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晓露看一眼沈铁盘身后的帮众。有人愤怒,有人胆怯,有人犹疑,有人右手悄悄摸出刀和棍。沈铁盘走出几步,挡在草棚门口。
她尽量放软声音,问:“事已至此,你说该怎么办?你以前提过,只要驱赶辽东灶户,敌人就会放我一马,现在你还持此意么?”
沈铁盘摇头。经历几日战斗,他当然不会再认为敌人只要灶户。他指责阮晓露没有计划,自己其实也随着战况推进,灵活调整对敌人的认知。
“如果是在几日之前,我们尚可想办法避敌锋芒。但既然已经无路可退,敌军又得了淡水,随时可能大军压上——唯一的路,就是暂且低头,答应他们的条件……”
“一年十万石?”
“努努力也能办到。火烧眉毛,先答应了再说。”沈铁盘道,“你想保住灶户,正好可以跟对面求情,让灶户留在山东劳作,肯定比在辽东产出更多。他们又不是傻子,有人给他们制盐,杀了作甚?”
“你是真心不想让李俊洗手退休啊,”阮晓露连连冷笑,“连带着无数的乡亲们,让他们给女真人拉磨到死,这就是你的妙计?把蓬莱变成第二个辽东盐场?倘若他们胃口越来越大,咱们满足不了,又该当何罪?到时一切受制于人,你打算如何脱身?”
“当然这是权宜之计。”沈铁盘侃侃而谈,俨然已成新的主事,“要想彻底摆脱番人,须得借力打力。等他们放松警惕,我们可派人星夜前往登州府,搬得官府救兵。女真人不敢挑衅大宋朝廷,只得退兵……你说投降官府?不不,这叫招安,说不定还能得个小官做做,就像别处的盐务官一样,管理一干灶户,定期缴纳岁额。虽然没有贩私盐那么 自在,总比今日殒命于此要强吧?”
他使个眼色,后头几个心腹慢慢围上。
“阮姑娘,对不住,看在帮主大哥面上,我不要你命。”
“岂有此理!”一个老太太壮着胆子挡在阮晓露身前,却是灶户首领郑佛娘,“你还知道你有个帮主!等他来到,知晓你这般行径,不拧下你脑袋才怪!”
沈铁盘斜睨一眼这精瘦老太。此时娘娘庙里尚有几十个老弱妇女灶户,大多躲得远远的,他压根没把她们放在眼里。
“帮主?帮主会来增援?”沈铁盘愤愤的道,“她说什么你们都信?你们难道听不出来,这女子口口声声说什么,别指望援军,做好孤立无援的准备……帮主他老人家根本不知道咱们在这等死!就算他赶来——我算过,就算各州帮众都飞了来,这么多敌人,依旧没胜算!我要是他,我早弃了这据点,赶紧去守别处!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他飞快地瞥一眼草棚的门。这姑娘还有两个迅猛暴躁的哥哥,幸好此刻都在远处营寨休息,多半在呼呼大睡,碍不到事。等拿住她,不愁这两个莽汉不听他摆布。
“你!到这来,把刀丢了!别逼我们动手。”
阮晓露无法,解下随身小刀,慢吞吞挪动两步,嘴里咒骂几句。
妈祖泥像侧躺在地,静静地看着草棚里的变故。
沈铁盘生怕夜长梦多:“快点!”
