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昭:“……你都替舅舅狡辩完了,我还有什么好觉得。”
他低低笑了起来。
“傻姑娘。”他道,“倘若当真有龙,湘阳氏知情不报,要犯大忌讳。”
他唇角弯着,眸中笑意却不达眼底。
云昭倒是不以为意:“外祖家尽心竭力建塔,你父皇知道。”
“是啊。”他感慨地笑道,“通天塔若成,湘阳必是第一功臣。”
云昭认真观察了好一会儿。
她可以确定,他这句话发自肺腑,绝不掺假。
“哦。”她无理取闹,“你也喝了那个汤,既然你说它不是龙髓,那你告诉我它是什么?”
晏南天扬起下颌,微眯狭长的眸,露出回忆之色。
片刻,他缓声开口:“东禹燕丝、太原金阿胶、天山冰雪莲、黄脊鱼翅……”
“停!”云昭气咻咻,“不用说了!”
晏南天从善如流:“嗯。不说了。”
她狐疑:“世上真有龙?那种龙?”
他垂眸:“大约是真有。”
她气道:“我家都没有真龙的消息,她们就有!真就是主角待遇,天地造化钟灵秀?”
晏南天失笑:“空穴来风必有因。”
“什么因?”
“等你明日早起去查啊神探。”他问,“所以你到底睡不睡?”
“睡睡睡!”
次日,云昭一眼就看出温暖暖和遇风云气氛古怪。
这是个阴天,水汽饱满湿沉压在头顶,呼吸闷窒。
那二人之间也像是风雨欲来。
苍青的石板路受潮滑腻,晏南天很自然地牵住云昭,笑着低头和她说话,倒是风和日丽得很。
他今日脸色还好,只是熬了夜,眼下有圈乌青。
在这阴沉灰暗的地界,病弱贵公子一身黑、皮肤白,很是显眼。他牵着的那人,更是明艳灼目到不行。
仿佛云层破开,专为他二人打了道光。
身后不远处,温暖暖把唇咬了又咬,遇风云眉头皱了又皱。
云昭忽然回头:“遇风云,我发现一个问题。”
他微皱着双眉上前:“请说。”
云昭挑着笑:“自从我来到临波府,从旁人口中就没听到过某些人的半句好话。你说这是为什么?”
他下意识想回头,只一瞬就克制住了自己,没去看温暖暖。
云昭掰手指:“胖三婶、秋嫂嫂、陈老大……哦,除了你,你不算人,你偏心眼。”
胖三婶不喜欢温暖暖,秋嫂嫂讨厌温母,陈老大与温家结仇。
遇风云唇角紧抿,很无力地解释:“只是恰好遇上了这么几位。”
云昭乐了:“街上随便遇到一个都能有仇,人缘是得有多坏!所以……”
晏南天偏头看她,饶有兴致的样子,“所以?”
“所以我有理由相信,温家一定得罪过更多人!”云昭掷地有声。
温暖暖眼眶一下就红了,她自己不敢辩,便用饱受委屈的目光哀哀看着遇风云。
云昭道:“昨日不是去了三户人家?第一户家中只剩老母相依为命,第二户人家做饭还要问邻居借菜刀,第三户老的老小的小,穷到揭不开锅——跟着温长空捕鲸,就这待遇啊?”
温暖暖忍不住开口解释:“继父收入微薄,自己也剩不下什么钱财。”
云昭笑:“剩不下钱?那不是因为全花在你娘身上了?听说你娘一把年纪,养得好似二八少女。”
温暖暖脸皮涨得通红,咬住唇,委屈地用眼风剜向遇风云。
她是怨他的。
昨日要不是他偏要在府衙对面的芙兰树下等她,就不会遭来胖三婶嘴碎。
若不是他瞎带路,也不会碰到那个老妓女。
还有那什么首功……
深情有什么用,专门拖后腿!
“云姑娘误会了。”遇风云沉声解释,“那些人家,本就生活困苦,跟随温伯父尚能维持一线温饱。有些人上船,还是我牵线搭桥——你若要怪就怪我好了,不要为难温妹妹。”
温暖暖插嘴:“遇大哥是继父的左膀右臂,所以与我家常有往来,并不专门找我一个人。”
她仍在撇清关系。
遇风云没说话,表示默认。
云昭问他:“这次你为什么没跟随温长空出海?”
