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寒渊眉睫蓦颤,漆眸忽抬:“师尊如何得知?”
“咦,我没说过吗?”云摇无辜,“就那个什么,嗯,师徒之契,我借着它,陪你一同进去了。”
“……进了我的七情之海?”
“是啊。”
云摇微微歪过头,观察他神情:“怎么,有什么是我不能看的吗?”
“……”
几息过后。
慕寒渊眉眼间起伏的情绪慢慢平寂下来,又是那副圣人渊懿的模样了。
“只是旧时心绪未平,让师尊见笑了。”
“你那岂止是未平……”想起那个能晃瞎她的“太阳”,云摇就有点惊魂甫定,“到底是哪般情绪,也不像恐惧,为何会有那样可怕的显影?”
慕寒渊深深看了她眼,他垂眸,似乎淡淡笑了下。
“万般。”
云摇:“……”
不说就不说。
“但还是那个问题,你到底是如何顺利脱出的,竟然还比我醒得更早一些?”
“魔域之行结束后,心绪已解,我便自动脱离了。”
云摇身影一停。
慕寒渊随之停住,回眸不解:“师尊?”
云摇迟疑问:“…你是说,从越过两界山后,抵达仙域遥城前,你的神魂就已经脱离七情之海了?”
“是。”
两人话缝间。
前方,乾门一行人跟着浮玉宫那名弟子行停之处,夜风捎来了一截隐约讶异的询声。
“……大师,您怎么提前来了?”
而云摇未觉,她怔在原地,独望着慕寒渊,几乎有些记忆错乱。
若是慕寒渊在那时已经离开……
那在七情之海的记忆光团中,后来从遥城一直陪她到回山闭关前的那个“慕寒渊”,又是谁?
“自是故人一别经年,”
一道若在天际,又在耳边的僧人渺声含笑传来,“特来相见。”
声起时犹在天边,话尾处已飘忽身前。
云摇顾不得想方才的问题,她警觉地向旁侧身,下意识便箭袖一抬,将慕寒渊护在了身后。
她抬眸,迎着月色与树影望去。
月动,风动,影动。
迎着摇曳的月色与树影,迎面走来了一位……
望着来人,云摇在心里暗下定论。
一柄丈余高的玉色佛杵立于来人身侧,顶印佛门卍字印,杵体中在月下隐约可见水纹流转。与云摇见惯了的佛门金刚杵大不相同,这一柄竟是半透明的琉璃材质。
随僧人踏来,左手握着的琉璃佛杵上环佩叮当,而他右手又半抬身前,血红袈裟斜帔,正中佛珠慢捻,一边念着什么,一边自身前抬眉——
月下一双丹凤眼,柳眉斜飞入鬓,琼面似玉,额心正中一点血色吉祥痣,似佛似魔。
红尘佛子停住,道了一句佛语,便望定丈余外的红衣少女。片刻后,他又略一提眉,对上了被她警觉护在身后,那位雪袍莲花冠的乾元道子寒渊尊。
佛珠在了无指间一停。
他游历仙域时便盛闻,乾门寒渊尊圣人渊懿,七情不显,六欲无相,梵天寺上任住持圆寂时,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将这一位点化,使之皈依佛门。
从前远观之,名副其实,但今日再见……
方才那人自身前女子红衣上抬眸,一眼望来,和他记忆里的七情不显却是大不相同了啊。
眸中如有卍字印旋回流溯,红尘佛子停了良久,忽朝前后站立的两人展眉一笑:
“故人相见,何不上前?”
“……”
云摇胸口都梗了下。
秘境外不知其数的浮玉宫值守弟子,加上乾门一行人的目光,随这一句话便齐刷刷地愕然落来。
此刻她哪还会不知道面前这是谁。
梵天寺的世间行走,红尘佛子,了无大师。
——千躲万躲,紧赶慢赶,却没想到是在秘境入口当场撞见,还有什么比这更让她绝望的场面?
最先反应的是方才迎接了无而跟过来的众仙盟执事,对方慌忙朝慕寒渊见了礼:“见过寒渊尊。”
慕寒渊无声颔首。
那名执事跟着转向红尘佛子:“了无大师,此行皆是乾门后辈弟子,为葬龙谷秘境而来。不知您所指的故人,究竟是其中哪一位?”
