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落款处用草书写着,“李四郎旭轮书”。
“圣人的字举国称颂,团儿在此谢过了。”
他握住我戴着佛珠的那只手,将它慢慢贴到他的脸颊,细细摩挲。
“我已经辞了掖庭令。”
他微微点头,“我知道,你还想做些什么宫中事务,我都一并交给你。”
“听闻如今的掖庭令,又是宦官,女官不得再担任了。女官的最高品级,又恢复成了五品尚宫。”
他终于睁开双眼,侧躺着面向我,另一只手摆弄着我的碎发,缓缓道:“武周和中宗朝,尚宫从三品到六品不等,女官品级太过混乱,早该收整了。如今恢复到高宗朝的样子,才能使人各司其职,宫中事务才能有条不紊地进行。”
“为什么不能设高一些的品级呢?”
“五品已经不低了,内侍省的宦官,最高也只有三品。”
他的回答没有在我的意料之外,只是仍不免失落,“那……宫中的内将军,也都尽数裁撤了么?”
“世族贵女,即便有善武的,也不该到宫中当值,南衙的禁军已经够用了。”
“祭祀大典,也不会再用斋娘了,是么?”
他无奈叹气,身子向我又靠了靠,“团儿,别为难我了。掖庭的那些娘子,我已准许她们领月俸,又专门请来比丘尼和女道定期讲经,这些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至于祭祀大典、宫中守将,从前乱象横生,我有责任让一切回归正轨。”
回归正轨……在他的眼中,不过是这四个字罢了。
那其余的,诸如女子的爵位是否世袭、被休之母可否服丧三年,我也无须再问了。
原来则天皇后和阿姊两个人,二十多年的努力,为天下娘子撕开的院墙之内的天空,在朝夕之间就能严丝合缝地关上。
好像那一片广阔的蓝天,不过是梦里浮云,倏忽而逝。
我咧嘴一笑,“圣人说得对。我替掖庭的娘子们,谢圣恩浩荡。”
他没有觉察我的反常,看我终于开开心心地笑了出来,满脸欣喜地拥我入怀。
愈加收紧的怀抱,伴随着愈加急促的呼吸,把他的身体绷得僵硬。
自我入宫一个月以来,他有两三次想要与我亲近,我都疏离有礼地推辞过去,他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我主动伸手,解开了他的衣带。
“团儿,你……”他怔住,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对他一笑,继续手下的动作。
他很快就翻身覆上我,不容置疑地变为更主动的那一方。
而我,像一个普通的妃嫔,堆叠着浓重的笑容,取悦他、迎合他。
景云元年的中秋宫宴,我称病未去。
我如今的身份,好一点是无名无份的宫人,坏一点就是祸乱朝纲的韦氏同党,实在无心也无力去应付宴席上的刀光剑影,更何况太子还是李隆基。
向李旦提过几次,他答应中秋过后让李成器来找我,我果然等到了。
含凉殿中,李成器见到我有几分尴尬,似乎不知该行礼还是该受我的礼。
我笑着请他坐下,“我也不向你行礼了,都自在些。你若愿意,还叫我韦姨就行。”
李成器这才安心地正坐下来,低头唤了我一声。
我开门见山地说:“请你来,是有几件事想托付。你放心,都不是难办的事。”
他敛去方才不经意流露的担忧,点点头道:“韦姨请说。”
“其一”,我抬头看了一眼阿鸾,“阿鸾属意于你,我不想让她一辈子都耗在宫中,你王府里姬妾众多,多她一个也无妨,就纳了她吧。可是你要答应我,除非天降横祸,否则不能卖她。”
“娘子,我……”
我笑着打断阿鸾,“宫中侍婢无数,我也不缺你一个,你就跟着宋王回府吧,不必再陪着我了。”
“韦姨若真想如此,凤奴自然答应。只是身边少了知冷知热的人,韦姨不会孤单吗?”