他沉声回道:“阿爷祭日,我回乡下。”
云昭盯着他眼睛看,半晌,忽地笑出声:“你今日,脸板得好像个棺材。怎么,你也需要与我撇清关系不成?”
敏锐得叫人心惊。遇风云眸光微闪,偏开了头,强硬道:“没有。”
温暖暖咬着唇,偷瞥了晏南天一眼。
他并不在意这些眉眼官司。
这个男人只要没在看云昭,无论笑与不笑,眼神总是淡淡的,拒人千里之遥。
她垂下眼眸,微微失落。
云昭示意遇风云带路,去了胖三婶家。
胖三婶坐在院子门口,与邻居两个婶子一起,坐在四方小木凳上,用薄的三角小刮刀撬牡蛎。
只见一只只青色石质牡蛎壳被轻巧撬开,小刀一剜,连贝柱带牡蛎肉一起剥下,放到边上的咸水盆里泡着。
鲜香海腥味飘得整条街都是。
抬头看见云昭,胖三婶笑了:“哎哟,姑娘真来买牡蛎呀?快看看,今日的牡蛎可肥了!一只比一只白嫩!婶子便宜卖你!”
云昭:“……”
上次明明说请她吃牡蛎,敢情只是客套客套。
“三叔呢?”遇风云问。
胖三婶一边噌噌撬牡蛎一边回道:“搁屋睡着呢,昨日懒去太上庙,夜里又没睡好!你说这人,怎么就不听劝,死倔死倔!”
她手上的牡蛎刀簇新,刀光一闪一闪,动作远比边上的婶子利落。
撬完一盆,随手把牡蛎刀往身前围兜里一揣,腾出手来,拖过更远处满满一大木盆未开封的新牡蛎。
在围裙边擦了擦手,探手往兜袋里摸出牡蛎刀,继续干活。
“婶婶新买的牡蛎刀?”云昭问。
胖三婶点头:“对——哎,你怎么知道?”
云昭笑着指了指她身前的防水布围兜:“你上次找刀没找着。”
“哎哟,小姑娘记性就是好!”她用牡蛎刀的木柄刮了刮头,“不像婶婶,上年纪健忘!也不知道丢哪儿去了!”
云昭看了看薄而硬的三角刀口,笑眯眯挥手道别。
出了冷巷,她把遇风云叫到一旁:“他们家原本做什么的?”
他微带诧异,又多看了她一眼,低声回道:“三叔采珠,三婶采牡蛎。”
“后来呢?”
“三叔一次采珠时,遇到温伯父的船,不慎被船桨打坏了一只眼睛,无法再采珠,便到捕鲸船上做事。怎么了?”
云昭摇摇头:“下一家。”
接连走访几家船员,户户家徒四壁,并且多多少少遭遇过意外或不幸,不得不上捕鲸船做事。
做最危险的活,却只能拿微薄薪酬,勉强维持生计。
温长空为朝廷捕鲸,但凡与旁人有什么纠纷龃龉,官府都会无条件偏袒。
云昭心中渐渐有数。
经过铁匠铺,她让晏南天买了把菜刀,送给那户需要借刀的人家。
“阿奶,”云昭拉着老妪枯硬的手,问,“家里菜刀什么时候丢的?”
“挺久啦!”
“有上次出海那么久?”
老妪想了好久,点头:“差不多!”
“谢谢阿奶。”
云昭掀开用来当门用的破毡布,离开老妪家。
她一步一步走在夕阳下,影子越拉越长,看着有点落寞。
“阿昭。”晏南天抬手搭上她的肩膀,“别的不好说,为海民削减些赋税,我想想办法,应当是可以的。”
她偏头看他:“嗯。”
他笑着搂了搂她:“接下来还找什么吗?”
云昭想了会儿:“一把梅花刀。”
作者有话要说:
【用伪科学的方式解释一下通天塔原理】想象地球和月亮之间,有长长的天梯连接。从地面顺着天梯往上爬,一直爬一直爬,越过某个临界点之后,地球就变成太空中的行星,脚下的天梯则通往灰白广袤的大地,也就是月亮。整个过程里,很难分清什么时候从“往上”变成“往下”,这个就是所谓“忽一霎,天地倒转”。(一本正经胡说八道.jpg)
但并不惠及乡邻。
除了替温长空卖命的船员之外,平日里修船造桨的木匠、打造钉矛船皮的铁匠、织网补帆的渔女……都是强征的劳役,工钱微薄不说,材料说不好还得倒贴。
云昭气笑。
湘阳氏每年采购龙骨的开销,那可是天价。
这么多油水,就肥了贪官和温家。
她盯向助纣为虐的遇风云,本想大发一通脾气,忽然发现他的衣裳虽然整洁,但膝、肘处也有补丁块。
“哈!”云昭戳着补丁嘲讽,“好一个左膀右臂,半个亲儿子!原来温家只动嘴皮子,不动钱袋子!”
