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不等她找个话头,就听身后一声低淡的轻哂。
“师尊放心。”
“…啊?”
“弟子会保护好自己的。”
“…………?”
云摇终究是没能拧过慕寒渊。
向来清冷如圣人无为的寒渊尊,对与云摇同行一事异常坚持。
面对软硬不吃的乖徒,云摇还真有些麻爪了。
尤其原本指望的红尘佛子听了他要同往,竟也没说什么,她就更没理由拒绝了。
于是浮玉宫行宫外,青山下,乾门一行即将兵分两路。
云摇与慕寒渊同妖僧回西域梵天寺。
陈见雪带队,领其余弟子回宗门复命。这一队弟子比起来时还少了些,譬如何凤鸣这类,隶属卢长老一脉的,都被卢长安给提前领走了。
“乌天涯也不在队里了?”听了丁筱汇报,云摇轻哼,“好个乌天涯,没看出来,浓眉大眼的,结果竟是卢长老那边派进来的细作?”
丁筱挠头:“我也意外,那位师兄只是外门弟子,卢长老心高气傲的,没听说过他还会将亲信弟子发展到外门啊。”
“可能他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云摇说着,放低了声:“此行我不能随队回山,有个重要任务交给你。”
丁筱眼泪汪汪:“师叔交给别人可好?”
“嗯?”
“我也想和师叔你还有寒渊尊一起去西域,我还从来没去过呢,我想——”
“不,你不想,”云摇残忍堵了回去,慈眉善目地一边拍肩膀,一边忽悠,“这队弟子里,我能够信任的不多,能够信任又颇有能力的,更是只有你一个了——你要是也跟来了,那我的重任,还能交给谁来担当呢?”
丁筱吸了吸鼻子,将信将疑:“真的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事关乾门安危。”
“……”
大约是头一回见云摇这么正经,丁筱又缺乏见识云摇真面目的经验,几句话就被忽悠得用力点了点头:“师叔你说,我一定不负师叔厚望。”
“这还差不多,”云摇勾手,“简单,就是那个要跟着你们陈见雪师姐一起回乾门的厉无欢,你给我把他盯紧了,不管有什么异常举动,全都传剑讯告知给我,懂?”
丁筱似懂非懂,有些警觉地抬头:“那位厉道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没有。”
“那师叔为何要我盯着他?”
“看他不顺眼。”
“……”丁筱:“?”
就这样,一席话后,原本拽着云摇衣角不撒手的丁筱就被云摇忽悠回了队伍中。
那行人身影到了天边,云摇还笑吟吟地朝那边挥手。
直到夕阳将长影投在她裙尾,慕寒渊清冷声线在身侧低低响起:“师尊在想什么。”
“在想你要是也这么好忽悠就好了。”
“……”
云摇转过身,正瞥见,天边暮色将慕寒渊一身白衣染得如晕红鎏金。
那人清冷眉眼也被衬出几分温柔。
只是望着她的。
对上那眼神,云摇莫名有点不自在,她轻晃开身,假意望向四周:“哎,妖僧人呢?”
“了无大师说,自己的坐骑跑去了行宫后山,迷路了,他去将它领回来。让我们在此地稍等。”
“嗯?妖僧还有坐骑了?莫非,是他们梵天寺寺门前那两头玉狮子吗?”
“师尊四百年前见过?”
“自然,我还记得它们很是威武,就据守在寺门两边,法相庄——”
云摇忽卡了壳。
……四百年,前?
妖僧当日话声幽幽飘回耳边:
[云施主忘了?四百多年前,你以天缘山下随手折的一枝桃花剑,叩开了我梵天寺罗汉金阵十二天门,打得方丈吐血,强行要带我回乾门成亲?]
云摇:“………………”
一两息后,云摇心虚得扭头,看都没看格外安静的慕寒渊的方向:“怎么会呢?我又没去过梵天寺,哪里见过什么玉狮子?我就是胡说的,胡说的。”
“师尊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慕寒渊沉默过后,忽问道。
夜色带着莫名的凉意沁上来,云摇迟疑了下:“听说过,怎么了?”
“没什么。”
慕寒渊淡淡一笑:“师尊既说不曾有过,那寒渊便信了。”
云摇品了片刻,轻狭起眼:“我怎么觉得,你好像在威胁我?”
