经去探望过了。叶轻舟按照他的指示乘电梯上了六楼,一路找到 0613 病房,抬起右手准备敲门。
然而,就在她的指节即将叩在门上的一刹那,一个不同寻常的东西突然闯入她的眼帘,将她的动作生生卡在了半空。
那是病房门口贴着的患者信息卡,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2 号床,胡越。
叶轻舟觉得这两个字莫名地眼熟,反复默念了两遍之后整个人剧烈一震——是她!
霎时间,无数念头像连绵不绝的闪电,从四面八方向她劈射过来。
她快步离开了 0613 病房,拿出手机毫不犹豫地打给了黎溯。电话接通的一瞬间,叶轻舟不出所料地听到了对面和自己这里一样的嘈杂声,她就知道黎溯这小子嘴上死硬,最后肯定还是跟着她跑到医院来了。
“黎溯,别躲了,赶紧出来,我需要你帮忙!”叶轻舟喘着粗气吼到。
黎溯没出声,直接挂断了电话,然后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在叶轻舟背后点了点她的肩。
叶轻舟转过身来,也顾不上说其他的,一股脑将自己手里的花和果篮塞进了黎溯怀里,两手抓着他的胳膊郑重地说:“黎溯,你听好了,我现在要你做的事,你一定要帮我做到,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黎溯满面疑虑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叶轻舟做了一个深呼吸,神色凝重地看着黎溯:“我,有可能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
胡晟柟打开病房门,意外地发现站在门外捧着一 堆东西的人竟然是许久未见的黎溯。
她对自己的教学事业不怎么上心,每天按时上班按时下班,照着全校统一的教案按部就班地讲完她该讲的东西,其他的事情她一概不关心。对黎溯印象深刻,还是因为他高一一年打架进了五六次派出所,而且成绩差得一骑绝尘,让她的佛系老师之路走得异常坎坷。她素来对这个问题学生缺乏好感,可是没想到在眼前这个境况下,这半大孩子竟然会这么有心,都已经不是自己的学生了,还特地买了东西前来探望。胡晟柟意外之余更是感动,连忙把黎溯让了进来,亲自搬了椅子给他坐。
黎溯跟胡老师并不熟,甚至不太喜欢她,此刻非要装成体贴老师的乖宝宝,心里当真是叫苦不迭。然而他被叶轻舟委以重任,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胡晟柟尬聊,背地里偷偷观察,寻找时机。
病床上的胡越看上去年纪并不算很大,白头发的数量远远不如黑头发多。只不过病痛的折磨让她脸色有些憔悴,即便在昏睡中也是不太安稳的样子。黎溯知道她得的是绝症,躺在这里不过是有一日熬一日,但是还是说了一些祝愿早日康复的场面话安慰胡晟柟。谁知安慰不成,反而勾起了胡晟柟的伤心事,眼下左右没人,胡晟柟只能对着黎溯嘤嘤诉说起来。
“我妈这个人就是太争强好胜了,年轻的时候就是这样,不然也不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大半辈子。苦日子过了这么些年,一点都不知道反思,这性子是越来越偏激了,6 月份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生病,可是硬是瞒着我们,也不肯来医院治疗,一拖就拖到了现在,什么都来不及了,我真的是……”
胡晟柟说到哽咽,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黎溯瞅准时机,眼疾手快地从裤兜里抽出手机,拇指在屏幕上迅速划了一个“Z”字形的快捷手势,直接将手机调到了相机功能,趁着胡晟柟挡住眼睛的功夫对着病床上的昏睡着的胡越啪啪拍了好几张照片,还顺带拍了床边摆着的一双脏兮兮的帆布鞋,然后变魔术一般地将手机滑进了兜里,若无其事地安慰起胡晟柟来。
胡晟柟哭过了劲儿之后也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手忙脚乱地抹掉了眼泪理了理头发,极力做出端庄的样子,甚至还勉强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黎溯,我这一激动就没控制住,让你看笑话了。”
黎溯连忙表示这是人之常情,都能理解。
胡晟柟今天对黎溯真是刮目相看,只觉得他体贴又懂事,跟从前那个混不吝好像都不是同一个人了。好感一起,她就不免对他多了些关心:“黎溯啊,你身体怎么样了?上次中毒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吧?”