红尘佛子笑而不语,转向仍前后并立的两人。
“……”
云摇微微绷起肩背。
在她身后,慕寒渊微微垂眸。从他角度,正能见身前红衣女子领侧贴着的颈白而紧,像张拉满的弓弦,或是丛林间蛰伏欲扑的凶兽。
只是被那一副无害懒怠的容颜藏着,颇有惑人之心。
慕寒渊不知为何有些想勾笑。
……他明明极少有这般心绪。
“云幺九。”
满山林的阒然夜色里。
慕寒渊抬手,轻轻按上了少女肩头。他侧身从云摇身后走出来,莲花冠在月下清冷霜寒,挺拔如清玉翠竹的背影便踱到了云摇面前,截断了两人之间的视线。
长睫缓抬,一双比雪色更清寂的眸子对上了妖僧眉心的那点吉祥痣。
“百年不见,了无大师,别来无恙。”
“——”
红尘佛子眼底光色微绽,须臾便敛下,他捻着佛珠,低头而笑:“是啊,寒渊尊。”
“……”
众人一时恍惚。
原来红尘佛子的“故人”,便是寒渊尊。
这场面,他们看着觉得理所当然,但又好像错过了什么真实且重要的东西。
而站在慕寒渊身后,云摇还没来得及把胸口间提起的那口气吐出去,就忽听月下妖僧再言:“不知这位施主是?”
“……”
云摇僵硬抬眸,果然在众人视线间,对上了了无那双含笑望来的眼。
这造孽的妖僧。
而身前人未有分毫动摇,慕寒渊淡声道:“掌门代师收徒,这位是我师妹,云幺九。”
了无垂眉笑道:“难怪,颇有故人之姿。”
云摇:“……”
众人:“?”
这又是哪个故人?
这一句点得云摇背后发凉,只觉着是再待不下去了,她扭头朝向浮玉宫弟子:“既要入秘境,我们还不动身吗?”
“噢,是,差点把正事忘了——寒渊尊,了无大师,还有其他诸位道友,请随我来。”
云摇梗了下,下意识看向一身血色袈裟的妖僧。
有口难言。
却也恰是同一时刻,慕寒渊仿佛衔着她那一记目光开了口:“了无大师一同进么。”
妖僧拢起念珠,笑眯眯地垂目,朝这边打了个合掌礼:“应人之邀,接下来秘境一行,不得不叨扰诸位了。”
“……”
浮玉宫、乾门还有众仙盟执事均在,免不了一番客套,听得云摇快打起哈欠。
再加上那妖僧在侧,时不时掠来一眼,看得云摇颈后生寒,她索性找了个由头,独自溜达到了秘境入口前。
那是一方嵌着巨大水镜似的山石,镜中影绰模糊,像有人影更替,但云山雾罩看不分明。而山石边缘,用朱砂血色写了三个大字:葬龙谷。
“这就是秘境入口?”云摇打量过四周,微微皱眉。
浮玉宫一队弟子两人值守在侧,其中的女弟子从方才云摇被慕寒渊护在身后时,望她的眼神就已经颇具敌意了。
此刻听云摇径直上前发问,她不满地撇开脸:“是。”
云摇察觉,但权当未见:“秘境出现有多久了?”
“……”女弟子皱眉看她。
另一名女弟子犹豫了下,忙替声答:“五日有余。”
云摇又问:“进去了多少宗门、多少弟子?”
“这个,我们也并不清楚,”接话的女弟子歉意道,“我和师姐也是昨日才随队来到藏龙山。”
云摇点头,似无意问:“那无论是听闻或者亲见,可有人从秘境里出来?”
女弟子一怔,正要摇头:“尚未听说……”
话声未落。
旁边抱臂的浮玉宫女弟子终于忍无可忍了:“辛楚灵,你和她废那些话做什么——她一不是宗门长辈,二不是众仙盟执事,我们有什么义务要向她说明?”
叫辛楚灵的女弟子怔了下,怯声转身:“乔师姐,只答几句,不麻烦的。”
“你!”女弟子恼怒瞪她,“你自己是不麻烦,这般做低伏小,也不觉得丢了我们浮玉宫三百年来第一仙门的脸面!”
辛楚灵愣在那儿,一时委屈塞言。
“嗒。”
云摇随手捏了声指响,将那双满是怒火的眼睛拉回到自己身上来。
她则迎面,展开灿烂笑颜:“这才对了嘛。冤有头债有主,有什么不满,直接朝我来,借着长幼身份,肆意欺负师妹算怎么回事?”