时机稍纵即逝。阮晓露盯着他,忽而目光越过他肩膀,看向他身后门口。
“只可惜你漏算一样。”她轻轻一笑,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李大哥从来很准时。”
沈铁盘大惊,扭头看时,阮晓露瞬间爆发,纵身扑上,右手擒拿,以一个刁钻的角度绞上他的脖颈,压上自己全身体重,往下一带——
啪!沈铁盘下盘不稳,立时跌倒。阮晓露一脚踢上他耳朵。八尺大汉痛哼一声,翻白眼晕了过去。
后面帮众无不大惊。一个忠心小弟应激般的冲上前去,试图救援。阮晓露扭身,一圈一带——
啪!这人脸着地。她迅速夺过他手里棍棒,一棒抡上他面门。随后持棒护身,大喝一声。
这几下行云流水,一气呵成。草棚外空荡荡,飞过几只海鸥。
剩下几个同谋帮众无不大惊,急退数步,不敢上前。
阮晓露急促喘息。当初在辽阳府做客之时,蒙史文恭顺手点拨了一招“好汉愁”,让她从此不惧比自己高大沉重的男子汉。这一招连李俊都吃三分亏,沈铁盘一个半路出家的盐贩,猝然应战,能想出解法才怪。
她拎起离门近的两个灶户小孩,一把丢出门外:“跑出去!快去叫我二哥五哥!”
盐帮的就先别通知,不知道沈铁盘有无和他们通气。
几个同谋帮众脸色微变,正待蠢蠢欲动,阮晓露放下棍,一个个叫他们名字。
“张保山、丁念二、杨闰哥、钱驴儿……”
尽管跟这些人一道作战没几日,但她记住了每个人的名字。被点名的几个帮众打个激灵,看看地上倒伏的两人,又看看她,眼里满是警惕。
“你们这几日随我出生入死,我都看在眼里。”阮晓露道,“沈铁盘是你们的直属头领。你们尽管心不情愿,但还是忠实地执行他的号令,说明军纪严格,该当表扬。”
几个帮众畏缩一阵,不知她是不是在说反话。
“当然,你们可以一拥而上,试试自己的本事。不过我要提醒一句,离落大潮还有一个时辰。敌人刀悬头顶,咱们还闹内讧,你们就算胜了我,其余人会如何看待你们?难道还会把你们当生死兄弟?”
她顿了顿。其实她本事再精熟,如果对面一排人同时围攻,她只有束手就缚的份。但从帮众眼中看来,这姑娘一瞬之间,接连放倒两个彪形大汉,武功深不可测,谁也不敢冒然上去挑战。
终于有人结结巴巴道:“是、是沈大哥说,不听话就得死……”
“转过身。蹲下。手放脑后。”阮晓露命令,“照做的,回头我哥哥追究起来,我就说是沈铁盘意图加害于我,你们深明大义,拒不听令……总之不会让他们动你们。”
这些帮众都是随沈铁盘入伙,在盐帮最多不过半年光景。虽然做了不少违法乱纪、耀武扬威之事,如何见过这阵仗?
有人左右看看,膝盖弯了弯,不敢贸然尽信。
草棚外脚步声急促,老远就听见有人大嗓门嚷嚷。
“这怎么回事?”
呼啦一下,剩下几个同谋帮众集体蹲下,手举高:“姑娘饶命!”
阮小二和阮小五刚从睡梦里被人拽起来,小孩子说不清状况,他俩一头雾水闯入,一看这架势,立马明白了,当场气得七窍生烟。
“你大爷的,趁俺们不在,敢欺负俺妹?”
此时沈铁盘和那忠心小弟挣扎醒转。阮晓露危急之下,为求一击制敌,放翻以后,都是照着要害踢打。但对方皮糙肉厚,她连日疲惫,那几下的力道也不足以要人命,只在地上溅了点血。阮家兄弟见罪首没死,不由分说,把这两人拎起来,一通拳打脚踢,转眼间,沈铁盘鼻青脸肿,接连吐血,爬在地上哀叫:“饶命,饶命。”
阮晓露此时一颗心才算落地,见沈铁盘身上掉出尖刀,心有余悸。
待两兄弟打痛快了,她轻声道:“他先前密谋哗变,不知跟多少人暗地通过气。要是打死了,反倒成了我自认理亏、堵人嘴巴。”
阮小二笑着踢了一脚:“这是李俊的人,我杀来作甚?没得坏了义气。”
又看着那蹲成一排的几个帮众,冷脸道:“你们是同谋不是?来让爷爷揍一顿!”
