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老兄文武双全啊!”阮晓露刮目相看,“——以后悠着点儿,缓冲区没那么多林场,当心破坏生态。”
区区一个下午,耶律大石在左近林场中猎获的战利品,堆起来,竟然达到宗朝所猎数量的一半。而宗朝这些猎物,则是两个月里勤奋狩猎,一点一滴攒下来的。
阮晓露想,不愧是天选贵胄,各项技能满点。
耶律大石忙谦虚:“下官出身微末,不敢当此夸奖。那位金国的宗朝王子才是人中之杰,当时我两国交恶,他骁勇善战,以一敌千,是我军不愿碰见的人物——不多说了,下官得去更衣。”
阮晓露还在琢磨他刚才的话。灰菜有那么厉害?
她沾沾自喜地想,再骁勇,水性不行,一切白搭。
为啥偏偏打猎拉胯呢?每天那么勤奋往林子里跑,结果效率不如耶律大石一个零头。
她心里漏跳一拍,笑容消失,扭身就去追耶律大石。
“壮士留步,等等!”她一把掀开他帐子门帘,“你说清楚,你方才去林中射猎,可是尽了全力?”
耶律大石若无其事地让随从给他卸甲,一边道:“下官惭愧,平日公事繁忙,无甚功夫精研骑射。不过,确是发挥出了平日的水准。还要感谢几位义军壮士的协助……”
“你觉得一个女真贵胄,”阮晓露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场面话,“无事往林中跑,一待一整天,除了打猎,还能做什么消遣?”
耶律大石微笑道:“下官才疏学浅,与女真人交往不多,实在不知。”
阮晓露循循善诱:“你家太后又不在,没人管着你说什么。这里环境险恶,咱们虽非一国同胞,也得互助互……”
“参谋娘子,下官真的要更衣了。”耶律大石道,“我们契丹人虽然礼数欠点,也不能当着人面换衣裳啊。”
阮晓露焦躁:“告辞。”
谁喜欢看你换衣服啊?我还嫌这帐子里臭呢!
不过她也理解,不管是谁,一脚踏进“缓冲区”,都得恪守绝对中立。耶律大石身份特殊,更不能擅自妄言。刚才他故作任性,非要打猎,让她注意到猎物数量的多寡,产生合理怀疑——提醒到这份儿上,已经仁至义尽。
此时夜幕已降,白日的燥热褪入灰黑色山峦之中。宗朝已经走远,追是追不上了。
她当即披个衣裳,回到自己人营帐,挨个叫门。
第一批驻守义军大多已经随着统帅林冲开拔,只剩阮晓露和几个骨干人员进行后续收尾。
“出来出来,”她低声道,“个灰菜龟儿子把俺们当肥羊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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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战友围坐一圈,秉烛夜谈。
“灰菜那厮,每次以打猎的缘由出去,不知去干什么,末了随便猎点野味带回来,欺负俺们汉人不常射猎,也不熟悉北国的林场环境,看不出他偷懒划水。”
阮晓露言简意赅地说了自己的怀疑:“而耶律大石眼睛毒,也是射猎的老手,一眼就看出宗朝的猎物数量不对。他有意带了同等人数的随从和马匹,亲自向咱们演示了一番,在这个地方,这个季节,一个骑射高手应有多少收获。”
何成睁大眼:“这个契丹人是个好汉,跟咱们毫无交情,就路见不平拔刀……”
岳飞纠正:“不管金人有何图谋,总不会是利于他辽国。他既然瞧了出来,当然要顺势破坏,这也是为他国家利益着想。”
何成不服气:“你小小年纪,内心太阴暗,小心长不高。”
岳飞:“那他为啥不帮咱们派几个细作过去探一探,不什么都知道了?还让咱们没头苍蝇似的瞎猜。”
何成:“……”
那么问题来了,在“任期”的最后两个月,宗朝小王子以打猎为名,隔三差五跑到林子里,总不会是去打坐修行吧?
阮晓露道:“观察使可以和本国官员日常来往沟通,咱们也不会拦着,更不会窥探。他非要避过咱们耳目……”
有人忍不住,长身站起:“我带人到他常去的猎场看看。”
阮晓露示意大家稍安勿躁:“大张旗鼓的搜山,势必打草惊蛇。再说现在深夜,山林危险。我想个法子,明日托个借口出去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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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心里有事,都睡不踏实。次日天不亮,就整装集合完毕。
阮晓露先声张起来,说少一个义军喽啰,点名不到,怕是宿醉走失。维和兵马整齐有数,来几个就得走几个。少了一人,必须寻到,以防他不慎越境,酿成外交事故。
缓冲区地广人稀,哨兵迷路也不是罕事。因此旁人都没当太大回事。阮晓露冲着新来的第二拨部队喊:“哪位兄弟姐妹愿意跑个腿,随俺去立个小功?”
