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能飞,但是为了守住塔门,只能以肉身硬扛刀枪箭雨。
鳞落了,爪裂了,周身大小血肉翻起,左边龙角也秃了一块。
无数刀戟抵在他身上。
若不是这些禁军突然被拉进成仙美梦,方才那一瞬间是真的危险了。
见到云满霜,他紧绷的龙躯微微一松,长长吐出一口血气。
“辛苦。”云满霜颔首。
众人上前,七手八脚帮着遇风云把龙尾搬走——为了堵门,他硬生生把自己的尾巴嵌进青金里面。
整条龙尾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这得多疼啊!”
众人心疼得脸皮直抽。
遇风云嘿嘿笑:“你们来了就好,就好!”
云满霜带队闯入通天塔。
一踏进塔内,众人便觉毛骨悚然。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塔,活了。
“认输吧,昭。”
晏南天微笑,“我们会有很长很长的路,一起慢慢走。”
云昭眸光轻轻地闪。
她问:“晏南天,你知道向黄泉邪骨献祭人命,会发生什么吗?”
她自己答:“你不知道,我却知道。”
晏南天乐得与她聊些闲话:“洗耳恭听。”
云昭告诉他:“招魂夺舍。做这些阵,都是你晏家代代相传的吧?你祖宗晏清平,等的就是这一刻。”
晏南天摇头失笑:“阿昭,听过狼来了的故事么?摸着良心自己数数,骗我多少次了?我能次次上当?”
云昭:“……”
“那天,我是真的伤心了。”他微微地笑,“我带了你最喜欢的桃花酿和桂花糕,我放过了你的父亲云满霜,我彻底解决了温暖暖,我扫清一切障碍,匆匆回家找你。”
“你却不在。”
他笑道:“他们都帮着你骗我。我真想杀光他们。可是怎么办,他们都是看着你长大的人,记得你太多事,我舍不得。阿昭,我犯过许多错,但我待你的心,从来都是真的。”
“你真的让我挺失望。”
“不过没关系,我们有很长的时间,我那么爱你,总会原谅。”
云昭一言不发。
她握着剑柄,剑在掌心微微地颤。
她能感觉到它在天人交战。
她连余光也不看陈平安,但她知道,他此刻抖若筛糠。
晏南天身上渐渐有了香火之力。
他惊奇地握了握手掌,感受仙神独有的磅礴恐怖的力量感:“这样的力量,足以将那个阴神,挫骨扬……”
“啊啊啊啊——”
一声尖利的惨叫打断了晏南天。
只见陈平安一下一下深深喘着气,瘦弱的身躯像落叶般颤抖,眼睛却亮得瘆人。
“我好怕死啊!”陈平安青筋乱迸,眼泪狂涌,声嘶力竭地叫喊,“我也好怕痛!我好怕死!好怕痛!好怕好怕!我死过一次了,好痛好痛啊!”
晏南天眼角微抽:“……”
这太监,怎么刺激几句就疯了。
云昭面无表情。
“好怕死好怕痛啊!”陈平安狠狠甩了一把眼泪,“真的好怕啊!好怕好怕!啊啊啊啊!”
嗓音嘶哑决绝。
他忽然合身飞扑,用脖子撞向云昭手里的刑天剑。
“嗤。”
没有血。
云昭轻声说:“我和太上都知道,当年断剑、撞封印,你为他战死。”
六岁那年她倒画大封咒,是刑天剑剑灵在底下撞开了封印,几近陨灭。
好巧不巧,这一缕剑灵残魂,附在了淹死的小太监身上。
兜兜转转,走到了这里。
小太监的尸体摔倒在地,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所有血色,变得惨白、浮肿,似在水里浸泡了很多年。
刑天剑上,缓缓睁开了一只眼睛。
“老子!”黑剑哽咽,“老子回来了!老子回来了!”
剑在掌心嗡地一震。
有了剑灵,神剑便是真正的神剑。
剑上,眼睛眨了眨。
它还想再矫情两句,忽然浑身一颤,猛地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怪叫:“啊啊啊啊啊!五行本源!强化了本神剑!强化了本神剑!啊啊啊啊啊我变得那么强!我是天下第一剑!天下第一剑!”
云昭:“……”
行了,用不着安慰,直接办正事。
她沉声道:“上了。”
太剑激情荡漾:“嗷!”