阮晓露忙道:“这些虽是沈铁盘手下兄弟,但并没参与哗变。”
她这话敷衍有余,诚意不足。阮小二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这些诚惶诚恐的帮众,会意地笑了。
“既然俺妹儿发话,都起来吧!今儿算你们撞大运。但凡俺妹伤着一块油皮……”
此时更多人闻讯赶来。费保、倪云、卜青、狄成、王擒龙等大小头目奔入草棚,尽皆大惊。
“起来!”倪云揪着沈铁盘,吃力地把他提起来,“你自己说,干了什么好事!”
沈铁盘余光瞥见自己那些同谋小弟都缩在一旁,神色沮丧,吐出几颗牙,恨恨地道:“事到临头,全不中用!为什么不一拥而上?现在可好,满盘皆输!”
卜青上去就给他一个大耳光,“这厮还敢口出狂言!给绑起来!”
大敌当前,人人心理压力巨大。盐帮成员自己先内讧作乱,他们自觉颜面无光。大声呵斥沈铁盘,以澄清自己并不知情,更不会护短。
阮晓露观察这几人神色,确实是愤慨不已,不像被沈铁盘拉拢过的。
王擒龙殷勤问:“这厮可伤着姑娘?”
阮晓露揉揉手腕,笑道:“我放翻这两人的时候,好像是有点扭到。没关系。”
此时岛上人众听闻异变,都围了来,里三层外三层站了一圈,很多人并不止情况备细。听阮晓露语调轻松地说出“放翻两人”,不由大为震撼,肃然起敬。
哗变之事已经尽人皆知,需要即刻解决。但也不能解决得太急躁,给下层人众造成一个“高层火并、与我无关”的印象。
她让人把五花大绑的沈铁盘押到娘娘庙外面空地。岛上岩石崎岖,没有路,沈铁盘摇摇晃晃地跪在石滩上。
“方才不少灶户朋友已经听到了。”阮晓露指着沈铁盘,朗声道,“我拿下他,不是因为他得罪我、暗算我。是因为这人贪生怕死,意图投降女真、投降官府,把这千百灶户乡亲都出卖给强权,让你们一辈子受人欺压,一辈子摆不脱苦日子——他却忘了,正是因为千百年来,灶户备受剥削、生计无着,才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买卖私盐,才有了各路盐帮,才有我们这群人。而你,你也是灶户出身,如今遇到危机,不思解决,反而妄想出卖灶户,让他们重新当牛做马,完全违背我等初心,绝无可恕!”
沈铁盘面色灰败,知道自己孤掌难鸣,大约没好下场,忽然眼中滚泪,喊道:“说我灶户出身,说我忘本?呸!就因为我是灶户出身,我才知道,我们这种人,投胎投了一条贱命,命里就该当牛做马、忍饥挨饿,守着万亩盐田,自己 却吃不到一粒好盐,有口气活着就是老天垂怜……这种日子,你们这些英雄豪杰可能觉得苦,但我们早习以为常!祖宗十八代不都是这么过的?这世上,谁富贵,谁贫贱,都是命中注定,谁妄想改命,谁遭天谴!今日我们的处境就是明例!”
他鼻青脸肿,牙齿脱落,说得含混不清。然而许多灶户都听得落下泪来。他们的贱籍代代相传,每个人都有无数血泪故事。如今跟了盐帮——虽然也不是什么大善人、活菩萨,至少利益一致,不会把他们往死里逼。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自由富足,他们真的配吗?
阮晓露耐心听沈铁盘说完,一声冷笑。
“原来灶户命定就是牛马。说得挺在理。然而你却不想当这个牛马。方才你可跟我说得清清楚楚,你想要投降官府,当个欺压灶户的盐务官。”
沈铁盘:“我、我……”
灶户里有人啧了一声,刚流的泪又收了回去,恶狠狠地看着这个曾经的老乡。
阮晓露转向诸位帮众。
“你们说呢?要不要听他的话投降?”
