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界的人或许不清楚,但云摇身为前仙界司天宫的小仙,却对这一点再了解不过——秘境只可能伴三千小世界生时而生,绝不存在从无到有的可能。
而她当初进入藏龙山时,完全没有感受到天地蕴灵所在。
慕寒渊却道:“消息属实。”
“证据呢?”云摇搁下茶盏,“之前的藏龙山有多危险,你已经知晓了,如今又有这样诡异的流言祸世,更冒出一个闻所未闻的秘境——我敢断言,这秘境绝对有鬼。你想带弟子们进去,可以,但须给我一个让你笃信此事的理由。”
慕寒渊眼尾垂敛,那点浅色小痣藏于覆霜似的长睫间,若隐若现。
僵持间,弟子席中,丁筱小声提醒:“师叔,其实是见雪师姐已经前去藏龙山查探了。一个时辰前藏龙山传出的剑讯中,就有她传回来的。”
“……”
空气一寂。
房内忽然更诡异了几分。
“又是陈见雪,”云摇慢慢慵下了神色,眸子釉着一点漆深的琥珀色,浅眺慕寒渊,“所以你信她,不信我?”
“——”
云摇话出了口,才觉得有些失言。
神识一扫,果然满堂的弟子们已经快要按捺不住眼底面上的激动之色了。
一个个纷纷竖耳聆听,云摇敢保证,他们在宗门内听长老们宣讲法术时绝对没这么认真。
云摇:“…………”
她真不是那个意思。
只是一个师尊被徒弟不信任的“背叛感”,背叛感你们懂吗?!
弟子们显然不懂。
于是连原本安静当个角落鹌鹑的何凤鸣都忍不住了,给云摇神识传音:“寒渊尊与见雪师姐已是多年如一日的师兄妹情,你争不过的,这么多弟子看着,你……师叔就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逆反心顿起。
云摇往角落扭头——
什么叫自取其辱你把话说清楚。
但眼神还没落过去,身前慕寒渊淡声复作:“此事与陈见雪无关。我有我的理由。”
云摇转到一半的动作被迫停下,再度拧回来。
她眉尾微展,得寸后自觉进尺:“哦?是么?可若不是陈见雪,师兄你远在城内,那又是如何了解数百里外瘴气覆山内的情况的呢?”
红衣少女故意将语气拖得懒慢骄纵。
慕寒渊眉尾轻抬。
那人站在她身畔,垂睫下那点小痣色淡而欲:“云幺九,”他就那样清冷望着她,停了几息,似是无奈,声音都放轻了,“…你正经些。”
声如吻耳,摧人脏腑,惑人心神。
“…………”
云摇那点坏心眼一抖,眼神跟着滞了下。
她本来是很正经的。
在他开口前。
“去,去就去。”云摇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察觉承受不住慕寒渊这种完全无意但更要命的撩拨后,她迅速告败,毫不犹豫往旁边躲了。
反正慕寒渊说他有自己的理由。
自己捡回来的徒弟,惯着呗。
在云摇的消极响应下,重入藏龙山腹地秘境一行,便敲定下来。
宗门小队会议结束,弟子们各自回去准备出发事宜。
云摇本想在慕寒渊秋后算账前先混进人群,溜之大吉,就冷不防听见了众人头顶,那人清越声音拨开了噪然杂音,独独淌来了她身边。
“云幺九,你留下。”
“……”
乾门弟子们顿时安静悄然,像哑巴小鸡仔一样排队经过停住的云摇两旁。
只有丁筱讲点义气,同情地看了她一眼。
但也就这点了。
堂内很快便只剩云摇和慕寒渊两人。
慕寒渊垂眸,袍袖下修竹似的指节舒展,在腰间玉带上缀着的那尾玉琴佩饰上轻轻一拂。
透明光罩顷刻罩下。
将房门里外隔绝一空。
门窗外驻足偷听的弟子们被一股温柔力道轻拂衣袍,跟着很快回神——被发觉了。
于是一个接一个,灰溜溜地赶忙跑了。
待慕寒渊做完这一切,转回身来,红衣少女已经自觉落了座,还没什么坐相,懒怠地撑着额靠在圈椅里。
她拿指尖拨着茶盏,并不看他:“陈青木这些年给你灌什么迷魂汤了,哄得你这么劳心劳力,鞠躬尽瘁,不顾安危地给他历练这些后辈弟子?”
