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渊望定她片刻,终于垂眸,轻叹了声:“我说了,她是陈青木最宠爱、听信、纵容的独女。”
“嗯?”
“而陈青木——藏龙山之行,师尊便是不忍拒绝他,才随行的吧。”密匝的睫羽遮蔽了那人眼底情绪,云摇只听得慕寒渊向来淡冽的声线里,多出了一丝难辨的清沉之意。
但她也没顾上。
云摇怔然撇过侧脸:“你是因为……”
“因为陈青木是师尊最在意的、乾门五师兄的唯一弟子,他若出了什么事,师尊想来会难过至极。”
慕寒渊垂首,低声。
“乾门是师尊的乾门,陈青木是师尊的师侄,陈见雪是师尊的故人之后。唯有与师尊相关之事,我从不会有一丝轻怠。”
“……”
轻风拨得青丝起。一两缕,勾缠颊侧,扰人心绪。
云摇被那点痒意挠回了心神,她抬手将它别去耳后,同时轻咳了声,不太自在地调转身向往前走去。
“嗯……你不是还要给龙吟剑正灵吗?我们快走吧。”
慕寒渊也侧过身,跟上她的身影。
红裙将女子的轻声洒在了身后斑驳的竹影间。
“不过你的七情之海,我虽然见过,但到现在还是不太能理解,就算是圣人,再怎么七情不显,六欲无相,又怎么会在三百年间都全然不生半点。”
“并非全然不生。”
“嗯?”
云摇回眸望他。
慕寒渊指节自腰间玉带下,勾抬起那柄玉质长琴的佩饰,从方才,琴尾流苏间就隐约逸起黑白两色的薄光,又像是被什么无形的罩子封禁其中,挣脱不得。
“这是……”云摇望着上面黑白两色的光,迟疑抬头,“龙吟剑想要出鞘?”
“是。”
“你这剑的邪性……”云摇恍然,“莫非,就和你的七情有关?”
“从前七情起时,我便于夜色中抚琴,以琴音将七情六欲灌注琴身,换得自身清静。”
提起这个,慕寒渊似乎有些无奈:“悯生琴中存有……一物,经了三百年七情灌注炼化,修成了琴髓,我也是前些时日才发现。其质神异,举世无双,以龙心鳞作剑体,恰能相得益彰,成就不世灵剑,赠与师尊。”
云摇想了想,还是不解:“那也是你的剑,为何会听我的?”
“……琴中之物,与灌入之神思,皆与师尊有关。”
云摇:“……”
云摇:“?”
没等云摇细想明白,这话到底是几层意思,就听得不远处一声“施主”的呼声。
云摇往前看去。
正是之前领他们入寺的那个小沙弥,在日光下顶着锃亮的圆脑袋,快步朝云摇与慕寒渊的方向跑来。
话声顺着风飘向两人:“师叔说,炼日炉已开,施主想要正灵的法器可以送过去了!”
“好,知道了,”云摇路过小沙弥,顺手摸了摸小孩脑袋,“烦请带路吧?”
小沙弥委屈地憋了下,到底没敢说话,念了句佛号就转过身到前面带路去了。
给神剑正灵、见证它的第一次正式出世,这么重要的事情,云摇自然是要跟去的。
只是没想到,她会因为这个丢了生平最大的人。
正灵,顾名思义,就是为法器器灵修正灵性。正灵仪式一般由僧侣主持,以诵经剔其戾气、邪性,温顺其根源。
云摇与慕寒渊到达那座即将举行正灵仪式的佛堂时,梵天寺里前来压阵的僧人们已经聚齐了。
佛堂中央,佛门定灵阵从地面窜起丈余金光。
光阵中,隐约可见成篇的佛经字符在虚空中上下漂浮,形如金色虫蚁,又自生一派正大光明的佛门正象。
定灵阵外围,一张张蒲团上坐着闭目合掌,一边手捻佛珠一边低诵佛号的僧人们。
为首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睁眼,示意慕寒渊:“释剑,入阵。”
“有劳。”