一群帮众大声喊道:“当然要战!死也不降!”
处置叛变之人,当务之急便是诛心,让他的自私嘴脸曝光于众,受到人人厌恶。
阮晓露提一把朴刀,看向沈铁盘。
沈铁盘脸色立时白了,叫道:“你不能杀我!帮中兄弟生死,只有帮主做得主!其他人谁也不行!”
费保使个眼色。几个盐帮头目高高低低,朝她作一大揖。
“是他糊涂透顶,忘了自己几斤几两。我等不察,让帮里出了这败类,惊扰了姑娘。这厢给你赔罪了。这个人,我们派人暂且监押,等请示帮主,再行议处,绝不会偏袒姑息。”
阮晓露微微嗤笑。当啷一声,把朴刀丢在沈铁盘面前。
“方才你也只是要拿我,没想杀我。”她居高临下看着他,“自己拿刀,上阵去将功折罪。离落大潮还有半个时辰,谁都别想偷懒。”
沈铁盘接过刀,目光无神,不知在想什么。
众人神色凛然,井然有序地分发兵器。
第282章
阮小二和阮小五一左一右, 迎着海潮而立。登高远望,对岸金兵快速集结,都在等待海潮退却、水落石出的那一刻。
“现在看俺们了!“阮小二拍拍妹子肩膀, ”你到后面那队去,帮你哥补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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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刚过, 海潮落, 金兵大举登陆。
他们饮饱了水,吃掉最后一份干粮, 将轻重伤员抛却在后,恃众猛冲。
他们排出围猎的阵型:前阵者二三十, 持短刀或大刀, 后阵者七八十, 持弓箭相随。各人都持小盾。一二十队为一阵, 高呼长啸, 耀刃奔腾。
先是一波箭雨射到。守兵的弩机射程不足, 无法反击, 只能缩在礁石栅栏之后。等箭雨稍稀, 冒出头,敌人已杀到百步之内。弩箭只射出一波,便有金兵大步登陆, 在浅滩范围扩大之处,从左右两路分别包抄。
“弟兄们上!冲啊!”
近岸乱石堆上, 一个瘦弱喽啰敲起破锣,用锣声指引队伍进退。
一众大汉举刀迎上。他们有的是绿林中打滚的亡命之徒,熟练地左冲右突, 痛快杀戮;有的是入行不久的平民,几天前还是全无经验, 然而此时已经迅速成长,动作不再笨拙,招式愈发狠辣,见到敌人时也不会生出本能的畏惧,而是在周围人的感染之下,坚决、甚至盲目地向前冲杀。
而对岸的女真士兵其实也一样。他们本是部族百姓,没拜过师,没学过武,没在校场里操过兵。他们只是在一场场战争中试炼下来,侥幸未死,便日益强大,成了令北国人闻风丧胆的女真铁骑。
第一批登岸的金兵接连倒下。他们已经跋涉了半个时辰,鞋袜湿透,精疲力竭,正是最脆弱的时刻。
但随后更多人涌上海滩,横冲直撞地爬上海岸。几名盐帮头目各守一隅,仗着一点点高度差,指挥手下拒敌。
幸而浅滩狭窄,金兵被迫排成纵队,一批一批地抢滩上岸。否则若是几千人同时登岛,轻易就能将守军合围歼灭。
阮晓露执刀督战,令人不断大喊提醒:
“只要守一个时辰,浅滩淹没,敌人就不得不退却。还有七刻钟!”
与此同时,金兵队伍里也有传令官扯开嗓门,大喊什么。阮晓露只模糊听懂几个数目字。
敌人也在计算时间,传令全军,争取在一个时辰内拿下娘娘岛。
暴雨过后,气温凉爽,微风习习,正好拼杀。
阮晓露忽然眼光一霎,目光追随那金兵传令官的奔波轨迹,慢慢锁定军中一人。
“二哥五哥!”她大吼,“你们东南方向三十步外,敌军主将在此,去把他杀了!”