黎溯乖巧地回答:“我没事了,谢谢老师。”
胡晟柟点点头:“那就好,那老师就放心了。那个叶轻舟是新来的,年轻毛躁,做事太不靠谱。社会上这样的人很多,你太年轻,千万不要跟这样的人来往。”
黎溯神情淡漠地看了她一眼,很快便掩饰了过去。
他以前成绩很好,从小学到初中都是老师的心头肉,早就被宠习惯了。直到上了高中,他才知道原来一个“差生”在学校里的日子那么艰难,任课老师讲得不顺要拿他出气,办公室里的人闲聊要拿他开涮,教导主任每次给他定罪都比别人草率得多,仿佛他是黎溯就是最大的罪名。其中,胡晟柟是作他班主任最久的一个老师,全班同学都看得出她带班上课都心不在焉。她对黎溯唯一的要求就是别给她惹事,只要他不打架、不进派出所、不无故旷课,哪怕他随手写一个理由拙劣的请假条交上来,她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随他去。
所以,对于胡晟柟迟来的关心,黎溯并不受用,而且她挤兑叶轻舟的那些话听得黎溯心里没来由的生气。的确,在外人看来,胡晟柟踏实稳重,更像一个合格的老师,而叶轻舟一看就是个毛躁货,没半点可靠的样子。可黎溯自己心里知道,在松荡山逃命时,叶轻舟是如何卖力地帮他压迫止血,离开密林时担心他迷路,又不顾形象地大声吆喝。他两年多的时间里被黎成岳毒打了无数次,知道的人都觉得他是活该,只有叶轻舟拖着一只受伤的脚,跪坐在他身边给他上药,只有她真心实意地关心自己会不会疼。
说来也怪,黎溯大概是世上骂叶轻舟骂得最多的一个人,可他却听不得胡晟柟这三言两语的埋怨,他好像忘了就在半个月前,他对叶轻舟的评价并不比今天的胡晟柟好到哪去。反正进来这一遭目的已经达成,黎溯也无意久留,向胡晟柟道了“留步”后便离开了。
叶轻舟正坐在医院楼下等,突然脸颊一凉,转头一看才发现是黎溯拿着一瓶水贴在了她脸上。
“喉咙还痛吗?”黎溯坐在她旁边,把手里的水拧开了向她递过去。
叶轻舟接过了水却不喝,而是扯着嘶哑的喉咙焦急地问:“照片呢?”