慕寒渊袍袖一起,悯生琴凌空自现。
他轻抚琴身,释龙吟剑出鞘——黑白两色之光,霎时照彻了整座佛堂。
伴着龙吟清鸣之音,真龙虚影显现长空。龙首昂张,腾云冉冉,龙躯仿佛欲要直破九霄,声势浩大惊人。
整座佛堂内,一座座佛像身周掀起了掀起金色光涛,结阵等待为神剑正灵的僧人们也都睁眼,望着眼前画面震撼失言。直到为首高僧的一声佛号下,众僧人才纷纷回神,合掌垂首,继续低声诵经。
然而就在此时。
众目睽睽之下,那柄出场就制造了如此声势的神剑,在半空中傲然挺立了不足片刻,忽然一顿。
它灵性十足地探了探剑格,离开笼罩它的阵法金光半寸,就像是好奇的孩童将脑袋伸出了门,紧跟着,剑身暴起——困住它的佛门定灵阵几乎只撑了三息,就在一片惊呼中碎成无数光点,逸散而去。
而佛堂正中,“作恶”的龙吟剑冲天而起,直向着堂门前,挟裹着令人色变的杀伐之气遁去——
一息后。
它猛地刹停在云摇身前。
剑身之上黑白两色光互相倾轧,难舍难分。
剑格带着剑体颤栗不已,全没了方才傲视万剑、出尘脱俗的神剑作派,改作一副急切的狗腿模样,绕着云摇撒欢似的转起了圈——
神剑震荡扩散开的波纹里,还响彻着它不知是激动兴奋还是愉悦的低鸣。
一众僧人目瞪口呆,有位小和尚呆坐在最后一张蒲团上,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连经都忘记念了。
主持仪式的高僧迟疑望向慕寒渊:“寒渊尊,此剑虽灵性古怪,但视之不似戾恶之剑,不知邪性何显……?”
问题刚落。
云摇那边,她实在被这可恶的狗腿剑蹭啊蹭得生了恼,抬手一巴掌就将剑挥开了。
她本意只是让它稍稍远些,毕竟龙吟神剑,怎么也不至于挨一巴掌就伤了剑身剑气。
然而她没成想,轻飘飘一巴掌下去,龙吟剑还真倒飞出去——
连着撞翻了三个烛台,一鼎香炉,刮花了两块供桌布,这才“锃”地一声楔入地面。
佛法金光护体的青玉石砖,在龙吟剑下像块豆腐。
剑刃入地之处,佛法金光与青玉石砖都被无比光滑地切开了,边缘交接处,连一点粉末都不见。
……可以料想这柄剑穿过人身时,是多么迎刃自解畅通无阻。
然而龙吟剑毫无自觉,剑身清鸣,震颤中像是发出了“嘤嘤”的委屈动静。
“……”
佛堂门前,云摇只当没听见,面无表情地把脸扭开了。
离着龙吟剑最近的那张蒲团上,小沙弥吞了口唾沫,低念了声佛号,就颤着手要将它从膝前分寸之余的地面拔出。
只是还没等他手指搭上剑柄——
“嗡!!”
前一刻还像个被抛弃的可怜幼童的狗腿剑,在此刹那骤然掀起戾声,剑身上魔焰顿起,血色丝络疯狂涌动。半剑的沉戾黑色隐隐有压过半剑雪白之势。
与之同时,夹杂魔音的尖锐爆鸣一瞬迸发,几乎要逼得满堂僧人走火入魔。
“阿、弥、陀、佛。”
危急时刻,一声恢弘辽远的佛号,从梵天古寺后山荡来。
佛门定灵阵重新拔地而起——
同时,佛堂前,修长如冰玉的指骨抵上古琴琴弦,慕寒渊垂眸轻拨,指下弦音却如箭发,一声声碎风而去。
接连数道,转瞬就将那差一息就要暴起的黑白之剑“锁”在了原地。
众僧人仓促回神,诵经紧随,推得定灵阵金光潮涨……
盏茶过后,阵中戾气难抵的龙吟剑,终于慢慢平息下来。
主持正灵仪式的高僧面色复杂地转过身。
和云摇对视了眼,他才转向慕寒渊:“敢问寒渊尊,此剑方才戾气暴起,是不得触碰,还是……与这位女施主有关?”
慕寒渊难得沉默两息:“它确实不喜旁人触碰,但方才,是意图未逞,恼羞成怒。”
云摇:“?”
