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阳氏的地盘。江东。
云氏府邸占了一座山,湘阳氏则给自己建了座城。
湘阳不夜城建在江中三角洲,东西各有四座飞练般的缎云桥与外界相连。
遥遥望去,这座城就是一颗嵌在广阔江心的光华璀璨的夜明珠,江水经过那里,染上香与色。
半江寂寂,半江浮华。
云昭来得不巧,她外祖和大舅舅都出门了,只有小舅舅在。
她不待见这个小舅舅,干脆没登门,只用自己令牌调取了大宗钱财物资——记在湘阳夫人账上。
湘阳主家就湘阳秀这个独苗苗女儿,湘阳秀就云昭这颗金珠珠。
宝贝中的宝贝。
她一发话,训练有素的管事们立刻便忙活了起来。
鸾车、飞舟嗡嗡运作,平静的街道变得热火朝天。
云昭望向四周那些古色古香的雕梁画栋。
大小阁楼漆金涂彩,玉器明珠随处可见,繁华富庶到不行。
整座熠熠巨城都算是湘阳主府。
“皇城也不过如此了。”遇风云皱眉道。
他变幻了相貌和身形,看着憨头憨脑,化的是龙鲸本相。
他一边说话,一边用食指勾住陈平安的后脖领。
自打上岸,这小太监就一直在鬼鬼祟祟想找机会逃跑——逃不逃得掉是其次,主要是向太上表明自己的态度和决心。
直到他看见一众身穿绫罗绸缎的伙计搬来一箱又一箱贵重的香火物什。
陈平安眼睛都瞪直了,震声:“这个……天龙大香?!都是天龙大香?全部都是?!”
这一箱箱的,烧的是钱吗,烧的是黄金万两!
云昭无所谓地嗯道:“你不是说要给太上上大香?”
陈平安泪流满面:“祖宗!您就是我亲祖宗!”
虽然要炸庙,但是上了大龙香。
哪怕被逮了,被砍了,九泉之下觐见太上,看在大龙香的份上,太上一定会原谅!
湘阳氏的行天舟主打一个豪贵。
涂着金彩,飘着绫缎,行天舟队浩浩荡荡向临波府出发。
云昭得了消息,晏南天已经带队返回京都,并调动临波、番江与安武三处海师巡逻鲸落海找龙。
她眸色微冷。
晏南天把“屠龙”之功算在她头上,便是不想在明面与她决裂。
但他绝对已经把她视为劲敌。
这次回去,他定会出手。
“喂,”她仰头对那个蹲坐在桅杆高处的人说,“我在这儿炸庙,晏南天他回去挖坑,我好吃亏啊!”
他在上面笑。
云昭问:“砸了你骨灰坛,你是不是就能拿回一部分力量?会很强吗?”
她丝毫不掩饰自己想要利用对方给自己当打手的意图。
“还行。”他的嗓音笑笑地飘下来,“可以替你卜一卦。”
云昭:“?”
云昭:“我才不信那个!”
他一点也不真诚地说道:“我很灵的。”
“香山寺的胖和尚也灵啊!”云昭冲他喊,“找他们算命不用人情,他们只要钱!我钱又花不完,不就等于是白给?”
贫困小太监:“……”
补丁遇风云:“……”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
这一队披红挂绿的飞舟很快就停进了临波府。
只见后头的飞舟上面陆陆续续搬下来无数大小箱笼,堆在太上殿外头的石头广场上,摆成一座小山。
云昭偏头,示意遇风云和陈平安可以找地方打洞了。
小太监生无可恋,欲言又止,半晌,叹了一口好长的气。
云昭挥手:“放心去,大胆打洞,其他事情交给我!不需要在乎动静不动静,越快越好!”
遇风云是合作过的老人了,一回生,二回熟。他点点头,拎着陈平安大步离开,眨眼功夫就消失在庙后树林里。
云昭轻咳一声,抬起双手拍了拍。
只见湘阳氏的管事伙计们扒拉开大小箱笼,取锣的取锣,拿唢呐的拿唢呐,抬鼓的抬鼓,戴红花的戴红花。
不过片刻功夫,场间已是热热闹闹的跳大神景象。
“铛——铛——铛!”
