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罗斯求生记—— by雾家三岁
雾家三岁  发于:2024年05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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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爷一点没有生气,他灰白的胡子夸张地抖动:“小伙子,厉害的眼睛。”他咳嗽两声,头上的圆顶帽也跟着晃,“我这孙子的手艺的确不错,听你这么说,以后也能混出个名堂。”他指了指身后沉默的青年,一直刨木头的青年人听到了也只是点点头就当打了个招呼,接着又一心一意地与粗壮的树根较劲。
老爷爷像是看出了弗拉基米尔出身不凡,他不但包容了弗拉基米尔的无礼行径,还好心地提醒:“咳咳,这个镇子太小了,一会儿外乡人就更少了,你们太显眼了,别人一看就清楚你们的来历。”老爷爷不停地咳嗽,可卷烟丝地动作却十分麻利。
“前边有个山泉服装店,你们可以换一身不那么惹眼的衣服。”老爷爷卷好烟丝,边咳边吸,他的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眼睛仍然炯炯有神。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服,虽然早已看不出清晨的风采,但还是很轻易就能发现与众不同——本地人大多是轻便舒适的棉麻,短袖,牛仔长裤,搭配防雨的短靴,防水的风衣,弗拉基米尔就更不用说了,就算不提他那身能随时混进隆重宴会的礼服,他挑不出一丝毛病的严格礼仪,骨子里的矜持与高傲在这个平民堆里格格不入。
弗拉基米尔丝毫没有想低调一些,向老爷爷道谢后,我拉过还在用挑剔的眼神一一点评木雕工艺品的弗拉基米尔就走。
一点也不温暖,当我握住他的手时,弗拉基米尔僵硬了一瞬,又很快放松下来,我有点想笑,他真像容易受惊的兔子,总是睁着圆滚滚的大眼睛注意时刻的风吹草动。
大概是弗拉基米尔头上长耳朵的景象很好娱乐了我,我的胆子也变大了:“你怎么能那样呢?我是说,你必须低调一些,不要总是端着架子,别人会看出来的。你知道的,我们的处境并不安全···不安全,你可以适当放低姿态,装作普通人···”
绝不是教训的口气,我发誓,可也许是这样的机会太难得,我感觉自己的语气相当严厉。路过一条阴暗的巷道,蜂蜜色的科茨沃尔德石头修砌的建筑古朴,承载着厚重的时光,苔藓爬在石块间的缝隙里,陡峭的石阶后风车、教堂尖锐的屋顶点缀在浓郁的绿意里。
我低头看着浸湿雨水,潮湿地贴在小腿上的裙尾,弗拉基米尔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怎么做?···像你一样缩头缩脑吗?”他有点迟疑,语气也不是很确定。
说······得是我吗?怎么感觉像老鼠···我应该感谢他没有使用贼眉鼠目吗?虽然他很可能这样想,我有点生气地踩着地面,带着能将地面踩碎的凶狠的气势。
经过一家琉璃制品的手工坊,门口穿着牛津布背心的男子在烧玻璃,火炉旁蹲着的女生把一块块柴火填进去,火焰熊熊燃烧,骤然窜出一道火舌吓了我一跳。
还是弗拉基米尔眼疾手快地拉我一把,不然我乱糟糟的头发真正意义上会变成枯草:“这样吗?”
我立刻气势全无,蔫头蔫脑地说:“不,不用了,你原本的样子就很好···”
想也知道,我在他面前哪有什么“面子”,对着他发脾气,只有我自己的脚会疼,我想了想,索性把疑惑直接问出来。“你刚才说,木雕是吉本斯的作品,那个吉本斯是谁?”