她将剑一举,立刻便有极其恐怖的剑息荡开。
剑息撞上塔壁,如同实质一般,震起金石相击的嗡鸣。
“晏南天啊晏南天,”太剑嘎嘎怪笑,“胆敢刺激本神剑,现在就教你后悔二字怎么写!”
晏南天瞳仁收缩,脸色难看。
他厉声交待左右神官:“再令世人拜我!”
“是!”
神官们齐齐颂咒。
“铮——”
云昭握紧神剑,飞掠,举剑,跳斩!
“铮——轰!”
只见那固若金汤的封印之上,立刻裂出龟纹。
晏南天不假思索,五指一握,将封印收拢,如盾牌一般挡在身前。
他必须站在祭坛中心加冕。
一重重紫气荡下,他身上的气势不断攀升。
每过一瞬,他都会变得更强。
“阿昭,”他沉声警告她,“我不会手下留情。”
云昭嗤地一笑,左手并指掐诀,将周身所有真气与灵气齐齐迫出。
宽袖与长发无风而动。
她执剑端立,好似一尊决绝杀神。
刑天剑上,眼珠惊奇地转。
它按捺住爆鸣,在心里尖声大喊——夫妻相!夫妻相!这两个真有夫妻相!
气势催升到极致,云昭眸光一定,唇角勾起冰冷的笑。
“上了。”
“嗡——嗡!”
黑剑爆裂轰鸣,携摧山断海之势,直刺晏南天心脏!
“铮——”
晏南天瞳仁收紧,左手掐诀将封印如盾般挡在身前,右手拔出长剑,正正指向云昭心口。
“阿昭。”他寒声道,“你会死。”
她若一意孤行,在她击碎封印盾时,他的剑便会先一步捅穿她的心脏。
视线相对。
他很了解她,他知道云小魔王最惜命,绝不是什么舍生忘死之辈。
哪怕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他若有难,她也绝不会替他死,只会替他报仇。
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剑刃相对。
这一瞬,仿佛极快,又仿佛极慢。
剑尖掠过处,纷扬洒落的,似是一幕幕化为飞灰的旧画卷。
“阿昭,”他的唇角微微抽搐,“你不会的。”
他绝不相信,她会为了那个阴神,连自己的命也不顾。
她不是那种人。
她哪有什么真心,那么多年感情,她能说断就断。
她不可能有那种真心的!
近了,近了……
瞳仁急遽收缩,剑尖急遽放大。
森寒威压,势不可挡。
晏南天握剑的手微颤。他定了定神,手背青筋暴绽。
她还不退!再不退,便无可转圜了!
他颤抖的视线深深望进她的眼底。
他看见了无可挽回的坚定决绝。
杀意凛然!
她不是在试探,不是在跟他打心理战,她是当真不惜与他同归于尽。
原来她是有心的,她也可以那么爱一个人,爱到为他死。
只可惜那个人不是他,他这个失败者,未能真正赢得她的心。
终究是他错过了。
那一霎,晏南天心如刀绞,透骨冰寒。
刑天剑尖抵上了封印。
“铮——咔!”
龟裂纹炸开。
在这样近的距离,四目相对时,几乎可以用眼睛说话。
‘阿昭,阿昭!我们那么好!我们曾经……那么好!’他哀求地凝视她,‘阿昭……不要!’
云昭眸光冰冷。
她从来也不是舍生取义的圣人。
但,该她的责任,她绝无可能推卸。
如果换回阿爹阿娘的代价是她的性命,她可以付,必须付。
这就是她该走的路。
“铮——”
恐怖的剑息下,封印寸寸破碎。
当它彻底碎去的那一霎,借着可怕的惯性,两把势若万钧的剑,都会送进对方心脏。
‘晏南天,相识一场,我来带你上路了。’
她的眼睛里没有半丝温情。
那些过往,在她这里早已化作死灰,再不能掀起一丝波澜。
晏南天这么了解她,自然能够读懂她冰冷的眼神。
‘阿昭,原来我早已,彻彻底底,失去了你。’
‘没有你,我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阿昭……阿昭啊!’
他是可以先一步刺穿她的心脏。
像她这么烈的性子,必定不会因为疼痛而手软。他即便不死,也要重伤。
塔阶上重叠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死在别人手上么?