乔颜恼怒:“你少在这里挑拨离间!”
却见身前红衣少女理都不理,她左手轻抬,绕着金铃手串的白皙手掌竖起一根食指来:“还有一点,我听得颇为好奇——你们浮玉宫三百年来第一仙门的脸面,莫非就是靠你们这一脉相承的高人一等与唯我独尊?”
这边动静终于惹来慕寒渊与红尘佛子身前的众仙盟执事的注意,以慕寒渊转身为首,几人目光纷至沓来。
余光瞥见,乔颜涨红了脸,声音不由低下去:“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何曾有过高人一等?”
“唔,不是宗门长辈或者众仙盟执事,便连问你们一问的资格都没有了——这若不是高人一等,难不成非要叫你的脚踩到我的肩上来?”
“你——!”
乔颜正要怒驳,却见方才还在几丈外的众人,已经挪身过来。
慕寒渊走在最前,轻裘缓带,他踏林间月色而来,银丝莲花冠濯然脱尘,愈发如谪仙临世,每一步都像落在不染片尘的镜天湖面。
云摇移眸间被晃了下心神,没等第一时间反应,也就错过了开口机会——
“寒渊尊,请您为我们主持公道!”乔颜恶人先告状地快步过去,“您师妹仗着有您身份作一丈,非要盛气凌人地威逼我们,叫我们给她答话!”
云摇:“……”
云摇:“?”
三百年不见,在浮玉宫的带领下,仙域修者的修为不见多少长进,脸皮厚度倒是一日千里啊?
趁云摇没辩白,乔颜又抢话道:“最过分的是,她还质疑我们浮玉宫第一仙门的威势,说我们高人一等唯我独尊!这秘境人人入得,浮玉宫从未阻拦,还专门让弟子们在此值守,她这样污蔑,哪来的道理嘛?”
“……”
乔颜话落,秘境入口镜石前,集聚的众人一时寂然。
乾门一方自然是以慕寒渊为首,弟子们心里再嘀咕“这小师叔的脾气果然又惹出事了”,面上也各自目光四落,权当暂时失聪没听见。
众仙盟执事则作壁上观。
若是别的事,他们断不会看着任什么人都敢找寒渊尊断案,但能惹得乾门内斗、叫慕寒渊与乾门离心的事情,他们不添柴加火都得算是良心发现。
至于妖僧,笑眯眯地念着“阿弥陀佛”,捻着佛珠在一边看戏。
明里暗里,众人目光都往慕寒渊身上落。
近些日子仙域里最大的热闹,除了这秘境外,莫过于这位古怪来头的乾门小师叔祖的小徒弟、寒渊尊名义上身份上真真正正的小师妹——如此前所未有的殊荣,大家都好奇,从来享誉仙域的寒渊尊要怎么处置她才算彰显他公正、不落他圣人之名。
云摇也好奇。
于是原本到了嘴边的反讽都咽回去了,红衣少女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巴望向慕寒渊。
接上了云摇事不关己的看戏眼神。
慕寒渊:“……”
一两息后,那人垂了眸,眼尾覆着的长睫下,竟好似迤出一点无奈又浅淡的笑色。
如霜雪忽融,春光乍现。
连乔颜都愣住了。
她眼底得意之色僵住,心头莫名浮起点不好的预感。
“云幺九为人,我最了解,”慕寒渊敛去那点昙花一现的笑意,眉眼雅润,声线却清沉,“她若有一分过错,那便是我错上十分。”
此话一出,除了慕寒渊本人与不远处的红尘佛子之外,连云摇都听得怔愣。
她倒是想过慕寒渊会护她,但她以为,至少该是明晰事理之后的坦然回护,却完全不曾想过,他竟是连问都不问,就敢这样断言?
其余人震惊显然比云摇更甚。
“寒渊尊,此话不妥……”众仙盟执事强笑上前。
“无何不妥。”
慕寒渊冷淡着眉眼,转向乔颜:“至于这位浮玉宫高足,方才云幺九一言一问,皆在本分,事关出入秘境弟子之安危,她本是善意,但你却颠倒黑白,是认定我不曾分心听及,还是欺我师妹初离山门、柔弱可欺?”
“……”
云摇恍然,原来他分神听了啊,难怪笃信得像是偏私她。
他说谁柔弱可欺?