高僧一顿,念了声佛号。
“请寒渊尊与这位女施主,暂且移步到别院休息。”
两人应声转身后,高僧像是生怕云摇没听明白,又多追了一句:“在正灵仪式没有完成前,还请这位女施主不要在佛堂周围露面了,免惹剑灵再生邪性。”
云摇试图辩解:“它应该不会……”
偏就在这一瞬,像是要呼应高僧此番言论,重重弦音与金光困锁的阵中,狗腿龙吟剑哼哼唧唧地往外钻,十分努力地朝云摇的方向发出了一声恋恋不舍又摇尾乞怜的哀鸣。
众僧人诵经声停顿了下,没听见似的继续。
云摇:“…………”
仙界乾元两辈子加起来没这么丢人过。
为龙吟剑正灵并非易事,渡化进程刚过半,月圆入塔之日就已经到了。
入夜前,寺中的小沙弥就来到两位外客的宿处别院,言称师祖有请。
彼时慕寒渊已去了佛堂,助僧人们为龙吟剑正灵,云摇想了想,只给他留了一道剑讯,就叫小沙弥在前带路,领她去见大和尚了。
寺中清静,夜里更是不闻声。
云摇跟得有些无聊,跟小沙弥打听:“红尘佛子醒了吗?”
“尚未。师祖说,佛子此次自封神魂入鬼狱,于本源损伤厉害,须静室内闭关十日方可出关。”
“那他夜间的修行怎么办?”
“夜间修行?”小沙弥茫然,“我等对佛子的修行并不了解,只有师祖常与佛子相谈,师祖应当能处置。”
“……”
话虽如此,但大和尚也说得清楚。
鬼身佛一经修成,今生之内便是“夜夜以魂身入鬼狱”“百鬼噬魂,烈火烹身”,至死不得幸免。
想来如今红尘佛子神魂有伤,自封鬼狱,夜里那些怨鬼亡魂只会变本加厉地折磨他……
想起这个,云摇就忍不住蹙眉。
她是局外人,也就无法评判,燕踏雪在成为红尘佛子之前,为了三师姐而所做下的这个选择是对是错。不过只以修心的师妹身份,云摇还是感激他的。
至少修心师姐那百年里,虽然依旧古板木讷,但她也绝非为了情爱便一蹶不振不理俗世的人,正相反,那些年她与师父和师兄妹们相处得不失和乐。
而百年后……终归也算,死得其所。
如此偿还了前世孽债,师姐应该,可以有来世了吧?
云摇想着,慢慢松解了心底郁结的难过,舒出口气来。
“如此,以后我便不叫他秃…驴……”
面颊刚浮上笑意的红裙女子忽地僵住了身。
“施主?”小沙弥闻身后没了脚步声,茫然回身。
而云摇此刻满脑袋内只有无数回声。
[此驴与我有缘。]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的神色犹在眼前。
世人皆知红尘佛子的往生目,能窥人前世。
那头毛驴不会就是……
想想记忆里那个古板肃穆,永远在她们吵闹的声音里做一丝不苟捧着书卷的背景板的三师姐。
云摇的脸绿了。
小沙弥正奇怪这位施主为何停住了,还未询问,就被云摇上前一步攥住了手腕:“我带来的那头……不对,那位毛驴呢?”
“女施、施主!”
小沙弥惊涨得脸色微红,慌忙退开,低声念着阿弥陀佛:“也由师祖安排在佛子的静室旁了。”
云摇:“……”
真是师姐。
云摇转身就走:“我先去你们佛子的静室一趟。”
“施主不可!”小沙弥慌得三步并一步,跑着拦在了云摇身前,还生怕她又拉他手腕,往后缩了缩,“施主,师祖说了,月圆之日不能耽误半刻,还请施主先随我去见师祖。”
云摇梗了下,无意识地抬手摸了摸眉心。
……也罢。
解决不了终焉火种这个三界祸害,别说毛驴了,整个乾元界都剩不下几个活物。
“好吧,那还是先去见你们师祖。”
见小沙弥长松了口气的模样,云摇问:“不过你们总是师祖师祖地喊,你们师祖法号是什么,怎么从没听你们提过?就连梵天寺外,似乎也没几人知道他的存在。”
小沙弥犹豫了下:“我等不是不提,实是不知。”
“不知?”云摇莫名看他。
“是,只知道自入寺时,师祖便已经在了,”小沙弥恭敬地合掌,“住持曾说过,师祖是守塔人,与我们都不同。”
“守塔人……”
云摇记得红尘佛子也曾提过,大和尚一生只做一件事,便是守塔。
如今看来,他所守的便是他说的轮回塔了。
对这神秘的轮回塔,云摇少有地起了好奇心——
若真按大和尚所说,此塔能封禁终焉火种,那完全已经是仙界神器巅顶的存在了。
这样一件神器,又怎么会落到乾元界的。
说起来,乾元界明明是三千小世界之一,她在此间,却是以仙格催动,也无法沟通仙界,难道这里当真有什么她还没有发现的秘密么?