“Grinling Gibbons.格林林·吉本斯是英国十七世纪的木雕天才,他的作品以繁复细致,写实著称,大多出现在温莎城堡,汉普顿宫,圣保罗教堂,大图书馆以及巴德明顿,佩特沃斯等贵族房屋内部的装饰上。”弗拉基米尔平淡地用三两句话总结这位雕塑大师,他很快转移焦点,“《The art of carving.》这本画册我在你的床头见过许多次,你不是很喜欢文字少图片多的书吗?”不知道为何弗拉基米尔哪怕是最普通的疑问,都能让他的语气变得不友好。
我低头无语,无法反驳,要知道他根本不屑于对我炫耀才学,我的知识水平在某种程度迫使他必须跨频与我交流。雪上加霜的是,我更偏爱花花绿绿的图册,那本木雕书的确长时间霸占床头一角,因为纯色的图片和大段研究报告一般晦涩的文字让我读不进去。
“谢谢你的帮助。”读书总没有坏处,我得改掉自己的坏习惯,这样才不会变得蒙昧无知。
“不用谢。”我很肯定,弗拉基米尔得意地笑了。
不过,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山泉服装店的老板娘是一位性感漂亮的女人,她很热情,她的店面像是一个巨大的二手中古仓库,衣服挤挤攘攘挤满了几乎全部空间,我很怀疑客人能走进去,因为看上去手一旦伸入衣服堆很可能会抽不出来。
有的衣服套着塑料薄膜,大部分堆在木板地上,弥漫着有股刺鼻的香料味,像是熬胡萝卜马铃薯汤里放了太多咖喱,空气里的灰尘莫名的多,看人都好像隔着一层雾气。柜台后面坐着一个男子,他靠在摇椅上昏昏入睡。
我探头朝里面看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弗拉基米尔再次凭空变出手帕,按在鼻尖,左胳膊抱在胸前。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想法,同甘共苦誓要把他拉下水,可任凭我怎么拉扯,弗拉基米尔纹丝不动。
他厌恶地蹙着眉头,眼前的服装店在他眼里像是脏乱的垃圾场,还好有两排衣架被店主摆放在店外,上面挂着的衣服色彩鲜艳琳琅满目。
“我要这些。”我抽出一条白色水洗牛仔裤,墨绿色套头卫衣,以及一件旧得看不出原本颜色的外套,鞋子刚好有我的尺码,黑白简约的帆布鞋是基础配置。
不需要仔细挑选,这种大街上随手可见的风格是我的拿手好戏,在维尔利斯特时,我放弃了卢布廖夫和巴甫契特送来的服装配饰,转而重新换上这种玛莎口中“邋遢的嬉皮士”,不谦虚地说,我早上醒来不用睁眼睛,在衣橱里乱摸一通就能快速决定好要穿什么。
而弗拉基米尔则显得尤为慢吞吞了,他无声的拒绝了店主女士的热情推销,即使对方把他夸上了天,他表现得特别冷淡,一句话也懒得说。
“没关系,我来帮他挑选。”我打断了店主喋喋不休的热切赞美,她没有看见弗拉基米尔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按着鼻子的手帕用力到发白。
我转头翻出卡其色麦尔登长裤,纯白长毛绒落肩毛衣,淡蓝色的皮质夹克,我蹲下对着他的皮鞋一阵比划,选定了相同款式不同尺码的帆布鞋。
“给你。”我抱成一团递给弗拉基米尔,他仍然用手帕捂住鼻子,我不由分说地一把塞给他,“不能拒绝,这是我能发挥的最高水平了。”
