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不需要释放威压,不需要透出锋芒。只要淡淡瞥过一眼,天然便有令人畏惧匍匐的压迫感。
被他这么盯着,仿佛被深渊凝视。
但云昭是谁?
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魔王。
她扬起脸,冲他笑得肆意张狂:“我助你推倒通天塔,你渡我成仙成神!怎么样!”
四目相对。
他缓缓挑眉,深黑瞳眸里,笑意越来越浓。
他终于放声大笑起来。
“我渡不了你。”他一点儿也不真诚地大笑着说,“你自己就是个神仙了!”
很显然,此神仙非彼神仙。
云昭阴恻恻拉下脸:“你在笑我?你是不是在笑我。”
她飞扑上去,抬手揪他斗篷。
东方敛已有经验,他轻飘飘向后一闪,挑着眉勾着唇,冲她挑衅地笑,“你抓不着我。”
云昭:“……”
什么人啊这!啊不,什么鬼啊这!
她确实抓不着他,但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她返身跳上那张神龛样式的拔步床,抬手去薅他本体。
东方敛:“……”
在她抓到他之前,他及时抬手拎住了她的后脖领。
“不要对我动手动脚,”他生无可恋地垂着眼睛,“我可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
“嗯?”云昭惊奇,“你这个身体会有反应?”
出土文物东方敛并没有发觉她这句话有什么问题,他认真道:“在我面前不可以有攻击意图,会死。”
云昭微微睁大双眼,定睛看他那具木头神躯。
好漂亮的人偶!
好恐怖的大杀器!
她坐到他面前,托腮看他——冷冰冰一张完美无缺的脸。
她试探着轻轻碰了下他放在膝上的手。
他的手很大,像是用硬玉雕刻出来的,冰冷僵硬,没有一丝温度。
他不动的时候,根本无法想象他会动。
云昭细细摩挲他的指骨,顺便摸了摸他手背上坚硬的骨筋,还想摸他漂亮的腕骨,忽然感觉如芒在背。
回头一看,见他盯着她,表情复杂古怪,唇角微抽,目光谴责。
云昭:“……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个什么材质?”
他抱以假笑。
“咳,”云昭拍了拍身下的神榻,强行转移话题,“这床榻也太硬了,必须换掉!”
一提起这个他可就有话说了。
“何止是太硬,”他愁眉苦脸,“你不知道这底下塞了多少符咒,就那种兽血丹砂知道吧,一到夜里呜嗡往上飘,你想想你半夜睡得好好的,一直被吵醒一直被吵醒,就像一大群蚊子在你耳朵边上嗡嗡绕!”
云昭沉痛:“我懂。换!必须换!”
他草草嗯一声:“要软。”
云昭问:“大红大绿绣金丝的我只知道一个——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蚕纱。别的倒还好,就是薄了些,做垫被的话大约得叠个百八十层,你会不会嫌太多?”
他的唇畔浮起期待的笑意:“不怕多,只要够软。”
云昭财大气粗地拍板:“那就是它了!我从前就很想要,可惜一直没能用上。”
晏南天觉得这个朱鹮翡玉孔羽翎太过奢华,不敢放进东华宫。在吃穿用度的小事上,云昭一向迁就他,便随他用九重山上的寻常制式。
如今这位,倒是处处合她心意。
东方敛忽然迟疑:“……你?”
云昭不解:“我?”
他戳了戳身下神榻:“你也要睡这里?”
云昭:“不然呢?”
他表情复杂,忽地凑近了些:“你是不是真把我当木头?”
云昭无辜眨眼:“什么?”
他盯着她,漆黑冰凉的瞳眸微微地闪:“我有七情六欲的。洞房花烛,我若本能行事,你,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云昭轻嘶一声,小声问:“你会怎样?”
他微眯着眸,唇角弧线冰冷危险:“我说过,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大约会像一头发情的野兽。”
云昭心跳加速。
居然,不用,守活寡?
她冷静地确认:“就是,那种事?”
他直言:“我怕你承受不住。”
云昭偏头看了看那具一脸禁欲相的冰冷神躯,表情恍惚,直勾勾点了点头:“哦!”