一位腹部圆硕,肤色紫铜的壮汉放声唱喊:“云氏信女昭——前来太上殿——还愿啦——”
“咚咚咚铛铛铛锵锵锵锵——”
只一霎,便是锣鼓喧天,鞭炮齐鸣。
“噼啪噼啪噼啪!”
百响、千响、万响的炮仗蹿满整个广场。
“啾咻啾咻——”湘阳氏特制的烟花一串一串硝烟直升天际。
场面堪比过大年。
附近乡邻都被引了过来,孩童们高兴得不得了。
“轰隆!”
脚下微微震颤,孩子们蹦跶得更加欢快。
他们一边蹦跳,一边拼命拍手。
浓烟滚滚,齐腰深的烟雾里处处是乱跳乱炸的火光。
“噼里啪啦!”
“咚咚——锵!”
紫铜壮汉嗓门震天响:“信女来——还愿太上——”
聚来的乡邻越来越多,云昭看到了一个又一个熟面孔。
胖三婶、胖三叔、秋嫂嫂、陈老大、鲸生父子……
地下的震颤越来越近。
云昭偏了偏头。
高跷队穿上彩衣,踩起了高跷,唱着颂歌,开始跳大神。
锣鼓队更加卖力,把那金锣铜鼓都往死里砸。
一簇又一簇水桶粗细的烟火掠上半空。
“咻——轰——嘭嘭梆梆!”
每炸一朵烟花,都能让人耳鸣好一会儿。
人在地上都快站不稳了,跟随鼓点一蹦一跳。
浓烟罩住整座太上殿,场间一片欢乐喧哗。
云昭再偏了偏头。
“轰——”又一面鼓被擂破,大力士们扛了新的出来。
只见那些破鼓中接二连三爆出了大蓬大蓬银币和铜钱,甚至还有小金叶。
“哗啦啦”洒向人群。
乡亲们都乐晕了,成群结队又唱又跳,大捧大捧捡起钱币,高兴起来又往天上抛。一边唱、一边跳、一边抛、一边捡。
漫天富贵,漫天华彩,欢庆喜乐。
四处都是轰鸣,举目都是笑脸。
潜什么潜,要炸,那就风光大炸!
云昭放声大笑,穿过一片热闹欢腾,穿过浓烟,穿过乱蝶般的彩屑,大步踏进了太上庙。
“太上,”震耳欲聋的轰声中,她的嗓音显得懒懒散散,毫无正形,“我来找你还愿啦。”
“多谢你的大凶香。”
“以后还请,继续保佑呀!”
“噗咳咳!咳!”
陈平安用袖子挥掉沾了一头一脸的泥灰,嘴里喋喋抱怨,“魔神都死了几千年啦,早已尘归尘、土归土,挖他的骨灰出来干什么!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遇风云转过龙头,瞥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太上也死几千年了,你给他上香干什哞。毫无意义,浪费功夫,迷——信。”
陈平安气得直翘兰花指:“……”
不带这么打回旋镖的!
遇风云闷笑着,把脑袋一低,弓曲长身,扬起两只锋锐的龙爪在前方猛猛挖扒。
陈平安:“……”
这狗刨般的姿势简直没眼看!
很快就遇到了第一层封石。
数千年过去,这些曾经强大过的封印已然变得黯淡。
陈平安解释道:“魔神死得透透的,这些封印不是怕他复生,主要是防着蛇虫鼠蚁呀、盗墓贼呀什么的——怕沾染不祥之气,带到外头引发大疫。”
说到这个,他不禁有点悲愤,“咱太上镇着呢,好好地镇了几千年了都!偏要炸,偏要炸!知不知道这天下太平有多么来之不易!”
遇风云不擅长安慰别人。
半晌,他闷声憋出一句:“想想天龙大香。”
陈平安:“哼!”
遇风云蜷起龙身,歪了歪头,示意陈平安退后。
陈平安想想还是很不爽:“炸了庙,烧香的功德都给我减完了!我就不能既烧大香,又不炸庙么?”
遇风云实话实说:“你买不起。”
陈平安顿时跳脚嚷嚷:“我——我来日飞黄腾达!大不了我贪墨公财,我卖官鬻爵!你就知道我买不起了!”
遇风云闷笑,调转脑袋,一头撞上封石。
“轰隆隆!”
好一阵地动山摇。
“哎,哎哎!咳咳!”陈平安站立不稳,气急败坏,“你倒是轻点儿呀!真不要命啦?动静那么大,还想瞒得过谁哪!”
