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寒渊尊,自然是没有的,”丁筱停顿了下,谨慎补充,“不对,是连寒渊尊也没有过。”
“那她这先天之疾,慕寒渊没替她治过?”
“游历间,寒渊尊带回来不少补先天之疾的,好像都交由掌门了,只是师姐是先天灵体有缺,九思谷的医圣其实早年也为她看过,说是心口有块生来空残之处,除非飞仙,不然怕是治不了的。”
“这么倒霉么……”
云摇原本也想上手给陈见雪探查,但见那两人亲密,又不好插手了。
“都说过不要这样浪费了……”陈见雪终于从急咳中缓过来,想挣开,却没能脱手,她声音细弱无奈,“我这是先天之疾,根治不得,消你再多灵力,也只是浪费。”
“那就随你浪费,”厉无欢说得随意,指骨倒是不曾离开陈见雪的手腕分毫,“反正我修炼来的,自然由我心意,哪怕只能给你缓上片刻,我也觉得最是物尽其用了。”
“……”
陈见雪未曾答这句,借着一声轻咳微微偏开了脸。
但云摇看得分明,绾起的青丝间,她掩鬓下的耳珠分明已经沁上淡淡的嫣粉。
云摇轻挑了挑眉。
看来,慕寒渊进葬龙谷出生入死这几日,他的小师妹是彻底被这个散修给钻了空子了?
好歹毒的趁虚而入。
云摇看向厉无欢的眼神不友善起来。
厉无欢大抵是察觉了,也不遮掩,他径偏过侧脸,似笑非笑地望云摇:“小师叔,似乎对我依然成见颇深?”
云摇眯眼,微微一笑:“别攀亲带故的,我和你认识么。”
厉无欢也不恼,含笑风流:“是晚辈冒昧了。”
陈见雪闻言,有些忧虑地回眸想说什么。
“自己宗门养出来个漂漂亮亮天仙下凡似的小姑娘,刚出门没几日便给个花花公子模样的散修瞧上了,天天不远不近地跟着,”云摇一口气说完,仍是不轻不重的,“——换了你,你会没有意见吗?”
厉无欢一怔,随即莞尔。
一双桃花眼笑得更加潋滟祸害:“乾门小师叔教训的是,还是我太孟浪了。”
话间,他指骨从陈见雪手腕上挪开,这才又对她道:“外面风凉,你若担心你的师兄,便进大殿去看看吧?”
陈见雪问:“那你呢?”
“我?我没关系,散修嘛,皮糙肉厚,最扛得住风吹雨打,”厉无欢顶着他那张青楼挂牌也能头牌起的小白脸,信口胡扯,“而且你们乾门这位小师叔没说错,我这样跟着,于你名声不好,我就在殿外等你。若是有什么事,你再发剑讯给我也不迟。”
“……”
这一番话下来,再配上那双婉转多情的桃花眼,别说陈见雪了,就连丁筱都轻轻从后面拽了拽云摇的衣角,小声说情:“师叔,我看这位厉道友只是言语轻浮,心性却不差的,又真心喜欢师姐,您就别为难他了。”
陈见雪同样楚楚望来,欲言又止。
云摇:“……”
我乾门山内是种了多少颗她俩这样漂亮无知又单纯好拱的小白菜啊。
但姻缘一事上,旁人硬要插手,只会越是干预,越是促成,何况云摇这会也实在懒得分心。
她唯一的独苗徒弟还在里面“受审”呢。
多说无益,云摇示意丁筱,绕过拐角,走到了各派弟子们三两围聚的行宫大殿前。
门外多是些普通弟子,没有入殿内参议的机会,于是只能在外面夹道听着动静,这会儿也都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声音而低声议论,不敢高语。
“等等,殿内是众仙盟堂议,你们不能进。”两名守在殿门前的浮玉宫弟子抬手拦住了云摇和丁筱。
丁筱立刻上前:“我们是乾门弟子,寒渊尊就在殿中,我们为何不能进?”
两名浮玉宫弟子对视了眼,离得近的那个板起脸:“这儿是浮玉宫,里面是众仙盟的堂议,我们说你不能进,便是不能进,哪来那么多为什么——哎呦!”