思虑之下,云摇催着小沙弥,去到了大和尚居住的后山竹林里。
“……塔呢?”
小沙弥告退后,云摇打量着浑然没有多出一物的身周,发出了虔诚的疑问。
大和尚睁开眼:“轮回之塔无形有质,待月圆之时,自会显影月下。”
云摇听得蹙眉:“只一刹那?”
“是,只一刹那。”大和尚重新合目,“但云施主不必担心,我既应许,自会送施主入塔。”
既然大和尚做了保证,云摇也不再费心。
她在准备好的蒲团上坐下,正要学着大和尚的模样,闭目入定,就忽见大和尚捏印的指节微弹起一道金光,徐徐降落到她面前。
从金色光团一瓣瓣绽开,竟然是一朵有形无质的灿金色莲花。
云摇盯着它,眼皮一跳:“……佛前金莲?”
大和尚恍若未闻。
云摇却不可能再装看不见了,她下意识地捏紧指节,惯于耷拉着的眼皮绷紧了,睫尾微颤,眼神少有地肃起逼人的压迫感:“佛前金莲,只生在西方佛陀界内,佛陀座前,聆听佛法万年也未必能化生一朵……这是仙界之物。”
大和尚依然没睁眼:“我听不懂施主在说什么。这只是待施主离开轮回塔后,用来封存终焉火种的‘容器’。”
云摇:“…………”
说好的出家人不打诳语呢,这梵天寺里怎么都是些这么不正经的和尚??
“之前你提起终焉,我还只道是妖僧口不严,将终焉火种告知给你了,现在我才明白,”云摇蹙眉,“你分明原本就知道终焉火种的存在,不然那一日也不会说出那样的话。”
“施主是说哪一句?”
“——”
云摇一顿。
耳边却早已再次响起大和尚的那句警语。
[他们,便是你与终焉的前车之鉴。]
云摇攥拳:“你到底是什么人?是不是来自仙界?”
大和尚终于睁开了眼:“这个问题,于施主而言,重要吗?”
“……”
见云摇不言,大和尚又道:“无论我来自哪里,无论我说了什么,施主都一定坚持入轮回塔吧?我所说的,能够改变施主的想法吗?”
云摇默然许久,摇头:“我只信我自己选的。”
“那便是了,你从来都是这样的人。否则,我们也不会在这方乾元界相见了。”大和尚说着,竟是头一回笑了,他望着云摇的眼神里,多上了一分看故人的怅惘,“距离轮回塔开启已不足盏茶,请施主稍安。”
“入塔后,你会失去与今生有关的全部记忆,历经前世中,最惨烈沉痛的轮回之死。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将你眉心的终焉火种彻底剔除,封入这盏金莲中。”
云摇下意识僵声问:“……前世?”
便是她飞升成小仙云摇前,被仙沐之礼洗去的那段记忆吗?
不知为何。
听见这句,她竟从骨子里生出一声恐惧的栗然,仿佛那段失去的黑暗记忆里藏着无比可怖的深渊巨口,会将她所希冀所寄予的一切全都吞噬。
“不要……”
素月流天,一座无形有质的金色光塔忽然从月下显影。
云摇眼前清光大盛。
来不及挣扎。
她神魂一沉,轰地,便跌入了一片烟水茫茫里。
“哗啦。”
水声间,云摇倏地睁开了眼。
身处似乎是一片山林间,目之所及满是暖融融的温泉水色,月流烟渚,雾气浮在水面之上,将她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影绰。
眉心疼得厉害,浑身经脉也胀痛,像是刚经历了一番灵力的暴走。
云摇闭上眼,捏住眉心用力揉了揉。
这是哪里。
她是谁……来着。
记忆沉入神魂中,片刻,云摇才全想起来了。
她是云摇,乾门如今的小师叔祖,刚结束了三百年的闭关,在前几日出了关。
出关那日,三百年前被她封禁在天山之巅、威慑众仙盟的奈何剑,在全仙域掀起了一阵彻天裂地的清鸣,然后当着众仙盟一众仙门长老的面,撕碎了三座封禁大阵,裂空而去。
曳着数十丈长的金色尾光,一路招摇地回了乾门。
约等于向整个仙魔两域宣告——
三百年前的修真界第一人,乾门云摇,今日出关了。
乾门上下兴奋不已,整个仙域这几日都在聊她当年一剑压魔域的丰功伟绩,各家仙门派来求见试探的长老弟子们也是络绎不绝,快要磨平了乾门的山头。
然而众人所不知的是,她此次出关,其实是眉心禁了三百年的恶鬼相本体再封印不住,她感应到己身生死大劫将至,于是强行破关。
她要为乾门今后拔除祸患,近乎是一心求死而来。
强召奈何剑是为震慑,还加重了她的内伤,于是强撑着坚持过整座乾门为她出关准备的迎沐大典,回到天悬峰时,已经是千钧一发的危急状态了。
恶鬼相汹涌磅礴的灵力在她眉心间冲撞得识海欲裂,令她痛不欲生,终致走火入魔。
而她走火入魔前的最后意识似乎是……
洞府外的叩门声。
天悬峰是她属峰,即便是掌门陈青木也不敢擅入,而那道声音似乎喊了她一句。
……师尊?