“师尊多虑。”
不等云摇再说什么,慕寒渊抬手覆掌,将一物显影于云摇面前:“这件东西,忘记还给师尊了。”
云摇定睛,竟是秘境里被慕寒渊拿去的龟甲。她低头晃了晃腕上的手串,金铃孤独鸣响,云摇看了半晌,莞尔:“难怪,今日睡醒后总觉着缺了什么。”
说着,云摇便要将龟甲取走。
只是她指尖就要触及慕寒渊掌心时,那人忽垂了手,袖风极自然地与她擦过,就仿佛只是恰巧无意地错过。
“我为师尊系上吧。”
“……哦。”
云摇心里还是觉着哪儿有些古怪,但又说不上来,毕竟徒弟为师父戴点什么,应该也正常吧?
这般想着,云摇就随慕寒渊牵起手腕。
直到他灵力在她金铃手串上拂过。
云摇难得显出几分惊色,意外得倏然抬眸:“你的修为……快要破合道了?”
由不得云摇不惊。
合道巅峰到渡劫境前,又被所有修者称为天堑,古往今来,天才济济,仙才辈出,入合道境的修者加起来绝非少数,但其中能破合道而入渡劫的,却是寥寥无几。
尤其仙魔之战后,两域强者凋零,青黄不接。
当年云摇闭关、境界跌落前,也只是半步渡劫,还未能全然入渡劫境。
而慕寒渊,如今既已窥见破境契机,那完全晋入渡劫境,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
他才多少岁来着?
云摇惊异难言。
慕寒渊却眼皮都没抬,像说起一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仍一心落在云摇的手串上:“醒来一日后,弟子便察觉,合道巅峰的壁垒有将破之兆了。”
慕寒渊正系着,就发现被他托在掌心的这只手,开始一根根弯曲细白的手指,在他眼皮底下攥成了拳。
慕寒渊抬眸:“师尊在算什么?”
“当然是算你几岁……”低头扒拉另一只手手指的云摇说到一半才回神,顿了下,她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嘀咕,“明明你晋入金丹境,应该比我还晚一些,怎么渡劫境破得比我还快,这没天理……”
慕寒渊垂低了睫,拂下一点笑意:“大约因为,我有一位好师尊?”
“嗯——嗯?”云摇刚想点头,“那不行,太一老头听了要揍我的。”
“有我拦着师祖。”慕寒渊接得自然。
云摇眨了下眼,反应过来什么:“我好像从来没跟你提过我的师门,你知道太一老头?”
她一顿,晃了下他刚系好的手串上的龟甲:“也知道这个?”
“太一真人与乾门七杰中五人的画像,都挂在乾门天启阁内。弟子每年都会入内打扫,自然见过许多遍了。”
慕寒渊说着,望向云摇身上那些环佩叮当的饰物:“占卜龟甲属于大师兄,司玄。金铃手串属于二师姐,苏梦雨。方形木簪属于三师姐,修心。碎花发带属于六师兄,君乾。”
“你倒是,观察得仔细,”云摇声音微涩,仍强笑着,“那四师兄呢,他的东西不在画像里,你一定没有猜到吧?”
“奈何。”
慕寒渊忽低声道:“听闻四师伯有一柄戒尺,玄铁所制,从不离身。师尊幼时常被训诫。后来的奈何剑,便是那柄戒尺了吧?”
“……”
云摇生平第一次,有种被什么人完全从头到脚从身到心地剖开来,将一切她赧于也难于承认的心思,全数曝露在光天化日下的感觉。
她本以为慕寒渊只是她收而未教的弟子,两人之间不该有多少亲密或相知。
但如今看来,似乎只是她不知他。
而他知她甚深。
更可能,胜过她自己。
云摇莫名升起种无处躲藏的窘迫,虽然只那么一瞬,但也让她本能避开了慕寒渊的眼眸,他的眼神像是能撕开她的伪饰,直刺入她心底,找到那个曾拥有一切又失去了一切的孩子。
她仓皇地撇开脸,语气里仍是带笑的。只是若听得仔细,还能分辨出一丝颤音:“乾门果然是没落了,才三百年,都要让寒渊尊亲自扫阁了?”
“因为掌门说,天启阁,是师尊曾独自住了十年的居所。”慕寒渊道,“我只是想知道,师尊那些年独身一人支撑乾门,望着那些画像时,会是如何想的。”
明知可能有坑,云摇还是不由地问:“那你想出结果了?”