对方推向丁筱的手就被一道无形灵力蓦地格开。
他吃痛惊呼,捂着手腕怒目云摇:“你敢动手,你知不知道我师父是浮玉宫五代长老——”
“我是慕寒渊的师妹,云幺九。论仙门辈分,你师祖见了我都得喊我姑奶奶。”
云摇懒洋洋地截断了他的话声。
到底还是没好意思说出“我是云摇的徒弟”这种话来。
对面两人脸色都变了,连带着听见这句话的,殿门外一众修者朝向云摇的神态目光都古怪起来。
若是鄙夷议论也就算了,偏偏还都透着点打量和迟疑,更有甚者,还主动退开了一圈。
……她是什么魔族余孽吗,他们要这样避讳。
大约是看出了云摇蹙眉的不解,丁筱悄然凑过脸来,低声解释:“师叔你不知道,就在你睡着……啊不是,冥想闭关这两日,寒渊尊已经广宣众仙门,言明此次破葬龙谷秘境,是你一人之功,与他无关。”
云摇偏过脸:“这他们也信?”
“本来是不信的,但悬剑宗的吕长老,哦就是我们上回在藏龙山山神庙搭救下来的那一行的带队长老,也为小师叔力证了您的剑法卓绝,修为通天,竟能在那么多魇兽的围困下,力战无面全身而退,大有小师叔祖之遗风!”
“……那我可真是谢谢他了。”
有了这重身份作保,两名浮玉宫弟子权衡之下,自然不敢再做阻拦,云摇与丁筱顺利进了行宫大殿。
虽门外拦得紧,但仙域广袤,仙门无数,单众仙盟便有数十座宗门在列。大殿中除了四大仙门之外,各自以带队师长占一座为首,弟子们分列其后。
还有一些小仙门,没有化神境以上的长老带队,则直接熙熙攘攘汇聚在前殿入门处。
云摇混在众人间,瞥了眼居于首位的浮玉宫两位宫主,不由轻嗤:“如此等级森严,知道的是众仙盟,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入了魔域的魔宫。”
丁筱听得脸色一变,连忙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她这才心有余悸道:“小师叔,这话……您要明了身份说,那没人敢驳您,但这会儿……”
丁筱话未说完。
大殿上首,忽有一声重哼,带着四扩的灵压横扫,顷刻间压平了整座大殿内的不平之声。
云摇目光落去。
只见一中年男子,身着湖绿长袍,蓄着一把长髯,面相不善:“我浮玉宫只信以理服人!朱雀城少城主无面的尸身如今就在殿后,奈何剑法的威势,普天之下无出其右!这可是乾门小师叔祖自创剑法,整个乾元界也翻不出第二脉,你们说与寒渊尊无关,那这尸身上的奈何剑气如何解释!?”
“……”
殿内低议声中,丁筱暗朝那中年男子翻着白眼,凑到云摇身旁:“小师叔,这就是应天奇他师父,浮玉宫第七宫的宫主,元松青。”
“应天奇?”云摇茫然,“谁?”
“您可真是不记仇啊,”丁筱无奈,“就上回因为骂了您,被何凤鸣师兄打了的那个。也是倒霉了,浮玉宫此行来藏龙山,是两位宫主带队,其中一个刚好就是他——他绝对是记恨上回寒渊尊说要上浮玉宫为您讨说法的事,这才故意为难的。”
云摇恍然:“我就说,浮玉宫之前巴结慕寒渊都来不及,怎么会有人突然唱反调。”
“是啊,这回他若不踩下寒渊尊,那回了浮玉宫,真得了未来道子大人的责难,要倒霉的就是他们第七宫了。”
“……”
果真,元松青身后,第七宫弟子也纷纷帮腔,一副今日就要坐实了慕寒渊杀无面灭口或有龃龉的势头。
云摇几次蹙眉看向乾门位置——除了四大仙门之外,乾门也是唯一一个不列入而居首四座的门派。然而此刻乾门弟子竟然悉数沉默不语,像是未曾听闻那一盆盆脏水净往大殿中央的慕寒渊身上泼。
隐在人群间,云摇眉心紧蹙,眼神冷了下来。
丁筱看着大咧咧,但极擅察言观色,觉察到云摇看向乾门的目光情绪后,她犹豫了下,还是直言道:“小师叔,刚有件事我没跟你说,何师兄他们都被卢长老让人看管起来了。今日在殿内的乾门弟子,都是卢长老麾下的。”
“所以呢。”云摇声线微凉。
“卢长老与元松青,私交一向……不错。”丁筱轻声说完,都没敢看云摇反应。
几息后。
她才听得身旁一声清凌凌的笑,婉转动听,却又透着剑意逼人的煞气。
“好啊。我还以为烂透了的只浮玉宫一个,没想到……”
“寒渊尊。”
殿内,一声清喝盖过了云摇的话声。
还是元松青,此刻这位浮玉宫第七宫宫主的神情间,几乎透出些咄咄逼人来:“旁人说的我都不信,对寒渊尊你,我倒是向来敬佩——不如就由你亲自说,这无面身上的奈何剑气,若不是你所为,难道是你师尊云摇已经出关了不成!?”