这副面孔她再熟悉不过。指挥金兵作战的,不再是那个又憨又莽的小王子灰菜,而是历经磨练、谋略和智计都更上一层楼的金国大将完颜宗朝。
此前几日作战,宗朝自恃己方人多,效仿他读过的汉人兵法,什么“十则围之”、“五则攻之”,自己“坐镇中军”、“运筹帷幄”,并未次次冲在前头。但,不知这帮草寇里藏着哪家草头军师,随着推进越来越艰难,对方怪招频出,甚至己方因箭毒、烧伤、干渴、溺水……连续出现非战斗减员,他渐渐坐不住,行军部署之际,还是回到了自己最熟悉的节奏。
一场救命的暴雨,把崩溃边缘的金兵救了回来。再次攻岛,他亲自披挂上阵,领兵突击,只求一击致命。
正杀得酣畅淋漓,忽听远处敌阵里似有女声。宗朝抬首一瞥,两眼精光大盛。
怪道自己这三千兵马,吃不掉百十个贩盐蛮子!原来有她在捣鬼!
他一棒挥出,打翻两个盐帮喽啰。王擒龙抢上前救援,大刀横扫而来。宗朝手中棍棒太长,急切间扭转不来,立时撤了手,身子一斜,避过一刀,然后铁臂伸出,咔嚓一声,将王擒龙的手腕扭脱了臼,接过那柄大刀来,顺势一捅。千钧一发之际,有人拉住王擒龙后心衣裳,把他拽倒在地。刀尖划破王擒龙的布衣,在他胸腹划出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宗朝不管那倒地痛叫的大汉,目光盯在后来那人脸上,习惯性摸摸自己的胡须——前阵子做观察使,跟汉人混迹在一起,他学汉语、读汉书,显得很是积极进步。唯有那一脸让他成熟二十岁的大胡子,怎么也不肯修一修,时常惹来那帮蛮子的嘲笑。
如今他庆幸没修胡子,让他在对阵旧相识之际,威慑力倍增。
“汝缘何在此?”他粗着嗓门问。
“汝缘何在此?”阮晓露轻描淡写,学着他的口气问。
宗朝粗眉压低,在身上抹一把手心血迹,也攥紧夺来的刀。
假扮海盗、突袭登州的计划,他只是借出外围猎的名义,召集一些心腹族人商议过几次,从未对任何宋人说漏过嘴,连同身边的通译、奴才,个个都不知情。她是如何得知的?
又是如何在极短时间内赶到山东组织布防,好像会巫术一样?
她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知道这群“海盗”实为金兵精锐——但凡她在江湖上那么一宣扬,跟那个宋官张叔夜稍微吹吹风——那会给蛰伏的大金国惹上多少麻烦!
宗朝杀心顿起,但嘴上还说:“念昔日相交之情,汝宜速降……”
“歇了吧!”阮晓露看了看海潮高度,绷紧一张脸,眼神不离他刀尖上下,“俺把你们当五十六朵花,你把俺们当两脚羊!过去有什么酒肉情谊,今日一笔勾销!你赶紧收兵回转,我留你一条小命!”
宗朝大笑:“今日周遭无水,汝莫得便宜也!”
两年前,他初见这个南国女子,因过于托大,被她按在海里教训一顿,丢了大脸。这仇记到今日,他环顾四周,海水远在数里之外,这次救不了她。
汉话复杂,他懒得再费心措辞,唿哨一声,几个千夫长、百夫长率队奔来,围住阮晓露猛攻。
他不是什么江湖豪杰,也不再是当初那个死要面子的憨小子,对面的女子是强敌,跟她不能再搞什么公平单挑,赶紧围殴杀掉,以绝后患。
阮晓露轻轻“嚯”一声,急撤两步。此时阮小二、阮小五闻讯赶到,两把蓼叶刀给她解围:“番贼焉敢犯我绿林,教你今日便是死处! ”
宗朝喝令左右:“把这些蛮子全部杀光!”