“弟子只是尽所能,匡扶宗门。”
云摇勾着杯盏轻笑了下:“当初带你回来的时候没看出来,你归属感还挺强。”
“——”
那一瞬目光加身。
云摇几乎觉着自己被灼了下,有些茫然抬头,不知道哪个字惹得慕寒渊情绪起伏。
“师尊出关后,再未提起当年之事,我以为你早已尽数忘了。”
云摇顿时心虚:“嗯,有些还是记着的。”
“不,师尊忘了。”
云摇莫名其妙地抬头,对上了慕寒渊的眼眸。
这一刹那间,如电光火石擦隙而过,云摇忽然想起了点什么。
[……跟我回仙域吧,我那儿有一大摊子事以后都没人管,等把你给养大了,就让你卖命好了。]
云摇晃着金铃的白皙指节间,把玩着茶盏的动作兀地一停。
“…啊。”
云摇松开了杯盏,指尖尴尬得挠了挠脸颊,她靠回圈椅内,“是因为我当时说的那句吗?”
慕寒渊无声望她。
那双眸子漆如渊海,临之而难辨其深。
须臾,慕寒渊薄垂了眼,睫尾点痣微熠:“弟子说过,愿为师尊赴死。师尊似乎从未相信。”
云摇眼皮猛跳了下。
后来她再回想,坚定认为她这一刻是被慕寒渊美色所惑,要么就是被眉心邪焰迷了心智,以至于那句话未作思索,便疾声脱口:
“我当然不信——”
“谁知终有一日,我是不是还会死在你面前?”
直到这句话出口,云摇才忽然意识到,原来她是怨慕寒渊的。
经历了三百年前那场犹如亲身体历的回忆后,对她来说,身周这一切早已不再是话本了。
他们是有血有肉,会呼吸,会关慰,会玩笑取乐的活生生的人。而她便是云摇,流血会痛,伤心会难受,亲眼见自己从魔域步步血路带回来的少年,在来日与她分崩离析、反目成仇,更叫她难以接受。
醒来后她始终逃避去想。
他们曾生死与共,她将他护在身后,他也为她砥砺拼死,他是唯一一人,陪伴她走过作为云摇的人生里最无望黑暗的那段岁月。
那为什么会是那样的结局呢。
你就如此恨我吗?
后来宗门戮尽,仙域血流成河,而我死在你面前,当真叫你快意余生?
可这些问不出口。
只是在听见慕寒渊那句“赴死”之言后,满腔质问不由化作这一句。
还算平静,假若忽略她话尾那一点颤音。
而慕寒渊滞停原地,半晌,他才醒神抬眸:
“…什么?”
云摇垂眸望着指尖下,雕花木案上刻着的那只孤雀,她默然未语。
这是慕寒渊第一次在她面前如此失礼。
他一步踏出,握住了红衣女子搁在桌案侧的手腕,将人从圈椅里蓦地拉起身。
动作之剧,叫那顶清冷的银丝莲花冠都颤晃难已。
四目相对。
青年俊美面庞上眼尾沁透了血色的艳红,黑眸濯濯,情绪逼人。
他一字一句声低且哑:“师尊此言,究竟何意?”
云摇仰起颈,安静望着他。
三百年过去了,昔日孱弱任人鱼肉的少年,如今早已长成比她还要高许多的青年。
他这样俯身迫下,气度竟也压得住她了。
近在咫尺的那双漆眸里落尽了霜雪色,如月流烟渚,一星在水,剔透人心。
云摇看清了。
她说了这句话,他震怒,栗然,比她更难过。
云摇忽然就有点释然。
将乾门满门屠戮的,是话本里的那个慕寒渊,而不是眼前为她一句话便匡扶乾门三百年的青年。
此刻的慕寒渊对未来将会发生的一切都毫不知情,他就像三百年前被钉在刑架上的少年“恶鬼”,不该为自己未做过的任何事负罪。
话本里曾发生过的一切,从她在乾元界醒来开始,就全部都不一样了。
她一定可以改变结局的……吧?
“没什么,”云摇从他指间抽手,“我只是说,我总会死在你前面的……毕竟我是师尊嘛。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事太惨了,就这一点上,我才不要像太一老头那样凄凉收场。”
一两句话间,红衣女子神色恢复如常,又是那副懒散倦怠的模样了。
可方才字句如锥,分明作不得假。
慕寒渊还欲再问。
“笃笃。”
房门叩响。
丁筱小心翼翼的声音探进来:“寒渊尊,云师叔,弟子们准备好了,何时出发?”