我摇摇头,“统共阿鸾也没跟过我几年,算不得真正知冷知热的人,我在宫中令寻一个也是一样的。”
阿鸾的脸色发白,犹豫着想说些什么,我伸手制止了她。
“第二件,听闻你救下了从前的兵部尚书韦嗣立。”
李成器点点头,“他毕竟是我姨母的夫君,宫变之日幸而在洛阳,我才有机会为他求情。如今他被降为许州刺史,已经就任了。”
我看着他和李旦一模一样的眼睛,恳切地说:“若有一日长宁公主有危,可否请你,能救则救?”
他欲言又止,几分为难。
我又忙补充道:“自然不是要你冒什么风险,你是聪明人,就算是求情也会知道分寸的。”
片刻过后,他抿着嘴唇点了点头,“好。”
“第三”,我脱下左腕的龙晶石佛珠递给他,“这是贤首国师赠与、圣人亲自御笔印刻的,我想请你带给罔极寺的女尼慧生。她的祖父裴炎虽已平反,可罔极寺是太平公主的私产,若日后太子……她也多少能凭借此物保住自己。”
李成器接过佛珠,却皱眉问我:“姑母和三郎之间的争斗,韦姨都知道了么?”
我答道:“知道几分,当然不如你清楚。”
“姑母几次三番,想要拉拢我和李守礼,质疑三郎的太子之位,只是我们都不会让她如愿。我既然以嫡长子的身份坚决让出了东宫,就绝不会再作法自毙。”
“外人都道你们兄友弟恭,一个谦让、一个能干,所以绝不会再有玄武门之变。”
他嗤笑一声,“我的确爱重三郎,不可能害他。可这兄友弟恭……不怕韦姨见笑,三郎想要如此,我们兄弟几人自然就陪他如此。”
“我知道。”
“近日,姑母又以中宗国丧期间,三郎不禁歌舞房事为由,指使宰相上书弹劾,请求陛下废太子。”
“不禁歌舞房事?”我轻笑道,“听闻宫变当日,全城缟素,只有他临淄王的军队衣着朱紫,在长安城长驱直入。区区歌舞房事又算得了什么?”
“韦姨不知,东宫有位杨良媛刚刚诊出有孕,算日子就是在二十七日国丧期间怀上的。”
平静许久的内心突然被浅浅搅动,我不禁问道:“太子该不会……要让杨良媛打胎吧?”
李成器皱眉点头,我只觉残忍入骨。
女人和孩子的命,哪有政坛的输赢重要?
可是如今的我,再也无力保护任何一个女子了。
“韦姨……还有别的交代么?”?
我缓过神来,摇摇头道:“再没有了。谢谢你,凤奴。”
他拉着阿鸾的手起身告退,却在走到一半时突然停了下来,回头问我:“韦姨可知谯王李重福的事?”
“他趁调任集州,在洛阳招兵买马,起兵第二日就被平定,他也死在洛阳了。还有别的么?”
“阿耶将他碎尸示众了。”
我确认着追问:“碎尸?”
他轻轻点头,“我知道韦姨在意这些,早些知道,有个准备,也不至于在阿耶面前失态。”
不断利用政敌的尸体,对太平公主和李隆基的争斗放任不管、在一方快要满盘皆输时又出手干预。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帝王。
我没有带内侍和婢女,反复思量,想要托付的事情都有了着落,余下的我也实在有心无力。
玄武门城楼的守卫并没有拦我,准备好的说辞竟也没有用上。
拾阶而上,三年前李重俊带兵闯宫的情状历历在目,携手并肩的阿姊和李显、独自缩在墙下的裹儿、孤身眺望的婉儿,全都一下子出现在我的眼前。
如果我死在那一日,是不是比今日要好上许多?