遇风云又撞了上去——轰!
封印中残存的灵力被撞离封石,像一层浅黄的纱浪浮了出来。
遇风云张开鼻孔一吸。
只见那层纱般的灵雾好似遭遇了龙吸水,化成丝丝缕缕,落入龙腹。
陈平安看得眼热,有样学样张开鼻孔,狠狠一吸!
“咳咳咳!噗咳咳!呕咳咳咳!”
满满吸了一大口陈年浮土,差点没把肺都咳出来。
遇风云好心安慰他:“你别着急。她说了,动静大没关系,行动越快越好。”
陈平安跳脚:“你就作死!你就信她!我把话撂这儿——等咱俩出去,整个临波府的人都在外头了!你信不信!你就说你信不信!”
遇风云笑着摇摇头,继续往前方挺进。
云昭站在神龛前。
脚下传来的震感越来越强烈。
八个方位、三重封石都已经被成功破坏,那一人一龙即将抵达地宫中央的封印祭台。
陈平安事先提醒过,打破骨灰坛封印的动静恐怕非常大,神殿可能会塌。
“轰隆——”
沉闷的震动从地底传来。
他们动手了。
金顶翡翠窗哗哗作响,殿中銮柱隐隐偏移,坠满金银双线的垂幔左右摆动。
那些用兽血丹砂画满符印的祈幡晃动起来,符咒像血一般沁到空气中,丝丝缕缕逸向神龛,以一种极其玄妙的韵律环绕汇聚。
虚空之中隐约浮起了一个流光图案。
古朴玄奥,散发出森严威压。
“大封咒。”大反派踱到云昭身侧,“有它镇着,骨灰坛撞不开。”
云昭盯着神龛上方若隐若现的图案,总觉得有些眼熟。
她随口问:“怎么破咒?”
“倒画。一笔连成才可以。”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烦恼,“很难的,我教你?”
云昭点点头,心想:‘这人从来都是神神秘秘运筹帷幄的样子,连他都说难,恐怕是凶险了。’
他烦得真情实感:“最烦写写画画。”
云昭:“……”
你们神类的烦恼确实与人类不太一样。
他抬起食指。
云昭有样学样,也抬起食指。
他画出一笔,她也画出一笔。他折,她折,他转,她转。
殿中弥漫着浓厚的烟雾,他的手指从雾中划过,留不下任何痕迹。这只好看的、懒散的、霜白似骨的手,仿佛只是她的幻觉。
云昭划过的地方,浓烟被搅乱,划拉出一个黏黏乎乎图案。
没画几笔,她忽然停下动作,偏头盯着他的手。
他停下来,忧郁叹气:“我就知道教不会。”
“不是。”云昭心情复杂,语气古怪,“这个图,我会画。”
他缓缓地:“……嗯?”
她也不啰嗦,当即撇下他,轻身一掠,跳上神龛——动作熟练得让人心疼——心疼太上。
站定,回身。
这感觉,真是熟悉得令人心惊肉跳。
她抬起手,根本不过脑,顺手便凌空画了个图。
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在她倒画过的地方,那泛着微光的玄妙图纹消失不见。
殿中所有符幡齐齐向后扬起,兽血丹砂绘制的图案如被水洗过一般,迅速褪去全部颜色。
指尖精准落下最后一笔,无形之中忽然有脆响传出,仿佛琉璃破碎。
大封咒,破!
“轰——”
整座神殿重重一颤。
地底下的遇风云配合得很好,破咒的瞬间,他立刻便在下面撞了个大的。
“呼——嗡——”
云昭站立不稳,一个趔趄摔下神龛。
她心念一动,使了个小小的心机,故意往他身上摔——她想试试他身上是虚是实,顺便,只是顺便,看一眼他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近了、近了……
他淡定向后一闪。
云昭:“……???”
眼看就要脸着地,他总算好心出手拉了她一把。
冰冷坚硬的指骨拎住她的胳膊,他下意识比划了一个卸胳膊的动作。
云昭:“?!”
幸好太上保佑,最后一刻他良心发现,堪堪收住了手。
“轰!”