云摇眼皮忽跳了下,心神不宁。
对修仙之人,这种心血来潮可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直觉,而更近乎于一种预警了。
可是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为何全然不记得了?
云摇眉凌得像一柄刚开刃的薄剑,带点戾气地挑起几分,她以手点眉心,施术想要寻回。
然而费尽工夫,也只找到了一点零碎的画面——
她看见身前,什么人修长漂亮的臂骨探出雪白袍袖,透着如玉的冷色。然而染着红蔻的纤细手指蓦地伸出,狠狠攥住了那人的腕骨。
被递来的茶盏打翻。
溅脏了那袭雪白的,片尘不染的袍子。
烛火摇曳。
滚烫的水与温凉的玉。
挣扎与束缚。
还有……
云摇忽地睁开了眼。
她面色绯红,眼眸如乌黑的琉璃珠,浸着圜转的惊、恼、怒。
云摇起身,涂着红寇的指尖一勾,挂在旁边低压下来的树枝上的衣衫无风自动,薄薄一层,如蝉翼地覆过她月下的婀娜玉影。
温泉湖面上的水雾,被她挥袖,顷刻流雾散尽。
云摇垂手便要飞身离开。
只是雾色散去的最后一息,面前如画卷徐徐展开。
一览无余。
不远处的青石旁,靠着一道清孤身影。
那人只披了一件雪白的单衣,此刻也半松半解,被这片温泉的水湿透,浸露着如冰如玉的肌骨。
莲花束冠解开了,束冠的簪羽还被云摇捏在掌心。他松散的乌发长垂,如大片迤逦的墨,更衬得青年唇红眸乌,眉目如画,写意风流。
只是此刻,漆黑睫下望着她的眼神,却浸着冰霜似的冷。
云摇迟滞半晌,涩声:“你……”
话音未落。
“师尊要做便做,”慕寒渊被催得发红的眼角瞥下,漠然而隐忍地望着她,“…还是要像方才一样,逼我求你才行?”
“——”云摇僵住,“?”
尽管眼前与脑海里的一切都在指向唯一一个可能,云摇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然而随着慕寒渊的话声,神魂里那些汹涌而至的记忆碎片开始清晰起来,她所忆起的每个画面,几乎都能一一与面前青年的神情、反应、眼神所对应。
每一桩都昭示着她不久前做了多么丧尽天良的恶事。
一抹艳极的绯红拂过云摇的面颊,水色氤氲间,难以分辨是惊赧还是恼怒。
慕寒渊近在她身前的那个眼神太过凌冽,偏眼尾点金似的小痣都被染上动情的艳色。
清冷若冰霜的眼眸,和截然相反的,不作反抗只能只能任她欺负的模样——两人之间的水雾都被这画面里的极致反差绷成了一把拉满弦的弓。
【反正已经酿成大错……】
【酿一次,与酿千千万万次,又有什么区别呢?】
云摇听得识海深处响起了不知源头的蛊惑人心的低声,如魔音灌魂,理智都被撕扯出将断的锐鸣。
她按定了眉心,以灵力灌入,总算稍清明了些。云摇垂下手,徒劳地张了张口。
解释么?
孽已铸成,又能如何解释——
是我不该封你的恶鬼相、累及自身,还是我后悔救你了?