换防部队还都是梁山习惯,马上举起一排手:“俺去!”
阮晓露随手一指:“解珍解宝,你俩举 手最快,就你们了!”
解珍解宝倒有点猝不及防。明明有别人比他们手快啊!
当即点了十数心腹喽啰,高高兴兴整装出发。两个是猎户出身,不善打架,在梁山上立功寥寥,今日阮姑娘白送立功机会,能不高兴吗。
阮晓露于是很自然地要到了两个资深猎户。梁山能人多。山中人才库加起来未必战力顶尖,但一定是能力最全面的。
等出了大寨,两人刚要指挥小弟扇面散开,阮晓露发出新指令,教去宗朝常去狩猎的、临近金国国境的大片林场集合。解珍解宝这才知晓她的意图,一拍大腿:“姑娘看我们的,定然一个脚印都不放过!”
时值仲夏,草木茂盛,林中昏暗而清凉,虫鸟野兽之声四面振响。解珍解宝点燃桐油火把,给阮晓露发了块虎皮,遮掩身上味道。
“梁山带来的?”阮晓露嘀咕,“山东的虎,在这儿还能当老大吗?”
森林似乎漫无边际。不过阮晓露知晓一些女真人的基本习俗,他们的“围猎”需要先圈占围场,再慢慢缩小包围圈,驱赶猎物,并非在林中漫无目的地巡游。解珍解宝听她说了几句关窍,当即健步如飞,命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分别探去,三五里内,就有人发现有些树干被刀砍出白皮,那是围场的标记。
标记场地慢慢缩小,树干上钉着零星箭矢。忽然解珍叫道:“这里有宿营地。”
虽然人类足迹早已被野兽踩踏模糊,但还是发现一片明显的篝火余烬。解氏兄弟上前分辨,得出结论:“是大约七八日前的灰烬,在这里烤了肉,煮了水。马匹拴在那里。还有那个土坡……呸呸,他们在那解手。”
那些寻常人完全不会留意的痕迹,在解珍解宝两个经验老到的猎户眼里,化作一幅幅动态的画面,重现了宗朝前来围猎扎营的全部过程。
阮晓露问:“有多少人?”
话说出口,她觉得这有点超出解家兄弟的专业范畴。他俩是猎户,不是侦探。
但解宝马上道:“他们在林中过夜,肯定会就地烧烤,肯定留下骨头。数一数就是了。”
阮晓露大喜:“这叫数灶知兵。”
解宝:“啥?”
“……这叫劳动人民的智慧。”
幸好近来天旱无雨,一番搜寻,厚厚的落叶土壤之中,发现若干发白骨殖,另有不能入口的残渣毛皮之类。经解珍解宝鉴定,大致属于野兔、和梅花鹿和山鸡。按健壮大汉的食量,大约够填十五六人的肚子。
“宗朝只带了五六个随从。”阮晓露断言,“可见他们确曾在此密会族人。”
一群人地毯式搜寻,发现更多人类留下的痕迹:斫断的树枝、丢弃的破毡帽、给弓上蜡的蜡块残骸……
可惜时光无法回溯,无从得知这些女真贵族的密会内容。只能推断,既然有意避开义军人马,那估计没安好心。
阮晓露忽道:“咦,这是什么?”
在一个浅浅的小坑里,她捞起一把碎石——大的如巴掌,小的如拇指,形状差不多都是扁扁的椭圆形。有些石头上还用血和泥土粘着野鸡的尾羽。
“不是用来烹饪的,没有火烧的痕迹,也无摩擦击打印记。”猎户兄弟迅速分析,“附近没有这样的石头,多半是从沿途溪流边捡的,再顺路带了过来……”
阮晓露不解:“他们密谋开会,没事捡石头干嘛?”