“——现在,立刻,刻不容缓。”
云摇一偏身,避过了慕寒渊的衣袂,她没再给他留任何的追问机会,朝门外走去。
与上回不过间隔数日,云摇等人再一次来到了藏龙山附近。
只不过不同于之前的荒凉萧瑟,如今藏龙山周遭是大变了模样。
仙域内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基本都派了弟子前来,其中浮玉宫最是贵气,竟在藏龙山外围搬来了一整座临时行宫,供众仙盟所有弟子宿用。
只见碧阶玉瓦,宝气萦绕,隔着三百里都能见得到行宫顶上仙鹤盘旋、祥云升腾的景象。
相比之下……
“我们乾门是一直如此寒酸吗?”云摇真诚地问黏在她身旁的丁筱。
“哎诶师叔,话不是这样说的,”丁筱摆手,“修行之人本就是苦修,这样作威作福的,多不利修行啊。”
云摇点了点头:“你要不是这么小声得生怕人家听见,我可能也就信了。”
“……”
丁筱凑到云摇耳旁:“浮玉宫背靠众仙盟嘛,家大业大,财大气粗,我们乾门哪能跟人家比?”
云摇垂眸,拨着金铃手串,语意微凉:“哦,原来众仙盟还是它一宗靠山。难怪三百年里都笼络得住天下修者,坐稳了天下第一仙门的位置。”
“师叔!您都拜到小师叔祖门下了,可不能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叛出师门啊!”丁筱慌忙抱住云摇胳膊,似乎生怕这便宜师叔见钱眼开跑了路。
云摇回神,抬眸淡哂:“怎么会。”
丁筱面露喜色:“我就知道师叔您一定不是那种会为财帛所动的人!”
云摇施施然道:“毕竟未来的乾元道子还是我徒——师兄,只待来日他登了那无上尊位,区区一个浮玉宫算什么,我的好日子还在后面呢,对吧?”
丁筱:“……”
丁筱:“?”
不知是不是这一句惹得慕寒渊注意,在一队弟子最前,他正与浮玉宫临时行宫外的众仙盟执事说着什么,此时却忽然回眸,淡淡扫过云摇身畔。
丁筱后背莫名一凉。
她怎么觉着,寒渊尊虽气度端方雅润如常,但眼神却格外在她抱着云幺九师叔的手上,多停留了一息?
……应该是错觉吧??
好在那道清霁身影很快便被一人挡住了——
“今日入秘境名额已满,还请乾门道友在行宫内休整一夜。为诸位安排的行宫宿处已备好,请道友们随我来。”一名浮玉宫弟子模样的青年笑容可掬地拦在乾门弟子前,向行宫一侧抬手示意。
弟子中有人问:“那寒渊尊他?”
“寒渊尊贵为乾元道子继任者,自然是居行宫十三楼之首的凌霄阁,”那名弟子微微昂首,“也当是我浮玉宫第一上宾。”
周遭弟子或是艳羡不已,或是与有荣焉,唯独云摇松了口气。
不在一起便是最好。
一方面,她忧慕寒渊再问起她之前失言。
另一方面,自离七情之海后邪焰忽然发作,使她走火入魔差点酿成大祸不说,眉心封禁似乎也有日渐松动的征兆。如今已然得知这师徒之契的本质,解契是难了,保险起见,她得先离慕寒渊越远越好……
然而云摇还未想完,就觉眉心焰力忽动。
她眼皮轻跳了下,抬眸,果然——
慕寒渊已经近前了。
……仙界的寻踪蝶都没这么好用。
“云幺九。”慕寒渊在一丈外停住,只站在那儿,便是一派玄默渊懿气度。
浮玉宫弟子闻声,立即转身作揖:“给寒渊尊见礼。”
“免礼。”
慕寒渊抬手一拂,将人托起,眼神转向云摇:“请师妹移步,随我赴凌霄阁。”
“?”云摇反手牵住丁筱要松开她的手,“我刚刚答应丁筱师侄,待会陪她练剑。”
丁筱:“??”
谁能告诉她骗寒渊尊和忤逆师叔哪个死法更惨?
