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轻舟说不出话,摆摆手低着头路过冉媛从楼梯间蹬蹬蹬地冲了下去。冉媛心道不好,赶忙奔黎溯的病房去,一开门就见黎溯歪在床边哭得喘不过气,衣服都已经哭湿了一大片,听见响动满眼希冀地抬头来看,看到进来的人是冉媛,他眼神一黯,又瘫软了下去。
冉媛三两步冲过去扶住黎溯:“小宝!这是怎么了,怎么你也哭,叶老师也哭,你们吵架了?”
黎溯靠在冉媛肩头,苦笑一声,眼泪失控地往下砸:“二姨,是我对不起她……都怪我,她对我那么好,我却一直不敢相信她……”
一句话没说完,黎溯猝不及防呕出一大口血,一头栽倒在冉嫣膝上晕了过去。
叶轻舟的手机放在外套兜里,似乎有过震动,但她懒得理会。她背靠着一支灯柱,不嫌脏地坐在道板砖上,望着对面的草丛发呆。
她的脚边倒着几个空了的啤酒罐,手里攥着的也已经喝完了大半。
有些事情的发生是天意所授,并非人力可以扭转。就像啤酒的泡沫,再洁白丰满,最终还是要破灭,就像眼前这些草,即使投胎在南方城市,到了初冬,也免不了大片脱落枯萎的命运。
就像她和他,也逃不开这样的结局。
她背靠着的金属灯柱源源不断地渗出寒意。
这是她和黎溯第一次接吻的地方。
灯光如旧,映照着和那晚一模一样的温柔。一点白雾在光影中空落落地漂浮着,透出些许孤独已久的哀怨。
这是一方在光阴淘洗中荒废了的舞台,曾经在这里上演的剧目美极一时,最后却全部都以悲剧收场。
可不是吗,这鬼地方多不吉利!她和顾雯雯都以为在这里得到了她们心爱的人,结果呢?苏子安死了,顾雯雯小三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她一下子就从备受呵护的金枝雀变成了人人唾弃的倒霉蛋。至于叶轻舟自己……那是一点也没比顾雯雯好。
刚刚的那场谈话,她表现得简直太差劲了。伶牙俐齿的一个人,却一会哭一会笑,说出来的话处处矛盾,颠三倒四没个逻辑。没办法,她爱他,所以一开始她就输了。
冷风吹动枯叶,声音荒芜凄凉。真冷啊——叶轻舟想,就跟去唐宫救黎溯那晚一样冷。那天晚上她可真逗,因为心疼黎溯在唐宫受刑,恨自己没本事救出他,就甘愿在空旷的楼顶吹风冻着自己。黎溯要是知道她干出这种缺心眼的事来,估计要笑掉大牙了。
果然做人还是要留些后路的,她从前总是肆无忌惮地骂别人,现在好了,风水轮流转,聪明绝顶的叶轻舟终于变成了荒诞可笑的小丑皇。
她将冰冷的啤酒一股脑倒进肚子里,然后将空罐一把捏扁。手指有些胀胀的不舒服,那是她离开医院的时候,一拳打在了医院外墙上,因为用力太猛,指节肿胀破皮,到现在还在微微渗血。叶轻舟想,要是在十几天前,一切变故都还没发生的时候,黎溯看到她的伤,估计又会一边嫌弃地责骂她,一边满脸不耐烦地给她上药。他会低着头专心应付她的伤口,而她就又能看到他漂亮的发旋了。
但这一次不会了,以后都不会了。
这才对嘛,叶轻舟想,一点小伤而已,她从小到大这样无关紧要的伤不知道受了多少,从来也没上过药。她这么强悍的人,哪里需要被人照顾得那么精细?上药?呵,简直就是多余。
她哼笑一声,又开了一罐啤酒,也喝不出什么滋味,只是咕嘟咕嘟地往嘴里灌。
她没计算自己到底喝了多少,只知道早已超出了她平素的酒量。她无所谓地继续喝着,一边喝一边想,这一次要是在这里稀里糊涂地睡过去,又会有谁把她带回家,用厚厚的被子裹好,坐在床边彻夜守着她呢?