说完,不给他拒绝的机会,我转身就要钻进店里换衣服,没想到一股力量死死地拉住我,我回头看到弗拉基米尔一手抓着我,另一只手指了指服装店门口的几片布帘搭起来简陋的换衣间。
“去这里换。”明明是他的决定,可他一脸难受,忍耐痛苦的模样,我看着他的右手在隐隐颤抖,所以不敢用力挣脱。
“你的胳膊真的没事吗?”我迟疑了下,还是出声询问,一路上他都没有使用过这只手,以他的性格,大约不习惯把弱点暴露出来。
弗拉基米尔没有回答,他绷着脸,按着我的肩膀将我推进去,一把摁住随风起伏的布帘。
他总是阴晴不定,把握他的情绪变动是一件极为困难的事情,比如服装店内一定有封闭的试衣间,可弗拉基米尔宁可选择露天也不进店,也许垃圾场的冲击力实在突破了他洁癖底线,我一头雾水地换好衣服。
等到弗拉基米尔一脸不爽地站在等身镜前,他甚至不想多看一眼,镜中的人换下华丽优雅,庄重笔挺的一丝褶皱都不会有的宫廷服饰,变成青涩的少年人。
他身材颀长,裤子短一截露出脚踝,铂金的发丝凌乱地散落,太阳下闪着冷冽的光,即使穿着休闲,仍旧像是在古城里拍摄的模特儿,冰冷苍白,他散发着疏离的气息,简单说,就是脸很臭。
弗拉基米尔对我的搭配很不满意,在他看来,这无疑是一种堕落,好像下一秒我就要放纵天性,袒胸露腹地支个帐篷,在路边的草地里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抱着尤克里里醉生梦死了。但他望着花花绿绿的两排衣服,我确信他一定束手无策,他的目光中有种无力的疲惫。
好耶!扳回一城,我体会到在某个领域碾压对方的快感,就算我的审美算不上高雅华贵,但实际应用可不是纸上谈兵,我心中的小人骄傲地能飞上天。
我拎着换下的衣服,看着弗拉基米尔飞快地甩给店主几张整钞,幸好他的钱夹没有遗失。弗拉基米尔对店主那位一直笑成一朵艳丽的山茶花的美丽女士避如蛇蝎,店主送上找零时不小心碰到了他的皮肤,弗拉基米尔不悦的“啧——”了声,直接后退一步,任凭着钞票哗啦啦落在脚边。
他迅速抽出手帕,仔细擦拭那块皮肤,他虽然对待平民一直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但第一次见到这么不加掩饰的恶劣。
弗拉基米尔刚走到我身边,我就赶忙拉着他离开,同时对着店主摆出抱歉,请你原谅的表情。我想,是时候告诉弗拉基米尔了,这里不是巴甫契特,对待别人要尊重有礼貌,不然遇到硬茬会被狠狠揍一顿。
不过,我小心地用余光看弗拉基米尔,这个家伙大约很可能听不见去吧。我长叹一口气,这出真不知道是《王子受难记》还是《爱丽丝梦游仙境》诶······

Chapter 183.小镇(三)花环
弗拉基米尔抓着我的手,整个城镇都浸润在淡淡的暮霭里,他的手仍然很冰,仿佛温度恒定的制冷器。游客稀稀疏疏,他们往往成群结队,汇集在精美的手工艺品的摊子前,或是一股脑涌进昏暗的小酒馆。
天空在燃烧,暮气从大地升起,橙色的暖阳温暖地熨烫库夫怀尔德,雨水继续蒸发在空气里,顺着倾斜的黄色屋顶滴到我的脖子里 ,没有人特别注意到我们,也不会有人知道不久前我们经历的种种危险,就像两个再平凡不过的青少年,牵着手平静地漫步在坎坷不平的石板路上。
迎面而来的游客,几乎擦着弗拉基米尔的肩膀走过去,他们的夹杂着新奇、喜悦的探索,举着相机互相嬉笑玩闹。
弗拉基米尔对嘈杂的周围充耳不闻,他难得地宽容,拉着我从人群里走过。“你没有察觉到那家服装店的古怪吗?”