慕寒渊却并未质询,只淡淡望了云摇一眼:“所为非私,陈见雪此刻在行宫内,一位化神境的散修道友不久前为救她而神魂受创,请师妹出手,配合我为他诊治。”
云摇哽住。
她倒是想再找借口,可神魂创伤非高境修者不能疗愈,人命关天,推脱都难。
须臾后。
云摇走在此处行宫最高的楼阁间。
隔着丈余,身前那人莲花冠清束着如缎墨发,宽袍广袖,长身玉挺,又由廊阁两边云雾仙山映衬着,更像是哪位仙界神君行于此间了。
云摇想了半路,这会才得出结论:“所以你如此急切地来藏龙山,是为了替你的陈见雪小师妹,救她的救命恩人?”
在前领路的众仙盟执事好险没回过头来。
他只礼节性地竖起了耳尖。
慕寒渊淡声道:“我说过,师妹只有一人。”
云摇当没听见,捏了捏垂在肩发下的发带小花:“而且,她和她的救命恩人,现在还住在你的行宫宿处的厢楼里?”
“……”
云摇:“今晚她不会还要照顾他吧?”
“……”
云摇:“这你能忍?”
“…………”
慕寒渊能忍,但走在前面的众仙盟执事大概是快忍不住了,那人几度频频作回头状,却又在转到一半时生生给自己克制着薅了回去。
于是在云摇再次开口前,慕寒渊终归停身。
他冷淡回眸。
云摇笑吟吟地仰脸对上去:
不耐烦了是吧?不耐烦了就放了她然后换一个人嘛。
反正以寒渊尊的身份,在众仙盟分裂他和乾门意图如此明显的态势下,他在浮玉宫一呼百应是可以预见的事情——找个化神境以上的修者为人疗伤,绝非难事。
所谓君子可欺之以方,云摇料定如此行事,慕寒渊也拿她没什么办法。
红衣少女正得意着,却见慕寒渊垂眸,他修长指节微曲起,在束腰玉带下一拂,便勾起了那柄悯生所化的玉琴佩饰。
“师妹之前所赠白绸,便替作它的流苏,如何?”
……白绸?
不可遏止地,云摇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刚用这白绸犯下的恶行。
红衣少女僵住笑容。
慕寒渊垂手,勾抬回眸:“师妹可还有话要问?”
云摇:“………………”
云摇:“?”
算你狠。
直等到在慕寒渊行宫宿处的这场疗愈结束,云摇才发现,自己还是被慕寒渊“骗”了——
以他琴道造诣,根本不需要她搭手帮忙。
然而来都来了,她又不好不告而别,只能一个人无聊至极地站在玉质屏风前的内殿角落,听一会儿慕寒渊抚琴之音,或瞥两眼那边纱幔垂帷后,陈见雪与榻上倚栏而坐的那名青年的侧影。
方才进来时,两边已互通了身份姓名。
救了陈见雪一命的是个散修,无门无派不说,还有个相当孤家寡人的名,叫厉无欢。
云摇属实被这自带煞气的名字震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这个缘故,她第一眼瞥见那名苍白孱弱却还勾着散漫笑意的青年,就总觉着对方有些似曾相识。
然而从慕寒渊这一首琴曲弹起,她苦思冥想,也没能从神魂记忆里翻出半点对方存在过的痕迹。
那可能就是,长得太好看了吧。
美人总叫人似曾相识。
不过和琴桌后那位雪袍墨发,如山巅之雪、江上清月,仙人容仪的寒渊尊完全不是一种类型。
厉无欢的眉眼间有种逼人的野性,偏又不太正经。
方才倚榻咳血他也能勾几分薄笑,是个即便站在面前,也看不透在想什么的人。
“——铮。”
长弦抚定,琴音收鸣。
云摇下意识地回了神,转过身去望慕寒渊。
而古琴前,慕寒渊指骨轻抬,袍袖一拂。悯生琴便化作一道淡银色流光,掠至他腰侧,悬垂于束腰玉带下。
慕寒渊温声道:“调息三日。三日内,不可再调用神识。”
“谢过寒渊尊,”榻上,厉无欢笑声浸着闷咳,“能与仙域鼎鼎大名的寒渊尊共处一室,此等良缘,我还要再谢过见雪仙子才是。”
“厉道友,你……”陈见雪不知轻声说了什么,但云摇都不必进去看,也猜得到这位小师妹此刻一定粉面生嫣。
散修的嘴,骗没见过世面小弟子的鬼。
慕寒渊肃正过琴尾垂下的流苏琴穗:“见雪,你便留在秘境外,照料这位道友。待卢长老到时,也好与他说明藏龙山山内的情况。”
“是,师兄。见雪记得了。”
“那我们便不打扰了。”慕寒渊侧身,“……云幺九?”