“想不出。”慕寒渊答。
“难得,”云摇松了口气,轻笑,“世上还有什么能难得倒寒渊尊……”
“我只是想通了一件事。”
“嗯?”
听慕寒渊话声沉哑了几分,云摇回眸望他。
也恰逢慕寒渊掀起眼帘,眸如渊海。
“从今往后,我再不会让师尊孤身一人。”
“……”
云摇怔在了他眼底。
直到她的身影被他的情绪彻底吞噬。
第36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二)
云摇后来再想起这一幕,都觉得那该是个相当美好的,师徒情深的画面。
如果没有那声煞风景的驴叫。
“咴——”
一声惊得云摇回神,她仓皇退了半步,朝着声音的来处望去。
山林间迎面而来——琉璃佛杵,妖僧,和……
一头毛驴。
这个诡异的搭配让云摇迷乱了很久,不确定到底是自己的眼睛还是意识出了问题。
直到妖僧顶着那张比女弟子都妍丽的脸,优哉游哉地牵着驴走到了云摇面前,她才终于确定了——
是这妖僧脑子有问题。
“你别告诉我,这就是你那头在后山迷了路的坐骑?”云摇面无表情地指着驴。
“阿弥陀佛,”妖僧合掌,“众生平等,云施主不该有轻视之心。”
“这要是你们梵天寺豢养的仙驴,那我肯定不轻视它。但这驴,明显就是头普通毛驴吧?我都怀疑你是从浮玉宫后厨偷来的——此去梵天寺上万里,它又不能腾云驾雾,难不成我们三个轮番扛着它去?”
妖僧含笑不语。
云摇顿了下:“……真是你从后厨顺来的?”
“后山,”妖僧耐着性子纠正,“非顺,救也。”
云摇:“…………浮玉宫虽然上下没几个好东西,但也待你不薄,你走前顺人家一头驴,怎么好意思称大师的?”
妖僧捻着佛珠,慈眉善目:“此驴与我有缘。”
云摇:“……”
好好好。
秃驴和驴,甚是相配。
她算是知道以前凡间的人为什么要这么称呼他们了。
于是,三人一驴就此踏上了向西的路。
云摇忍不了那一路跟在身后的“咴咴”驴叫,打着“为大师到前面的村庄探路”的旗号,拉着慕寒渊先行一步。
藏龙山位于仙域西南,要想去往西域天缘山上的梵天寺,须向西北而行,一路先经丛林,再过山野,最后便入荒漠。
这中间能供他们歇脚的地方,绝不算多。
其中有个必经的城镇,便在一处群山中的关隘。那附近山势奇险,且极易迷路,要不想翻山越岭无穷尽,都得从那处城镇穿城而过。
考虑到妖僧的那头有缘驴,云摇便将他们的第一夜落脚处定在了这座城镇里。
云摇与慕寒渊踏入城中时,夜色才初初坠上城门前的柳梢枝。
城中夜市已经开了,热闹非凡,来往的多是来西南跑商的商人镖师,偶尔也能见些混杂在人群里的修者。
不过此地必经偏僻,除了前几日藏龙山那要命的热闹外,修者鲜少来此。而各仙门这回损兵折将,多数已经同乾门一样,带队回了各自宗门,还混迹在此的,多是些散修了。
云摇本想给慕寒渊施个术法遮了面容,没想到还是不成。
“你这体质,实在奇怪,”云摇进城后,犹不解地瞥着慕寒渊,“我本来以为是恶鬼相的原因,可现在它都不在了,为何遮容术法还是对你不起半点作用?”
慕寒渊想了想,袍袖微抬,血色丝络绕着修长漂亮的玉白掌骨若隐若现:“兴许是它们的原因?”
“……!”
云摇吓得一扑,连忙拽着他手腕扣下去。
等定下心神她才又好气又好笑地转回脸,去看那位毫不知厉害的寒渊尊:“我都说过了,这种东西不能显露人前。万一让人认出你来,再看见了这个,不定要怎么编排!”
慕寒渊垂眸侧望着她。
不知道是不是暮色与灯火作祟,云摇总觉那神色间,有一点似笑非笑的亲近。
“只师尊看得见,旁人不行。”
“?”云摇的注意力立刻被拉走了,她低头,拉着他手掌左右翻看,“这么神奇?”