宗朝勇武,身边众将忠心护主,一时间几杆刀都沾不得他身,乒乒乓乓战成一团。战局纷乱,很快,之前排布好的阵型通通打乱,人人心中只有两件事:自卫、杀敌……
石滩上断刀破旗,一地死尸。
忽然一个喽啰气喘吁吁地跑来,大喊:“西北角木栅失陷了!费保大哥教我来问,撤还是不撤?”
阮小二杀得正酣,浑身是血,大吼:“撤个鸟!守住!俺来也!”
当啷一声,从刀枪丛中杀出路来。几杆敌兵大刀同时剁下。他奋力一挡,刀刃迸出火星,刀杆却被大力折断。阮小二跌出一步,兀自不倒,铁臂抓住两个敌兵,大力一撞,两人双双晕厥。阮小二也受了一刀,肩头血如泉涌,
阮晓露用力将他拉走:“撤!五哥,快叫他们撤!”
阮小二犹自狂呼不绝:“放开我!我要杀了那两面三刀的灰灰菜!”
鲜血使人目盲。战到酣时,什么计谋策略、性命身体,都抛到九霄云外,眼中只有一颗颗待砍的脑袋。
几个喽啰赶来帮忙,好容易将阮小二拖出战场。阮晓露一把按住他伤口,斥道:“你打痛快了!你有个三长两短,回去俺娘怎么交待!”
阮小二□□,笑道:“无妨,反正娘不待见俺,见了就发火……”
喊杀声响彻海岸。环岛防线已经缺了一角。阮晓露指挥众人收缩防线,全部撤入娘娘庙外围的木营寨里,把伤员全都搬进去。
海潮落到最低点,开始一分一厘地上升。到得午时初,西南角也被攻破。金兵欢呼,猛追,时,刚爬两步,岩石震动,噼噼啪啪地炸响起来。
“火炮……”
再次遭遇“火炮”,大多数金兵本能后撤。宗朝开始也吓一大跳,在亲兵护卫下跑回海岸,但随后心中起疑,大声道:“莫怕!他们虚张声势!并没有……”
一股大浪推上石滩。潮水上涨的最后一刻,速度总是格外快。数百金兵为避“火炮”,滞留在浅滩上不敢前进,此时忽觉海水过腰,水位飞快上涨。
宗朝急下令:“上岸,都上岸!”
须臾间。浅滩消失在海波里。几百金兵被困水中,另有无数伤员挣扎不起,眼看被浅水淹没。金兵大呼小叫救援同伴,等到所有人安全上岸,岛上守兵已经全部撤入营寨。
宗朝一喜一忧。喜的是大多数兵马已经登岛,终于不似前几次那样半途而废,也不用提心吊胆地计算潮汛时间;忧的是伤员众多,人人力竭,无法组织进一步攻击。
权衡之下,只能先就地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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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娘娘庙里,阮晓露点检人数。今日一场正面恶战,大小弟兄伤亡过半。费保杀敌时滚落山石,磕破了脑袋,顶一脸血。倪云失了刀,空手夺刃,手上鲜血淋漓。卜青和狄成身上中箭。阮小五端着一碗水,慢慢清理伤口中的泥沙,洗着洗着,便即歪头睡去,鼾声如雷。阮小二刀伤不轻,但十分硬气,包扎时强忍疼痛不叫,只压抑地哼了几声。
阮晓露也多处挂彩,所幸伤口都不致命,只是近乎脱力,全身像被铁锤打过一般疼痛。肌肉力量已经榨到极限,不少关节都是麻木的。她慢慢揉着自己酸痛的大腿小腿,避开包扎的布。
海波怒而翻涌,追逐着天边几片云。几只海鸥贴水飞行,倏忽间俯冲而下,又展翅飞到天边,俯视这些被困在小岛上的人类。
有人恨恨地道:“他奶奶的,这帮番狗是真往死里打啊!”
