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界正值多事之秋,这个时候带你上来对你有弊无利。”
云摇说着,忽想起昔日她踏进魔域前,慕九天在遥城与她所说的那番话——
[若是来日,你能带一人飞仙,乾元界这万万人中,你选哪个?]
云摇:“……”
机缘巧合,她绝无此意。
只是来不及对尚在下界的师兄心虚,云摇就又想起了慕九天那时候的下一个问题。
[那我再问你,若飞仙不成,身葬乾元,选一人与你同棺长眠,你脑海里现在想到的是谁?]
“……”
[同我一起死吧,好不好,我们一起死……师尊。]
[我本便罪无可恕。]
[师尊仙骨,当与天同寿,万世长存。]
“…………”
灯火摇曳,昏暗翳影里像是藏着将那道身影吞没的黑洞。
云摇神色再次黯了下来。
“师尊?”
耳畔低声再次勾回了云摇的神思。
她强自镇定下来,抬眸问道:“仙界现如今如何了?”
“嗯?”慕寒渊似乎未解其意,眸色清寂望回。
“往生轮虽能改乾元一方小世界,但不会对仙界有所更易,他离开仙庭前……闹得那样大,是如何收场?”
云摇说着,微微蹙眉。
“往生轮复位,应当也动静不小,仙界各方神宫可有什么反应?”
“师尊多虑了。”
慕寒渊淡声答,温颜安抚:“往生轮大约是耗损过度,回到仙庭便已陷入沉眠了。并未引起什么动静。”
原本已经下了榻,提上长靴的云摇迟疑地坐直身:“当真?”
“师尊连我也不信了么。”
“……”
在慕寒渊映着烛火,如星辰熠熠的眼眸里,云摇讪然避开了眼眸:“不是,我——”
“师尊莫非,已经将我当作他了?”
“…………你够了。”
云摇微微磨牙。
慕寒渊果真从善如流,适可而止,方才那点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怨意顷刻就散了干净。
他垂眸瞥过云摇提上的长靴,便从榻外起身,折膝下去。
像是随意又自然地,慕寒渊轻握住云摇的足踝,抬起。
正思索的云摇一惊,本能就要将腿缩回。
只是脚踝处被那人两三根指骨握住了,她竟是没能挣脱,只能眼睁睁看着慕寒渊亲手为她长靴脱下。
“你做什么,我还要出去——”
“正如师尊所言,若得知起始归来,仙界接下来必是多事之秋,”慕寒渊折膝在她身前,淡然自若地抬眸仰她,“如今你神魂伤损,仙力有亏,还是再在起始神宫中静养些时日,再出去料理三界之事不迟。”
“……”
被慕寒渊亲手服侍着脱靴解袜,云摇不自在地拦了几次,只是阻拦未成,最后也半推半就了。
此番下界所历,繁如烟海,她确实是身心俱疲。
只是……
云摇将慕寒渊为她盖上的薄衾扒拉下来几寸:“仙庭内当真无事需要我先处置?”
“没有。”
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不忘将金盏端来:“先将这碗药茶喝了,清心静神。”
云摇迟疑了下,接过,在碗边嗅了嗅。
那味道让她立刻就皱了鼻子:“我不太想……”
还未说完,却被慕寒渊淡声截断了:“传闻中三圣之首,起始神君泽披三界,风华绝然,圣明无双,不会连一碗药茶都饮不下吧?”
云摇:“……圣明无双的起始神君是不会受什么激将法的。”
慕寒渊低低一叹:“师尊当真要逼我?”
“……”
云摇警觉:“你不会也要给我强灌吧?”
“我与他不同,我怎么舍得?”慕寒渊似乎不甚明显地笑了下,依然是一派冷月无瑕清绝出尘的模样。
他淡淡望着云摇,举盏:“师尊当真不愿?”
“我不——”
“师尊若不愿,”那人微蹙了眉,“那我只好亲口喂师尊了。”
云摇:“…………?”