弗拉基米尔陷入一种奇怪的忍耐,他的坏心情即使早就离开了也没有好转,他压抑不住地问我。
如果不是手被拉住了,我应该会两手摊平耸耸肩,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上帝啊,你才是整个小镇最古怪的家伙,弗拉基米尔对自己的认知还不够清楚。
“古怪吗?还好吧。”也许他的洁癖过于严重,毕竟,我能挑出的问题只有冗杂繁琐的装饰和脏兮兮的环境了。
弗拉基米尔没好气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种恨铁不成钢的无力。我不禁心虚地反思是不是又遗漏了某些线索,在学识方面,我很难去质疑他。
“算了······”弗拉基米尔一副‘和你说这个做什么,你肯定不懂’的瞧不起人的傲气。他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肺里沉积的污浊都排出去,他忍了忍,眉间残留着厌恶的痕迹,深切的仿佛服装店和他有着不为人知的深仇大恨。“总之,下次你再闻到那股臭味,就躲得远远地。”
弗拉基米尔提起时有种咬牙切齿的鄙夷,仿佛那是低贱的,不入流的,让他看到都是冒犯的罪过。
“我希望你能记住这一点。”他低头看我,深蓝色的眼眸里是一望无际的冰川,冷漠而残酷。
呆滞了两秒,我连忙点头,感到久违的紧张,我明白这份残忍的目标不是我,可我无法轻易适应这样的弗拉基米尔,尽管这是他真实的一部分。
雨水加速蒸腾,阳光越来越多的占据,离开圣奥茨特以后,才能感受到阳光的温度。我恍惚望向小镇最后的繁忙,这里人来人往,伴随着日出日落,在时光中凝固的历史,在斜阳里目送雨水远离,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春天啊,看看在山脉包裹中的库夫怀尔德,就会知道它已经越过北极冰原,搭上最早一班巨轮,悄然降临这里。花朵生长在木窗边,从常青藤缠绕的藤蔓中探出头,颤巍巍地迎在风中,石头的缝隙里艰难长出的野生紫罗兰,古董商店招牌后钻出来的斯兰雏菊,无不宣示春天早已到来。
一丝凉意从耳后划过,我抬眼,是弗拉基米尔将我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他不可避免地染上春意。
“到你用餐的时间了。”弗拉基米尔很快收回手,看着暮色从远处的天边爬升。他试图执行巴甫契特的作息,尽管我们流落异地,晚上睡在哪里还是未知。况且极度紧张和奔波后肠胃屏蔽了感知,我一点也没有饥饿的感觉。
我的眼神不由自主地向手工坊和小摊上转移,除了老爷爷的木雕店,其他铺子我既好奇又陌生。我有预感,我们不会在库夫怀尔德停留太久,巴甫契特的效率无可匹敌,特别是涉及到他们的主人。
关于今天一整天,像是偷来的,刺激的,梦幻的,还有几分过去了就再不会重演的疯狂与浪漫,热烈的幻想。
“你饿了吗?我不想吃东西,我们可以再继续逛逛吗?”我开始试着质疑弗拉基米尔的决定,他不总是那么专zhuan/制zhi的不是吗?弗洛夏,你勇敢一点!
弗拉基米尔迟疑了,他看上去同样没有胃口,可他依然没有放弃,告诫我的样子像极了唠唠叨叨的安德廖沙,他严肃地说:“你必须按时用餐,那对你的身体有益,如果对待健康问题不用心,你的身体会很快垮掉。”
他讲得言之凿凿,可面对着店面前的木牌上,酒馆,饭馆推出的招牌菜单:英国烤牛肉配约克热布丁,法式洋葱汤是勃艮第牛排的例汤,德式蹄膀煎香肠,伊比利亚火腿海鲜饭,马德里烩菜······油润的奶腥味和肉香四溢的气息很难让人有食欲,它们无疑会对肠胃造成负担。
“那里怎么样?”我指向街尾的一家甜品店,在小镇上可能也是唯一一家售卖甜品的商店,它的招牌是一只大奶牛。
弗拉基米尔妥协了,他带回两种不同口味的奶昔,我的是覆盆子焦糖口味,他选择了最传统的草莓奶昔。我捏紧小勺子,啊呜吞下一大口,焦糖没有一丝苦味,酸乳酒的清香混合覆盆子的酸味,白巧克力和蜂蜜搅拌均匀,甜得牙疼,好吃地我忍不住眯起眼睛享受。“要尝尝吗?”