那不如让她杀。若这世上有一个人让他心甘情愿,那只能是她。
晏南天惨笑。
封印破碎,一片片阵光向四周散落,像碎镜一样。
光芒照亮了他的眉眼。
心痛如绞,爱意炽盛,他忽地摇了下头,冲她笑开。
剑,到了。
“铮——噗呲!”
“铮——铛啷。”
云昭手中重剑,一贯到底。
晏南天盯着她,口中鲜血狂涌,身上紫气溢散。
随着长剑送到了底,她握在剑柄上的手,停留在了近乎亲密的距离。
那么近。
云昭等待的剧痛并没有降临。
她愣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最后一瞬间,他松开手,弃了剑。他甚至很有风度地把手臂向一侧摊开,没碰她身体。
云昭吃惊地盯着他弃剑的手,片刻,缓缓转动眼珠,与他对视。
刑天剑贯穿心脏,他的生机疯狂消逝。
“你……”云昭皱眉,“我用得着你让?”
因为疼痛,他的眼珠与脸皮都在不自觉地颤抖。
他就要死了。
濒死时,他吐着血,扯出笑容,一字一顿地开口,对她说出此生最后一句话。
“阿昭不要哭,我是真的狐。”
他已经站不稳了。
当初他写给她的话本故事里,女子以为自己的夫君是杀了全村老少的狐妖,往他心口捅了一刀。
其实狐是女子自己。
这个故事曾让云昭怅然。
她转动视线,对上晏南天濒死的眼睛。
“晏南天,”她轻声告诉他,“你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
他的视线已然涣散。
他眉心微微蹙了下,用尽全力凝聚意志,想要听清她在说什么。
云昭很温柔地往外抽剑。
她说:“狐杀了全村人,那个男的凭什么替乡邻原谅?他的情情爱爱,就比旁人的性命更重要?”
写下这个故事的晏南天,似乎也理所当然地以为,只要有他的爱,哪怕亲族死绝,云昭也可以很幸福——就像故事里,俊秀男子为爱原谅。
“晏南天。”
云昭笑着摇头,“这样的末流故事,当然打动不了我。”
她的眼睛对他说:你这样的“爱”,当然也打动不了我。
晏南天身心俱震。
长剑离身,他再无支撑,缓缓委顿下去。
他的瞳眸彻底黯淡,身躯脱出长剑,仰面摔下。
帝袍跌落尘埃。
“嘭。”
云昭偏头,见鬼神定定望着她,黑眸沉静如水。
她匆匆点了下头,长剑一挽,荡出道道剑风,将神官们撵得鸡飞狗跳。
她哈哈大笑:“你们完了!旁的人太上或许不记得,就你们这几张脸,他可是看了几十年!”
众神官:“……嘶。”
疯狂抱头逃窜。
鬼神:啧。
他笑吟吟凑上前去,挨个认人。
云昭清空祭坛,反手握剑,将这柄散发出森然威压的凶剑轰然镇向祭坛!
“铮——嗡——”
剑尖过处,仿佛牵引着天地共振。
云昭道:“这活你熟,去吧!”
刑天剑灵:“铮!”
黑光一闪而逝,彻底没入祭坛。
顷刻间,整座通天塔嗡嗡震颤了起来,青金塔壁符咒乱闪,沁出血般的颜色。那血色疯狂蠕动,冲着她无声嘶吼咆哮。
祭坛下方,便是魔神骨灰坛。
耳畔有乱风呼啸,经幡翻飞,血般的符咒丝丝缕缕聚向祭坛。
虚空之中,隐约浮起了一个流光图案。
大封咒。
最后一个大封咒。
“砰”一声震响,云满霜从高处跳了下来,落到塔底。
站定,抬头,望向祭坛。
脸皮忽然一抖。
这场景,恁地眼熟!
只见自家闺女大大咧咧踩在祭坛上,半点敬畏的样子都没有,手指一抬,利落倒画大封咒。
她紧抿的唇角、坚定的眼神,与六岁那年几乎一模一样。
云满霜眼皮重重一跳。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年这祸闯得太突然,忙着替她善后,竟不曾留意她当时的表情动作——这么决绝,这么娴熟。
整座巨塔轰然一震。
封印,破!
“呜——嗡——嗡!”