解珍:“听说女真人笃信萨满,遇事占卜……”
“那也没有用石头的。”阮晓露马上回,“最近受顾大嫂带的风气,都改抛制钱了,轻便省力。”
解宝又马上想到:“咱们梁山一些头领,野外带兵之时,常在土地上临时勾画,用石子排兵布阵。过后几脚踹开,不留痕迹。”
可如果这些石头确实用来排兵布阵——假定是攻击维和义军——为何要在上面粘羽毛呢?如果是为了区分不同部队,直接把兽血涂在表面,就能做记号。
几个人围着一堆石头发呆。看似头脑简单的女真人,给大家出了道难题。
日头越过几道枝杈间的缝隙,落在阮晓露脸上,让她有点犯困。恍惚间,神思飞到千里之外的梁山水寨,眼前的石头子儿成了重影,变成了——
“船!”阮晓露迷迷糊糊地叫起来,“那羽毛刚粘上的时候,并非包裹着石块,而是竖起来的。你们想想,那模样是不是像艘大帆船?”
她抓起一块带羽毛的扁石,略微一还原,果然成了一艘栩栩如生的船。
不同颜色的羽毛,耸立在形似小船的石块上,顿时成了一个多编制的船队。微风贴地拂过,羽毛微微飘扬,好似海面上的帆。
此时解珍解宝又有新发现:“他们确曾用树枝在地面上绘图,过后用脚踏平。只不过有一小块,因为被篝火烧热变硬,并未被完全搓掉。”
阮晓露凑过去一看,看到了几道粗糙的泥土线条。
解珍问:“金国临不临海?有没有大江大河?他们对哪里作战,需要用到大量水军?”
他初到北地,还不太了解北国地理。
但阮晓露几番造访辽东,对此可是太熟悉了,登时一身冷汗。
“我去,”她一脚踢飞几颗石子,“从大金国水路入海,最近的对岸,就是你们老家呀!”
解珍解宝一蹦三尺高,身上虎皮飞扬:“登州?”
“娘……娘子饶命, 小人什么都做,小人一心履职,不曾偷懒啊……”
乌老汉面如土色, 被阮晓露揪着衣领,战战兢兢地求饶。
乌老汉本来也要回辽阳, 奈何新来的女真通译业务不精, 不谙汉人礼节,乌老汉尽忠职守, 为了辅导新人,多耽了两日, 这就被阮晓露拽进个小帐, 身边围了三五大汉, 拳头离他半尺, 气势汹汹地逼供。
“小人只是个通译……不不, 连通译都不是, 小人原本是做买卖的……”
“你诚实跟我说, ”阮晓露尽可能耐心道, “你们那七王子宗朝近来有何异状,跟谁有来往,有什么密谋……你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你尽可相信我会为你守口如瓶。”
在围猎场得到的结论毕竟全靠猜测, 无法证实。她回营以后,立刻抓来乌老汉, 不顾以往交情,上来就审。
“我知道你家人都在辽阳府。如果你愿意,我今日就可以派人搬取你的家眷, 潜入宋境,给一笔钱, 让他们衣食无忧。你放心,这种事俺们梁山做得熟了,保准不出岔子。”
乌老汉挣扎半晌,坚持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娘子,识的您以来,您在小人身上花的银子够小人几辈子吃用,小人全家都受恩惠。我不是不知感恩的人。小人本是被女真掠来的奴婢,论忠心,实无太多。如果有帮得上忙的地方,小人赴汤蹈火也会从命。可……可就怪小人低微卑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哇。”
身边几个大汉都是做惯了黑恶事业的。听到现在,也对阮晓露道:“这老儿不像是滑头,动粗也无用。”
的确,乌老汉一个渤海人,又是奴隶,除了需要翻译的场合,会让他听到一些军国大事意外,女真主子没理由跟他透露更多机密。
“那,你可曾见他近两个月有任何不寻常之处?”
乌老汉寻思半晌,忽道:“郎君有时围猎归来,并无往日猎获后的志得意满之色,而是心事重重,有一次小人听他在念叨‘海盗、海盗’……”
阮晓露问:“你们那常闹海盗吗?”
乌老汉小心道:“说起来是罪过,但女真部族繁多,有打渔的,有捕猎的,有些部落就是以海上劫掠为生……”
换言之,很多女真人自己就是海盗。在阿骨打统一各部之前,这些女真海盗没少祸害其他沿海部落。
乌老汉:“对了,有一次他还曾醉后乱言,说等到了秋狝围猎之时,他定然会侍立在大皇帝左右,好生风光一番——大皇帝皇子众多,能侍立在他左右的,向来只有御弟大王,还有大皇子、二皇子……从来没有我们主子的份……”
阮晓露追问:“秋狝围猎是什么时候?”