她已是将死之人,最多不过半载,苦心维系那些名节于她而言又有何用呢。
便叫他恨她好了。
这样,还能助她完成出关所欲为之事。
“师尊还在犹豫什么。”身前那道清冷得极具辨识性的声音再次响起。
“……”
云摇下意识回眸,对上了慕寒渊的眼睛。
他肤色约是天生的冷白,自三百年前她救下他时便是。只是此刻眼尾被情欲沾染,早已浸透了红,殷殷如指尖抹开的淡血,又如秾艳迤逦的一扇雀尾。
连睫下那颗点金小痣都被勾抹出几分妖异。
她昔日救下他时倒是不曾想过,清冷如慕寒渊,会有这样蛊得她也沉沦的一面。
“——”
云摇回神时,抬起的指尖已经落在慕寒渊的眼尾。
那人似是同样怔在了她方才看他的眼神里。
而直到她惊回神,从沉湎的记忆中挣脱出来,慕寒渊才在同一息里猝然惊醒。霜寒似的薄怒覆上他眉眼,他撇过侧颜,近凶狠地避开了她的指尖。
“师尊,你羞辱够了吗?”
眉心一灼,难以言喻的恶怒之意燎过云摇周身脉络,侵占了她全部的五感神识。
近乎入魔的情绪下,云摇没有迟疑,指背沿着慕寒渊凌厉的颧骨线滑下分寸,然后不容拒绝地捏住了他的下颌,将那张清冷受辱的谪仙面转向自己。
“羞辱?这就算羞辱了?”
云摇靠近他,将人迫在青石前,她吐出刻薄的轻笑,呵气如兰地拂过他半褪也浸得湿透的雪白单衣下,那起伏如青山绵延凌展的锁骨。
涂着红蔻的指尖松开了他的下颌,若起若落地,沿着他颈线向下,路过那颗分明地折凸起的喉结时,她恶意地放缓了,以近乎折磨的轻慢,绕着它描下水色半干的圈。
“那这样呢,这算什么?”
“——”
慕寒渊的喉结勾着她指尖,蓦地滑动了下。
清晰而有力。
云摇略微讶异地挑眸,对上了慕寒渊眼底被水雾湿透的,不失清冷的薄怒。
“啊,”云摇笑起来,“这样看起来,你似乎也没那么讨厌我的,‘羞辱’?”
慕寒渊眼底墨意如灼。
像是被他眼神烫到了,云摇下意识躲闪了下目光,回神才有些冷恼地转回:“怎么,我说的不对么?不然你为何不躲?”
慕寒渊像是听到了三百年来最大的笑话。
他唇角薄勾,像漫天清冷的雪色里,绽开了朵冷漠迫人的霜花。
“你以师徒之契控我身魂,叫我如何躲呢,师尊?”
“——”
师徒之契。
四个字叫云摇莫名惊神。
她几乎快要忘了,三百年前,还是她亲口骗他说,这恶鬼相本体与他体内血色丝络的联结之力,名为师徒之契。
在这片沉默里,慕寒渊淡下了笑意。
霜花也凋零,碎成了细尖的冰刺,一根根楔进了不知道谁的心里:“……果然,你所控术法,当真是师徒之契。”
他声音不知缘由地覆上切齿的哑意。
“是又如何。”云摇贴身过去,隔着慕寒渊被温泉水湿透了的单衣,她辨得他颈下的血痕。
大概是她抓的。
那种血色丝络,于她,似乎要见血才能显露操控。
只是不知道在被她弄出这点血痕之前,慕寒渊又为何没能躲开。
云摇靠上去。
交颈一般,她轻吻过那点血痕。
唇下微凉的肌骨蓦地一颤,如同错觉。
“?”云摇撩起睫羽,歪过头,漫不经心地看他,“好了么?”
“——”
青石前,慕寒渊身影拂动。
雪白衣袍从月下的枝桠间掠过,给月华笼罩的地白拓下阴翳。慕寒渊那套被云摇随意扯脱下的衣冠重新履身,除去几处撕裂的痕迹外,全数清正,连褶皱都不存。
叫那张脸一衬,仍是副清冷脱尘的谪仙气质。
云摇趴上了他刚离开的青石,上面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的温度和垂发间冷淡的熏香。
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垂眼,但未动。
本以为慕寒渊恢复行动力的第一刻,她就该等到琴音催发,或是剑气加身了。
——但全都没有。
正相反。
那道清孤背影在月下立了许久,终于听得他沉哑开口:“你当年救下我时,便从没有信任过我。所以才要种下这所谓师徒之契,只为了来日,若我恶鬼相再次爆发,好叫你能够控制我,是吗?”
“……”
云摇正趴在青石上。
兴许受了走火入魔的副作用,也或者是为孽的代价,云摇从方才起便昏沉,这会听得断断续续,她也只昏昏欲睡地晃了下脑袋,没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