那一日不曾仔细看过,原来从城楼向正下方望去,是这个样子。
明明做好了决定,为什么两眼眩晕、双腿酸软?我以为活着很难,死会很容易,可没想到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勇气。
扶着墙砖往后退了两步,我低下头喘着粗气,整个人都被击溃。
远处的脚步声愈来愈急,我以为是禁军,转头看去才发现是含凉殿的内侍。
“娘子叫奴好找!圣人在含凉殿等了半天了。”
我好像突然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情不自禁地笑了出来,“那就回去吧。”
从玄武门到含凉殿,不远的距离,漫长的时间,仿佛从生走到死,再从死走到生。
他穿着赭黄色的皇帝便服,大概是听到内侍通传,在含凉殿外站着等我。
我没有向他行礼,对着他轻轻一笑,牵着他的手入殿,对满宫的内侍婢女喊道:“都出去吧。”
他被我搞得一头雾水,却也是遮掩不住的喜悦, 随意地跌坐在桌案旁,将我圈在他的怀中,下颌和嘴唇在我颈边细细摩挲。
“都处理好了,过几日就能封你为淑妃了。你再也不用担心旁的事,只要在我身边就好。”
“旭轮。”我侧着仰头,与他的视线交缠在一处。
他的眼瞳里震荡起层层波涛,太久没有听到的称呼,给他的眼中浇满了水汽。
他含泪笑着,又用力了几分,将我的身体向他贴得更紧。
“旭轮”,我盯着他的眼睛,真切地问,“如果我忘记一切,你愿意放下一切,和我出宫做一对普通的夫妇么?”
眼中的水汽翻起惊涛骇浪,他的双臂突然松开,将我的身子掰过去面对着他,许久没有说话。
我的心中满是忐忑,我很怕他说不愿意,但更怕他说愿意。
“团儿,如果我不愿意,你会离开我吗?”
我突然松了一口气,竟比想象中轻松自在太多,展颜一笑道:“我不会出宫的。”
他似乎比我松了更深的一口气,急忙抱着我,在我耳边喃喃,“一切都会好的。”
“陛下,我有一事相求。陛下若不答应,只当我没说好了。”
他微微愣住,眼角泪痕仍在,盯着我道:“你怎么……你说吧,团儿。”
“陛下先是曝尸韦庶人和李裹儿,又将武三思、武崇训父子掘墓鞭尸,后又碎尸谋反的李重福。我知道陛下的难处,可这些事……能不能就此停手?”
“你以为”,他微微皱眉,竟有几分委屈,“下一个是谁?”
“武承嗣。”
“你为他说话?”
我无奈摇头一笑,“陛下爱惜名声,以儆效尤已经达成,鞭尸的事就适可而止吧。”
他捏着我的手,稍稍用力,“我说过,我会为你报仇。”
“我的仇早已报了,陛下无须如此。”
“他也是我的仇人。”
“四郎”,我看着他波光粼粼的眼睛,手指轻触了上去,“武三思父子不过是替罪羊,你我都很清楚,你真正想鞭尸的是谁。”
“你……”
“鞭完了李显,轮到则天皇后,那下一个又是谁?你要把帐算到什么时候?你不是这样的人,也不该是这样的皇帝,收手吧。”
泪水再次盈聚在他的眼中,泛红的眼角爬满了仇恨。他突然用力抱住我,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我的身上,微微发抖。
我在心中哀叹一声,也用力回抱了他。
很久没有过的沉重相拥,只是原本相互传递给彼此的力量,变成了我独独给他。
他躺在我的腿上安然入睡,仿佛连日的劳累和谋算终于可以卸下,毫无防备地沉入一个全然平静的角落。
“几时了?”他猛地睁眼,抓着我急问。
“陛下睡了不到半个时辰。”
他缓了缓神,点点头道:“我得走了,今日传召了魏知古,这时候他应该已经到紫宸殿了。”
他从我已经压麻的腿上起身,理了理衣袍,转头道:“这几日要忙着中宗入葬定陵的事,我就先不来了,你等着册封的旨意可好?”
我点头一笑,又龇牙咧嘴地起身,从他的后背抱住了他。
他捏了捏我环着的双手,回头点了点我的鼻尖,忍俊不禁,“怎么今天这么黏糊?”