她深吸一口气,起身。
“我该回去准备了。”
见她吓到花容失色,他恶劣地勾了勾唇角,挥手道:“去吧。”
云昭爬下神榻,一步步走出寝宫。
她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她后背上,一丝一缕,宛如走电,酥酥发麻。
刚要踏出门槛,他忽地懒声唤她:“哎。”
云昭回眸假笑:“嗯?”
他蹙着好看的眉:“回去记得跟那个太监说,不要再吵我。”
云昭:“哦……”
虔诚的小太监肯定在没日没夜祈求太上原谅。
云昭噗哧笑出声。
她忽然想到什么,惊奇地问:“旁人向你祈祷,你都能听得见?”
他:“嗯。吵。”
云昭心念微动,又问:“晏南天可曾向你透露,他都算计着什么阴谋?”
东方敛缓缓弯起眉眼:“晏南天从来不曾向我祈祷。”
不等她狐疑,他微笑着补充,“他的诚心,竟不及你万一。”
云昭瞠目:“……啊?”
她这辈子就只真心实意拜过一次太上。
——凶,凶,凶!大凶特凶!
所以……
“对。”他微笑颔首,“是‘我’送你的大凶。”
人怕三长两短,香忌一短二长。
出发寻找温母的行天舟上,竟真是她亲手求来的大凶香。
云昭微怔片刻,畅快地大笑出声。
信对神了!
云氏山府。
云满霜与湘阳秀早已急得满头是包。
一见云昭回来,双双呼出一口长气,直呼太上保佑。
“没事吧昭昭?”湘阳秀急切,“肚子饿不饿?娘给你炖着龙髓汤。”
云昭:“……”
就是那个东禹燕丝、太原金阿胶、天山冰雪莲、黄脊鱼翅对吧?
云满霜:“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着吃。”
湘阳秀怒目:“断头饭也要吃饱的哇!”
云满霜头疼嘀咕:“没个忌讳。”
云昭开心地阻止父母吵嘴:“不用担心,我与太上好得不得了!”
湘阳秀欲言又止,半晌,心疼地问:“淤青不疼?”
云昭:“?”
什么淤青?
直到湘阳秀叹着气,取出玉骨膏给她涂脑门,云昭才“嘶”一声跳起来。
难怪那家伙一脸心虚——他的鬼身是戳不青她,但他的神身可以。
两个身体,手都一样重。
贴个红鸾卦签都能把她戳淤青,那……云昭及时打住思绪。
她问:“皇城那边有没有怎么说?”
湘阳秀顿时眉飞色舞:“还能怎么说,啊,他们还能怎么说?那不得毕恭毕敬侍奉神明?太上面前,皇帝是啥?”
“咳,咳咳!”云满霜无效打断。
“啥也不是!”湘阳秀喜笑颜开,“婚期仍定在二月初二,那可是前前后后最好的日子!神官掷过金葫,天地共祝你与太上呢!你外祖他们原也定下初二来京都,阿娘已经让人传讯过去,所有运来的贺礼都会换成神婚制式。”
云昭点头:“嗯!”
神婚是大事,自然不可能定在明后日,她那么说只是故意气死晏南天。
湘阳秀想到了什么,欲言又止。
云昭敏锐:“阿娘有话要说?”
湘阳秀盯向云满霜,示意他主动扛雷。
云满霜:“……储君求陛下收回成命,不娶侧妃。陛下震怒,勒令他与你同日完婚。”
云昭轻嗤一声:“也不怕冲撞神祇。”
湘阳秀坏意冷笑:“便是一顶小轿从侧门抬进去,悄无声息办了便罢。身为储君,晏南天他夜晚还得到神殿领神婚傩舞,这娶的什么亲哪!”
云昭:“啧。”
非但不同情,反而很好笑。
“幸好你这孩子心大,命又好。”湘阳秀也是感慨不已,“否则该多难受。唉,原本好好的……不过如今也……”
云昭乐呵呵地:“阿娘别想那些,你该操心我和太上的婚房啦!”
“对对,”湘阳秀掏出帕子点了点眼角,“昭昭想要什么样?”
云昭如实道来:“太上说了,要大红配大绿,能镶金边的地方全镶上!夜明珠不怕多,能摆多少摆多少!”
湘阳秀:“……”
云满霜:“……”
云昭又道:“床榻要朱鹮翡玉孔羽翎,再覆上北海金蚕纱。”
湘阳秀再宠女儿也觉得不能这样:“昭昭!太上乃是清正冷肃的人间正神,你不可以把自己的喜好强加给太上。”
云满霜点头:“夫人所言极是。”
云昭:“……就是他要的!”