“……”
慕寒渊眼神轻晃,掌骨也在她手心僵了下。但直到最后他也没做什么挣脱,任云摇把玩似的拽着他手掌,勾着指骨间垂下的血色丝络如水草般撩拨荡漾。
血色丝络看着明显,却好像能随他意动,而改作无形无质,云摇能拿指尖穿拂过去,又察觉不到分毫。
云摇微蹙眉心,脑袋压得低低的。
这东西现在想来便是终焉火种寄于慕寒渊体内所留下的,不知是什么本质,对他又会不会有什么害处……
云摇正研究着,身旁,两位挎着篮子的妇人与二人擦肩而过。
几次回头后,就听见低低的议论声,清晰飘进云摇与慕寒渊耳中——
“你瞧这小姑娘,还在外面呢,就抱着她夫君拉拉扯扯,亲亲摸摸的。”
“哎哟,世风日下啊……”
“谁说不是呢?不过你瞧见没,她夫君生得是当真好看,我还没在咱们镇上见过这么仙气飘飘的人物呢,不会是哪个门派的仙人吧?”
“那不能够,哪个门派的仙人能叫小姑娘这样摸?我看这夫君多半是她抢回来的,养在家里供她取乐的。”
“啧,那可真是神仙日子……”
两人身后几丈之外。
云摇:“?”
红衣少女缓缓地将她罪恶的手从慕寒渊袍袖下挪开。
肃然片刻,她扭头问慕寒渊:“你说,她们刚刚说的小姑娘是谁?”
慕寒渊从善如流,他一面垂着眸捋平了袍袖上被云摇弄出来的褶皱,一面温声答道:“应当不是师尊,是旁人。”
“我觉得也不是,”云摇边走边点头,“我长得这么纯良,怎么可能做出抢了夫君放在家里取乐这种禽兽不如的……事……呢。”
云摇尾音低了下去。
——她忽然想起了前“云摇”的所作所为。
把徒弟囚禁在洞府里取乐,咳,为所欲为什么的,似乎比这个更禽兽不如一些。
听得身旁忽悄然,慕寒渊沉默片刻,长眸轻抬几分。
“莫非,师尊当年要将红尘佛子掠回山中,就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云摇:“?”
她只是心虚前身而已,他想到哪里去了!!
“休、休得胡说,为师绝不是那样的人!”云摇眼神转得飞快,掠见身前不远处就支着个摊子,她连忙往那边过去,“哎那是什么,过去看看,还挺好看的……嗯?”
云摇停在了摊子前。
这是个画摊,不过云摇正对面挂着的,却是个凶神恶煞还满脑袋犄角、浑身冒黑烟的妖不妖鬼不鬼的怪东西。
这种画工,竟然还没被砸了摊子?
云摇正站在那幅画前嘴角抽抽,就听摊主热切地起身:“这位小姐,可是要买这副镇宅图?这东西可管用了,斩妖除魔,赈灾辟邪!”
云摇恍然:“镇宅的啊,这画的是,钟馗?”
“哎诶,钟馗大人哪里管我们乾元界的事,在这仙域地头上,论斩妖除魔,还得是鼎鼎有名的那位乾门小师叔祖啊!”
云摇:“……”
云摇:“?”
难以置信地看了看那画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云摇听见自己声音飘忽带颤:“这是,云…云摇?”
“可不是?客人真有眼光!!”
云摇:“………………”
心底念了三遍“不能砸”,云摇捏着指骨从摊子前忍辱负重地转身。
摊主见状不死心:“哎?客人不喜欢乾门小师叔祖吗?没关系啊,这儿还有乾门七杰的画像呢!客人一道看看?”
云摇攥拳。
“……我渴了,到前面茶楼等你。”
说完,没等慕寒渊,云摇掩面而去。
“哎,客人——客人?”
摊主茫然看着红衣少女迅速隐没在夜色与人群间的背影,正遗憾错失了位贵客时,就瞥见那位着华袍莲冠的青年还站在摊前,并未随之离开。
摊主升起点希望:“这位客人,您看上哪一件了?”
慕寒渊袍袖轻抬,翻覆的掌心间,已躺了一枚流光溢彩的上等灵珠:“云摇的画像,我都要了。”
“!哎呦好好好!没问题!我全包给您!”