夺了金盏一饮而尽,云摇甩手就蒙上被衾,将自己团遮得严严实实:“我要休养生息了。”
慕寒渊将空了的金盏收起,为云摇熄去满殿烛火,便孤影无声地向外走去。
殿门打开。
他踏出。
厚重的宫门又在他身后关合。
而在宫门关上的那一瞬,层叠的金色锁链如藤蔓一般,攀上古朴厚重的宫门,将整座起始神宫层层落锁,直至最后一道。
“咔哒。”
金铁之声落定。
早已敛去了一切神色的慕寒渊抬眸,望向面前仙山如林的无尽仙庭——
本该祥云绕顶、霞光万丈、片尘不染的仙庭中,此刻竟被如墨的夜色吞噬、笼罩。
那是代表着绝望与毁灭的终焉之力——
自终焉恶相逆转时空、下乾元界起,他所留下的覆笼了整座起始仙山的终焉之火,便彻底失控,向着仙界内六合八荒无尽地蔓延着。
直至今日。
若被终焉之力彻底吞噬,那仙庭便将迎来永夜,万仙皆戮,永坠无间。
而今唯一的净土,只余下了……
慕寒渊仰眸,望见了那座高高在上的、还未被沾染的九重天。
九重天上有座御令仙山,仙山神宫中住着三圣中的一位,掌罪与罚。
“这原来才是你所真正畏惧的灭世之祸么,劫。”
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最初的起因,慕寒渊仰着苍穹之上的神明,眼神嘲弄而冰冷。
九重天上,御令仙山。
负责在接引台旁轮值的两位仙君,正愁眉不展又有所恐慌地望着仙山下如墨翻涌的“夜”。
“终焉魔尊当真是天大的胆子,竟敢趁初圣归位之隙,出手偷袭,如今还将祂囚禁在司天宫内!”
“是啊,猖狂至极。”
另一位仙君应道,随之皱眉,“只是我实在想不明白,终焉之力不可度化,如今仙界八荒尽数沦陷,数不清的仙人们都沦为终焉傀儡,魔尊大可高枕无忧了,为何还要这费劲地囚禁初圣呢?”
“还能为何?你没听劫圣说吗,终焉魔尊与起始神君,那是混沌天劫下的宿命之敌!唯有彻底灭杀起始神君,终焉才能登临圣位——”
轮值的仙君又畏惧又同情地望了眼仙山下。
“终焉魔尊暴虐无道,残忍嗜杀!要我说,他此刻一定是在起始神宫中,想方设法地凌辱虐待起始神君,威逼祂交出圣位呢!”
第102章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二)
司天宫主宫内,万年不易的幽静孤寂。窗外嵌着一方连天的夜色江水,正是不知多少年前,云摇作为起始神君偶历人间,随手撷得的一方景色。
彼时每每了却仙庭俗务,她回到殿中,温一壶酒靠窗而坐,见江水畔树梢轻拂,望连绵远山里藏在夜色中的昏黄灯火,就如照看那三千星灯中的人间安乐。
最清寥孤寂的起始神宫,也最眷凡尘烟火。
“所以啊,你才会被信任了数万年之人知悉,利用得那么彻底。”
云摇仍是靠在那落到榻下的长窗旁,指间飞舞着一只金色光蝶,在夜色中格外灼灼。
望着蝶翼上那根若有似无的银蓝色锁链,她眉眼郁郁地自语着。
金蝶像是委屈至极,停在了她指尖上,点了点头顶的长触。
就在此刻,她身后,整座清冷宫殿中忽然烛火飞耀,顷刻恢亮了广袤殿宇。
云摇回眸。
金蝶在她屈起的指节上散作流光碎去。
慕寒渊就站在殿内最高耸的那座灯台旁,如一席清冷至极的月色,烛火融不化他眉眼间如霜色似的清绝冷淡,只能为他虚镀上一笔暖光。
“师尊,我回来了。”他低眉敛目,褪去外袍,侧身对着敛衣的松木长架迟疑了下,最后只将它叠落在屏风上。
云摇觉着哪里古怪,又说不上来。
最后她归咎于这满殿晃眼的灯台烛火,从窗下转回来:“你是很喜欢司天宫么?”
“自然喜欢,”慕寒渊轻裘缓带,走到窗畔,“只是为何如此问。”
“因为你现在每次回来,都要将满殿的烛火全部点起,”云摇轻叹,“你过来待片刻,烧烛怕是比我从前一年都多。”
慕寒渊微微一怔。
他似是隔着床帏轻纱望了过来,那一眼里云摇未能看清,跟着便听他低声笑了:“是我的错,不该铺张奢侈。”
“…那也不至于。这点烛火,司天宫还是烧得起的。”
“……”
经了十数日的药茶折磨,云摇如今几乎有些习以为常了,靠在窗边垂着腿,等慕寒渊给她奉上那盏难喝得万年如一日的药茶。
姿态潇洒地一口饮尽,憋了三息,云摇就再忍不住,朝慕寒渊嗯嗯唔唔地直招手。
慕寒渊这才含笑递上漱口的清茶。
“……呸呸呸,太难喝了,”云摇五官都快皱到一起去了,“这是青木煮的药茶吗?”