云摇假装没看到慕寒渊给她的离开的眼神示意,反倒是笑吟吟地继续往前走了两步。
“厉道友年纪轻轻就修得如此境界,怎么会还未拜纳师门呢?”
纱幔内闷咳了声,隐隐带笑:“这位乾门的道友,可是怀疑在下故意接近,所图不轨?”
云摇一停。
这话来得太过坦荡,反倒是叫她再问都不好问了。
厉无欢还未再说话,纱幔内,陈见雪轻声说了句:“你伤势未愈,不要再动气了,还是调息吧。”
片刻后,纱幔拂起,陈见雪走出来,温柔神色间多了一点恼意:“幺九师妹,我知你是为我好意,但厉无欢为了救我,确是险死还生,请幺九师妹不要为难他。”
“我不是为难,只是奇怪,”云摇道,“若说你的寒渊师兄为了救你,舍生忘死,那我还是信的。可这位厉道友,和你相识恐怕并不久,为何……”
云摇还没问完,突然就见陈见雪脸颊透红。
她一卡,心里冒出点不好的感觉。
映证所想,下一刻,就听帘内,厉无欢大大方方地笑起来:“自然是因为我对见雪仙子一见钟情。”
云摇:“……”
云摇:“啊?”
空气凝滞数息。
云摇无比心虚地扭头,看向身后的慕寒渊。
那人神色冷淡得近漠然。
云摇视线上挪,落到慕寒渊的银丝莲花冠上。
最能显情的道冠也不见丝毫反应。
都这样了,还真不吃醋啊?
这什么圣人心性?
这话自然是再盘问不下去了。
云摇跟在慕寒渊身旁,安静乖巧地出了内殿。
直到穿过外殿的月洞门,见慕寒渊完全没有去凌霄阁主阁的意思,云摇忽然反应过来,止步,她扭头看向身旁的慕寒渊:“你今夜不会是要……”
慕寒渊淡然道:“与乾门弟子同宿。”
云摇噎了半晌,一指内殿:“你真放心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慕寒渊未作反应:“我不知师尊何意,与我何关。”
云摇试图语重心长:“追求道侣这件事,不能太高冷,否则碰上厉无欢这种手段了得的,那小姑娘肯定一哄一个跑,你看陈见雪,她今天都没怎么看你——”
“师尊。”慕寒渊清声打断。
“嗯?”
慕寒渊漆眸撩起,平静望她:“十年内,我会登临乾元道子之位。待来日,匡宗门,护苍生,平天下不平之事——一切皆将为师尊所愿。”
“啊?”云摇听得一懵。
原来她还有过这么高远的志向吗?
可惜如今她只想求个自保,先解决了眉心的祸害,查清当年慕九天之死,最多再护好乾门一脉传承不绝——她就只是天上的无事小神仙而已,哪有那么大的雄心与魄力嘛。
慕寒渊续道:“故而寒渊此生不会触犯情戒,更不会作任何有失道子身份之事。”
“……”
云摇想起来了。
——乌天涯是说过,若道子违例犯戒,当雷斫之刑加身,三日三夜,痛彻骨髓,方可脱冠退位。
听着都疼。
云摇顿时有些心怵:“那确实,你还是做你的孤家寡人吧。”
离了凌霄阁,云摇想起来意,不解问:“所以你明明可以一人完成,还找我来做什么?”
“师尊方才同样听完一曲,可觉神魂安定些了?”
云摇一怔:“好像是有点,怎么了?”
“师尊日前走火入魔,难免神魂有伤,即便明面不显,难保未有隐患,”慕寒渊道,“请师尊一并来此,或许能疗愈暗伤。”
“……”
后面这几步,云摇都踏得有些不知所落。
明明当日是她冒犯了慕寒渊,只一句没头没尾的“走火入魔”作解释后便匆忙跑了,他不但真信,未介于怀,反而还认真替她考量。
也就,难怪,前世被云摇给吃干抹净得那么彻底了。
云摇越想越心虚。
几步腾挪后,眼看着快要到乾门弟子宿处了,她终于还是没忍住,开口劝道:“此类神魂安抚疗愈之术,多覆罩一人,便多伤一分修为心神,于我助益不大,你以后还是少浪费些。”
“并非浪费。”
“怎么并非,我又不是厉无欢那种不救就要死的,”云摇无奈,“伤你十分,增我不足一分,还不算浪费?”