遇风云退开,大皱眉头:“我自幼跟随温伯父出海,他待我没得说,是我自己用不上什么钱。我们海边的人不讲究穿戴,能糊口就行了。”
云昭冷笑:“你自己瞎大方,可别胡乱慷他人之慨!”
怼完遇风云,她转身盯向晏南天。
晏南天:“……”
他态度端正,认错及时:“是我失察之过。稍后必定整肃吏治,严惩不贷。”
云昭眯了眯眼睛,朝他露出虚伪和善的微笑。
他正色补充:“但龙鲸还是要捕的。”
云昭一拳砸在他手臂上,他假装吃痛,抱着胳膊冲她笑。
这个男人笑起来真好看——温暖暖咬唇看着他侧脸,眸光剧烈闪动。
真不公平啊。
温暖暖心想,倘若自己生在云府……一定也会被他这般柔情对待。
就像,遇风云对自己一样。
忽地,她感应到一抹冰凉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抬眸望去,看见遇风云唇角紧抿,神色半是讥讽,半是自嘲。
他懂她。
她的所思所想,被他尽数看穿。
真是讨厌,早晚,他会变成绊脚石吧?
云昭顺着青石板路往前走。
眼前不断闪回那个暴雨夜的幻象。
“嗤。”
眼球上薄而小的三角伤口,牡蛎刀。
“嗤。”
大臂削下来的那片肉,菜刀。
“嗤。”
穿透琵琶骨的伤,挂鱼腌的铁钩。
只差一个梅花伤。
遇风云脸色难看:“前面便是最后一户。他与温伯父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私交甚好。”
云昭稀奇地看了他一眼。
她笑道:“你也发现温长空不做人了?”
遇风云冷声:“我只是提醒你,不要心存偏见。”
云昭:“嗤。”
这一户生活着父子二人。
父亲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在船上风吹日晒损了些皮相,却还能看出来底子很好,生得白净斯文,眉眼间有股清正之气。
他原是教书先生,这些年民生艰难,渔民不愿再缴纳束脩供娃儿读书,先生断了生计,改行给捕鲸船做账。
提起温长空,教书先生叹息:“温叔也不容易。”
小童在他身后爬上爬下,挥舞着胳膊,含混快乐地喊:“鸡——鹰!”
他回头看了看,揉一把小童的脑袋,温声叮嘱道:“鲸生你先进去睡,爹爹有话要与客人说。”
小童闻言,立刻老老实实上前打了个揖,然后乖巧离开。
虽然笨手笨脚,但礼节却做得一丝不苟。
玉雪可爱,像个小仙童。
“我的妻子命丧龙鲸之口。”教书先生开门见山,“她是渔女,怀胎七月也执意要去捕鱼,我实在拗不过她。那次出海走得急,没带上死姜之花。不曾想,就在近海遇到了龙鲸。”
云昭听得聚精会神。
“那条龙鲸体长四十丈有余,凶悍健壮。”教书先生垂眸,握绞双手,“温叔猎杀它之后,在巨鲸口中找到了我妻子的尸体。”
遇风云叹息:“节哀。”
教书先生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我妻子临死前,早产下了孩子,将它卡在鲸牙之间,万幸得以存活……是太上庇佑。”
云昭懂了:“难怪你小孩叫鲸生。”
“对,正是源于此。”教书先生颔首,“我带着孩子,生计困难,温叔便收留我在船上做账。出海时,还能将鲸生托付给……小嫂照看。”
云昭瞬间领悟:“秋嫂嫂!”