“一般、一般是重九时分,也就是汉人的重阳之日 ……”
也就是说,宗朝笃定,最迟重阳之前,自己就会立功受赏,在家族里扬眉吐气。
阮晓露命人将乌老汉送回帐内。乌老汉贪恋故土,拒绝了她给的“政治庇护”,于是她赠了两条金子,让乌老汉谨言慎行,多加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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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晓露马不停蹄,找来参加义军的盐帮朋友——此时还剩十来个没走,又请来岳飞,开了个紧急会议。
“我大概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阮晓露三言两语说清了自己今日的发现,“金国闹盐荒,自己又不产盐,再这样下去怕是会民变,因此他们唯有去别处抢掠。跟辽国有和议,撕毁代价太大;大宋他们暂时也不想惹。只有登州蓬莱的一大片盐场,是盐帮的自治地盘,不受大宋朝廷保护。此前女真人曾在此走私食盐,肯定深知这点。再加上他们辖境内的灶户大多渡海逃至山东,他们定然怀恨在心。我猜,他们打算扮作海盗,渡海抢盐,以解燃眉之急。反正女真部落繁多,有些部落时叛时伏,到时把锅扣海盗头上,就能万事大吉。”
盐帮成员哗然:“灰菜这厮平日对我们态度挺好,闲聊之时,没少问盐场制盐之事。我们以为他是忧国忧民,嘴上也没把门,讲了不少关窍……啐!早知如此,就该找个夜深人静之时把他做掉!”
阮晓露安慰:“他们铁了心要抢盐,有没有这些情报都不重要。”
盐帮众人道:“那,那得马上就回,通知咱们大哥!从此处往江州,没一个月走不来,得赶快!姑娘,你跟着回吗?”
岳飞不解:“到底是咱们大宋的国土,他们真敢过去杀人放火?不怕咱报复么?”
“你没跟当官的打过交道吧?”阮晓露笑道,“说起来,外族海盗抢劫宋国盐贩,也算是个黑吃黑,闹不出两国争端,咱们官府说不定还会拍手称快,觉得是盐枭多行不义必自毙呢。”
岳飞无话半晌,道:“有些盐枭确实挺嚣张。”
阮晓露笑道:“多谢夸奖。”
岳飞微微赧然,问:“需要我帮忙么?”
“兄弟,我看你骨骼清奇气度不凡,今儿跟你说实话,我是肯定会去应战的。如果有你相助,定然是雪中送炭。”阮晓露正色道,“可你是良家子弟,若是轻轻易易和‘无法无天的盐枭’混在一块,传出江湖,纵然你问心无愧,老家父母必受责难,这是其一。第二,眼下义军由杨制使统率,他的本领众人皆知,但别怪我背后嚼舌,这人不知变通,偶尔坏事。如果你能留在这里,我才放心。你得稳住咱们的队伍,看住那边的金国兵马,无论如何,死守和平,莫使横生枝节。这是重任,我相信你能做到。”
岳飞沉吟片刻,挺身而立:“必不辱使命。”
“对了,”阮晓露道,“走之前,你再帮我做件事。”
一个时辰过后,两人简单道别。阮晓露背了岳飞做的弓,绰把腰刀,提个小包,纵身上马,带着一众盐帮喽啰,星夜飞驰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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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日,就追上了返回梁山的前序部队。大家见她行得匆忙,连忙相问。阮晓露将此事说了。不出意料,众人义愤填膺,马上要求全体掉头,跑到登州去助战打架。
盐帮和梁山利益纠葛,除了能吃到便宜的私盐、养活山上人马以外,在盐帮地盘上,都对梁山兄弟大行方便,相当于让梁山在外地拥有了多个分支办事处,传递情报行走江湖便利至极,大大巩固了梁山的江湖地位。
当然,就算没有这些缘由,单为着“兄弟义气”四个字,大家也同仇敌忾:敢惹俺们梁山的朋友,就算你是天兵天将、恶鬼阎罗,也得把你踏成肉泥!
阮晓露好说歹说,让大伙稍安勿躁:“大家随身只有防身兵器,连个强弓硬弩都没得,靠什么作战?况且,你们必须按照约定日程返回梁山,让各方明明白白的看见你们凯旋而归,否则引人猜忌。等回山以后,再如此这般,相助于我……”
众人这才怒火渐平。但阮小二阮小五还是挺身而出,叫道:“别人也就罢了,俺们几个亲兄妹,当然得一块进退,岂有让她一人冒险之理?”
阮晓露喜道:“如此最好,但你们的名字尽在义军名册之上,如果回去时少了人……”
阮小二:“去他奶奶的!就说咱几个去给爹奔丧了!谁还能拦着不成!”