被这句镇住了的不止云摇。
在场的,尤其是跟着云摇在藏龙山同进同出过的乾门弟子们,一个比一个表情精彩缤纷。情绪太外露的个别人,眼珠子都快要掉下来了,还有傻的,摸着耳朵瞠目结舌地看云摇。
大约是在痛思“柔弱可欺”这四个字,和他们这位堪称剽悍的小师叔到底有什么关系?
他们的耳朵和眼睛一定有个出了问题。
有了慕寒渊的圣人招牌作保,又有一旁那个叫辛楚灵的小姑娘的小声证明,泼向云摇的那盆污水,自然是一滴也没能染上她衣裙。
乔颜被众仙盟执事与浮玉宫长老两方呵斥,受了责罚,灰溜溜地走了。
走之前还气极地偷瞪了云摇一眼。
云摇察觉,没抬眼皮,只朝慕寒渊那边轻一侧身,传声道:“好像自从做了你的师妹之后,为师在仙域的人缘,就越来越差了?”
云摇说完,略有心虚。
——换了三百年前熟知她的慕九天来,大概已经笑着骂一句“你的人缘何曾好过了”。
不过慕寒渊与慕九天从无相似。
于是云摇就听见,明明偏私回护却被她“反咬”了一口的乖徒低和着声,清冷平静还理所当然地答她:“师尊天下第一,何须在意人际,亦无人能攀附您。来日您安然做您的仙域之首,余下琐碎,交给弟子操持便是。”
云摇:“……?”
云摇:“……啊?”
唯我独尊骂的竟是我自己?
可惜不等云摇解释清楚,她最多要查清楚当年慕九天之死,可能顺手把浮玉宫的碧霄老贼掀下来,但万万没有当仙域魁首的雄心壮志。
那边秘境入口已开。
众人足下,阵光显影,慕寒渊被众仙盟执事请上最前去,免生祸端。
云摇下意识地要跟上他。
就在这刹那,一截血色袈裟上金纹拂过她眼底,恍惚如梦境。
耳边钻进一道温和又妖异的呓语。
“当年你闭关前我便说过,你师徒二人之间,乃宿世孽缘,不可不断。如今邪物已在你眉心显影,难道你仍不肯信?”
“——”云摇:“?!”
红衣少女惊疑侧身,对上了妖僧近在咫尺含笑的眉眼。
云摇张口便要发问。
然而下一息,身周白光乍然涌起,瞬息就淹没了镜石前的一行众人——
白光灭后。
所有人已从原地消失,空余月白在照,铺下了林间的镜石孤影。
第23章 君埋泉下泥销骨(一)
妖僧那番话,叫云摇太震惊,以至于连她原本一直分心提防着的秘境入口处的气机流动痕迹都忘了探查。
白光涌上时她下意识闭了眼,周身一轻,跟着意识失重,神识恍惚间,似乎就被带去了另一个空间。
不知过去多久,眼前遮蔽一切的白光渐渐消散。
无数喧嚣热闹的嘈杂动静,瞬息便灌入双耳中。
云摇险些把身上藏着的剑给拔出来。
只是她这边手还未摸上垂发,眼前一切景象已经从白光散去的不适应里渐渐显影。
耳边那些喧嚣也清晰起来:
“香料!上好的香料!”
“姑娘,今个儿刚入的胭脂水粉,来铺子里看看呀!”
“娘,我要吃糖葫芦!”
“新鲜的馕饼出炉喽!香喷喷!快来瞧一瞧呐!”
“……”
云摇手停在了鬓边,怔立当场。
与设想中的危机重重完全不同。
此地不是什么荒郊野岭,没有什么魔妖鬼兽,只有目之所及挤挤攘攘的闹市,沸反盈天的叫卖声,以及穿行在烟烧火燎里鼎盛至极的人间气。
要不是何凤鸣像个呆头鹅一样傻在她旁边,云摇恐怕都要以为,她这是又进了哪个倒霉蛋的身体里。
“云师叔,我们这是,见鬼了吗?”
何凤鸣喃喃,难以置信地望着身周热闹的集市。
云摇幽幽道:“是见鬼了。”
“!”何凤鸣扭头。
云摇目光转了一圈,最后落到这唯一的呆头鹅身上,嫌弃瞥他:“你就没发现,除你以外的其他人全都不见了吗?”
“……?”