地底传来恐怖闷震,地动山摇。
“咔、咔、咔。”
祭坛开裂,刑天剑拱着第十只骨灰坛子浮了上来。
当年晏清平以十件旧物召回人皇三魂七魄,建十座祭坛将他分魂镇压。
今日封印尽数解除,他要回来了。
“昭昭当心!”云满霜忽然大吼。
云昭感应到了。满壁蠕动的符咒凝成了一只巨大的血手,兜头向她拍了下来。
腥风呼啸,暴怒而气急败坏。
云昭不慌不忙。
她弯腰捡起刑天剑和骨灰坛,甚至还有闲心探出手,替晏南天拂上了眼皮。
顺手拿走他的记忆。
腥风血咒已至身后,忽然之间,不得寸进。
云昭直起身,余光瞥见一角华服。
太上真神静静站在她身边,替她撑起盛大而无声的禁界。
有他在,这世上再无任何东西伤得了她。
他抬了抬手,刑天剑化作流光,掠入他的掌心。
反手,震剑。
“铮。”
血色符咒发出吱吱的尖叫声,恐惧地收缩后退。
云昭扬起头,看他天人般的侧颜。
这个家伙只要不张嘴说话,总能让她反复一见钟情。
东方敛淡淡瞥下一眼:“你们走。”
云昭:“嗯。”
说话了,居然还没破功!他可以啊!
只见他提剑、瞬移,带着残影出现在塔中各处,将那些血色符咒斩得七零八落。
云昭趁机招呼上云满霜一行,顺着塔阶迅速撤离。
到了塔外,只见通天高塔左右震荡,京都大地仿佛被擂响的皮鼓,人们站立不稳,纷纷往城外逃。
云昭抱着骨灰坛,站稳,回身。
塔中不断爆出惊天剑气,摧金断石的撞击声荡出千里。
云昭心口灵觉微动。
她思忖片刻,垂眸,意念潜入晏南天的记忆世界。
初次见面,殿中一片灿烂喧嚣,晏南天被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他孤零零坐在那里,眼神很淡,整个人看上去清俊、沉静而寂寥。
好眼熟。
云昭发现,他这个样子竟然有点像“清平君”。
小云昭惊奇地瞪大双眼:“这个哥哥好生眼熟!”
他坐在影子下面,她看不见他陡然攥紧的手掌,以及垂眸掩住的野火。
云昭手指轻拂,掠过一幕幕画面。
原来所谓青梅竹马,只是她一个人的单纯美好。
他是真的挺痛苦、挺折磨。
他恨秦妃,连带着恨上了明艳张扬的她。但他绝不敢得罪她,他需要她的偏爱与庇护,需要她庞大的家族站在他身后。
他就这么拧拧巴巴地喜欢上了她。
他恨自己,觉得自己对不起生母,夜里咬住枕头,像野兽一般嘶吼。
云昭静静看着他在心魔里挣扎。
一步一步,二人走到决裂。
画面飞速掠过,忽一霎,云昭后背发寒。
那次她假装服下失忆药,每当她睡着,晏南天便会悄无声息来到床榻边上,取出一只尸蝼蛄,将它放到榻缘,看着它挥舞足爪,爬向熟睡的她。
有时候离她尚远,他就会捉回尸蝼蛄,有时候,他放任它爬到距离她不足一寸的地方。
他的眸光在黑暗里幽微地闪。
他盯着离她越来越近的尸蝼蛄,唇角难以抑制地、兴奋地颤。
但他最终还是放弃了。
他猛然摁住它,单手捂住脸,无声呢喃:“不,不不……我欠阿昭命,我还欠阿昭命……我不会伤害她!”
他疾疾起身后退,踉跄着逃出寝殿。
他失魂落魄跌坐到殿阶上。
“我欠阿昭命……我什么时候……欠她的命?”
他微微偏头,眸光迷茫不解。
他是真不懂。
云昭:“……晏南天,他是真的把自己弄疯了。”
她动手将画面往后拨。
最后那一刻,她没看清他是怎样撒的手。
她想看看。
眼前时光仿佛倒回,从晏南天的视角,她看见了自己刚烈决绝的眼睛。
云昭震惊:我太美了!