“是。”教书先生道,“我十分感念。”
云昭点点头,环视四下。
教书先生屋室简陋,如今已经不教书了,却依然很有文人气息。
放眼一望,看到书架、书桌、竹椅、粗制宣纸和气味刺鼻的劣质墨汁。
云昭好奇上前,拿起桌面上的镇纸。
沉甸甸一截大理石,一头磨得光滑,另一头阳刻一朵腊梅花。
找到了。
她问教书先生:“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他微怔,旋即目露温柔:“亡妻赠我的。她当年亲手雕制。”
云昭抿唇,半晌,缓缓把它压回宣纸上。
“我没问题了。”她剪着手,笑吟吟回头,“走吧。”
“继父狎妓的事,看来是瞒不住大家了。”
一出门,温暖暖便咬着唇,揉搓着衣角惨笑道,“我们的生活其实并不好。阿娘是外乡人,又生得貌美,里外受了多少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云昭偏头去看,只见这人柔弱、清纯、苍白,实在是很容易激发保护欲。
再侧眸一瞥,遇风云果然眸光闪烁,一脸心痛——想上前安慰,却又顾虑重重。
云昭:“啧。”
狗男女。
“神探这是胸有成竹了。”晏南天笑笑地打趣,“说来听听。”
云昭负起双手,歪着脑袋,冲他笑。
“恶鬼杀人啊!”她理直气壮,“不是早就有定论了吗?”
视线相对。
半晌,晏南天轻轻叹息,意有所指:“恶鬼可无法招供失踪人士的下落啊。”
她反问:“若不是恶鬼,就可以刑讯逼供?”
他笑着垂了下眼睫,以示默认。
云昭冷笑,飞扬跋扈地睨他一眼,一字一顿:“我说就是恶鬼。”
她撇下他,大步往前走。
半晌,恨恨回头,“带路!”
“阿昭。”“阿昭?”“阿昭……”
云昭坐在一只圆圆的曲脚紫檀凳上,轻轻一转,便把身体旋到另一边,不理晏南天。
他顽强坚持了一刻钟,然后妥协。
“……阿昭说得对,就是恶鬼杀人。我也是这么认为。”
云昭望着窗外,晃了晃身体。
这是还不满意。
晏南天叹息:“是这官场污浊、人心贪婪,活生生养出来的恶鬼。”
她转回来,瞪他:“我不是要包庇谁!”
晏南天:“我明白。”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看这些人。”
和他说话只要说一半,他自己便能接:“都是老实本分的人,没有一个能策划这件事。”
云昭欣慰地点点头。
“他们只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罢了。”他道,“真正的主使隐在幕后。若是强硬逼供,兴许能问出来,但也说不好——恐怕这些人自己都未必知道被人利用,反倒容易打草惊蛇——你可有怀疑人选?”
云昭不假思索:“当然是温暖暖她娘!”
晏南天失笑:“阿昭啊……”
她扬起下巴:“怎么?”
他要敢说她先入为主,就硬是咬着温母不放,她立刻就把凳子砸到他脸上。
“你可真是……”他装模作样措辞半天,戏笑道,“从一而终?矢志不渝?”
云昭:“……”
她微笑:“要不我改?”
“不改。”他笑得满眼都是碎星。
云昭望着窗外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温长空到底是作了什么孽,能让受过他恩情的教书先生也给他一下子呢?
很显然,做那件事,教书先生并不愧疚。
思忖间,肩上落了一只手。
晏南天手上有茧,指骨却是偏软的,五根手指都可以往后掰——当然他一般不让她掰,掰了他真会生气。
他捏了捏她。
这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云昭转回头,扬起脑袋看他。
“遇风云身手很好。”他淡声道。
云昭迷惑地眨了眨眼睛:“嗯?”
如果她的感觉没出错,晏南天应该是要说一点不好启齿的事。
怎么是遇风云?
他看着她的眼睛,缓声道:“昨夜,遇风云避过侍卫,半夜潜进了温暖暖居住的厢房。”
云昭一下就兴奋起来:“喔?!”
说这个,她可就不困了。
“他们做什么了?”云昭激动地问。
晏南天没好气地反问:“……你想他们做什么?”
云昭脑海里不自觉浮起秋嫂嫂的声音——夜里还把老娘往死里……又绑又……
咳咳咳!
他推了一把她的脑袋:“别想不正经的。”
云昭撇唇:“是是是,就你最正经!”
他居然微微垂眸笑了笑,眉眼浮起一两分赧意:“不正经的心思,得留到大婚。”
烛焰在案桌上跳动,灯花噼啪声入耳,丝丝分明。
他轻咳一声,恢复正色。
两个人下意识转开头,各自望向另一边。
“明日便要出海,今夜本不该乱你心神,”他道,“却又担心拖出误会。”
云昭狐疑地看着他:“什么?”