地面猛一震,銮柱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啊,”他愉悦地笑道,“骨灰到手。”
云昭点点头,站稳,大步向外走。
她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我总算是知道了,六岁那年为什么会挨那顿揍。”
原来当年爬太上神龛,她不仅假冒太上唬人,还偷偷把人家神龛上面的大封咒给画了——也不知道家里人当初是怎么替她糊弄过去的。
难怪这么多年来,她都被厉令禁止接近太上殿。
踏过膝高的沉檀木门槛时,她回过头,冲着他挑眉笑出声,“天命注定的大反派?”
她得意死了,“我也一样!”
站在摇摇欲坠的太上殿大门前,云昭扬起双手,轻轻在身前一拍。
即便轰声如雷,湘阳家的队伍也能够精准捕捉到信号。
只见众人迅速在烟雾缭绕的场地中间清出一条通道,几队身负修为的壮汉呼喝着号子,源源不断将巨木、沉檀板、金漆、彩瓦、神幔等物搬入太上殿。
“云氏信女昭——整葺复新——敬谢太上——”
“动——土——啦——”
磨盘大小的春雷一圈一圈炸响。
銮柱倒下,新木顶上。檀壁倾塌,新壁替换。
疯狂查缺补漏。
旧幔帐一重一重被搬运出来,鲜妍浓亮的新帐一道道悬上。
工匠们的配合极其默契,拆的拆搬的搬砌的砌填的填刷的刷……精密高效,赏心悦目。
那神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不断翻新。
眨眼变个样,再眨眼又变个样。
神殿要倒怎么办?很简单,原地盖一个。
在一阵阵万众欢呼、鞭炮齐鸣声中,太上殿焕然一新。
金漆焕彩,雄浑壮丽,瓦光锃亮,神气非凡。
至于它究竟还是不是原先那座……那便只有天知道。
云昭视线一扫,在人群边上找到了遇风云和陈平安。
她踮脚挥手:“愣着做什么?过来啊!”
陈平安整个太监都是恍惚的,每踏前一步,膝盖都要往下软一软。
这一路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就生怕外面人多。
没想到这人……就忒多!忒热闹!
他左看看、右望望,眼睛都揉肿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没在做梦。
晕乎乎走到云昭面前,怎么也回不过神。
“噗。”一件巨物塞向陈平安。
金灿灿、明晃晃,散发出浓郁悠远的龙涎香。
云昭喜笑颜开:“答应你的大龙香,去上!”
陈平安:“……”
要不是双手还捧着魔神骨灰坛,此刻他应该是个多么开朗快乐的小太监。
遇风云体贴地接过那只包在裹布里面的坛子,扬扬下巴,示意陈平安勇敢去上香。
“喏,”云昭指了指身后,“那些,那些,都是你的!全都是!狠狠烧!都给我们太上烧!”
陈平安都给感动哭了:“呜呜呜我的太上!”
点满一整排天龙大香的陈平安收获了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
村民甲:“太上忒灵的哟,定在天上看着这信男!”
陈平安:“呜……”
村民乙:“咱就是说,今夜保不齐就得显灵给他托个梦。”
陈平安:“呜呜……”
村民丙:“太上一定印象深刻,这辈子、下辈子都能记着他!”
陈平安:“呜呜呜……”
求求太上,千万别显灵啊。
行天舟返回京都。
魔神的骨灰坛里面并没有骨灰,只有一支普普通通的竹簪。
云昭:“咦?”
她望向沉默了很久的陈平安,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解释一下。
陈平安根本不想说话。
云昭善解人意,长哦一声,体贴地道:“还在担心呢?”
他悲愤地瞥了她一眼,紧紧抿住嘴巴。
“有什么好担心,”云昭笑道,“迷信这种事你知道的,好的不灵坏的灵!”
不说还好,一说陈平安更不好了:“我这不就是个坏的!坏的!”
“呃……”云昭强行安慰,“往好了想,你在魔神那边不是涨了挺多功德?涨哪不是涨?”
陈平安艰难呼吸:“……”
好半晌,他痛心疾首道:“可是我又给太上烧了那么多大龙香!历史告诉我,死得最快的,从来都是墙头草!”
云昭与遇风云对视一眼。
她摊手,他耸肩。
这个情况……好像……是没救了哈?
“咳,”云昭昧着本就不存在的良心道,“我觉得你的福气在后头——要不咱们先来聊聊这个簪?”
“那个,是,”陈平安吸着鼻子,坚强道,“太上的簪。”
云昭顺着他的视线望进了骨灰坛。
她奇道:“魔神的骨灰坛里装着太上的簪?”