就在两把长剑即将贯穿对方心脏的那一瞬。
云昭心口灵觉再次闪动。
她看见了一枚极其细小的血色魂印,浮在晏南天额心。
——厉鬼昭的魂印。
云昭抬起手指,指尖轻轻触上它。
“嘶。”
这是厉鬼昭留下的最后一缕残魂。
强行撞开通天塔的封印之后,这只鬼已接近魂飞魄散。
她还有执念尚未完成。
她呼啸着掠向皇城,去杀晏南天。
身后地动山摇,她能感觉到一个极其强大的存在已经苏醒。
厉鬼昭心想:我只需要复仇就好了,其他的事情,那个漂亮的血人都能完成。
当她带着一身血雾闯进宫廷时,这里已经发生了变故。
在厉鬼昭的“剧情”里,没有云满霜与晏南天配合弑君,老皇帝活到了最后。
但又没能活到真正的最后。
窃取人皇香火之际,老皇帝伤势发作,寿元耗尽,死在了黎明前夕。
一道血魂厉声呼啸着从尸身遁出,袭向跪在灵床前的晏南天。
厉鬼昭刚好扑了上去。
一躯不能容二鬼,厉鬼昭与这道夺舍血魂开始厮杀。
晏南天的身躯变成了二鬼惨烈的战场。
凡人孱弱,他的识海顷刻被冲击得七零八落。
魂魄如刀割,身心如火焚。
将死未死之际,他“看”到了自己魂牵梦萦的姑娘——厉鬼昭。
他的神智已然不清。
他恍惚只知道,她变成了鬼,还是那么漂亮,那么凶。
虽然她正在疯狂伤害他,但他却甘之如饴。
死在她手上,总好过被夺舍万万倍。
这一刻,所有的痛苦与爱意,汇成滔天巨浪,倾泄如注。
他的意识沉向永寂黑暗。
‘阿昭……阿昭……’
‘欠你的命,来世还。’
魂印消散。
云昭恍惚回神,看清了晏南天弃剑的画面。
他忽地冲她笑开,嘴唇微动。
‘原是我欠你。’
“铛啷。”
长剑落地,晏南天的记忆世界消散。
“行。”云昭点头,“答应我的事,你做到了。”
她轻轻呼出一口气,抬眸,望向光华四溢的通天塔。
一声恐怖的震荡轰鸣传来。
巨塔左右猛烈摇晃。
眼前忽一花,东方敛的瘦高挺拔的身躯带着残影出现在她面前。
他垂眸,望进她眼底。
他面无表情:“算他救了我媳妇一次,你可以哭,我不跟你生气。”
云昭:“……我没有要哭。”
他望着仍在震荡的通天塔,面无表情。
“哎。”她戳了戳他。
东方敛继续面无表情:“怎么。”
“什么时候刻的‘也不是不行’?”云昭道,“说好的,不怕媳妇,拿回记忆,立刻告诉我。刚才你在打架,现在可以说了?这么点空,总有的吧?”
东方敛:“……”
面无表情的帅脸,忽然一僵。
云昭:“不然我们先来说说最后这个骨灰坛?”
她低下头,望向坛底那一盘……
散发出馥郁沉水香气味的——蚊香!
就能差这一句话功夫了?
他轻瞥她一眼,朝通天塔扬了扬下颌,淡声道:“毁了它,永绝后患。”
云昭拖声拖气:“嗯……”
大地的震荡越来越剧烈,源源不绝有香火紫气聚向这座神塔。
天空忽然变得异常明亮。
正在四散逃亡的人群不自觉地放缓了脚步,抬头望向异变的天。
“这、这是……”
整片天幕越来越明净通透,渐渐竟能隐约照出地上的影。
很快,天空中清晰倒映出一处处景象——通天彻地的青红巨塔、庄严尊贵的九重山宫殿群、珠光宝气的云氏府山、横平竖直的京都各大坊道、密密如蚁的人潮。
仿佛天地倒悬,令人头晕眼花。
“水镜!”
刑天剑上猛然睁开一只眼睛,嘎嘎怪叫,“开天斧器灵这是破釜沉舟了!它要把这里的人全都拉进水镜!”
遇风云一瘸一拐凑过来。
他抬头望了望天,瓮声问:“它把人拉进水镜做什哞?”
话音未落,遇风云眼眶猛然一撑,瞳孔竖成了一道金色直线,低声惊吼:“陈平安?!你怎哞变剑了!”