慕寒渊颔首:“仙界中,青木神君最擅药茶之道。”
“可他煮出来的也最难喝,”云摇揉了揉痛苦的脸,“你就不怕他给我下毒啊。”
“师尊仙体,万毒不侵。”
“那倒是……不对,万一这些年我不在仙庭,他研究出来什么新的毒草也不是不可能,”云摇说着就起身,神色严肃,“我得去青木神宫看看才行。”
“师尊。”
女子身影还未离开窗畔,就被慕寒渊抬手,轻握住了手腕,将她人留在了原地。
云摇回眸:“嗯?”
“不必去,他不敢的。”
“为何?”
“青木神君如今听我……”慕寒渊缓声,改作淡然笑语,“与我关系甚笃,不会做谋害之事。”
“……”
云摇望着他,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寂静绵延了片刻。
慕寒渊撩起眸,似不解地侧向云摇:“师尊为何不说话了?”
云摇轻声:“我只是在想……”
你为何要骗我。
又骗了我多少。
“想什么。”
此间是殿中唯一的烛火寥落处,慕寒渊微微倾身过来,像是要听清她的余音。
拉开的窗门外,拂江的风亦吹起他的长发。
如柳丝撩动月影。
云摇望着俯低了些的,那张冷玉似的容颜,她止住话,忽只笑了笑:“没什么。我只是在想,今夜湖畔月色极佳,正是赏月赏景赏美人的好时候。”
“……?”
慕寒渊一停。
似乎是想过诸多可能,也未料及她后面跟着的是如此不正经的一句。
“可惜,还是缺了点什么。”
慕寒渊回神,松开了云摇的手腕:“缺什么,我为师尊取来。”
“你都不知道缺什么,还敢妄言。”
云摇一面打趣他,一面走向这殿内另一侧竖着格格框框的架前,“若我要你去取九重天之巅的天寒玄玉,你莫非也能为我拿来下酒?”
“天寒玄玉?”
“嗯,”云摇到了那座檀木架前,从上面取了两只木盒,抱着盒子往窗畔回,“那可是万年不化、能冰封一整座小世界保其气机不散的存在。”
慕寒渊略作思索,不知在心底推衍过几番,便舒展凌眉,颔首问:“师尊何时需要?我……”
“你是傻子么。”
云摇笑着在拉开的窗门前席地而坐,顺手就把清冷怔然的慕寒渊一并拉下来。
他毫无防备,被她拉得清正衣袍的襟领都歪斜几分,露出凌厉漂亮的锁骨来。
而锁骨下,那逸散着血雾而不愈的狰狞弯曲的长伤,也一并显露出来。
云摇面色陡变。
慕寒渊微顿了下,无奈侧过了身,将衣襟尽数理好,他才转回,在云摇身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师尊?”
两只盒子被“哐当”一声搁在地上。
云摇捏着手指,忍住了没有去直接撕开他衣袍:“那是什么。”
“伤。”
“——?”
感觉到冬雪似的凛冽眼神扫过。
慕寒渊似乎笑了下:“我并非飞仙,而是借神器之力蔽过天门,受些天罚,也是理所应当。”
云摇蹙眉。
身为三圣之首,她自然听说过天罚之力,那是对妄破天门、欺蔑天道的惩罚——像恶相那般,近乎灭世而强开天门的,必受天罚,只是她未曾想到,连由往生轮带至上界,照样无法逃过。
不过她隐约记着,天罚烙印都是在神魂之上,怎么还会给躯体造成这样厉害的伤?
回想起那无法愈合的伤口与凝在之上的血雾,云摇脸色愈发有些难看:“你去找青木神君取药茶时,怎么就不记得为自己也讨一份伤药?”
“既是天罚,药石无用。”
慕寒渊截住了云摇还欲出口的话:“师尊方才去取来的是什么?”
云摇迟疑了下,还是拉开木盒,将其中自己封藏多年的酒壶拿了出来。
“百花仙酿,”云摇叹息,“这可是上一任百花神君下凡历她的百世劫前给我准备的。如今只剩最后两壶了,原本想拿出来与你分享,可你的伤……”
“无碍,”慕寒渊笑,“我陪师尊共饮。”
云摇微微歪头,对上慕寒渊半遮在幔帐翳影里的模糊眼神:“你确定?”