我用侧脸蹭了蹭他的胸口,又踮起脚在他唇边印下一吻。
他面露诧异,似乎也未曾多想,笑着亲了亲我的手指,就匆匆向殿外跑去。
都结束了,我要做的,只是等待。
含凉殿不可能没有李隆基的眼线,他会知道我私祭悖逆乱贼韦庶人。
李旦启程去定陵的第二日,太子李隆基就派人来了含凉殿。
内侍高力士倒很客气,礼数周全地解释,又不容置疑地表示,太子的令旨我不得不遵。
我耐心地听他说完,只微微点头一笑,“有劳公公这一趟了,我们走吧。”
他似乎不敢相信我这样爽快,犹豫了一瞬便说:“娘子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奴愿替娘子说与圣人。”
我摇摇头,又突然想起什么,“公公若是愿意,替我向代国公说一句,恭贺他喜得麟儿,愿他福寿双全。”
高力士又是一愣,便点头称是。
从含凉殿到少阳院,路途很近,不消半刻就能走到。
我走得无比轻松,倒弄得高力士频频回头,故意放慢了脚步。
踏进院门,竟一路沿中线而行,高力士将我带到了东宫的正殿。我不禁觉得好笑,李隆基还真把此事放在心上。
阿姊和裹儿的牌位被扔在脚下,身后一声关门的响动,殿中站着不少的内侍宫婢。
高力士在另一个人高马大的内侍旁站好,我认得他,是从前在李显身边伺候的杨思勖。
杨思勖的手中,郑重地捧着一条白绫。
原来如此,他要的是一模一样。
李隆基着皇太子的紫袍便服,从容地转身,漆黑的眸子微微向下俯视着我,目光充满压迫。
“罪人韦氏,于宫中私自祭拜乱臣贼子,证据确凿。”
我微微一笑,“这不是御史台,太子不用说出这些。”
“中宗暴毙,罪人韦氏草拟四条伪诏,为韦庶人同党。”
他说完便将我替阿姊拟过的诏书底稿扔在面前,“你可还有话说?”
我抬头道:“太子所言句句属实,我无须否认。”
“所以,你不是被血亲牵连,你是罪有应得,知道么?”
“殿中诸人想必都是太子亲信,既是亲信,自然什么话都肯为太子说,太子又何必审我?”
李隆基俯下身子,逼近我嘲弄地一笑,“我一向秉公处事,不会冤屈任何一人。”
我笑了一笑,盯着那双漆黑的眼睛说:“此事就算闹到御史台,我也该死,太子不曾冤屈我。”
他的眼底翻腾着疯狂的恨意和快活,语调飘扬,“临死之前,还有遗言么?若我心情好,也许可以听一听。”
“那只白色的猞猁,与任何人的恩怨都无关,希望太子能善待他。”
李隆基的黑色眼瞳突然静止,面露困惑,眉头紧锁,“就这个?”
“对。”
他却像是被我激怒,突然上来揪着我的前襟,恶狠狠地说:“你知道我等这一天,等了有多久吗?”
我与他对视,平淡地说,“这些年,你学得很快。”
滚烫的手扼住了我的喉咙,却只是控制着微微使力,“韦团儿,我要让我阿娘在天上看着这一切,我要让她看看我怎样名正言顺地处置你,而不是像她一样被白白冤死!”
“李隆基,你是真的想为你阿娘报仇么?”我挑衅地一笑,换来了喉间加剧的疼痛。
“这么为她报仇,是便宜你了。”
“你是个懦夫。”
他的脸上满是愤怒,将我用力地扔在石砖地上。我顾不上腰臀的剧痛,撑着身子笑着看他。
“李隆基,你若真有本事,就该在武周朝杀了则天皇后为她报仇。”
小腹一阵剧痛,李隆基抬腿狠狠地踢在我的身上。
“太子殿下!明日圣驾回鸾,看到韦娘子尸身上有伤,难保不会多想,那太子殿下辛苦搜集的罪证就没有用处了!”竟是高力士挡在我的身前。
“杨思勖!愣着干什么!”李隆基怒吼。
雪白的绫缎一时挡住了我的视线,一圈,一圈,堆在我的脖颈间,无边无尽,苍苍茫茫。
“鸦奴。”
“你住嘴!你没有资格喊我的小名!”