这样想着,耳边竟然还真的传来一阵脚步声。三个妆容艳丽、打扮前卫的女郎挽着胳膊拐进了这条小路,大概是在哪里玩得尽兴了准备回家。叶轻舟已经喝得两眼发花,连眼前到底几个人都数不过来,只知道都是女的,一看打扮自己就不可能认识。
果然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啊。
三个女人从叶轻舟面前路过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多看了两眼,好像都在诧异这是哪儿冒出来的女叫花子。不过叶轻舟清醒的时候尚且脸皮厚到爱谁谁,现在喝了酒更是去他娘的王权富贵戒律清规,今儿就是玉帝老儿来了,老子也要在这喝,看什么看?眼珠子给你抠出来!
大概是以为叶轻舟已经喝傻了,或者干脆觉得大半夜在这喝酒的人本来就是傻的,三人中烫着一头玉米须的女人走过去的时候毫无顾忌地说了一句:“一看就是被男人甩了。”另外两人也“嗯嗯”地附和着,跟着玉米须一起窃窃地笑了起来。
下一秒,叶轻舟手中喝了一半的啤酒就飞到了玉米须的脑袋上。
三个女人尖叫着回头,刚要叫骂,却见坐在地上那女人满眼猩红怒目圆睁,活像中毒变异了的野兽,连脖子上的筋似乎都青红交错,仿佛下一秒她的皮肤就会迸射出无数触角,把这三个女的戳成蜂窝煤。
“你说谁被男人甩了?”叶轻舟冷冷地问。
玉米须被她怪物一样狠毒的眼神吓坏了,刚才的嚣张早就灰飞烟灭,话也有些不利索了:“我没……我没说你……我胡说八道的……”
站在玉米须身后的灯笼辫偷偷伸手捅了捅她,意思是你还解释个屁啊赶紧跑啊,玉米须会意,转头拉着灯笼辫和另一个奶奶灰抬腿就要开溜,冷不防背后一声厉喝:“往哪跑!”
玉米须腿间一热,眼看着就要尿裤子,可还没等她尿出来,身后突然“扑通”一声——刚才那个要变身的女魔头居然……给她们跪下了?
三个女的惊得一愣,然而再看看她身边那堆了一地的空酒罐,也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叶轻舟喝酒喝得没了时间概念,全然不知自己已经在这冷风口坐了两个多小时,手脚早就冻得没知觉了。就算天气不冷,她醉成这人魂分离的鬼样,也不可能像平常一样手脚麻利地起来收拾那三个女的。这不,才刚一起身,她眼前就像被扣了两个万花筒一样天旋地转,两只脚特务造反似的在关键时刻齐齐瘫软,把叶轻舟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艹你妈,叶轻舟想。
她心里翻涌着豪情万丈,身体却偏偏在这个时候掉了个天大的链子。这下好了,刚刚她那气势恢宏的开场序幕,这会儿怎么看都像是在装逼了。
她他妈的刚在黎溯那里丢了大人,这会儿又在三个不认识的傻逼面前献宝,老天爷 真这么不待见她,怎么不干脆弄死她呢?士可杀不可辱,知不知道啊!
玉米须第一个笑了起来,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尖锐恼人的笑声此起彼伏,像盘丝洞的女妖精刑满释放又出来祸害人间。叶轻舟被这笑声激得心头火起,双手撑着地面正要站起来,玉米须却突然摆了个手势,灯笼辫和奶奶灰立即狗腿地跑上前去,一左一右死死压住了叶轻舟。
玉米须拢紧了裙子蹲在叶轻舟面前,轻佻地抬起她的下巴,看了看她冻得青紫的脸,笑道:“我以为你多大本事呢,酒囊饭袋一个,在这吓唬谁啊?”