阮家老爹一生默默无闻,入土二十多年,今日大名响彻辽东。众好汉虽是不晓礼义的粗人,也知道不能笑太大声,只能忍笑同意。
林冲叫人搜集了军中最好的一批利器,并十几副软甲,尽交予阮家兄妹,嘱咐良久,方才作别。
大部队需要行官道,阮晓露这边十几个人,当可尽拣小路近路,脚程快上许多。越过辽河,穿过幽云的崇山峻岭,途径辽国城镇要塞,遇盘查,就亮出答里孛所赠的琥珀鱼龙坠子——上次奔逃南归,答里孛的公主手谕形同废纸,到哪儿都被阻击追杀;这一次,见了太后御赐之物,辽兵肃然起敬,果断放行,并赠口粮及马匹粮草。
如此数回,不日即渡过白沟河,上岸已是入夜时分,新月隐在云边,草木尽皆昏黑,野处狼嚎阵阵。
阮晓露不愿下榻驿馆、惊动官方。河边仅有一个小破客店,便入内歇了。数日奔波,始有歇脚之时。把小二从床上叫起来烧汤做饭,听着那熟悉的河北口音,她往凳子上一歪,舒口气,看着五哥点上灯。
“咱们在此兵分两路。王大哥,你带几个人,去江州寻你帮主,备说此事。”她轻声吩咐,“二哥五哥还有其余人,明儿先跟我去登州探个究竟,有备无患。”
大家应了,又催:“饭怎么还没来?若是起不来床,让我们自己去灶上烧也行啊——对了,有没有空房?不会都满了吧?”
饭菜终于姗姗来迟。阮晓露已经快要饿晕,眼看面前撂下个大碗,扒起筷子就吃。才吃出来那是鲜汤葱花馉饳儿,撒了炸酥的辽东金虾,旁边搁着一碟花椒油爆牛肚儿,一碟冒白气的生炒肺。看来边关百姓每日所食也甚是胡化。但说也奇怪,吃起来却亲切久违,毫无异域之感。阮晓露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一碗馉饳儿已经见底,又烫又香,噎得她喘不过气,想喊“再来一碗”,舌头不听使唤,说不出来。
她忽而反应过来,叫道:“这饭谁烧的?”
一扭头,看到墙角立了个大汉。灯火如豆,但见浓眉大眼,身条硬朗,看着她面前的空碗发笑。
“我还以为你瞧不见我呢。”
阮晓露张大嘴,慢慢扩出一个大大的笑,寒凉的夜风裹出一团火。
李俊抱着双臂,神色一如往常,微微笑着,等她招呼。
然而阮晓露没挪窝,指着李俊,小心翼翼问周围人:“你们能看见他吗?”
李俊笑意凝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我去你个鬼……”
阮晓露哈哈大笑,一骨碌爬起来,往他身上一扑:“想死我了!你几时来的?——那个馉饳儿还有吗?”
“想要自己去盛。刚到两日。”李俊被她怼在墙角,动弹不得,轻声道,“你真想我?看不出来。”
此时离得近的盐帮朋友也反应过来,集体冲上,嬉皮笑脸:“大哥大哥,我也想死你了,来来,抱一个。”
“滚。”李俊笑斥,单手一带,旁边两个大汉撞到一起,来了个亲密拥抱,随后破口大骂。旁人哈哈大笑。
李俊打量面前这姑娘,忽道:“你沉了呀?”
“北国天冷,”阮晓露大言不惭,“不得贴个膘?”
李俊大笑:“怪不得近来常有辽国商人大驾光临,拿着一堆歪歪扭扭的盐票,到登州去照顾我们生意——原来是避寒来了。”
阮小五坐在乌漆嘛黑的墙角,不动如山,只是冷笑:“只顾自己在南边逍遥,亏得俺妹还记挂你。”
李俊不乐意了:“辽国不让我进啊,打又打不下来。”
阮小二则发现什么,大为不满:“哎,怎么俺没有牛肚吃?”
“你想吃,再去杀头牛。”李俊探出房门,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就你们几个?我是来迎接梁山义军朋友归来的,其他人呢?”
“长话短说,”阮晓露跳回自己凳子上,继续吃那没吃完的饭,“有人……”
此时那店小二回来。她不动声色住口。
那小二朝李俊点头哈腰的赔笑:“这位好汉,您说您住店等朋友,这一下来十几个,小店没那么多客房啊……”
“这不用你管。”李俊抛一块碎银,正落在店小二手边褡裢里,“你去给他们喂马。”
支开了小 二,他才换了副严肃面孔,坐在阮晓露身边,轻声问她:“可是需要帮忙?”