“——”
那个仿佛被忘记已久却又如雷贯耳的名字一出,满殿皆寂。
云摇眼神忽变了,她回眸看向殿中的慕寒渊。
长袍如雪,长身如玉。
该是片尘不染。
云摇蹙眉:“不好。”
“啊?”丁筱慌忙回头,“不好什么?”
“……”
云摇没来得及回答。
也用不着她回答。
下一刻,阒然如夜的大殿内,响起慕寒渊清冷平静的声音:“此事与乾门、与旁人无关。”
丁筱脸色顿变。
殿内其余众人也惊骇地望向慕寒渊,他们听这话,分明他下一句就要将这滔天罪责自揽于身。
慕寒渊垂眸,淡声道:“是我一人所——”
“无面是我伤的。”
忽地,一个清凌凌的女声盖过了慕寒渊的声线,扬至殿内每一个人耳边。
下一刻。
大殿内那道清隽侧影旁,忽多了一袭艳红衣裙,裙摆落叠在慕寒渊的雪白袍袂上,翩然得如花落雪。
红衣少女说罢,微微回眸,对上慕寒渊眼底渊海骤起的情绪。
只两人听得到的传音里。
云摇轻哼:“逞什么能,我是师尊,你是徒弟。哪有师尊躲在徒弟身后的道理。”
“……是。”
一点笑意像花开在雪里,慕寒渊垂低了眼,抑着难以自制的唇角,向后缓退了一步。
此刻众人才回过神来。
眼见着慕寒渊都要亲口承认了,却忽然被人打断,元松青自然是最为恼怒:“你是什么人,竟敢擅闯众仙盟堂议?”
进来前云摇就确认过了——这次葬龙谷秘境之行,各仙门折损众多,要首人物基本已经各回各宗了,至少此刻还留在行宫内的,明面上没有她闭关前就在了的老家伙们。
既是一群小辈,不担心被认出来,云摇扯瞎话都理直气壮——
“我叫云幺九,云摇座下弟子,寒渊尊的师妹,”云摇一顿,在元松青铁着脸色说话前先发制人,她笑嘻嘻地一歪头,“哦,好像还是在座葬龙谷幸存者们的救命恩人?”
众人:“………………”
丁筱扶额低头,咬牙咕哝:“师叔这嘴,竟还指望和寒渊尊一样的好人缘?能混成狗不理已经是因为没人打得过了……”
一顶救命恩人的大帽子扣下来。
大殿内原本想说些什么的仙门长老们尽皆面色古怪地按下声,出口半截的都咳嗽着咽了回去。
毕竟这次兴师动众,哪个门派没有借着云摇的余荫而稀里糊涂就从那个要命的葬龙谷里侥幸逃脱的弟子呢?
——确实有一个。
从头到尾只派弟子看守葬龙谷秘境入口,却从未遣弟子入内的,浮玉宫。
元松青冷声逼视云摇:“我听说过你,贵派陈掌门前些日子代小师叔云摇收徒,选了你作云摇前辈座下的第二弟子——且不说这个身份,众仙盟是否承认,单说你才拜入乾门几日,云摇前辈闭关三百年,你恐怕连她的画像都没见过,怎么敢说自己已经习得了奈何剑法?!”