费保一边让人给他包扎,一边有气无力地道:“阮姑娘不是说了吗,咱们早就知道他们并非海盗,他们也迟早知道咱们明白这一点。死人不会说话,只有把咱们都灭了口,他们的罪行才不会牵连他们国家……”
郑佛娘带着一帮老弱灶户,已经把庙里的妈祖像重新竖了起来。他们一边对着神像念佛,一边帮忙照顾伤员,端水送药。
阮晓露擦干净身上几处小伤,按摩自己小腿,沉静地道:“女真兵马向来顽强。他们既没立刻攻上来,想必是力不从心,累得走不动了,眼下不比咱们好受。”
如今已成围城之势,全看谁能坚持得更久。
“我派人在北侧石滩边藏了小船。”阮晓露叫来郑佛娘和皮老汉,轻声道,“若战况不利,援兵不至,灶户、渔户可以分批撤退,漂到哪,岸上有什么,看你们造化。俺们这些□□上的爷爷奶奶,横竖会顶在你们前头。”
今日旨在背水一战。这条隐秘的撤退通路,她并没有公开宣扬。
两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老太愣愣地望着她,仿佛不相信她会舍身保护这些低微的乡亲。
许久,皮老汉轻微叹气。
“你们这些后生哇,真是……真是……”
“对了,”阮晓露又道,“如果万不得已撤离时,切记扒开码头边的土坝。咱们守不住的东西,也不能便宜了敌人。”
先前登岛时,她就派人加筑了海坝,防止海水和雨水倒灌入存盐的仓洞。这活是让灶户们干的,灶户都知道几处土坝的位置。
皮老汉畏缩一下:“可这是十万石盐……”
“人比货要紧。再说,远征一次劳民伤财,敌人这一趟若是无功而返,再想来,他们皇帝未必肯准呢。”
她再抬眼,朝着一干帮众兄弟道:“至于大伙,都是绿林里摸爬滚打出来的好汉。官府追捕、帮派火并,你们从来都是赢家。今日咱们虽歃血盟誓,死战到最后一刻,但如果真的力有不逮,倒也不必引颈就戮。我会下令,让你们自寻退路。能不能活着撤出去,全靠你们平日练出的本事。”
众人皆肃然,默默以手相握。
看似度日如年的几天,其实在寻常人的生活中,也不过是白驹过隙。阮晓露眺望大陆,当此时刻,市镇里大约已经开卖新酒,彩楼花头,画竿锦旆。人们聚会宴饮,拜月赏月……
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中秋。至于地方海贼掳掠沿海、屠杀盐户的小事,无人知晓,也无人在意。
忽然,几个衣衫破烂的灶户登上石阶,推搡着一个人。
“姑娘大王!”一个圆脸妇女道,“我们依你的吩咐,到后头海岸去准备船只,就发现这个人正要解缆逃走!我们去阻止,他还伤了我们好几个乡亲!”
阮晓露急奔来看时,这个被灶户扭送来的人,正是沈铁盘。周遭一片哗然。
他先前已经被阮氏兄弟殴打得伤痕累累,去了半条命。此时被几个灶户女子拿着,拼命挣扎,却挣不脱。两个妇女三下五除二,给他双手系了粗粗的麻绳。
“你、你早就准备好退路。”沈铁盘怨毒地抬头看她,“为何不事先告诉我?”
阮晓露火气飙升。啪!她大步上前,扇了他清脆的一巴掌。
“你在岛上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些船吧?”她阴沉着声音道,“方才的一场血战,你一点没参与吧?看着自己的兄弟一个个倒下,你却在寻逃路!——我开始还敬你是条汉子,不愿阵前斩将,而是让你将功折罪,你生生把这机会浪费掉了!现在你又要去做什么?是投降官府,还是出卖伙伴?你记不记得,第一日大伙就约法三章——不准伤害灶户,不准违反将令,更不准临阵脱逃,你这三条全违了个遍,该当何罪?”
她音量不大,因着苦战疲倦,说几句就顿一顿,喘口气。但人人都从中听出一股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