湘阳秀&云满霜:“呵。”
云昭用了半个时辰说服父母,让他们相信那就是太上本神的审美。
准确来讲,“说服”是确定的,“相信”那就存疑了。
她带着太上交待的最后一个任务回到自己庭院。
绕过真山石,看见遇风云盘在曲水河畔,把四个龙爪和一条龙尾搭入河中。
她的那群黄金锦鲤噗叽噗叽挤在一块,用嘴巴薅他的爪和尾。
……鱼疗。
这一人一龙与世隔绝,暂时还不知道她出了个大事。
遇风云扬了扬脑袋表示打了招呼。
陈平安头也不抬——他正在叽哩咕噜地念叨忙活。
云昭凑上前:“你在干嘛?我有事和你说。”
陈平安吓一跳,抬头看见她,呲出一嘴大白牙。
“我想了个好主意!”他沾沾自喜道,“上半天向太上祈祷,痛骂魔神。下半天向魔神祈祷,痛骂太上!”
云昭:“……”
陈小太监眯着眼,激动点头:“想我陈平安,精通上下七千年历史,必能字字句句直达痛点,保证两位大神听完神清气爽,心满意足!”
云昭:“……”
陈平安:“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来着?”
云昭抬眼看了看即将转为“下半天”的天色,微笑:“没事,你继续。干得漂亮。”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渡自绝人。
阿弥陀佛,太上保佑。
看着一箱又一箱金红碧绿的奇珍异宝搬进家门,湘阳秀夫妇不禁又喜又愁。
“这样真的没问题?”云满霜憋出一句。
富贵是富贵了,俗也是真的俗炸了!
湘阳秀用假指套抵住香腮,望天,幽幽道:“反正太上不会有意见,旁人又不敢有意见——不就我们昭说了算。”
云满霜:“……”
说得好有道理。
夫妻俩齐齐挑着眉眼吐一口长气,目光投向那十里红妆。
云满霜忽地皱眉。
他抬手拦下两个挑着担的小厮,狐疑地盯住那几只叠在一块儿的红彩雕花木箱——它们看着像是无镜的小妆奁,却又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没个所以然,就是直觉不对劲。
这些红箱极其精致华美,分割成数个巴掌大小的四方红木格,格门每间不同,分别雕刻着花、云、雨、隼等图案,怎么看也不像湘阳秀平日盛放胭脂水粉的妆盒。
正待细问,衣袖忽一紧,被湘阳秀狠狠拽开。
“这箱子……”
“闭嘴!”湘阳秀瞪他,“大庭广众的!问什么问!”
云满霜:“?”
打发小厮离开之后,湘阳秀才拧着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一旁,悄声耳语,“都是金铃银环和玉势!”
云满霜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呆呆望着自家夫人:“……哈?”
湘阳秀拎起帕子摔他:“呆货!神婚虽是好事,可是你也不想想,就太上那个样子,能人道么!”
云满霜额间冒汗:“……”
这是该想的么?这是能想的么?
太上……太上是神祇,想象神明行敦伦人道什么的……真不是在渎神?
云满霜尴尬得直咳嗽:“不太好吧?”
“有什么好不好!”湘阳秀柳眉倒竖,“且不说那是一辈子的事,岂能叫昭昭守活寡?便说过了那洞房花烛夜,喜帕要不要了?别人大婚有的,咱们昭昭一个也不能少!”
云满霜:“可是……”
“没有可是!”湘阳秀香帕一挥,独断专横,“就这么定!”
云满霜再次变成回音壁:“可是……”
湘阳秀阴恻恻瞥他:“怎么,你是觉着夫妻敦伦没必要是吧,行,那往后都听你的!”
云满霜反应倒是极快:“都听夫人安排!”
“哼。”湘阳秀微微一笑。
她眯眸望向那一列小箱笼,心下暗道,回头要与昭昭说,初时先用那支雨云花玉软,浅尝辄止,不会伤着。
往后使惯了么,那些花鸟虫雨、飞禽走兽的款样,全凭她喜好。
云昭并不知道她娘为她操了多少根心。
她忙着拆帖子。
近几日,从各大州府递往云府的文帖可谓源源不断。
刚开始她还以为是恭贺她与太上神婚的贺帖,拆开一看,却不是。
这些文采斐然的锦绣文章都是吹嘘当地特色风光与民俗美食的,并在文章末尾顺带不经意地提一嘴——当地太上庙,灵验!