“嗯,”小太监点头,“不会错的,看见没有,那刀工多么潇洒写意,一看就知道出自太上手笔。”
云昭盯着那支平平无奇的竹簪,盯了好半天,实在看不出它哪里特别。
“削得特别尖?”她尽力寻找优点。
陈平安:“……”
云昭:“簪上刻的那几根……竹子不错。”
她本想说杂草。
像她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这还是第一次尝试照顾别人的情绪——毕竟这小太监看起来实在是快要碎掉了。
陈平安气得嗓门都尖了:“什么竹子!哪有什么竹子!那是个字!是个字!”
云昭无辜眨眼:“哦。”
她和遇风云对视一眼,定睛看去。
云昭沾茶水在矮案上写:“……殓?”
遇风云摇头,也沾了茶水写:“哪有人会给自己刻个殓。我觉着是险!”
可怜的小太监快要厥过去了。
吸气,吸气,深吸气!
这些人,左右不分就算了,那是太上尊名啊!那是可以随便亵渎的吗?!
他本有一百万个、一千万个避讳的心,不愿道出尊者名讳。
然而这两个人越来越叫他双眼发黑。
云昭:“殓怎么了,跟这骨灰坛不是相得益彰?”
遇风云:“……好像是有点道理哈。”
陈平安忍无可忍,终于沾起了茶水:“敛啊,敛!敛!”
“哦……”云昭恍然,“人皇太上,东方敛。”
刻得跟个杂草似的。
能怪她?
陈平安一个劲儿抹眼泪。
“咱们太上,多清正一神明啊!”他抽噎道,“旧物跟着他久了,都能用来镇邪魔……看看,魔神魂魄都灰飞烟灭了,这竹簪仍然完好如初……呜!”
遇风云感慨点头:“确实如此。”
“这可是正神遗物,真真正正的上古文物,灵性!”陈平安抽泣道,“要碰上个识货的,这得值多少钱哪!”
遇风云:“?”
你对太上的崇拜之情还真是像金子一样沉。
云昭笑得前仰后合。
她把手探向魔神骨灰坛,想抓过那支竹簪细看。
陈平安尖声制止:“别——别碰!千万别碰!不能碰!”
云昭:“嗯?”
有诅咒?还是有瘟疫?
陈平安大声科普:“文物古玩不能用手碰!那样会影响卖相!”
他抢过骨灰坛,紧紧搂在怀里,警告地盯着面前这两个不知轻重的家伙。
遇风云:“……”
云昭:“……”
她笑着往后一靠,倚在香软如蜜云的榻枕上,视线越过薄透的四方帐,望遍整架行天舟。
大反派没在。
她默默在心里盘点了一遍他出现过的地方。
皇城旧日庭,临波府太上殿,鲸落海以及楼兰海市。这些地方,周围要么埋着他的骨灰坛,要么供奉着他的魔神像。
他就像传说中的鬼一样,只能在自己尸身附近或是有香火的地方活动。
但他与普通的鬼又稍有不同——他被切得有点碎,所以活动范围一片一片的。
云昭被自己的脑补逗得噗哧一笑。
有点良心,但不多。
陈平安弱弱举手:“那个,那个,我有个问题想问一下。”
云昭心情不错:“说。”
陈平安一手搂着骨灰坛,一手挠了挠头,笑容憨态可掬,眼神真挚无比:“咱们什么时候,去炸另外九座庙!太上尘封千年的旧物,也该见见天日不是?”
那是庙吗?不,那是九份——泼!天!富!贵!
云昭:“……”
老百姓对神明的爱意,总是这么朴实接地气。
三日后,行天舟抵达京都云府。
老管家云伯闻讯赶来,见着云昭,不禁老怀大慰、老泪纵横。
“大小姐可总算回来了!”
云昭心知晏南天到了京都肯定要搞事,淡定笑道:“都有什么坏消息?阿伯你只管说。”
老管家一面引她踏上铺满锦绒冬毯的山道,一面告诉她:“也不全是坏的,一个坏消息,一个好消息,大小姐先听哪一个?”
云昭摆手:“坏的坏的。”
老管家叹了口气:“夫人正在与将军闹和离。”
大继战神云满霜的正式封号是“大将军”,因为功勋,再顶了个“王”的虚衔。不是正式场合的话,身边人一般唤他“将军”。
云昭问:“阿爹回来了?”