我高高举起手,凑到弗拉基米尔的嘴唇下边,如果有人能够分享我这份幸福,甜蜜会加倍,我两眼亮晶晶地注视着他。
“不需要。”弗拉基米尔试着拨开我的手,他的草莓口味只被挖去一小块,不仔细看都发现不了,他对我的焦糖覆盆子奶昔敬谢不敏。
我没有放弃,找到弗拉基米尔不防备的空隙,不停地摇晃着:“试试吧,就一口,一小口就可以。”
弗拉基米尔躲不开我的连环攻击,他干脆单手擒住我两只手,握住我的手腕,他语气是被惹毛的大猫,泛出一丝烦躁:“就一口。”
我连连点头:“就一口。”
弗拉基米尔抽走小勺子,舀出一块看也不看地塞进嘴里,他不耐地眯起眼睛,眉毛皱在一起。
“太甜了,弗洛夏,你会患上糖尿病的。”弗拉基米尔停顿好久,才吐出堪称凶残的评价,甜味的余韵让他直接丢掉了草莓奶昔,而我在吃完了大半杯后也被他无情地夺走。
黄昏已至,风卷过鹅卵石的街道,深山中的凉意从森林向城镇蔓延,酒精混着黄油煎土豆的香气飘荡,人们也经历着夜幕落下之前尽情地狂欢。
我舔了舔嘴角,弗拉基米尔拿着奶昔准备丢进远处的垃圾堆,突然有一个手里抱着一个布袋的少女冒出来,她小臂上圈着许多花环,她一边将花环戴在过往的游人头上,一边说着,“欢迎来到弗罗瑞姆商店,选购最新鲜的花。”
少女一身黄绿相间的麻纹棉布裙,两条麻花辫垂在胸前,头顶别着一块鹅黄色的头巾,她的脸颊红扑扑的,嘴唇红润朝气蓬勃得像是童话故事里走出来的小女孩。
“奥,谢谢你。”当她将花环给我戴上时,我才发现她比我还要高,我小心地移动,害怕把它弄掉。
少女扬起笑脸:“不客气,欢迎来到弗罗瑞姆商店。”她指了指身后漆黑一片的店铺。我望去,发现那家花店早已经打烊了,里面漆黑一片。
“只是,现在午后四五点时就会打烊,所以你可以早点来,如果是清晨,你可以买到整个库夫怀尔德最新鲜、最美丽的花。”少女嘟起红唇,有些怏怏不悦地甩了甩手中的花环,“这些都是剩下的花,不要的,所以有些枯萎了,原本它们是很鲜艳的。”
“可还是很美。”花环明显被细心修剪过,花瓣上还蒙着一层水汽保鲜,少女哪怕是对卖剩下的花都十分用心。
少女很容易再次开心起来:“对吧?这是我姐姐的花店,早晨这里到那里都会铺满各种恶样的鲜花。”她张开手臂,夸张地比着动作,透过她如数家珍的讲述,我似乎可以看见古老的石头房屋前大束娇嫩的,还沾着露水的鲜花含苞待放······作为额外赠送,少女多送了一个,她蹦蹦跳跳地钻进人群,见缝插针地寻找外地游人。
“你在看什么?”从耳垂边响起的声音吓了我一跳,我回神发现弗拉基米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站在我身后,他半弯着的腰缓缓直起。
我思索了一会,向他讲述了花环的来龙去脉,并指向了不远处的弗罗瑞姆花店。说完,我捧着花环举起双手,下达指令。
“蹲下。”我伸直双手举向天空,天空另一端的弗拉基米尔面无表情站得直直的,不为所动。
我的胳膊隐隐发酸,于是踮起脚尖,可是只不过凑近弗拉基米尔的鼻尖下面,他微微歪着脑袋,气定神闲地看着我笨拙地举着花环摇摇晃晃。
“你不喜欢吗?这很美哦。”我用哄小孩子的口吻,真挚地在花朵的间隙中诱惑他。
弗拉基米尔终于停止扮演木头人,他半低下头,语气如黄昏日落一般温柔。“你喜欢?”