刑天剑啪地翻了个白眼:“叫我剑灵大人。”
遇风云神情恍惚:“……你居然不是人。”
刑天剑:“说得好像你是个人。”
说话间,天地色变。
随着一道耀眼至极的白光突然爆发,水镜世界里,恐怖的灾难降临。
不周山倾,天塌地陷。
整个天幕只剩下黑与红二色,铺天盖地都是呼啸砸落的巨石和熔岩。
天空中的景象映到了地面。
宫殿大小的流星火雨拖着沉重的焰尾掠过,巨大的阴影覆盖了地面半道坊巷,人们骇得抱头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云昭身边的众人齐齐望天。
灾变中的水镜世界轰然向地表袭来,越压越近,黑红交织的光芒清晰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
这里所有人都是肉体凡胎,被拉进去必死无疑!
云昭:“嘶!”
东方敛轻啧一声,侧眸瞥她:“有我在,多大点事。”
云昭:“……哦。”
他竖起左手,掐了个法诀。
他身上的气息瞬间消失,一双黑眸平视前方,目中无人,淡漠慈悲。
下一刻,一道强大到恐怖的气息降临在天地之间。
法象现世,剑指苍穹。
祂一步踏出,如定海神针一般,止住了大地的颤抖。
提剑,瞬移,斩向那座塔。
“轰——嗡——”
仿佛有行星掠过地表,整处空间都被牵引着,发出低沉闷震。
不知是谁第一个呼喊起来:“太上!是太上!”
人群沸腾起来:“太上显灵!太上来救我们啦!太上保佑!太上保佑!”
“铛!”
通天巨塔上耀起五行之光,神光流转,抵住了法象惊天一斩。
东方敛打架向来简单粗暴,只见那绝美大法象旋身,再斩。
“轰!轰!轰!”
三千年后的人是真没见识过这等场面。
即便头顶上方有个燃烧的世界正在坠落,许多人仍是定在原地不再逃跑,只呆呆地看那尊法象。
“神……神啊!”
云昭骄傲死了。
她反手牵住他的木头身躯,心中忽然一动——神魂离窍,不知道能不能摸他“尸体”?
她试着把神魂往他身上钻。
“嗡……”
恍惚一瞬,她看到了自己。
她站在他的视角,感应到他的意念。
血色模糊了他的视野,她出现在他眼前,朦胧的轮廓温柔得像一个梦。
他贱贱地开口:“看什么看,没见过好看的男人?”
这是陇阳道。
神念一荡,他坐在废墟,百无聊赖地转动一只鹤笔。
冷倦回眸,他把她错认成了青楼的鬼。
完蛋,他娘的花魁,又没戏了。
他看着她蹦来蹦去,心中不知不觉开始泛起了懒意,唇角不自觉勾起笑——在她回来之前及时收掉。
鬼是要吸人阳气的。
他的阳气多宝贵,不给吸。
他有所防备,但没想到还是着了这个女鬼的道,居然被她给偷亲了。
这鬼还敢大放厥词,说她是他等待三千年的媳妇。
美不死她!
“你——想——得——美——”
他骄矜地挑着眉,刻下四个丑陋的字。
吹了吹灰,他得意地捏着那块合欢玉牌晃了晃。
“想得美!”
云昭:“……”
这家伙,真是。
她抿唇偷笑时,画面又一变。
云昭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居然还有她不知道的相逢。
烈日,江畔。
他提着冰冷的刑天剑,屠尽了江边百万疫者。
香火反噬,犹如走火入魔。
他面色惨白如霜,手背和额角迸出可怖的青筋。
杀、杀、杀。
忽然,模糊摇晃的视野边缘,他看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向她投去一眼。
杀意未敛。
云昭心惊又心悸。她记得这个瞬间,仿佛被深渊凝视。
只一霎,她消失在原地——鬼神把她拉回了真实世界。
他站在江边,微微蹙眉,不解。
他返回南君的神殿,去处理那具仙宿活尸。
进门前,意外听见了女鬼的声音。
她在对那个活尸说话。
“这样一个杀神……”她笑吟吟地说。
握剑的手微紧。
他摁死剑柄,禁止这个聒噪的剑发出声音。
她继续说:“……将来居然会娶我啊,你敢信?”
他立在窗下,冰冻的大半天的心脏,缓缓一动。
等待片刻,不见她再说话,他提步进入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