摊主一边合不拢嘴地弯腰去画篓里抱那些画,一边心底腹诽这是哪家仙门出来的大少爷,竟用这么贵重的灵珠买这么几张破画。
等摊主喜滋滋地将那枚灵珠接入双手中,擦了擦,然后小心又隐蔽地往怀里藏,他忽见摊子前走出去几步的青年又停下了。
似谪仙的面庞微微侧过些许,夜色将他眉眼覆落几分黛色。
摊主以为他要反悔,警觉又小心地将怀里的灵珠握得紧了些:“客人还有什么吩咐?”
“乾门七杰其他六人的画,你这儿也有?”
“是,是啊,”摊主殷切问,“客人还需要吗?我都能拿给您!”
“其中,可有五师兄,慕九天的画像?”
摊主一愣,刚要弯下的腰直回来。
他犹豫了下,低声:“这个,当真没有。”
“也没有啊。”
同天启阁中一样。
摊主并未注意那个“也”字,只是赔着笑道:“听说这位仙人几百年前在两界山遭了魔域偷袭,又遇大雪曝寒,野兽分食,死无全尸,甚是凄凉……大家觉着不吉利,再加上也没见画像传世,自然就没有画的了?”
“如此,”慕寒渊颔首,“谢过了。”
“哎,贵客客气,您慢走——有机会再来啊!”
“……”
慕寒渊抱着那几卷陋制的画纸,像是半点不察身侧那些或惊艳或驻留的目光。
他已不再是当年随云摇入朱雀城的孱弱少年。
如今,只要他想,哪怕他从这些人面前再走过数千遍,也能叫他们没有丝毫察觉。
只是懒得罢了。
世人如何想,他从不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那一个人而已。
因此今天师尊问起,他说了,又不曾说尽。
那三百年里,他一次次踏入天启阁,想象她曾日日夜夜独身在此。
那时慕寒渊还有一个念头不曾对任何人提起——
乾门七杰里,除了她自己之外,唯有一人的画像不在那里。
睹物当思人。
那唯一不在的那个人呢?
是来不及,还是,他死之后,连他的画像,你都不忍多看一眼?
“……师尊。”
慕寒渊驻身,停在了茶楼外的树下。
他仰颈,望着树梢间,露出的二楼那个倚栏懒坐的红裙少女的侧影。
楼里灯火盈盈,和着月光落了她满身。
她独在红尘里,便叫他所厌漠的人间亦可爱可亲。
罢了,那些都不重要。
只要她在就好。
“……”
尽管没有得到丝毫回应,慕寒渊的眉眼还是温垂下来,眼尾点金小痣轻熠。
他一步踏出,气机将动。
忽地,耳边一声森戾低笑。
“当真不重要么?”魔音如蛊,似天涯似咫尺,“纵使,她所想救、所想见、所想留的那个人,从来都不是你?”
“——”
慕寒渊身影骤止。
一两息后,他垂眸,望着自己心口透出的诡异微熠的星点,霜色覆过他清寒眉眼。
“……你果然还是出现了。”
他阖了阖眼。
无人能见,而独云摇曾见过一眼——他此刻所感知的心口正中,贯穿着一柄“不存在”的匕首。
如星光凝练,如神魂之质。
从葬龙谷离开后,醒来之时,它便一直在了。
“幻境里,那把匕首是你给她的。”慕寒渊低声,“那不是龙鳞匕。”
“知道又如何,你要去告状么?”
慕寒渊垂袖而立,那点霜意已从他眉间褪尽,此刻话声听起来也温和渊懿:“连显影都做不到,只能藏在翳影里、同我一人交谈的孤魂野鬼而已。你的存在有什么资格被她知晓。”
“——”
满城的夜色忽然翻涌起来。
远处月下的山林呼啸,光华骤消,悬于天际的清月被涌动的阴云吞没,如魔焰噬月,狂风骤起。
夜市里的行人不知所措地惶恐躲避。
而树下,人影幢幢间,唯独静立的慕寒渊一人能听到,那道潜藏在夜色中暴戾疯狂的声音:
“我若是孤魂野鬼、你又好到哪去!”
随耳旁戾然话响,慕寒渊听到了虚空里一声弦音如杀——
刹那之间,他识海中仿佛千剑尖唳,万鬼悲泣。
而那个入魔的声音犹在嘶哑地笑着,却如泣血之音:“若不是我,你便是我!!你有何资格……”
话声骤消。
像是某种积蓄的力量耗尽,慕寒渊心口处,若隐若现的光点如星火般逸散。
同他耳边那道话声一样,从未存在过似的,潮水般消褪而去。
风停了。
清月破云而出。
身周依然是人流涌动的热闹夜市。
慕寒渊却站在原地,眉峰蹙起,他正单指拂勾起束腰玉带下垂着的坠子。
玉琴佩饰被他托在掌心。
……他不可能听错,那是悯生的琴音。
[若没有我,你便是我!!]