在我近乎迅猛的连续点头表示肯定后,弗拉基米尔饶有兴趣地笑了,接着他向后退半步,微微屈膝,高傲的头颅屈尊纡贵地低下来。
月桂叶,蓝色小雏菊,橄榄草,野滥缕菊等等植物缠绕而成的花环戴在弗拉基米尔头顶,弯曲的枝叶飘落在他的脸颊,落在纯白长毛绒的高领毛衣上,淡蓝色的皮夹克松垮地搭在他的臂弯,落日的余晖让他看上去干净又孤独,风吹起铃兰,他仿佛又是那个难以触碰的少年,我的心跳看见他被夕阳温暖了的眼神,心脏失速慢了半拍。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向手工作坊的摊位,路过的年轻人纷纷奔向河边,暮色将至的河边谁能拒绝欣赏最后的落日呢?大约只有我们,逆着人流走向钟塔。
弗拉基米尔在我异样的反应中,摘下了花环,拿在手里,他牵着我的手,我觉得很热,也许是人类活动带来的热量,也许是我的心脏总是一会快一会慢地跳个不停。
你是笨蛋吗?弗洛夏,我模仿弗拉基米尔平时教训我的语气,心脏不跳就意味着你死掉了。我的目光不受约束地落在他的背影,柔软的白色长绒将他修长的脖颈包裹住,头发干燥而蓬松,发尾的色调比宽大的毛衣颜色还要冷淡,蜷缩在高高的衣领中。
“你再这样盯着我,就要收费了。”前方的弗拉基米尔仿佛变成古希腊神话中的百眼巨人阿耳戈斯,背后也长了眼睛。
我慌乱地移开视线,看看天,看看地,最后看着自己的鞋尖——白色帆布鞋的侧面蹭到的一处污渍上。
“那你可要拥有数不尽的财富了。”我的声音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显得十分怪异。
我懊恼地踢开路面上的小石子,感到莫名的情绪,有些羞涩又觉得恼怒,但算不上难受。
弗拉基米尔笑了,却不是奚落的嘲笑,他的语气有种真挚的情感。“那就只对你一个人免费。”
我的脸很烫,迷迷糊糊有种感觉——他是行走的月色,瞬间洒入我的心底。

Chapter 184.小镇(四)影响
黄昏逼近残阳,我们与人群背离,从伯尼尔钟塔后狭长的石阶漫步而下,蜂蜜色的石块表面一层柔和的光晕,即使在悠久的历史中它们不断地开裂破碎。
我们穿过钟塔前的小广场,路过木雕店时,我看到老爷爷已经不守在摊子前了,他的摇椅正随着风轻轻摇晃,店门关闭一半,另一扇虚掩着,里面传来锯木头的声响。
木雕商店旁边是相同风格的雕刻工艺品店,店主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她坐在宽大的藤椅上,塌着腰织围巾,脚边放着一个木筐,里面有几团红色的毛线团。
我一个跳步越上台阶,蹲在摆满手工艺品的棉麻地毯前,看上去这块红绿条纹的毯子也是老奶奶的作品。
“这也是木雕吗?吉本斯风格?”我的心跳可太快了,咚咚咚咚——仿佛可以穿破皮肤的阻隔震耳欲聋,我随便指向一朵蜷曲叶片,绽放的花朵问出声。
弗拉基米尔落在后面,我听到他慢悠悠地脚步声,一下一下好像踩在我疯狂跳跃的心脏,他站在我身边,没有蹲下来。
“只是普通的欧式雕花,与吉本斯无关。”他的声音非常平淡,听不出一丝波澜。我突然觉得自己看上去肯定蠢兮兮的,搞不好我的脸比毛线团都要红。
弗拉基米尔继续补充道:“这是来自欧洲的雕花艺术,通常使用传统的手工艺技术,将花卉,树叶,藤蔓等自然元素进行雕刻,载体不局限于木头,也包括石材,金属或是塑料上。”
他平静地叙述,丰富的知识储备和见识阅历让他能够侃侃而谈,他没有一丝沾沾自喜或者得意的炫耀,好像这些都不过是常识。
猛然漫上来的自我蔑视使我感到反胃,我蜷缩着环抱半个身体,开始讨厌有些多愁善感的自己。疾病无时无刻不在影响我的思维习惯,思考问题的方式,以及认知能力,它们是顽固的毒瘤,一点点腐蚀虚弱的灵魂,日积月累中将我变成一副无可救药的模样。
我比任何人都要厌恶被疾病操控的自己,情绪脆弱反复,只不过一点风吹草动就难以招架,清醒地看着自己沉浸抑郁的泥潭里。