黎溯握住她拿着水瓶的手,将瓶口怼到她嘴边,强行灌了她几口水,才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
叶轻舟迫不及待地打开相册,点开一张胡越的面部特写,两指将图片放大,让那张病恹恹的脸撑满了整个屏幕。叶轻舟用力地注视着她,仿佛要将目光化作刀斧,割去她的病容,现出她的原貌。
终于,她有了十足的把握,眼前这个横陈在黎溯手机屏幕上的女人,就是她。
叶轻舟头脑中有一股近乎残酷的冷静在蔓延。
她掏出自己的手机,给郑潇发了条信息,为防止他不当回事,这条信息编辑得言辞激烈,打字的时候她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消息发送成功后,她在凛冽的夜风里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
黎溯看她一眼,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披在了她肩膀上。他也说不清这动作怎么做得那么行云流水,大概是刚才胡晟柟诋毁的话反而激发了他跟叶轻舟同仇敌忾的情谊,让叶轻舟那厚脸皮啰里吧嗦的样子也变得有些可亲起来。
但叶轻舟对黎溯的动作和想法都一无所知,她的目光穿越了行道树,穿越了楼群,投射到了一片已经消弭的过往中。
“真的是这样吗?”她突然自言自语道。
“你知道凶手是谁了?”黎溯问。
叶轻舟不回答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路灯下她的脸庞白得有些失真,神色带着一种看破红尘般的超然,仿佛她不是在思索案情,而是在谋划出家。
“至于吗?”叶轻舟冷不丁又冒出一句。
黎溯知道叶轻舟现在听不见他说话,索性也不搭腔,只是看她的脸色实在太白了,就又把裹在她身上的外套紧了紧。
叶轻舟神思飘荡了一圈终于回缓过来,还不忘回答了黎溯十分钟之前提的问题:“现在不能百分百确定,一切都是只我的猜想,具体的还要等郑警官那边的消息。”
但郑警官的消息什么时候会来也没人知道,眼下无事可做,叶轻舟虽然没有胃口,可还是听了黎溯的话,被他拉来了医院边上一家小饭馆里解决晚餐。
这一顿饭吃得很不省心,叶轻舟总是吃着吃着就走神了,筷子插在碗里半天也不动一下,两眼直勾勾盯着桌子上的醋发呆。黎溯敲碗敲盘子敲桌子提醒了她好几回,可这人就跟魔怔了一样,刚清醒一下往嘴里送口饭,还没嚼,就又陷入新一轮的梦游了。
黎溯无语地看了她两眼,随手从盘子里夹了一块青椒,商量都没打一下就直接怼进了叶轻舟嘴里。叶轻舟本来正在发呆,嘴里被塞了东西就机械地嚼了几下,足足过了好几秒她才后知后觉的感觉嘴里一阵热辣辣的难受,一股呛人的味道直冲咽喉,忍不住捂着嘴连连咳嗽起来。黎溯被她的反应搞得一愣,连忙问她:“怎么了,呛到了?”
叶轻舟辣得眼泪都下来了,原本苍白的脸咳得通红,仰脖灌了半瓶水才缓过气来:“黎溯,你想辣死我?”
黎溯有些奇怪:“是辣的吗?”说罢他又夹了一块送进自己嘴里,在叶轻舟的注视下极其平静地嚼了,咽下去的时候脸上毫无波动,只有漂亮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圈。
好像怕叶轻舟不信似的,黎溯又当着她的面吃了几块,最后证明了一整盘青椒肉丝里面只有叶轻舟吃的那一块是辣的。
“怪不得凶手用那么低级的手段对付你,就你这运气,要不是有我挡着没准你就真死在那老鼠药上面了。”黎溯总结道。
不对,不是这样的。
凶手单单对她用低级招数,不是她的问题,是凶手自己出了问题。
叶轻舟出神地想着,往嘴里填了 口有点冷了的米饭,咽下去的时候不舒服地皱了皱眉。
本来今天就喉咙爆炸,黎溯那倒霉孩子喂她点什么不好,非要喂她吃辣椒,现在扎得更厉害了。
等等……
黎溯刚才喂她??
叶轻舟看了看自己一直拿在手里的筷子,又看看桌上看看垃圾桶,没发现一双被丢弃的筷子,所以,黎溯刚才是用他自己的筷子喂她的?!
“你怎么了,又丢魂了?”
叶轻舟愣眉愣眼地看了看他,在心里暗暗问自己:我刚才舔到他筷子了吗?