“遇风云身手好,避过所有护卫,却瞒不了顺德公公。”晏南天声线微冷,“顺德公公并未声张,而是找到我,向我交了个底。”
“嗯?”
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指微微发力。
他冷声道:“温暖暖私下曾向父皇吐露,对我有情。父皇应允,倘若在楼兰海市找到真龙,便将她指给我做侧妃。”
他先发制人摁住了云昭,没叫她跳起来。
“你先别急,听我说完。”他沉声道,“本是八字没一撇的事,顺德公公也是发现那二人‘私会’,生怕撞破了反倒损我威仪,便先来问我。带出了应许之事。”
云昭冷笑不止。
她挑眉:“哦——未来侧妃夜会男人,问你怎么处置?你怎么回他的?”
晏南天垂眸道:“随他们去。”
云昭点头:“是你会说的话。”
“但是阿昭,”他道,“你不能让别人这么欺负我。”
云昭气笑:“……我让别人欺负你?”
他挑着眉,很无赖地点点头。
他道:“你若疑我,与我生气,那便是与旁人一起欺负我。阿昭,身为储君,最忌讳便是忤逆,今日我敢抗旨不遵,明日是不是就敢逼宫篡位?”
“所以?”云昭压着躁郁。
“我也有做不到的事,需要阿昭再帮我一次。”他生得好看,虚弱苦笑的样子很动人心,他放低了声线,温柔地在她耳畔说出冷冰冰的字。
“倘若当真寻到龙,我把顺德从温暖暖身边引走。”
“阿昭帮我杀人,好不好?”
绚丽的烛花在二人身后爆开。
云昭和晏南天的瞳眸里都有焰影,红焰像水波般摇曳,其间跳跃着彼此的脸。
仿佛要融在火光里一样。
窗外寒风卷入,触到一室暖香的空气,激出一片片细密的雾霜。
晏南天缓缓直起身体,抬手,替她拂掉鬓侧的霜光。
他的桃花眼中,冷酷与温柔二色并存。
冷酷对旁人。温柔只给她。
对视片刻。
“晏南天。”云昭哈地笑出声,“你是不是有什么大毛病!”
他一怔,手掌顿在她耳畔,眼睛懒懒虚出笑意:“我怎么?”
尚未敛尽的杀意让他声线微哑。
云昭重复:“你是让我杀了温暖暖?”
他垂了下眼睫代替点头。
云昭乐了:“上次她喝下‘来年今朝’,要不是你抱着她跑那么快,说不定都已经毒死了。那会儿你跟我发脾气,现在又要我动手杀人?你玩我?”
晏南天倒是毫不遮掩:“那时候她有利用价值。”
云昭:“……”
他神色静淡,语气平直:“她的价值,找到龙即止。”
云昭感慨道:“跟我说话可真是百无禁忌——你的光风霁月呢?”
他懒声道:“在你面前,我哪还有什么形象可言。”顿了顿,他毫无笑意地勾起唇角,“至于我当日为何发脾气……真忘了?”
“小没良心。”他控诉她。
晏南天眉骨优越,被夜风覆上薄薄一层霜,看着既凌厉又破碎。
云昭微窒。
啊,绡纱。
他用心织就的誓言,被她毫不留情地毁掉了。
但是这能全怪她吗?
她确实是误会了他,但他就一点错都没有吗?
他凝视着她。
烛光下,她那双忽而心虚、忽而狡黠、忽而理直气壮、忽而存心找茬的眼睛,着实是动人得紧。
他确信,这世间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让他这般心动到疼痛。
“阿昭。”晏南天微微地冲她笑,“也不是非要逼你杀人,我就是想表个忠心,让你清楚我的态度。”
云昭:“哦。”
“我真怕。”他叹息道,“你脾气那么急,倘若父皇当真乱点鸳鸯谱,我是真怕你扔下一句退婚,不管我、不要我,反手把我踹进狼窝。”
云昭:“……”
这话说的,温暖暖知道她自己是个狼吗?
有了昨夜那番话,云昭再见到温暖暖,难免眼角一抽。
这人并不知道晏南天对她起了杀心,短短一两里路的功夫,偷瞟了晏南天十八回。
海边风云变幻莫测,昨日还是个乌沉沉的阴天,今日却天气晴好,适宜出海。
靠近海边,忽然闻到浓烈熏人的血腥气。
一艘捕鲸船猎到了龙鲸,百余人呼喝着号子,正将它从浅滩拖上岸来。
“呀!嗬!呀!嗬!”