“嗯。”
“……”
半个时辰后。
“砰。”
檀木长案被磕出一声闷响。
身影清正如君子自规的某人,倒下去时也是腰直背平的。
云摇抬手在那人眼前晃了晃,没见反应,这才凑头趴过去看——
细长睫羽随着他呼吸微微颤拂,修挺的鼻梁伏下翳影,冷玉似的侧颜被酒意挑染上几分秾艳的薄色。
果真,这就醉过去了。
“修为窜得比天高,可惜酒量是一点也不见长,你若是成了圣,怕是仙界要遭殃。”
云摇轻叹着起身,想了想,还是从榻上取来了薄衾,披在了他身上,“起始啊起始,下界一番你学坏了。故技重施,还屡试不爽,你怎么忍心呢?”
不过想起上回这一技用在何人身上,云摇眼神不由黯了下。
她微握紧了手,唤定心神,眸光定格在桌案前伏着的那人身上。
“别怪我,我也不想这样。谁叫你骗我在先,偏又骗得不够用心,这样总好过打一架吧?你睡一觉,我去去就回,若是没出什么大事,我们还来得及继续演师慈徒孝的戏。”
云摇说完,便向着殿外翩然而去。
临踏出殿门前,她不由地回头看了眼。
司天宫中灯火冉冉,而灯火下还有一道熟睡的人影。这样的画面,对她来说当真是陌生又留恋。
云摇想着,踏出殿宇,直朝着主宫大门而去。
等到阶前,她抬袖轻拂,拨得宫门外金铁之声震颤。
“连自己在宫门内时都防备么。”
云摇有些无奈,但事已至此,也只能以外力强行破门——此刻再严,也比前几回慕寒渊离开后她来试过时的封禁要松懈几分——至少宫门外面没有加封上他的神魂之力,不至于破个门都要惊动九重天。
费了好一番劲力之后,云摇终于在没有惊起殿内动静的前提下,将宫门打开来。
迎面祥云罩顶,霞光漫天,仙鹤长展于无垠天际,仙乐之声靡靡九天之上,和乐得与万年前的仙境一般。
云摇怔在门前。
莫非是,她想多了?
云摇迟疑着,刚要迈过宫门,只是在脚尖踏入那片“和乐仙界”前,她忽然警觉了什么,侧眸看向宫门一侧——
紧挨着古朴玄重的宫门,这片祥和仙庭的景色与门柱之间,有一线几乎难以察觉的……缝隙。
就如同将两个物体拼接在一起,没能完全合拢,而留下的那条空隙。
云摇脸色顿变,立刻将踏出去的脚尖收回,同时面色不善地在身前掀出一道凌冽至极的劲力——
“刷!”
犹如遮天蔽地的脆弱画布在面前撕裂开来。
那座祥和的仙庭画面从云摇的眼前破碎,灰飞烟灭,而取而代之展露在她面前的,是一片永夜般的、淹没在滔滔墨色里的仙庭。
“……”
云摇僵在了宫门前。
即便早就有所意料,但她几乎还是不能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若非她的五感、神识、仙力,所探查回来的一切都与眼前无异,那她一定要觉着,面前这一幕和方才的那副祥和安乐的仙庭画卷,后者是本相,眼前才该是被人故意联结到门外的、幽冥无间地狱的投影。
幽冥都不该是如此死寂,每一缕夹杂血色的墨痕都像是蕴藏着令人绝望的毁灭气息。
这里……当真还是仙庭吗?
如今哪还有昔日仙庭片尘不染华光万丈的半分模样?
云摇难以置信地向外踏出。
而就在她踏至宫门外的那一刻,虚空中像是生出了什么感应,气机浮动过后,几道身影自墨色的掩映中缓缓浮现。
本该是最常见的、各神宫中仙娥仙君统一的宫装袍服,只是此刻那些人衣袍间的青白之色间,分明地萦攀上如血如墨的浓痕。
与笼罩吞噬下大半仙庭的那些黑雾一模一样。
而那几张面孔,云摇也是觉着眼熟的。
尤其是最前面站着的那人……
“青木、神君?”