“……”
众人屏息,注目,聚精会神地看向云摇。
只等她有理有据反驳或是支支吾吾败退。
然而等了片刻,只见红衣少女全程都没事人似的,与身旁雪袍墨发的青年不知说着什么。
似乎完全没有将元松青的话听入耳中。
元松青勃然大怒,拍桌而起:“云幺九!我代浮玉宫出言,你竟敢视而不见,可曾——”
“元宫主。”
未等元松青说完,一截霜寒冷声穿殿而过,像是肃杀霜雪之意忽扑面席卷,大殿内众人只觉神识里轰然一寂,跟着便是天地茫茫阒然。
而冥冥中,修为更高的修者们,不约而同听见了一声淡去的清冷弦声。
“…………”
化神境以上,有一个算一个,全都起了不同程度的神色变化。
连乾门席间,为首那个原本事不关己似的卢长安都拿着茶盏的手一停。
他惊疑回头,和众人一同望向了大殿中央。
身后为首的大弟子惊愕俯身:“师父,寒渊尊的修为——”
余音未竟。
被卢长安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不知何时,那道雪袍墨发的身影叠在了红衣之前。
莲花冠沁着冷淡的霜色,三百年间,众仙盟之人第一回 见他们的寒渊尊如此眉眼冷峻,声线寒彻:“云幺九已由我师尊钦定,便是我乾门二代弟子。即便这里是浮玉宫、众仙盟,也容不得何人对她呼喝。”
“…………”
连方才被一众人质疑诘问时都不曾有分毫色易的慕寒渊,此刻显然动了怒。
那声弦音之后,元松青便脸色大变,他盯着慕寒渊,神色在怒意和忌惮之间摇摆不定。
就在他眼神渐渐阴沉下来,似乎要做个什么破釜沉舟的决定时,忽听得一声短促的笑从他身后响起。
“哎,寒渊尊何必动怒,我师弟绝没有冒犯令师尊与令师妹的意思。”
来人从元松青身后露出身影,却是个子不高,但肚圆滚滚的胖子,看着更像个凡间的闲散富家翁,半点没有仙门气质。但只从他对元松青的称呼,身份也一目了然了——
浮玉宫此行的另一位带队宫主,第五宫宫主段松月。
“师弟,来,你先坐下。”
段松月挪动着自己圆滚滚的身体,笑眯眯地拍了拍僵硬的元松青。旁人面前狮子似的元松青在他面前,倒真成了个听摆弄的软脚猫,依言就退了回去。
然后胖子又笑眯眯地转回来,满脸的肉将眼睛都快挤得看不见:“寒渊尊的师妹,叫云幺九是不?按辈分,我还该称呼一声师叔呢。”
云摇眼神微晃。
比起元松青,这种能屈能伸的笑面虎更叫她提防。
段松月没停道:“是这样啊,小师叔,您看您入乾门才几天工夫,就说学会了奈何剑法,这奈何剑法又不是烂大街的白菜,若是真那么容易学,岂不成了笑话?”
“……”
云摇心里冷哂。这人嘴利,倒是好一招以退为进。
寂然须臾。
在慕寒渊眉目更显霜冷前,云摇回过头,轻笑了声:“元宫主,知道我方才为何不答你吗?”
元松青僵坐座里,冷笑:“心虚吧。”
“和我不答你师兄的原因一样,我只有一句话,”云摇无辜地眨了眨眼,“我师门剑法如何教、何时学、几人会的问题——关,你,屁,事?”
“………………”
“云!幺!九!”
元松青气得跳起来,差点从椅子上一头扎到大殿的房梁上,殿内各门派更是悚然大惊,乱作一团。
显然哪个也没想到传闻中的乾门小师叔祖的女弟子、寒渊尊的师妹,竟然是如此一个,一个……
“按原话记,好像有些粗俗了。”
声音来自四大仙门之一,九思谷的席位上。
后排落座的一个小孩正奋笔疾书,飞快记录着殿内的情况言行。
九思谷的修行向来古怪,别的门派也对他们见怪不怪了。
而小孩儿这儿写到了“屁”字时,他忽迟疑了下,一边歪过脸咬着笔头,一边问身旁九思谷的领队弟子:“萧师兄,我为何感觉这个场面有些眼熟呢?”
旁边同样一身民间学子打扮、布巾包头的青年嘴角抽了抽;“可能因为按谷内的记载,三百年前那位乾门小师叔祖云摇也是这个独特作派吧。”
他记性好,隐约记着那位祖宗的起居录里,似乎还有原封不动的这么几句厥词。
“独特作派?”小孩茫然,“是什么作派?”
“就是不要脸……咳,”师兄回神,忙作出一派君子肃然、不言人非的神情,“就,不拘一格吧。”
“原来如此。”
小孩恍然大悟,继续低头奋笔疾书,“那我也要向两位云前辈学习才行!”
“?”师兄扭头,“!?”