话毕,她便使足了力气扇了叶轻舟一个耳光。
这三个女的刚刚被叶轻舟吓得那么狼狈太失颜面,不好好教训教训这女的,怎么挽回自己的面子?灯笼辫从身后一把揪住叶轻舟的头发,奶奶灰趁机从另一边又抽了她一巴掌,几个人再合力把叶轻舟推倒,把她的脸按在了道板砖上。玉米须刚才出洋相最多,因为害怕这事以后被人拿来当笑话,所以她现在格外卖力,一掌接着一掌地往叶轻舟身上打,揪着她的头发抬起她的头往地上撞,直撞得叶轻舟额头流了血才放开她,让两个姐妹把人架了起来,咔嚓咔嚓地给她拍了照。
叶轻舟实在是醉得连胳膊腿的存在都感觉不到了,那几个女人奸媚的脸一直在她眼前转圈,想要挥散,却被人死死架住动弹不得。怎么会这样?她叶轻舟怎么会落到这步田地?她可是呼风唤雨的弘城女人,弘城女人的尊严比天还大,她怎么会跑到这地方来丢人现眼!
妈的,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就是爱错一个人吗?不就是一不小心被他耍得团团转吗?什么了不得的罪孽,至于让这几个狗杂碎也欺负到老娘的头上来!
叶轻舟第一次尝到落魄的滋味。
真的至于吗?
难道世上其他人动了心都是一见终生,唯有我叶轻舟瞎了狗眼?难道所有人犯下过错都可以被原谅,只有我自己错得荒诞离谱,要承受这样的惩罚?如果我不该爱他,为什么要让我遇见他!让我为了他几经生死、肝肠寸断还不够,连我最最不能失去的尊严也要这样践踏!叶轻舟!叶轻舟!你爱他!你非要爱他!人家就把你当一个工具而已,不过是看你有用才给你两个好脸色,你竟然会爱上他!蠢货!蠢货!看看你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都是你自己害的!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回到昕阳警局那个午后,你一定不要答应老叶,一定不要再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三个女人把叶轻舟打成一副落水狗的模样,终于心满意足地收了手准备离开。叶轻舟失去支撑倒在地上,朦胧中好像听到一阵骚乱,然后一双有力的大手把她扶了起来,心急地唤道:“小舟!小舟!”
对面的人像个漂在水里的影子一样在叶轻舟眼前扭曲晃动。叶轻舟觉得自己好像认识他,即使醉成这样她还是能感觉到这个人对她的关切,于是她终于问出了憋在心底一晚的话:“你是来接我回家的吗?”
对面的人脱下自己的长风衣裹住了叶轻舟,把她抱了起来,声音温沉坚定:“对,我来接你回家。”
“把那三个傻逼也带上。”这是叶轻舟昏睡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
再后来的事,叶轻舟就都记不得了。她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做梦,梦里的主角无一例外都是黎溯。她梦见长长的藤条噼啪地抽打在黎溯身上,他白皙的皮肤不断出现一条又一条的血痕,她疯狂地喊“别打了”,却喊了半天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她梦见锋利的尖刀刺进了黎溯的身体,鲜血源源不断地从伤口涌出,她惊恐万分,想要冲过去帮黎溯止血,可仿佛有一道透明的屏障拦住了她,让她无论如何都到不了黎溯的身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越来越多,黎溯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她梦见黎溯独自一人去找焦栋梁逼供,跟踪张潮,去鬼城布局掩护靳云霏,最后被组织抓走,被关在唐宫里承受重重酷刑。叶轻舟想要拦住黎溯,想要拦住那些抓走他的人,可是她的身体完全不听使唤,她拼命哭喊,拼命挣扎,不知道苦苦努力了多久,终于奔到了黎溯身边,可满腹的关切担忧还没说出口,黎溯突然回头看到了她,冷冷地问:“你来做什么?”