这时,叶轻舟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匆匆一震,郑潇那边终于回复了她。
他按照叶轻舟的要求,发来了一份非常详尽的个人资料,从出生到现在,所有追查得到的经历都被郑潇整理了出来。叶轻舟立刻放下筷子,双手捧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小心谨慎地缓慢划动着,仿佛在拨动一个命运的齿轮。
几十年真切的喜怒悲欢,被不带感情地概括成了一篇公事公办的说明性文字,如同一个鲜活的生命被制成了没有生机的标本,冷漠而又单薄。叶轻舟作为一名女性,又是语文老师,其实是有很强的共情能力的,只要她想,她完全可以对那个人一生的愤怒和不甘感同身受。然而此刻她无瑕理会任何多余的情感,那个人履历中牵涉到的另一个熟悉的名字赤裸裸地闯入了她的视线,占据了她全部的思考。
天下竟然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啊……
叶轻舟无声无息地冷笑起来。
两人离开饭馆时天已经黑透了。黎溯问她要不要先去二姨那里休息,叶轻舟却拉着他上了往平房区方向的公交车:“我还有事要问程子昭。”
公交车在行驶途中,车厢内一片漆黑。叶轻舟方才在脑海中把她能梳理清楚的东西全部过了一遍,现在反而松弛了下来,像是一个备考多日的学生,在考试来临前夜终于停下了无休无止的自我折磨,进入了一种四大皆空的状态。她看着车厢里的扶手、座椅、广告牌,随着车辆的行驶而忽明忽暗,像一群苍颜老者发出哀哀的迟暮气息。她这样想着,自己也不由得轻轻叹了口气。
公交车驶到了转弯的路口。不知司机大哥是仗着夜晚时分马路空旷,还是趁着夜色迷人放飞自我,他这个弯拐得特别放荡,几乎开出了漂移的架势。叶轻舟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身下的离心力和摩擦力展开了激烈的角逐,然而双方实力悬殊,最终离心力完胜,眼看着叶轻舟就要从椅子上被甩飞出去,还好黎溯一直就站在她旁边,反应飞快地用膝盖顶住了她。
“你又发呆。”黎溯双肘撑在窗边的栏杆上,额头抵着玻璃,用自己前倾的身体拢出一方小小天地,把叶轻舟妥帖地罩在了里面。
叶轻舟抬起头,想要看看他,可这个角度之下她能看见的只有他宽大的 T 恤。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黎溯今天对她态度很是友好,尤其是从医院出来之后。她不清楚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只知道黎溯这小孩脾气古怪喜怒无常,比性格最刁的猫还难以琢磨,偏偏这只“猫”还生了一张魅惑人心的脸,简直就是个活脱脱的妖孽。
“所以,”叶轻舟心里暗暗地想,“我刚才……到底有没有舔到他的筷子?”
两人到达程子昭家的时候,发现程子昀已经回来了。
跟哥哥的成熟老练不同,17 岁的程子昀看上去奶白一团,像个没长开的小姑娘。不知道是因为刚刚结束拘留,还是因为看见了叶轻舟这个生人,他始终有些怯怯的,问到他什么才轻声细语地答上一两句。
叶轻舟偷偷地瞟了一眼他的鞋子,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听程子昭说话。
“姐,你这么晚过来,是要问什么事啊?”
叶轻舟言简意赅:“毛二。他的事,你知道多少,都跟我说说。”
程子昭有些意外,但也没多问什么,给叶轻舟和自己各点了一根烟,带着七分不屑三分不忍,徐徐讲述起来。