何凤鸣在身周转了一圈,验证了云摇的话——
入葬龙谷前还是一行众人,而此刻周遭闹市盈沸,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却连一张熟悉的面孔都找不见。
他顿时脸色难看,提剑就想再往前去。
“别急。”云摇按住他。
何凤鸣希冀回眸:“师叔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云摇淡定道,“我只是想说,你别急早了,还有更糟的消息呢。”
何凤鸣:“?”
云摇轻抬下颌,示意他提起的法剑:“运转一下灵力试试。”
“……”
何凤鸣毫不犹豫地依言照做。
云摇懒洋洋转过身,打量着这片闹市。处境危急情况不明时,人一般也会少了掩饰,这样看,何凤鸣比起进藏龙山前那会儿,确实是听话了许多。
可惜就是笨了些,还是慕寒渊比较合心意,如果他在,肯定不用她提醒就能发现……
“灵力呢,”何凤鸣脸色青白地抬头,“我的灵力为何不见了?”
云摇无语:“不是不见,是封禁,你就没发现,这片天地之间没有涓滴灵气存在吗?”
何凤鸣呆立当场。
显然在他的认知里,从未出现过什么地方会没有灵气这个可能性。
“那岂不是连剑讯都无法通传?”
“是,”云摇问,“所以你们就没有什么不需要灵力催动的,比如烟火、印记之类的传讯方式?”
何凤鸣茫然摇头。
目光之中,透露着典型的空有一身修为和山门内灌出来的见识,但没经过什么现实拷打也没吃过什么苦的宗门子弟才有的清澈的愚蠢。
云摇确定是不能指望他了,叹气:“等吧。”
“等谁?”
“慕寒渊。”
何凤鸣回过神,眼神有些古怪地看向云摇:“云幺…师叔,我知道你想见寒渊尊,但这秘境内实在古怪,恐怕只等在原地是等不到的。”
云摇矢口否认:“我没有想见他啊。”
“那你还——”
“我只是知道,他一定会出现。”
“……”何凤鸣,“?”
云摇懒得解释,垂眸思索着什么。
两人在这熙攘闹市里站了片刻。
一炷香后,在何凤鸣从不信到不可置信的眼神变化下,慕寒渊果然出现在了他们身前的闹市里。
不止他来了,身后还跟了丁筱等四名乾门精英弟子。
不等五人到身前,何凤鸣已经震撼回头:“你怎么知道寒渊尊一定会找来、而且一定找得到我们?”
“别自作多情,是一定找得到我,”云摇懒瞥他,“至于你么,如果没和我在一起,那就听天由命好了。”
何凤鸣:“……”
从云摇这儿是讨不得好了,何凤鸣在两边聚集后,急切地问:“寒渊尊,此秘境内灵力不得调动,您是怎么找过来的?”
“……”
不只是何凤鸣好奇,连丁筱几人都忍不住,悄然望向了慕寒渊。
方才忽然出现在此城中,其余人全不见了踪影,他们四个都惊慌失措,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唯独寒渊尊清清冷冷的一句“先寻云幺九”后,便在这人山人海的闹市中,径直朝着一个方向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
他们跟着一通乱绕,没了灵力加持,东西南北都快找不着,然后就在慕寒渊身前见到了仿佛从天而降的云摇。
此刻内心之震撼,更是无以言表。
慕寒渊一言未语,却是看向了云摇。
本想置身事外的云摇点了点额头,有点无奈。
慕寒渊圣人脾性,哪里都好,就是连说谎都得靠师尊这一点,实在有些拖后腿。
她刚想随便编个借口糊弄过去——
“啊,我知道了!”丁筱忽然一拍巴掌。
“?”云摇惊讶看她。
这还有现成理由供自己应付了吗?
就听丁筱兴奋道:“原来之前师叔您上藏龙山那会,说的是真的!”
“我说了,吗?”
云摇茫然。
她信口扯得太多,根本不知道她说的哪句。
“师叔忘了,你说寒渊尊和你心意相通,就算失陷也一定找得到你呀!”
话声一落,周身瞬寂。
心意相通。
意相通。
云摇:“………………”
——求求哪路神君显灵收了她吧、就现在!
八方神君安于仙界,此地自然是没有。
但有位白衣谪仙。
慕寒渊从眼尾处撩起长睫,露出叫光色描得清浅的眸子,峻雅冷淡地望了过来。
他竟然没有一字反驳。
弟子们已经咳嗽着惊叹着扭开头去了。
他、竟、然、不、反、驳!