“我……”叶轻舟看着黎溯冷漠的面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下一秒,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和缓下来,眼中噙着忧伤:“小舟,听话,回去吧,别再跟着我了。”
黎溯说完便不再看她,转身朝着一片漆黑的漩涡走去。叶轻舟没来由的一阵心惊,想要追上前去,却才刚迈步就一脚踏空,随即从这场漫长的噩梦里惊醒了过来。
眼前是一个陌生的屋子,叶轻舟想要辨认这个地方,可一抬头就晕眩不止,胸口像压了一块石头一样让她喘不过气来。她强自下了床,扶着墙跌跌撞撞地摸索了一段,还好卫生间就在近旁,她连忙进去反锁了门,在里面吐了个死去活来。
其实最近这段时间她吃饭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此刻胃里也没多少东西供她吐,可是头晕恶心的感觉实在太强烈,直逼得她把胆汁都吐了出来。好不容易挨过了这一阵,叶轻舟勉勉强强收拾干净了卫生间,用冰凉的自来水洗了把脸,钝痛空洞的脑子里终于后知后觉地升起了疑问——这是哪儿?
这时卫生间的门忽然被轻轻敲响,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门外问:“小舟,你还好吗?”
叶轻舟打开门,隔着睫毛上的水雾看了看门外的人。
“闻君哥哥?”叶轻舟看清他的面容后不由得吃惊,随即又简单环视了一下他们所在的这间屋子,“这里是?”
余闻君从叶轻舟身侧走进卫生间,拿了条毛巾出来递给她:“擦擦脸吧——这是我家。”
“你家?”叶轻舟愣愣地捧着毛巾,任由脸上的水缓缓地往下滑,“你家什么时候搬来奕城了?”
余闻君温然一笑,拿回毛巾轻柔地沾去叶轻舟脸上的水珠,小心避开了她额头的伤口:“也算不上搬家,只不过在奕城买了这套房子,什么时候有需要就过来住而已。”
叶轻舟呆呆地任他照顾,心里一时间有些茫然,倒是余闻君有些怀念地唏嘘道:“小舟,我还记得从前我们做搭档的时候,你常常跳舞跳得热了就泼自己一脸水,然后就这样水淋淋地到处乱跑,我就在后面拿着毛巾追着你帮你擦。一晃的功夫你都长这么大了,也做了不少厉害的事,只不过你还是那么粗心,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
叶轻舟被他一句话点醒,有些不确定地问:“昨晚……是你带我回来的?”
余闻君点点头,又体贴地补充:“你放心,我只是开车把你带到了这里,帮你脱了外套和鞋子,给你盖了被子而已。你毕竟是个大姑娘了,我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污你名誉的。”
他走进洗手间去挂毛巾,叶轻舟在门外望着他的背影。七年时光倏忽而过,记忆中的少年长成了一个男人,他的行为举止和七年前已经不太像,可对叶轻舟的照顾倒还是和当年一样细致自然。
余闻君一转身,就见叶轻舟在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走过去,熟稔地揉了揉叶轻舟的脑袋,宠溺地回视着她:“怎么了小舟?”
叶轻舟问:“闻君哥哥,你为什么会来奕城?”
她怕余闻君说是为了看她,但余闻君的回答是“帮我爸处理点生意上的事”。
这倒是叶轻舟没有想到的。余闻君的父亲不姓余,他是跟他母亲姓的,这个叶轻舟从小就知道,只是宋美辰一直教育她不能胡乱打听别人的家事,所以她也只是私下揣测余闻君是单亲,反正和父亲关系不会好,现在看来搞不好是她想多了。
叶轻舟愣了一会儿不知道在琢磨什么,然后眨眨眼,朝他伸出手来。
余闻君沉静的双眸闪过一丝惊喜,抬肘用掌心接住她的手指。叶轻舟状若无意地在他手心微微一摸,随即问道:“闻君哥哥,这些年,你都在做什么呢?”