“多谢记挂。”阮晓露道,“这回是你老人家泥菩萨过河,你放心,我不会见死不救。”
她简略说了事情缘由。周围一群糙汉你言我语,补充了七七八八。
“帮主,还好今日碰到你,免得我们再去江南寻找,耽搁工夫……”
李俊凝眉细听。灯光晦暗,他拣根筷子,将灯芯又挑明了些,取出一锡瓶淡酒,慢慢斟了半碗,一口饮尽。
“登州沿海向来不缺海盗,”他慢慢道,“盐场自从开工,隔三五个月便会闹一遭海贼,但都是贪生怕死的乌合之众,都不足为虑。”
“可这次是一国精锐,伪装成海盗,跟寻常毛贼不一样。”阮晓露道,“我也是才知道女真人也善水战。和辽国打仗时,他们水军并未参与太多,也没有什么伤亡损耗。我们不知底细。”
李俊沉默不语。自从“盐马走私”中断以来,他就料到女真人可能会缺盐,但他以及推人,觉得对方除了走私,还有大把其他手段获得食盐,顶多是麻烦些,贵些,也并非难以克服的困难。跟他们做买卖虽然有利可图,但对方蛮不讲理,反复无常,致人头痛。如今一别两宽,他也不惦记。
可没想到,人家的思维比江湖好汉还要简单粗暴:买不到,我就来抢!
盐帮虽然组织得力,亡命之徒众多,但还是以生产贩卖为主,武装征战并非主业,最多也不过是和地方官府拼拼拳头。而且和梁山不一样,它的据点分散,并无单一大本营。
如果女真人举一国之力,来攻其中一个沿海据点,实力差距悬殊,后果不堪设想。
“多亏六妹今日报讯,”他笑道,“否则,我这两年好容易奋发图强,转日重回起点,不退隐都不行了。”
阮晓露抢过他酒瓶,自己喝一口,嗤笑:“合着俺多事了。”
“只是苦了跟着我的兄弟和灶户。要是这次真的让人算计,我是几年白干,他们怕是性命难保。”
李俊长身而起,环顾众人,道:“日后有机会,替我向梁山弟兄告罪。我就不等他们了,我……”
他想了想,问阮晓露:“你说敌人预计重阳之前动手?”
阮晓露点头,“任何时候都有可能。”
“我若是他们,大约会在中秋时节动手。”李俊分析,“初一十五涨大潮,适宜登陆。若是九月初一开战,即便赢了,他来不及向皇帝报捷。所以多半会在八月十五。那时海水还不是太冷,天气干旱少雨。只要没有台风 ,就是最适宜行船的季节。”
一群盐帮小弟溜须拍马:“大哥懂得真多!”
阮小二得意洋洋道:“他一个南方人懂恁地,还不是跟俺们梁山学的。”
阮小五阴沉沉提醒:“那就还有半个月。”
阮小二不说话了。
李俊征求意见:“眼下登州盐场多是无战斗能力的灶户,帮众也都是新训,没打过大阵仗。二哥五哥,六妹,事不宜迟,你们先带人去盐场预警,动员帮众抵御防范;童威童猛在别处公干,我去召集更多人手协防,随后就到。如何?”
阮小二道:“你那边的人又不认识俺,如何肯听俺们话?”
“他们也许不听你使唤。”阮晓露得意道,“但肯定听我的。”
说着,拨开衣领,颈间勾出个小红绳,从几样挂件里拣出个古旧铜钱,晃一晃。
阮小二举灯凑近,定睛一看,怒了。
“你何时……”
他知道妹子颈子里喜欢叮叮当当挂东西,但他身为亲兄长,也不会没事凑到妹妹衣领里看,偶尔瞄到一眼,他为人粗放,过目就忘,一直不清楚她那绳子上到底系了啥。
李俊:“抱歉,你们哥俩没有。早发完了。”
阮小二:“谁稀罕。”
李俊转头问自己小弟:“你们前几日一路南下,听谁的号令?”
大家异口同声:“阮姑娘啊。”
“那么我不在之时,继续听她指挥,哪怕生死关头,也休要擅自行动。”
大伙轰然道:“阮姑娘有我帮信物,本该如此。”
阮晓露看看自己俩哥哥,趁热打铁,乖巧地说:“那你们也得听俺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