麻绳松——紧——松——紧,拽着巨鲸的身体,一下一下蹭过沙石滩,发出令人牙酸的擦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鲸鲸!鲸鲸!”
一个玉雪可爱的小童迈着短腿奔向龙鲸,大声哭喊,“放!放!鲸鲸!回家!”
是教书先生家的鲸生。
鲸生年幼不知危险,迎着那堵尸山扑过去,抬起一对小胳膊,想把龙鲸推回大海。
一条条牵引麻绳绷得笔直,巨尸若是从小童身上碾过去,恐怕能将他压成肉饼。
千钧一发之际,遇风云身形掠出,夹住鲸生肋下,一把将他拖开。
“鲸鲸!”
“唰啦!”借着潮推之力,龙鲸彻底搁浅上岸。
接下来便要用那些半人高的铁制工具进行分尸剔骨。
鲸生挣脱遇风云钳制,扑上前去,用小手不停地拍打那只龙鲸,想把它叫醒,让它逃回家。
龙鲸身上纵横交错密布着刮伤、钩伤、嵌入伤……林林总总,硕大的身躯上竟是找不出多少好肉。
每一道伤痕都有鲸生的身体那么大。
他心疼地摸着伤口边缘,哭得撕心裂肺。他举起双手,蚍蜉撼树一般,拼命想把这座小山推回大海。
温暖暖哀伤道:“鲸生他喜欢龙鲸。谁也不忍心告诉他,他娘就是被龙鲸杀害的。日后知道真相时,他不知该多难过。龙鲸才不是人们的好朋友!”
海风经过龙鲸的身体,扑面都是粘糊糊的血气。
遇风云走了回来,听见温暖暖这句,不禁冷笑微嘲:“呵。朋友。”
温暖暖脸色发白,咬住唇,恨恨垂眸。
她并没有刻意装可爱,他为什么要针锋相对,为什么要发出嘲讽的声音?
死缠烂打的男人,真烦!
一行人越过龙鲸身边,走向港口。
忽然一股更加浓烈的腥风席卷周遭。
只见浅滩上的龙鲸猛挣了一下,唰然睁大眼睛!
众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各自倒退。
它竟还未彻底死去。
只见这伤鲸痛苦地张开巨口,猛地甩摆尾部,掀起飞溅的湿沙,暴雨般激射向百丈开外。
鲸生激动地蹦起来,高高挥舞双手,冲着它大喊:“鲸鲸!回家!快快!回家!跑啊跑啊!”
巨鲸发出无声的嘶吼,庞大的身躯因为剧痛而抽搐翻腾,轰然倒向鲸生——
遇风云救援不及,目眦欲裂:“躲开!”
这么近,谁都知道不可能躲得开。
就在这时,鲸忽然不动了。
众人提心吊胆,冷汗直冒,大气不敢出:“死、死了吗?”
半晌,近处一人疾步上前,动作僵硬地将鲸生抱得远远的。
“鲸鲸!”
好一会儿,云昭才发现自己一直屏着呼吸。
她噗地呛咳一声,咸腥的空气冷冰冰涌入肺腑。
晏南天抬手给她拍背。
云昭皱眉:“它伤成这样,从深海一路被拖回来,还没死透。”
他点头:“鲸体大肉厚,很难一击毙命。阿昭同情它?”
“没有。”她冷漠道,“我只是在想,这死法好像跟温长空差不多?他杀那么多鲸,自己也落得这么个结局,很难说是不是报应。”
闻言,温暖暖眼眶顿时红了,咬住唇,委屈地望望遇风云,又望望晏南天。
可惜这二人都没有开口反驳云昭。
云昭自言自语:“它死前,看了他一眼。”
晏南天:“什么?”
云昭:“没。”
鲸看了鲸生一眼。它要是倒下去,鲸生就会死。
但它没再动,躺在那里,任人抽筋剥皮。
大船上弥漫着浓浓的死姜花味道。
晏南天一登船就皱眉躲进船舱。本就晕船,这下雪上加霜。
船员老练道:“味是冲,但管用,它能赶走龙鲸。”
云昭扶着结实着硬木围舷,敲敲这里、拍拍那里。
第一次出海,说不激动是假的。
余光瞥见狼人温暖暖跟进了船舱,想必是给晏南天送关怀去了。
云昭嗤地一笑,没理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