“毛二是个蠢蛋,大事小事没一件能拎得清楚,原本就是个该被人打死的货色。我兄弟不嫌弃他,收留了他一起混,可是这家伙不讲义气,攀了高枝说飞就飞,一点也不知道念旧情。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搭上那个姓杨的傻大款的,那段时间跟个马仔一样天天陪人家泡在赌场里。后来我听人说,好像是某个杨氏集团的仇家买通了毛二,故意让他把杨帆引诱到赌场,让那傻财主在里面昏天暗地的赌,直到欠下天大的债务才突然变了脸色把他扣下,让他爸爸拿钱来赎。毛二一辈子没办过什么像样的事,谁能想到堂堂杨氏集团最后居然毁在他手里?不过他自己也没好到哪里去,杨氏一倒他就成了没人管的野狗,最后还死得这么不明不白。”
程子昭不胜唏嘘地呼了口气,十九岁的人脸上挂着九十岁的沧桑。
叶轻舟静静地听着,不知不觉又进入了神游的状态。程子昭刚刚的话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把她心中东拼西凑、残缺不全的猜想又补全了一点点,整幅图景似乎显现出一点别样的生机。
凶手为什么杀曲悠扬,为什么给自己下毒,她都已经有了计较。可唯独有一件事,她无论如何都想不通。
“她为什么要杀龚小雅呢?”叶轻舟出神地问。
黎溯没答话,只是把她手里夹着的烟拈了出来。叶轻舟拿到烟从始至终就抽了两口,现在整根烟已经快要燃尽,再夹着就要烧到手了。
“嘿,还认得出我是谁吗?”黎溯伸手在她脸前晃了晃。
原本他只是看她快被烫到了也没反应,想让她回回神,可没想到这一句无心之语却变成了落在叶轻舟耳边的一颗火星,猝然燎亮了她头脑中的莽原,冲天的火光歪曲了眼前的模样,虚实不定间,仿佛有一道遥远的声音,从往昔中穿越时光而来,冲破了重重人影、道道迷雾,与黎溯说的话相见恨晚地重叠了起来。
那声音在对叶轻舟说:
“喂,听出来我是谁了吗?”
“说啊,我是谁啊?”
然后,然后……
后来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忽然响起的手机提示、吴桐和曲悠扬令人气得捶床的对话、猫咖角落的桌子椅子、入口温热却苦涩难咽的咖啡……
对了,她想起来了!
叶轻舟整个人突然飞弹起来,扑到黎溯身前紧紧抓着他的双臂:“黎溯!黎溯!你还记不记得曲悠扬被杀那天早上,你跟我说,你有个同学在家校互联会上讲话了?”
黎溯被她掐得有点疼,但却没有挣脱,而是顺从地点了点头:“记得,我初中同学,十班的江域。”
“江域!没错!就是他!”叶轻舟眼中射出狂热的光芒,“给他打电话!现在就打!”
叶轻舟躺在二姨理发店的床上,头发浸在温热的水中。黎溯在泵头上按压了两下,挤了些洗发水出来,在手心搓成泡沫,轻柔地抹在叶轻舟的头发上。
甜蜜的馨香在氤氲的热气中飘散开来,让人身心舒畅。叶轻舟闭上双眼,暂停了与世界的视觉联系,专心致志地感受着发丝间穿梭游走的按揉,和少年双手传递来的温度。
让黎溯给她洗头发的确是一种享受,他并不像其他洗头小哥一样一边洗一边热情地跟你拉家常,但他的温柔和用心全部化在了手部的动作里,让人觉得无比放松。洗好后,叶轻舟从黎溯手里拿过毛巾,潦草地擦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擦到不再滴水,便任由湿发披散在两肩,拉住了低头忙碌的黎溯,对他浅浅一笑:“黎溯,我也想试试。”
“试什么?”黎溯抬起头来看着她。
“我也想给你洗一次头发。”
黎溯第一反应就是拒绝,不为别的,就为叶轻舟那又尖又长的指甲,简直就是简易梅超风,低配金刚狼,真让叶轻舟给他洗头,别说头发了,估计连脑袋都保不住。
但叶轻舟这人平常插科打诨死皮赖脸,真正执着起来却非常温和,只是一声不响地注视你,笑意中带着让人无法拒绝的恳求。遇上这样的神情,你是骂也骂不出口,踹也踹不出去,最后都得妥协。黎溯也不例外,被她看了几秒钟之后就败下阵来,转身去二姨的柜台里翻出一盒指甲剪丢给了她:“剪完了给我检查,否则别想碰我。”
一小时前和江域通完话后,叶轻舟便像一座喷发完了的火山,剧烈的震颤之后,只剩下一片长久的死寂。她接过盒子打开,选了一把称手的指甲剪,就退到一边的椅子上,安安静静地修剪起自己的指甲来,乖巧得像一条被驯化了的狼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