“对,昨日刚回。”老管家压低了嗓门,“去了趟宫中,听闻差点儿就在御前打了起来——将军单方面挨夫人揍。”
温暖暖的事捅出来了。
云昭毫不意外,她深吸一口气,镇定道:“那好消息呢?”
老管家眉眼间又愁又喜:“好消息便是南天殿下已经向圣上请旨,定下了你们的婚期,就在下月初二!夫人找人算过,属实是个顶好顶好的日子!”
又一个坏消息。
云昭本来都皱紧眉头了,听闻最后一句,不禁惊奇地问:“不是说我娘正在闹和离?她还有闲心给我算命?”
老管家摆手:“不耽误不耽误。请了香山寺大师上门来算。只要心诚,上门也灵!”
遇风云眼角微抽。
陈平安掩袖偷笑。
云昭:“……”
她视线微虚,心神掠过京都大地,荡向皇城所在。
遥想那时,她曾满心欢喜地期待晏南天从鲸落海回来——他说等他从鲸落海回来,就请父皇与她家正式定下婚期。
那时候她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他回。
在家等不住,在东华宫也等不住,她去了旧日庭最高处,就想第一眼看见他归来的行天舟。
结果呢?
他给了她好大的“惊喜”。
如今可好,经历那么多事,两个人都快折腾成仇敌了,他倒是谨守承诺,从鲸落海回来便去请了旨。
云昭气笑:“晏哥哥,你可真会给我‘惊喜’!”
老管家傻乎乎跟着笑:“可不是?殿下待大小姐最是用心不过。陛下还担心时间太紧,不曾想殿下早早都已经筹备着了,可谓万事俱备,只待大婚。”
云昭阴阳怪气:“他可真是心思缜密。”
这就是根本不给她周旋的余地。
老管家乐呵呵直点头:“殿下行事,向来最叫人放心。”
云昭话风一转:“那个私生女住在他东华宫?”
老管家给转了个猝不及防,差点儿闪着老腰:“……那是陛下的意思。也是因为咱夫人不容,只能暂行权宜。”
他把嗓门压得更低,“夫人和将军就为这个闹到不可开交,大小姐快去劝劝吧!”
云昭心道:果然。
她就知道,晏南天先一步抵达京都,肯定要挖好坑等着她。
这不就来了。
将温暖暖身世搬上台面,乱她父母。
趁此机会将她困进东华宫。
她仿佛看见了晏南天那张淡笑的脸。她知道,他此刻定是在远处遥遥望着她,用猎手的眼睛。
“我去见爹娘!”
云满霜与湘阳秀的居处叫做“金玉满堂”。
云昭不许人通传,独自闯了进去。
才到廊下便听见内室传出摔古董的声音。
“哗啦啦”那叫一个清脆。
隔着重重碧金纱,只闻湘阳夫人声线冰寒:“云满霜我告诉你,这婚你离也得离,不离也得离!”
云满霜闷闷地:“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阴阳怪气:“怎么,你那心肝宝贝小通房死了,用不着我给她腾地儿是吧?哎哟,人要是活着回来,你怕是撵我都来不及!”
云满霜憋了一会儿:“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又道:“呵,昭昭杀了那贱婢,有没有把你心疼死啊?我告诉你,和离了我就把昭昭带走,你休想伤我宝贝一根毫毛!”
云满霜执拗道:“我不和离。”
云昭:“……”
她这爹,属实是个回音壁。
我不和离……我不和离……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寒声道:“我当年原就想着不该拆散你们这对苦命鸳鸯,只遗憾没找着人,否则当初我就替你给她纳进门来,看你们如何在我眼皮子底下卿卿我我!看你们究竟能有多恩爱,能有多恶心!”
云满霜总算是换了句话:“当年的事,是我的错。”
他干巴巴又憋出一句,“我跟她,不是那样……我不和离。”
湘阳夫人气到哈哈大笑:“野种都这么大了,你和我说不是那样?不是那样是哪样!真有你的云满霜!婚前整个郎情妾意的‘真爱’恶心我,如今又整个矫揉造作的野种出来恶心我家昭昭!我告诉你,我湘阳秀今生今世与你不共戴天!”
云满霜沉声道歉:“……都是我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