云摇难以置信地出声。
对方似乎听得懂她是在喊他的,也依言抬起头来——与他身后的仙君仙娥们一样。
神色平静,寂寥,接近于死物般的麻木。
云摇面色终于沉到了一个极致,近乎切齿:“这到底是什么……”
“终焉之力。”
一个未被期待的回答,声线尚带着醉意未消的低哑,从她身后的宫门内,低缓地回应了她。
云摇眼皮一颤,撩起。
站在她面前,原本麻木不仁犹如行尸走肉般的青木神君乃至他身后一众仙娥仙君同时有了反应,近乎狂热、疯癫和崇敬的眼神里,他们弯低了腰——
“恭迎魔尊!!”
“……”
身后脚步声未加遮掩,慢慢走近。
那人停到了她身后,然后从后环抱住她。
带着酒后才得显露两分的慵懒,亲昵与倚赖,他轻靠在她肩上,垂泻的青丝蹭过她细腻的颈下,随着他微灼的呼吸一并纠缠上她。
“是我为你画的那幅仙庭不够美吗,师尊不喜欢?为何要撕了它?”
“因为再美也是假象,”云摇决然拉下了慕寒渊环住她的手,回过身,“若非今日我亲眼所见,你还准备瞒我到何时?”
“……一生一世吧。”
慕寒渊低声笑了,语气轻得像个誓言,或诅咒:
“直到我死。”
云摇一时有些恍惚。
若非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她几乎都有些要混淆了,眼前的慕寒渊究竟是善相还是恶相。莫非……是与恶相的记忆融合后,对他造成了什么影响?
一面思索着,云摇一面放缓了语气,试探开口:“我并非打算离开,而是忆起了下界前的几分蹊跷,正要上九重天,去找那个设局陷我于不义之人——你会阻拦我吗?”
“……”
慕寒渊垂着长睫,神色似有几分酒后苍白的懒恹,他虚拈着袍袖,不知在斟酌什么。
云摇的心随他的默然而一点点沉下去。
正在云摇行将叹一口气,哀悼一下自己是专收逆徒祸害苍生就该孤家寡人万万年的体质时——
“弟子怎敢冒犯师尊?”
慕寒渊说着,上前一步。
那人抬手,云摇下意识偏开了头,紧接着她就觉得自己似乎有些显得太过提防,又硬生生给自己停住了。于是极近处,她看得分明,慕寒渊薄唇微微勾了下,似乎在笑她方才自相矛盾的举动。
云摇脸颊微热,当做没看到,偏落下视线。
反正后面一众堕仙看着,云摇不相信慕寒渊善相那般的天性,能做出多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事实上,慕寒渊也确实未做什么,他只是动作轻缓地为云摇将垂来身前的那根发带理回了肩后,又用指骨勾起柔软的青丝,将她耳边最后一缕不听话的长发也整理细致。
随后他收手,垂袖,温颜淡笑:“我便在司天宫中,静候师尊归来。”
试探出结果,云摇反倒有些奇了:“你就不怕我一走了之,等休养好了,干脆带九重天上的仙人们下来剿了你?”
“弟子不曾为恶,师尊为何要惩处弟子?”
慕寒渊温声,问得当是无辜至极。
云摇扭头看向她身后,以青木神君为首的那一众满身魔息的堕仙:“这还不算为恶?”
“他们是心甘投效,寒渊未曾相迫半分。”慕寒渊垂眸道,“师尊若要将此事算作我之罪孽,那,寒渊引颈受戮便是。”
云摇:“……”
好好好。
还成她得理不饶人了。
云摇憋气,吐气,扬笑:“好啊,那你便在这司天宫中好好候着吧。待为师今夜回来,一定第一时间去你房中探望,绝不会冷落了你。”
“………………”
身后堕仙们中,以青木神君为首,登时脸绿了一片。
满身魔息都遮不住的那种。
云摇余光瞥见,暗自蹙眉。
——竟然真是心智全存,并非傀儡,却还是被魔息浸染做了堕仙?