云昭看得一头雾水。
“看着好像是在拍太上马屁,又仿佛哪里不太对。”她呆呆愣愣地盯着遇风云的龙爪,“有这么迂回的马屁吗?”
遇风云抬爪挠了挠龙角,不懂。
陈平安倒是懂得多:“看着像是出自府衙文人的手笔。你看这遣词造句,写惯了公文才这样。”
云昭低头认真看信:“这个雪岭温泉熔岩炙肉看着好好吃,又便宜!这个千丈流沙飞瀑冲浪看着好好玩,也便宜!哇哦,穷奇血脉幼崽绒毛兽只卖两万金,这不就是白送!”
遇风云和陈平安对视一眼。懂了。
“咳。”遇风云道,“大概是你在临波府还愿的事迹传开了。”
陈平安望天:“人家不是拍太上马屁,是在钓财神。”
就盼着她去洒钱呢。
散财大小姐傻乎乎直乐呵:“没想到我人缘这么好,那么多人都在给我介绍好吃好玩的。”
遇风云&陈平安:“……”
礼貌微笑。
云昭正在甄选旅游景点,忽闻管事前来报信。
“大小姐!”管事脸色很不好看,硬着头皮禀道,“温暖暖求了陛下,想要认祖归宗,入云家宗世族谱,从云家出阁。陛下传唤将军与夫人入宫,储君殿下带着宫人去了云氏宗祠,准备刻录名牒。”
陈平安震惊:“还能这么不要脸?!”
遇风云倒是没有一丝意外之色,只轻摇着头,嘴角勾起几分讥讽:“呵。”
云昭气笑:“狗男女!两个都是狗皮膏药!”
她怒气冲冲杀往后山。
往族谱上刻温暖暖的名字?有她云昭在一日,谁也别想!
她一路疾行,顾不上看那些瑰奇空山、兰亭华阁。
穿过三重高阔兽首门楼,前方黑沉沉伏在山中的便是云氏宗祠。
宗祠外的黑曜道场边上立了一队宫人,手捧玉盆、缎带、银牌等物,另一侧站着几位愁眉苦脸的云氏叔伯。
云昭衣摆一掀,两步掠上台阶,径直跳过膝高的门槛。
“晏南天!”
眼前是整壁牌位,供奉云氏列祖列宗。
清香袅袅,左右玉石四方长炉里燃着檀烟。
他穿一身黑,长身玉立,站在左壁雕花排扇门下,手执金玉册,正是她云氏的宗世族谱。
阳光透过镂空的黑檀木格,失去温度,明明暗暗落在他那张清俊的脸上。
他抬眸瞥向她,神色看不分明。
“正想让人去找你。”他笑着说,“自己就来了。”
云昭沉下脸,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扬手去夺他手中的族谱。
他轻笑出声,随手一送,将它递到她的手心。
云昭一手挽住这卷沉重的册子,另一只手急急翻开,找到自己父母名下——云昭。
旁边还没来得及添上另一个名字。
云昭心里舒了口气,唇角勾起冷笑:“你以为写上去就有用?真好笑,族谱脏了,砸烂重做一个便是!”
他垂眸袖手,冲她笑着,好脾气地说道:“我还能不知道了?”
檀烟从一旁的香炉中弥漫过来,像他往日身上的气味。
云昭狐疑地眯起眼睛。
他也不卖关子,抬起眼睫,温声道:“只有这样,你会来见我。”
云昭缓缓阖上手中的族谱。
眼前这人,委实能屈能伸。两个人在楼兰海市便已无声决裂,在太上殿更是相互用言语捅过刀。
此刻他竟能眉眼温润地看着她,在她面前流露出脆弱讨好的模样。
她冷笑:“有什么好见。”
他弯了弯唇角:“一日不见,思之若狂。”
云昭不想回他,她拎起沉重的金玉册,把它送回牌位后头的壁龛里面去。
晏南天笑笑跟在她身后。
“你放心,”云昭道,“你父皇还要脸,他说服不了我爹娘。你的侧妃进不了我家门,你想也别想!”