魔音如蛊,搅得慕寒渊眼底一瞬晦沉,清冷如雪的莲花冠上,墨色如焰从冠底灼起。
“慕寒渊。”
“——”
一声清凌凌的女声,忽唤回了他沉沦的思绪。
慕寒渊骤然抬眸。
几丈外,茶楼前的木质楼梯上,红衣女子懒扶着栏,侧身望他。
眉眼如姝兰。
停了片刻,她忽然抬手,手指朝他勾了勾。
“……”
慕寒渊清定了心绪,垂袖走过去,停在木质楼梯下,恰比她矮上半身。
她勾起的指尖就在他如墨长垂的青丝旁。
“师尊。”
莲花冠薄抬,那张清隽如许的谪仙面庞,就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仰起,望她不动。
云摇迟疑了下,单手托腮,靠着栏杆俯下来:“你这莲花冠,还会变色吗?”
她指尖在它上面轻点。
像是错觉,莲花冠颤了一颤。
云摇:“?”
“……”
慕寒渊抬眼。
两人正立在灯火阑珊里,他眼底情绪深浅也分辨不明。
云摇只觉着慕寒渊的眼神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才终于挪了下去。
“师尊,”他声音听起来几分无奈,“莲花冠碰不得的。”
“为何?就跟你的悯生琴一样,不许旁人沾手?”云摇咕咕哝哝着问。
“……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
云摇托腮半晌都没听见回答,有些手酸,不耐烦地抬手,再次戳了那凉冰冰的银丝莲花冠一下:“我,偏,要,碰。”
“…………”
慕寒渊终于察觉了什么。
他微皱眉,绕上了木质楼梯,直停到云摇下面一阶,却仍还比她高上两寸。
借着楼内灯火,看清了云摇面上淡淡酡红,慕寒渊有些难信:“师尊,你又喝酒了?”
“什么叫又——我没有,”云摇肃然蹙眉,“是水,甜茶水。”
红衣少女往后指:“这家茶楼的特色!”
慕寒渊顺着她指尖,目光向上一挑。
“迎来酒肆”的招牌木匾,就在她头顶高高悬着,木色红漆,光明磊落。
慕寒渊轻叹了声,眼尾低垂下来,声音浸着点浅淡笑意。
“茶楼在前面,我为师尊带路,可好?”
“不好,”云摇想都没想,摇头拒绝,“我喜欢这家茶楼的甜茶水,好喝。”
“师尊。”
“……走不动,不换。”红裙少女扛不住那个拷问良心的眼神,干脆把脖子一扬,转朝着旁边的木质廊柱抱了上去。
慕寒渊踏过两人之间的最后一级木阶。
云摇被落了满身的翳影笼罩。
迟疑了下,她缓缓而小心地回眸,仰脸。
比她高了许多的徒弟逆着满城的灯火与熙攘的人烟,就立在她身前咫尺远的地方。
云摇抱着木廊柱的手指轻扣住,警觉:“你要干嘛?”
“弟子冒犯了,师尊。”
一阵天旋地转——
等云摇被那醉意和晕意搅得七荤八素的脑袋终于略回些清明时,她人已经在慕寒渊的背上了。
两人走在城中夜市的人群间。
叫卖声,孩童的嬉笑声,讨价还价声……人间犹如一场盛大烟火,声,色,形,味,俱将他们包围其中,逃都逃不开。
云摇也不想逃,她住了太久清冷的空无一人的司天宫和天悬峰,她喜欢人间哪怕再凡俗不过的盛景。
还喜欢……
趴在背上的红衣女子安静了没多久。
慕寒渊听见一点衣袂摩擦的簌簌声,跟着,颈后就蹭上了点灼人的呼吸余温。
他身影蓦地一停。
云摇毫无所察,趴在慕寒渊的颈旁嗅了好一会儿,茫然抬眸:“你屋里用的是什么燃香?”
“……乾门内门弟子统一的制式。”
“是吗?”并未听出慕寒渊的声音已哑下了几分,云摇迟疑地咕哝着,“怎么好像,你的味道和他们都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