余闻君目光越过叶轻舟头顶,似是在梳理回忆:“上学念书,应付考试,跟 着舞团四处演出,偶尔也教教小孩子跳舞,总之就是一段乏善可陈的庸俗生活,不过,”他低下头,重新与叶轻舟目光相接,“我没有再找新的舞伴,一直是一个人跳。”
他话语中的深情不言而喻,叶轻舟自然也听得明白,可她嘴唇抖动两下,最后只是嗫嚅了一声:“闻君哥哥,我……”
余闻君以为她困窘,也不欲为难她,依旧像个宠爱小妹的哥哥一样,伸手捏了捏她的耳朵:“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明白。来日方长,我们都不必着急,你放心地去做你想做的事,我就在这里,你需要我的时候我就陪着你,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等着你。”
叶轻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赤裸的近乎告白的话,即便是黎溯也……黎溯抱过她,亲过她,和她睡过一张床,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像样的情话。
呵,他是心里压根没那想法,所以说不出口吧。
叶轻舟心里堵得慌,刚想组织点漂亮的场面话回复余闻君,突然余光瞥见客厅一角窝着一坨不明物体,仔细一看,竟然是蹲成一团的三个女人。
“这是?”叶轻舟指着她们,疑惑地问。
余闻君无奈地笑笑:“昨晚你让我带回来的。”
叶轻舟又仔细看了看那三个人,那各式各样的头发,一脸心虚的表情——呦呵,这不昨晚欺负她的那三个勇士嘛!
“我都喝成那样了还这么有正事呐!”叶轻舟赞叹道。
余闻君笑得无限包容:“是啊,你可聪明了。”
那三个女的听得满脸葱心绿。
“闻君哥哥,”叶轻舟忽然神清气爽,完全看不出一丝颓靡,两眼亮得像刚充满电的灯泡,“你知道我的性子,靠人办事,不算本事。昨晚我喝酒误事着了这几个人的道,今天为了让她们心服口服,我得一个人料理她们,免得人家觉得咱不公平。你先出去一会,门也不用锁,这里交给我就好。”
余闻君没有半点犹豫,似乎早就猜到她会这样说,所以只是从餐桌上的保温袋里拿出一份粥和几样糕点,柔声叮嘱道:“宿醉伤胃,先喝点粥垫垫肚子,吃饱了力气也大点。反正她们也等了一宿了,不着急。”
三个女的齐声在心里骂了句艹。
余闻君走了,按着叶轻舟的吩咐,门只是虚虚掩着,随便拽一下就能开。叶轻舟倒也真的不着急,坐在桌边打开粥碗的盖子,舀了一勺慢慢吹凉了送进嘴里,一粒一粒地品。
啊,贵的东西就是好吃。
她埋头喝粥,认真得好像在跟大米舌吻,看都没看那仨女的一眼。人都有侥幸心理,玉米须想着,这女的昨晚不也一副挺吓人的样子吗,最后还不是任她们揉搓?现在估计又是在虚张声势了,正好那男的不在,现在不跑,更待何时?
于是她像个被枪管嘣出去的子弹一样奔着大门飞了过去。
叶轻舟一勺粥正送到嘴边,见玉米须不知死活想要跑路,她一口叼住勺子,两手分别在桌面和椅背上一撑,一脚蹬上椅子飞身而起,另一脚借助去势当空一扫,把跑到门边的玉米须硬生生地给踹了回来。
玉米须倒地,叶轻舟也重新坐回椅子,好整以暇地把勺子里的粥吸溜进去,一粒一粒地嚼。
玉米须横躺在另外两人面前,张着大嘴,叫不出声来。
叶轻舟拿了块糕点在手里,又看看另外两人,皮笑肉不笑地问:“呦,你们俩,还坐着哪?”