显然段松月也没曾想,面前这个看着年纪轻轻的红衣少女,竟然是这么一个混不吝的性子。
他怔了几息才笑道:“是是,问及贵门内务,有些唐突了。我代师弟给两位道个歉。不过——”
话锋一转,再抬头时,段松月细小如缝的眼里微微转着蜇人的冷芒,他面上笑意未褪,更显得那个眼神阴森,“此事毕竟事关重大,葬龙谷之事伤亡者众,幕后黑手不怀好意,无面兴许是最知情者,而他的死,更牵涉到我仙魔两域数百年的安定是否再次被打破的问题——师叔若是想为寒渊尊证实,只凭你一人之言可不够,总要有让我们信服的证据才行。”
“……”
殿内众人听段松月提起仙魔两域之争,面色各有变化。
而沉思过后,不少人跟着点起头来。
云摇也笑了:“藏龙山初行,山神庙前遭遇无面,我伤之未杀,后独自留下与无面斗法,这一点,悬剑宗的长老弟子都可证明。”
悬剑宗那名长老立刻从悬剑宗席间起身:“确有此事。云前…咳,前辈高义,我等感怀在心。”
对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少女模样的女子称前辈,这长老显然别扭得很,做完剑礼就赶紧坐回去了。
云摇也不介意,回身看向段松月:“可满意?”
“这也只能证明,云师叔与无面交过手,并不能证明他身上的奈何剑气是你留下的,”段松月笑眼里冷光更甚,“师叔入门不足一月,便从云摇前辈那儿得了奈何剑法的真传,甚至习得大成,杀了无面——”
“哎,”云摇瞥他,“别给我偷梁换柱,我只说我用奈何剑法伤了无面,可不曾说过我杀了他。”
“无面身上外伤只有奈何剑法所留剑气,”段松月一顿,“伤不伤,杀不杀,可按后再议,只是奈何剑法传自云摇这一点,不知这一点谁能为你证明?”
“——”
对上了段松月再按捺不住真实情绪的一声,云摇眼神忽冷。
此刻她终于明白。
这群人根本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浮玉宫上下惊闻奈何剑法再次现世,怀疑“云摇”闭关有失,这是要借她这个弟子之手,逼云摇出来现身。
满殿的诡异寂静间,空气里仿佛悬了一根琴弦似的细线,两侧之重逾万斤,只须再多加一分力,便要两头崩断,来个天塌地陷。
就在最后一息前。
“阿弥陀佛。”
一声佛号,像从西方极乐之界荡云穿雾,渺渺而来。
随佛号入耳,众人惊疑回身。
所望之处,行宫大殿的门前,围聚的弟子们自觉分向两旁,露出正中一条通天之道。
左握琉璃杵,右捻翠玉佛珠,身披血色袈裟的妖僧了无踏过红尘,落足大殿。
他不疾不徐地走到殿中,正停在云摇身后。
妖僧捻佛珠一笑,眼底卍字深浅浮定。
“贫僧,愿为云施主作证。”
“……”
大殿死寂。
云摇忽察觉一道不善目光。
她蹙眉,正要去看是不是浮玉宫哪个狗东西偷偷瞪她,然后就对上了慕寒渊清冷微霜的眼眸。
云摇:……?
第35章 重泉若有双鱼寄(一)
红尘佛子的突然现身,引得大殿内外一片哗然声响,众人望着殿中那道红衣少女的身影,神色就更是复杂了。
妖僧进来以后并未停留多久,径直走到了浮玉宫第五宫宫主段松月的身旁,当众扣下了一道佛门的希声罩,将一切声音隔绝在金光内。
大殿中,包括云摇在内的众人,只能看出红尘佛子面带笑容地做着合掌礼,与段松月说了几句。
段松月那张胖乎乎的脸变幻了几回神色,终于还是定回到无害慈祥的笑容上。
须臾后,希声罩撤去。
段松月正双手合十朝妖僧作礼:“谢大师点拨。”
“阿弥陀佛。”
红尘佛子也笑着还礼。
段松月转向众人:“多亏了无大师指点迷津,这无面虽是受了奈何剑气,但死因并非剑伤。如此一来,乾门诸位便可洗清嫌疑——待我等将之送回众仙盟,定早日查清,给诸位一个交代。”
“……”
随他之后,那位傀儡似的众仙盟执事也起身,虚头巴脑地对着众仙门客套几句,这才结束了这场来意不善的堂议。
仙门各派起身离席。
趁乱里,妖僧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旁:“云施主所托之事,已有眉目了。”
云摇眼睛一亮:“你说的那位高僧同意了?”
“是,但还须施主随我同道,前往仙域西域的梵天寺一行。”
“只要能解决这个祸害,别说西域,西方极乐我都能陪你去。”
云摇想都没想。
“那云施主这便随贫僧离开?”