我看着摊位上精细,复杂,生动的欧式雕花,展现着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与奢华,即使旧日繁华已经消逝在过去,可这些精美华丽的艺术品仍然躲过战火走过漫漫时光留存下来。
我的双臂用力压迫两肋,身体用力下压形成一个更安定的姿态,虽然下肋骨的伤处隐隐作痛,可这份疼痛能让我远离病态的情绪和负面的思绪,我的目光还落在雕花上,手臂隐秘地发力。
“弗洛夏?”弗拉基米尔一开始是困惑,然后很快不耐烦起来,“弗洛夏!”他几乎是贴着我的耳朵低吼,我偏过头,看见他弯腰俯在我的脸颊旁,他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用行动代替语言。
他抓住我的手臂,将我一把拉起来。弗拉基米尔无疑是在忍耐,我能感受到他此刻压抑的怒火,那些不理智的愤怒来得突然,他正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把我暴打一顿。
“呃?”我有些畏缩,还有许多说不清的困惑,我被他提起来,力气大得仿佛能够直接捏断我的胳膊,我如同一只小鸡仔,茫然无措地看着他。
我们注视着彼此,在斑驳开裂的石墙前,风中稀释了圣奥茨特的寒冷,低温随着日暮黄昏侵袭库夫怀尔德。弗拉基米尔放开我的胳膊的动作缓慢,他差不多以一次一根手指的速度松手,我按着血液不畅而僵硬的手臂,小声地抽气。
他激烈的反应很快消失,他像是感到疲惫地闭上眼睛,同时烦躁地扯下白色的高领毛衣,我看到他光滑细腻的脖颈露出来,喉结上上下下,急促地吞咽口水。
“不要······不要在这样了,被勒住脖子,我不能呼吸了。”弗拉基米尔眼中是深不可测的海底,他的语气此刻犹如背负罪恶的信徒绝望的祈求。
在弗拉基米尔身上,我体会到某种熟悉的失控,这种不自控通常预示着难以承受的毁灭性的痛苦。
“对不起。”我一时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呆住了。也许弗拉基米尔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又发作了,我本来可以心安理得这样想,可道歉还是从我紧闭的双唇中溜出来。
尽管理智在不停地撇清关系,但我无法无动于衷,我看到弗拉基米尔的无助,他面对不受控制的情感的无能为力,我被这股同类身上的血腥气息吸引了。
“不是你的错误时,不要随便道歉。”弗拉基米尔把臂弯里的淡蓝夹克套在毛衣外面,他恢复冷静的速度给他带来一种很难捉摸的感觉。
他在告诉我,我不是始作俑者,他安抚的口吻又让我想到了安德廖沙,还是说这只是贵族们之间基本的礼仪。
“即使手里拿着玫瑰花,也不能用玫瑰伤害女孩。”老奶奶推了推厚厚的老花镜,她的眼睛在玻璃后大得像是小精灵。
老奶奶以为弗拉基米尔在争执中对我动粗,她手指上下翻飞,熟练地打着毛衣,还不忘给出长者的教导:“一个正直的年轻人要绅士地对待女孩,这是不能丢失的品格,你看上去不像那些没分寸的坏小子,所以不要做这种不好的事。”她眼睛眯起来,透过厚底镜片语重心长地说着。
弗拉基米尔被老人冤枉了,可他丝毫没有愤怒与狂躁,似乎他无法支撑那些激烈的情感,他的表情默然,静静伫立一旁。
我有理由怀疑在他脑子里,可能正在撰写一张邪恶的计划表,上面有不识时务出现害他淋雨的安德廖沙,森林里那群卑鄙的袭击者,混乱难闻的服装店,还有眼前倚老卖老的老太太,当然也包括始作俑者——我,都在他想要彻底清除的名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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