云摇使眼色使到眼睛都酸,慕寒渊停了片刻,也只微微偏了下头,莲花冠跟着一歪。
“谪仙”似乎对她的眼神抽搐不解。
云摇牙都疼了,偏偏这地方灵力神识半点调用不得,她连给他神识传音都做不到。
他们师徒三百年!
就这么没有师徒默契的吗!!
大约是云摇最后这恼火的一眼,叫慕寒渊终于有所了然,他终于有了反应。
那人浅作默然后,清声颔首:“嗯。”
云摇:“?”
慕寒渊道:“云幺九与我之间,有一些独特感知。无需灵力或神识,亦能寻得彼此。”
云摇:“………………?”
弟子们恍然大悟。
从他们更古怪了的眼神来说,还不如不悟。
云摇面无表情地扭开脸,咔咔捏紧的手藏在袖下,内心以头抢地。
自作孽不可活。
谁让她之前为了气严若雨,什么鬼话都说得出来?
这样想着,云摇平息了许久,终于转回,权作无事发生:“你们一路走来,可有见到其他人?”
弟子们纷纷摇头。
慕寒渊对她却是好像一眼便能看透:“你想寻何人?”
云摇犹豫了下,耳边再次回响过进秘境前,妖僧在她身旁说的那句古怪至极的话。
妖僧竟然知道她眉心封禁了恶鬼相本体,那他是否也知道如何克制呢……
一想到原本觉着无望的事可能又有了着落,云摇就有些迫不及待。
她眸光盈盈地仰脸:“红尘佛子,我要尽快见到他。”
“……”
慕寒渊微微一顿,长睫垂扫。
辊着金纹的广袖下,似乎有什么收紧,将薄袍拉出一道冷冽凌厉的弧线。
丁筱疑惑:“师叔找红尘佛子做什么?”
“哦,我知道了,”另一名弟子急中生智,“此地虽然灵力无法调动,但若有了无大师在,他精通佛法,靠信力便能行事,跟着他一定能护得我们周全,说不定还能弄懂这里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
丁筱讶异地看向云摇:“原来师叔是因为这个吗?”
云摇:“……”
她总不能说因为妖僧说她和慕寒渊之间有宿世孽缘,一副看得穿恶鬼相本体的神棍态度吧。
于是云摇高深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
这一找,便一直找到了日薄西山,这座广袤热闹的城池也安静下来,由着黄昏披上了一层薄纱似的霞蔚。
从食肆三楼,撑起的木窗边往外眺去,满城尽收眼底,辽阔得望不到边际。
“唉,没有灵力是真不方便啊,我都看不到这座城到底有多大,”丁筱丧气地靠在桌上,“光凭双腿走了大半日,连个城墙边都没看见,这样下去人找不到,累都累死了。”
何凤鸣也皱眉道:“这秘境确实大得出奇,最古怪的是没有任何灵气存在,像是一处禁地,此间的人也都和秘境外的凡人一样,毫无修为。这种地方,怎么可能会有什么助人白日飞仙的秘宝呢?”
云摇轻哂,从窗外回眸:“你还真信了那种鬼话?”
何凤鸣憋气,嘀咕:“将信将疑总有一些。”
“师叔完全不信吗?”丁筱好奇地趴到桌上,“那为何还要一同进秘境啊?”
“你说因为谁。”云摇侧身一瞥,眸子懒怠地落到窗前。
同样是坐在圈椅里,和云摇不同,那里的青年从银丝顶冠,到墨云似的长发,再到腰间玉带与垂琴流苏,全都一丝不苟、不染尘埃。单是端坐在那儿,便像极了清心悦目的一幅落华覆雪仙山明月图。
尤其他寂然垂眸时,如一尊温润悲悯的玉石神像。
楼外鼎沸,楼里喧嚣,偌大人间烟熏火燎,好像都沾不得他半角衣袍。
云摇浑没正行地靠在桌边,支着下颌看慕寒渊。
一边看她一边想。
传闻都说天山之巅的圣雪不受俗世红尘侵扰,永世不化,可比起他来,想还是要逊上一截清冷。
这一世她若能得个善果,不如干脆央一央哪位心软的神君,把这个和她“露水师徒缘”的徒弟点上仙界去,说不得就能去西方佛陀那儿做个十圣之一。
真到了那时候,她这个司天宫的小仙子也算是上面有人了不是……
大约是云摇看得太入神了,满桌寂静都不知何时,她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