晏南天笑道:“我很放心。”
云昭把族谱端端正正放好,手指擦过黑檀壁,忽然发现及腰高的悬台上摆了一只精致华美的雕花红木箱。
在庄重肃穆的黑祠堂里出现这样一只箱,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她伸手想去碰它,晏南天长袖一晃,先她一步用手按住了箱盖。
他微偏着头,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她说:“阿昭,我们私奔好不好?”
云昭都给他说愣住,过了会儿才噗哧笑出声:“晏南天你疯啦?”
他缓而重地点头:“嗯,我是疯了。”
她问:“皇位不要了?”
他笑:“不要了。”
“那不行。”云昭左右晃了晃脑袋,“你舍得皇位,我可舍不得太上。”
他轻笑着摇了摇头,手指有意无意地敲了下那只红木箱。
“咚。”轻轻一响。
云昭知道他指骨偏软,单用指尖是一定无法把人敲淤青的。
从前她总想找机会掰他手指,把它们向后倒掰,每次他都会真生气。
而现在,她对他的手已经了无兴趣。
“阿昭。”他眉眼间溢出一丝失落,“我从没想到,你我会走到今天。”
“你没想到的多着呢。”云昭也懒得管那只箱子了,她绕过他,大步往外走,“走了,不见!”
耳畔忽然有风。
他横臂拦在她面前,用身体将她堵在檀木壁边缘。
壁不厚,另一面便是供奉云氏祖宗牌位的神龛。
他俯身逼向她。
对上她错愕的眼睛,他轻嘘一声,淡笑道:“在你开口喊人之前,我会让你说不了话。但我想和你说说话,所以不要喊,好不好?”
云昭缓缓吐出提到喉咙的那口气:“哦。”
她还不信他能在这里对她做什么。
这位置,一壁之隔便是祖宗牌位,左右无遮无拦,偏头往外看,隔着那镂空雕花的排扇门,都能看到祠堂外的宫人和叔伯。
别说闹什么动静了,即便再多待久一点,也定会有人疑心往里面望。
晏南天看得懂她的眼神,也知道是什么状况。
他不疾不徐,只单手囚着她,另一只手叩了下红木箱,指尖一勾,拉开一道暗格。
他的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她听着他从箱子里面取出什么东西,却看不见。
“阿昭,”他沉声低喃,“有些事情我不曾对你讲,是不想你担心。不曾想,竟让你我有了那么深的误会。我说我不认得哑叔,你一定不信?”
云昭问:“还重要吗?”
他淡笑着摇了下头:“不重要了。”
她看着他,用眼神示意:我可以走了吗?
“还不可以。”他露出一点遗憾的表情,“阿昭,你怎么就不肯等等我。只要几年而已,将来我会用一生向你证明,我的心意从未改变,只多不少。”
云昭虚起双眸,轻飘飘地看着他:“我的耐心,从来也没有几年那么多。”
“小没良心。”他轻声嗔她,手执一物,去挑她的裙,“那你就愿意结那有名无实的神婚,受这么大委屈?”
云昭吓了一跳,低头望去,见那红木盒子大敞,里面装的竟是一只只栩栩如生的玉质势物。
大继民风开放,云昭小魔王素来百无禁忌,自然认得这玩意儿。
晏南天持在手中也是同样的东西。
她心跳都惊停了片刻。
隔了一层轻纱,那道冰凉如蛇般移动。
他喑哑道:“阿昭,你是我珍重这么多年的稀世之宝,怎么可以这么委屈、这么随便地交待自己?不如我来帮你。”
他看似漫不经心,实则紧绷戒备——但凡她反抗或叫喊,他定会先一步制住她。
云昭偏头望向宗祠外。
阳光透过雕花窗格落进来,冷冰冰没有一丝温度。
与外面的人只隔了短短数步,晏南天却如此肆无忌惮!他就是拿准了谁也想不到他竟有这么大的胆子!
这里可是云氏宗祠!
他撑在她耳侧,低垂着头,将她罩在雕花格栅的阴影处。
冰凉冷玉掠过她的膝,像步步紧逼的毒蛇。
云昭胸腔缩紧:“晏南天你真是个疯子……”
他垂着头笑叹:“我是啊。”
她寒声问:“我结的是神婚,你要害死我吗?”