慕寒渊未语。
云摇已经听着殿内弟子们的谈话声音了,她正要一步踏入,就听见慕寒渊在身后淡淡一句。
像涤荡过千山落日而来。
“昔年在伏灵山上,师尊于生死困顿之际,不惜耗竭灵力,为我吹了一夜安魂曲,也是浪费么?”
“……”
云摇哑然。
就在她想回眸去看慕寒渊此刻神情时,忽听得殿里一声丁筱的惊呼——
“师叔回来了?呀,寒渊尊也一起的!”
殿内顿时一寂,弟子们纷纷问礼。
门廊之下,长风远荡,一切回忆思绪尽数如波浪倾覆而去。
云摇醒神,迈进门去:“聊什么呢,这么热闹?”
“……”
云摇向来没什么祖宗辈的自觉性,这会避慕寒渊,更是大大咧咧就坐进了弟子们之间。
余下弟子中自然以何凤鸣为首,他视线在慕寒渊和云摇之间转过一圈,便落下去:“方才浮玉宫的一位弟子过来,说秘境今夜还可再开启一次,问我乾门弟子是否要今夜入葬龙谷。”
云摇似笑非笑:“怎么,葬龙谷现在已经是浮玉宫的了,他们说开便开,说关便关?”
何凤鸣未语。
余下的弟子们目目相觑,不敢吱声。
默然片刻,慕寒渊问:“师妹想如何安排?”
云摇道:“我来说?那自然是急不得,刚好有行宫可宿,就在外面观察一日,以稳取胜。”
“我觉得师妹……云师叔此言有理!”
沉默不语的弟子们之间,就乌天涯一个举手赞成的,他兴高采烈道:“而且赶巧了不是,方才我在行宫里溜达时就听众仙盟的人说了,梵天寺那位在外云游的红尘佛子明日就到,刚好等他一起入秘境,有这样一位大人物保驾护航,我们这些小弟子们多安全啊!”
云摇点头:“没错,这样甚好——”
她一顿,回头:“……等等,谁?”
乌天涯凑过来,小声:“师妹你忘了?我之前跟你说过,就那个被云摇小师叔祖强行追求过的,梵天寺入世修行的红尘佛子啊!”
云摇:“……”
云摇:“?”
慕寒渊长睫低撩,似闻声而望向云摇。
云摇默然三息,忽然正色起身,义铿词严:“…………我突然觉得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除魔卫道刻不容缓,不如我们还是今夜速速进谷吧!”
第22章 我欲穿花寻路(四)
按浮玉宫弟子所言,葬龙谷的秘境入口,就在藏龙山最内围的一处山谷中。
为防异端生变,浮玉宫还派了弟子,日夜值守在秘境入口外——按他们所说的,既是为了维护秘境稳定,也是时刻准备接应出入秘境的各门派弟子。
这番话一出,原本还对浮玉宫将秘境“据为己有”行径颇有微词的各门派顿时态度大转,改作交口称赞,句句称道“浮玉宫不愧是仙域第一仙门”“众仙盟之表率”云云。
连乾门弟子中也有这样认为的。
云摇懒得分说。
这趟入山匆忙,乾门一行随浮玉宫弟子离开临时行宫,已是黄昏。
苍苍晚色覆了半山,一半千树落日,另一半已掩映在昏昧渐染的夜色间。
一行人翻越了黄昏与夜的交界,直入山腹。
云摇一路观察下来,心情颇为奇异。
这一次与上回来时大不相同,那会即便她们未入腹地,只在藏龙山外围,周遭也是魇雾缭绕,遮天蔽日。
而今夜一路行来,虽仍有薄雾,但其中魇丝数量竟已稀薄到可以忽略不计了——最多只能叫低阶修者生出些幻象,凡是金丹以上的修者便可出入无碍。
这叫云摇百思不得其解。
幕后主使摆出了那么大的阵仗,连绝迹了几百年的魇兽都寻来满山,“无面”那夜在她手下既并未殒命,那又怎么会放弃谋算,散了魇雾,轻易放这么多人进来?
莫非是上一次,那些魇丝,被慕寒渊七情之海里那团大到恐怖的情绪光团给耗尽了?
云摇心里嘀咕。
“师尊可是有何忧虑?”行进间,慕寒渊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旁。
“只是觉着魇丝骤降,有些古怪,”云摇偏过脸,“这样说起来,我都忘记问你了——你的七情之海里,为何会有那样大一颗的光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