那两人倒还机警,闻言立马乖乖地跪着了。
“昨晚你们打了我几巴掌?”叶轻舟吃得腮帮子鼓鼓的问。
完了,说到正题了,这是要算账了。为了逃过一劫,灯笼辫一马当先指着玉米须开始卖姐妹:“我没有打你,都是她打的!”
奶奶灰见状立马附和:“对对对,当时我俩就是按着你,动手的是她!”
玉米须想死的心都有了。
叶轻舟“呵”了一声,在清晨安静的客厅里听起来分外瘆人。
“都当我傻。”叶轻舟吃完了手上的点心,舔了舔手指上的残渣,“大清早的,非逼我动手。”
不等那三个人有所反应,叶轻舟已经长腿一跨到了她们身前,芭蕉扇一样的大耳刮子噼噼啪啪打得三个人晕头转向。
“昨晚有没有打我,说!”叶轻舟那在旷野都能把人震聋的吼声在这方客厅里格外壮怀激烈。
“有有有!”
“你呢?说!”
“我也打了!”
“你!”
“打了打了!”
“自己扇,十倍!”
“怎么这么点小力气,昨晚打我的时候有那么柔弱吗!二十倍!”
于是余闻君回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三个跪在地上通红通红的大猪头。
他但笑不语。
叶轻舟吃饱喝足,正准备拾掇拾掇自己,放在门口柜子上的手机震了起来,来电人是冉媛。叶轻舟对着屏幕上的名字犹豫了一下,刚要接起,那边却突然挂断了。
叶轻舟从昨晚离开医院就再也没有看过手机,这时候才发现冉媛已经给她打了二十几个电话。她忽然一阵心悸,唯恐是黎溯出了什么事,再打过去时,那边却关机了。
“冉媛是谁?”余闻君好奇地问。
叶轻舟也不隐瞒:“是黎溯的二姨。”
余闻君了然地点点头:“你担心他,不如我开车送你去一趟医院吧。”
叶轻舟本来忧心万分,听了余闻君的建议后不知怎么反而冷静了下来。她谢绝了余闻君的好意,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我担心什么呢?他有自己的亲人,我就是个老师而已,管太宽了多招人烦。闻君哥哥,你再歇歇吧,我要上班去了。”
余闻君知道她好强,也不多废话,拿上车钥匙和她一起出门:“我送你去学校。”
“黎溯,你这是干什么?”冉媛本来背对黎溯坐在他的病床边,没发现黎溯醒了过来,正给叶轻舟打着电话,忽然手机被黎溯抢走,挂断电话不说,还直接给关了机。
黎溯戴着氧气管,脸色难看到极处。他将手机还给冉媛,有气无力地回答:“二姨,我没什么事,你别再找叶老师了。”
“什么叫‘没什么事’?”冉媛急得站了起来,又躬下腰,两手胡乱比划着对黎溯低喊,“你吐血了知道吗?!就差那么一点,一点点,你小命就保不住了!到底怎么回事,你昏迷的时候还一直在哭,叶老师还一宿都不接电话,你俩这什么情况啊!”
黎溯不知道该怎么跟冉媛解释,只能拉着她的胳膊,轻声央求:“二姨,都是我的错,和叶老师没有关系。事情已经过去了,别问了。”
冉媛还想再嚷,可是黎溯的手搭在她胳膊上,说是在拉她,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力气。冉媛看着他瘦得竹枝一般的手臂,心里蓦地一痛,话也不自觉软了下来:“我……好,好,我不问,我不问了。你昨晚到现在都没吃过东西,二姨喂你喝点粥好不好?”