他无所谓地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再说我们阿昭也不会死,洞房花烛不过是你的独角戏,你自己能处理。”
“你好无耻啊晏南天。”云昭牙关微颤,浑身发冷。
他笑:“多谢夸奖。”
那冰凉触感已过了膝,顺着侧面轻掠。
他的修为在同辈之中数一数二,她打不过他。
如他所说,但凡她有反抗的意思,他会立刻制住她,封住她的声音,然后更加肆无忌惮、为所欲为。
她抬眸瞥他。
只见他唇角轻飘飘浮着笑,琥珀色的瞳眸一片幽暗,那是化不开的、浓墨一般的占有欲。
他又怎会轻易认输呢?
云昭自然也不会。
她眸光发冷,却并未表现出半点反抗意图,反倒故意往他身边挨近了些。
晏南天微有错愕,但他深知她是个什么德性,知道她定要使诈,便只静淡地笑着,动作更加利落无情——无论她如何骗人,或者如何哀求,他也绝不可能心软。
云昭深吸一口气,勾起唇角,露出恶劣的笑。
她凑向他,用最甜腻的语气,在他耳畔说出最冷毒的话:“所以,在这儿,你动不了真格,只能对我做假凤虚凰的事,啊,就好像……”
她故意放缓语速,“那一年,游舫上,你父皇与秦妃,当着你的面,做的那些事……”
有一瞬间,世界仿佛定格。
阳光、空气、风,一切都静止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一声脆响,打破凝固——
“叮铛!”
晏南天瞳仁剧震,手中之物陡然坠地。
宗祠外的人闻声转头来看,云昭趁机将他一把推开。
他仿佛失去了全部力气,她一推,他便怔怔倒退几步,双眼发直,只盯着她。
那一段目光之复杂,言语难以描说。
他的唇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青白,他的嗓音嘶哑颤抖:“你……知道?你知道?”
他不自觉地轻蹙着眉,缓缓摇头。
“对,我知道。”云昭冲着他冷笑,“我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我知道你扮过小太监!我什么都知道!”
他震惊之至,整个人都在颤。
他的瞳仁失控地收缩,他的脸上再无一丝血色。
他不敢想象,她知道他的过去,却在他“晕船”的时候没心没肺,又蹦又跳,从来不曾给过他些许安慰——她难道真的没有心?
云昭知道,他是真的伤着了。
她却故意由着他误会。
他今日是当真狠狠惹着了她。
她从来也不是善茬,她了解他,就像他了解她一样。
他敢伤她,她必倍数奉还!
不,这还不够。
她走到门槛处,让自己整个站在阳光下,转过头,冷笑着,再给他补上一记掼心刀。
“晏南天,我今日便搬到太上殿去。”
“大婚之前,我会与太上同吃同住,受他庇护。你再也见不着我,休想再伤我分毫。”
“他会好好护着我,就像……当初我护着你那样!”
她扬长而去。
几步之后,听到身后传来吐血的动静。
“晏、晏大哥?!”
温暖暖正坐在廊下伤春悲秋,忽见晏南天撞开东华宫的殿门,踉跄摔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由内而外散发出青灰的死气。
唇色却艳极。
近了看,却是血迹干在了嘴皮上。
他抓住殿门,站稳身体,然后端平双肩,缓缓松开手,若无其事地一步步走向中庭。
温暖暖大惊失色,疾步迎到他面前,挡住他去路:“晏大哥你怎么了?”
他低下头,直勾勾动了下眼珠,瞳仁涣散,没有半点焦距地望向她:“阿……昭?你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温暖暖心头一跳。
他怎么……他居然……把她认成了云昭?
她咬了咬唇,眸光轻闪,试探着小声开口:“晏哥哥?”
他的双眸空无一物,怔怔看着她的脸,仿佛不认识这个人。
半晌,他忽地扯了扯唇角,倾身靠向她:“你都不知道,一开始我有多么厌恶你。”
小云昭,她和秦妃一样艳丽,一样跋扈。
她那么像他的杀母仇人。
他却必须牢牢笼络她,在她面前装出一副温润淡然的、如玉公子的模样。
那是一段虚与委蛇的日子,他对她满怀恶意,却要微笑着接受她对他的好。
所有人都说他撞了大运,只有他自己知道,衣袖下的指甲尖是如何一次又一次掐破了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