终焉之力,竟能蛊惑仙心却不昧其智……
实在骇人听闻。
在云摇近乎调戏的论调下,慕寒渊这位当事人也难能怔了片刻。
数息后,他淡淡一笑,垂眸:“是,师尊。弟子今夜便在殿中恭候。”
刚回过身的云摇:“……”
被恶相的记忆一影响,慕寒渊学坏了。
不敢再耽搁试探,云摇回身,虚影一晃,就消失在司天宫禁地之外。
在她身影消失后。
青木神君向前一步,皱眉谏言:“魔尊,初圣乃三圣之首,即便还未归位,也是非同小可。何况此去近乎放虎归山,若劫圣助她归位……”
“不会。”
慕寒渊淡声打断。
自云摇走后,他便敛去了神色,如今清冷漠然得像神殿之上一尊金玉像,霜华披身,纤尘不染。
“她若在此时归位,第一个遭殃的便是他。”
九重天阙,御令神宫。
云摇从前还未下界时便最不爱来此处,嫌它太高,虽仙骨无寒暑,但莫名有种居高不胜寒之感。
如今想来,大抵是那时便觉它脱离凡尘太远。
“站住!来者何人!”
“……”
尚沉湎回忆中,云摇便被身前喝止的声音勾回了神思。
她定神凝眸,望向身前的声音来处——两位接引台上的轮值仙君各持长戟仙器,面色警惕而不善地望着她这个从下面那黑黢黢的“雾”中升上来的仙子。
望着金霓霞光中层叠的宫阙殿宇,云摇收回了眼神:“劫在神宫中吗?”
“大胆堕仙!竟敢对圣尊直呼其名!”
“堕仙?”想到被终焉之力污染了仙身的青木神君等人,云摇无奈,“我并非堕仙,不然你再近前看看?”
开口那个勃然大怒,正要说什么,就被旁边另一位轮值的仙君拉了一下:“宗阙仙君,你最近又熬仙药熏着眼睛了吧?这位仙子身上确实没有堕仙之力。”
“……啊?是吗?”宗阙仙君小声,“可她不是从下面上来的吗?”
“那就不知了,”仗义执言的小仙君犹豫着看向云摇,“这位仙子不知如何称呼,有何事要拜见圣尊?”
云摇想了想,指尖从眉心一抵又一落,一道蝴蝶虚影便翩跹飞下:“劳烦带它去神宫中通报,便说故人相见。”
“故、故人?”
两位轮值仙君神色骇然又不能确信,一番犹豫后,最终还是决定让那个小仙君进去通报,另外一位眼神不大好的则留下来,在旁“监督”云摇。
兴许是九重天之下的终焉之力太过猖盛的缘故,整座仙山如今都像是笼在层暮色里,昏昧难明。顶上的神宫殿阙尚得圣光普照,而接引台临近仙山之外,最近黄昏色。
云摇等了方片刻,就见那始终盯着自己的仙君揉了揉眼睛,随即在接引台上点起了八方烛火。
仙人五感本就敏感,云摇晃得眼疼,几乎怀疑对方是要给自己布阵了:“……这位仙君?”
“嗯?”对方警觉望来。
“为何要点起这么多烛火?”云摇哭笑不得地问,“仙人五感,何须照明?”
云摇问完,自己却是一怔。
这一瞬有个熟悉的画面划过了她脑海。
那仙君正瓮声瓮气地不满道:“你方才没听我与宗衡仙君说的吗,我最近沉迷仙药熬制,熏伤了眼睛,难以视物。就算这烛火全都点起来,我也只能看个模糊轮廓……”
云摇听得微怔。
不知怎么,她从方才就忽然想起了近几日殿内,总是点起满殿烛火的慕寒渊。
不过只想了两息,云摇就立刻否决了自己的可笑念头。
——如今终焉之力遍布仙界六合八荒,每长一分,那人的魔息便强盛一分。即便是她归位圣尊,都未必能是如今的慕寒渊的敌手。
否则最以斗法闻名仙界的劫,也不会被逼迫在这仙山一隅,不敢妄动了。
便是全仙界都瞎了,他也是最不可能视感有失的那个。
云摇正想着,就见方才离开的那个小仙君一路从长长的宫阙玉阶上仓皇踉跄地跑下,到了跟前,提前一口长气就直揖到地:“小仙不知是圣尊法驾,万望圣尊恕罪——!”
“……”
云摇眼神微晃。
没有去看诚惶诚恐的两位仙君,她抬眸,神色有些复杂地望向那最高的一处神宫仙阁。
“如今仙界劫难在即,你又终于想让我做回圣尊了吗?”
“……”
虚空中。
像是有个暌违已久的故人声音,在她身周一声叹息。
同时,一道银蓝色光带从最高的那座殿宇内淌下,像是一卷染满华光的锦帛,直铺到了云摇身前。
她垂眸望了两息,终究还是一步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