黎溯乏力地笑笑,冲她点了点头。
冉媛把他的病床摇起来,从保温桶里盛了一碗粥出来,一勺一勺喂到他嘴边。其实黎溯一点胃口也没有,但是眼前还有许多事等着他去做,为了能早点恢复出院,他还是强撑着把一整碗粥都喝完了。冉媛见他吃得下高兴坏了,像夸幼儿园小孩一样连连说了好几个“乖”,喜滋滋地转身忙活去了。
黎溯靠在枕头上,扭头看着冉媛收拾碗筷的背影,凝神片刻后忽然出声问:“二姨,我的病情,你都知道了吧。”
冉媛动作僵硬了一瞬,很快又恢复正常,依旧背对着黎溯,声音比平常还高出两个调来:“啊,知道啊!受伤嘛,医生说了,虽然伤得很重,但是你年轻,好好养一段时间,很快就能——”
“二姨,”黎溯听得出她语气中刻意的轻快,干脆把话挑明,“我是说,我的血液病已经到了晚期这件事,医生应该已经告诉你了吧?他们有没有说,这次受伤之后,我还能活多久?”
晨光熹微,透着些许凉意。
冉媛一步一挪到黎溯床边,牙齿都在打颤:“小宝……你,你在胡说什么啊?我们好好的呢,什么就晚期了,你才多大啊,怎么会活不了多久,你的日子还长着呢!”
黎溯歉疚地看着冉媛松垂的眼袋和淡淡的黑眼圈,伸手将她拉到自己的病床边坐下。
“二姨,对 不起。你不用瞒着我,我早就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是因为我病得快要死了,我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到今天这个地步。”
冉媛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你……你说你早就知道了?什么时候的事?”
黎溯略略回想了一下,诚实地回答:“大概十天前。”
“你!”冉媛忽然气得浑身哆嗦,扬手就要朝黎溯侧脸打去,可是手臂高高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反倒是两行清泪奔涌而出,顺着她皱纹初生的脸颊,滴落在医院雪白的被单上。
她缓缓垂下手,颤抖着覆上黎溯的脸,疼爱不够似的反复抚摸着,在黎溯平静的注视中失声痛哭:“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能瞒着不告诉我!你才 19 岁,19 岁啊,老天爷他瞎了眼了!”
冉媛瘫倒在床沿哭嚎不止,黎溯按下她不停捶打病床的手,又去轻轻抚着她的背。
“对不起,二姨,本来还想好好念书,有了出息,以后可以给你养老送终。”黎溯拍拍她的手背,故意露出一点顽皮的笑意,“你要不要抓紧时间找个对象把自己嫁了,趁着我现在还有精神,还能替你把把关。”
冉媛收敛嚎啕,流着眼泪一扁嘴,作势隔着被子轻轻打了他两下。
黎溯乖乖给她发泄,等到她冷静一些,就给她抹掉眼泪,扶着她的胳膊正色道:“二姨,案子的事,你现在知道多少了?”
冉媛囔着鼻子,红着眼睛看着黎溯:“我怀疑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是当年你妈走之前跟我说过,让我不许自作主张,以前怎么听她的,以后就怎么听你的。”
这就是冉嫣聪明的地方了。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的性格,要是早早给她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黎成岳,她肯定不管不顾冲上去和黎成岳拼命,搞不好直接把自己赔进去,就算情况好点,她没事,可光干掉黎成岳有什么用?他咽了气,背后那些乌贼泥鳅往地里一钻,再想端了他们就是做梦了。
冉媛脾气倔,认死理,一辈子只听姐姐一个人的话。冉嫣走之前把身后事全都安排得妥妥当当,什么都替他们想到了,只是……
妈妈,你把这个任务交托给我,我却把事情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泉下有知,会不会后悔当初选了我这么个没出息的人?
“小宝,”冉媛回握住黎溯的手,“两年了,你什么都自己扛着,现在事情到了这一步,你总该有用着我的地方了吧?告诉我,你接下来怎么打算的,需要我做点什么?”
黎溯望着冉媛,没法开口。他有很多打算,但就是没打算让自己活命。
须臾,他冲冉媛温柔一笑:“二姨,我需要你好好活着。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让他知道他有过我这个表哥。”
那天晚上,黎溯又做了那个两年来一直缠着他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