“…额,稍等,我同他们讲一下。”
云摇说着,扭头在殿内寻找慕寒渊的身影。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段松月假模假样地去到了慕寒渊身旁,似乎是在道歉,态度摆得十足之低。
云摇此时隐约,只听着对方左一句“师弟不懂事,望寒渊尊海涵”,右一句“改日定亲自带师弟上门致歉”,仿佛方才大殿之上,当着众仙门的面佛面蛇心咄咄逼人的压根不是他。
慕寒渊无谓,云摇却懒得听。
见旁边还有许多仙门长老弟子的,等着接段松月的班关慰一下她的乖徒,云摇约莫慕寒渊一时半会是抽不开身了,她想着发道剑讯再说也好,便转身想离开。
正与段松月交谈的慕寒渊察觉什么,忽眉目微抬,但先开口喊停了云摇的,却是他身前的段松月。
“这位小友,留步!”段松月一副喜乐模样,对上回眸的云摇,他颠着自己胖乎乎的身体,追了过来。
慕寒渊随其后,一两息便到了云摇身前。
段松月笑眯眯地捧她:“没想到啊,小友你年纪轻轻,竟得了奈何剑法的真传,若非了无大师作证,我还难以相信,这当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
云摇没表情地瞥了已经站得远远的妖僧一眼。
段松月又道:“这一行匆忙,来不及与小友讨教一二了,下个月初九,便是仙门大比,届时,我就在浮玉宫恭候诸位大驾了?”
“宫主客气。”
慕寒渊淡淡一句,衣袍拂过了对方侧影,将云摇视线拦在了身前。
他垂低半眸,眼神深浅难辨地望着面前女子。
“云幺九。”
云摇莫名其妙地抬眸,她总觉得慕寒渊好像有千言万语想跟她说,但慕寒渊只是拿那双深如渊海的眸子望了她片刻,又望过她身后的妖僧一眼,便又将诸多情绪压回了寂静无垠的冰面之下。
他低声问她:“离山够久了,回乾门么?”
云摇点头:“回自然是要回的。”
五师兄之死,她还要去找掌门陈青木问个清楚,至少得弄明白,三百年前他为何说那一切与浮玉宫有关。
但眼下还有比这件事更紧急的——
终焉火种,才是重中之重。
不解决了这个祸害,一切筹谋都是白搭。
云摇摸了摸额心的血蝶,轻叹:“但在回山之前,我要先跟秃…了无大师,去西域梵天寺处理些事情。”
“何事?”
头顶声音一瞬清冷得近沉。
云摇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仰眸去看慕寒渊:“你方才…?”
“云师叔!”
云摇在那张清隽面庞上瞥见了一点与慕寒渊绝不相符的冷厉,只是身后唤声忽起,她下意识扭头看去,等想起再转回来看慕寒渊时——
那人又是那样一副清清冷冷,七情不显的模样了。
……奇怪。
她看错了?
不会是那个幻境给她留了什么后遗症吧?
来不及细想,丁筱已经火急火燎地跑到她身旁:“你和寒渊尊都没事吧?刚刚吓死我了,我差点都打算回山搬掌门了!”
“没事,小场面。”云摇不在意地摆摆手,眼神往后一飘。
丁筱身后不远处,陈见雪与厉无欢也走进大殿。
望着那两人亲密相近的身影,云摇轻眯起眼,往慕寒渊那儿侧了侧身,压低声音:“你师妹这么漂亮的白菜,你就算不喜欢,难道忍心看外面的野猪来拱吗?”
“……”
慕寒渊顺着她视线抬眸,望见了正与红尘佛子道礼的陈见雪二人。
于是目光略一停顿,便落到妖僧那张称得上美艳的侧颜。
凝视数息,慕寒渊忽问:“师尊此行,是要与红尘佛子单独同行?”
“是啊,”云摇不解回头,“怎么了?”
慕寒渊垂眸,看不清眼底情绪地淡淡道:“弟子忧心,日后师尊身份暴露,世人闻你与佛子单独同行,会再生出些于师尊名声不利的谣言。”
云摇:“……”
云摇缓缓试探:“所以,呢?”
“弟子愿与师尊一同前往西域。”
“——这更不妥, ”云摇想都没想,“你要是再被我做了什么,那我名声才好不了了呢。”
“……”
“…………”
云摇绝望扶额,扭回身,试图靠装死失忆来躲避面对慕寒渊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