我眉眼俱笑,“你还不知道吧,‘鸦奴’这个小名,是我起的。”
他僵愣在原地,而后一把推开我身旁拽着白绫一头的高力士。
“杨思勖!给我狠狠拉!”
在疼痛来临之前,我转过头看着李隆基的眼睛。
一片漆黑,是无底的深渊。面目狰狞的李隆基越来越远,巧笑倩兮的窦从敏越来越近。
忽而被一片靛青色覆盖,那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站着,样子却很模糊,我的鼻尖嗅到了一阵夹着苦味的清甜。
开元四年六月,五十五岁的太上皇李旦风疾复发。这一次,他病得很重。
他安静地躺在太极宫百福殿的卧榻上,眼前的覆海虚虚实实,一层叠着一层,被一盏已经发黄的宝相纹花灯遮盖,他看不清楚,只觉得眩晕不止、头痛欲裂。
六年前,景云元年的冬天,他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固执地从大明宫搬到了太极宫甘露殿,住在这个没有太多记忆的地方。
他坐山观虎斗,看着妹妹和儿子来来回回地争权夺利,自己则利用以柔克刚、平衡之道,牢牢地手握最高权柄。
五年前,当妹妹太平公主利用天象策划废太子时,他毫不拖泥带水地传位给儿子。
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大唐王朝正朝着政治清明、秩序井然的方向而去,这是他的毕生所愿,也是他身为李唐宗室的责任。他可以允许妹妹弄权,却绝不允许她更换未来大唐天子的人选、未来大唐王朝的走向。
他当然不是心甘情愿地交付皇权,他和自己的曾祖父高祖李渊、母亲武曌不一样,他是大唐王朝第一个手握实权的太上皇。皇帝李隆基居于偏殿,三品官员任命、重大军事刑狱等事,都要经过他的首肯。
退而不隐的太上皇只当了一年。新皇帝李隆基联合弟弟李隆范、李隆业,和早已拥护他的文臣武将,兵分两路,一路杀进镇国太平公主府,一路冲着太极宫玄武门而来。
知道消息的他,被身边的齐郎搀扶着上了玄武门城楼。在那一刻,他想到的是神龙三年,由自己和李隆基一手策划的李重俊政变。
那时他的兄长,就是这样上了大明宫玄武门的城楼吧,等着自己的亲儿子带兵逼迫自己。
李隆基变成了李重俊,自己变成了李显。只是这一次,赢的不可能是城楼上的人了。
他把身体贴近冰凉的墙砖,向下看去,忽然腿软。他撑着自己的身子站得笔直,早已下定决心。
他不想死在儿子的手中。李隆基来逼宫,他就一跃而下,不给任何人威胁自己的机会。
他还是低估了自己的儿子。李隆基要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还有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的名声。在他还没来得及跳下之前,李隆基下马跪地,流着泪请求自己回宫。
他心软了。
罢了,不过是依皇帝所愿,行尸走肉地活着,不叫他背上弑父的千秋骂名。
他交还了全部的权力,搬到了太极宫西侧的百福殿,又将身边唯一的嫔妃王贤妃,安顿到了她的养子薛王李隆业的王府中。他的身边,只留了不到二十个内侍。
从此一心修道,习字训诂,就像他受封豫王时的那样。
可是很多消息,还是传到了他的耳中。
他唯一的妹妹李霄月被赐死家中。他的长子、次子和邠王李守礼,都被赐重金外放为官。他的四子、五子,在京中不涉政事,每日声色犬马、酬宴宾客。
二十岁的温王李重茂,在房州莫名逝世,皇帝李隆基为其上谥号为“殇皇帝”。
已故驸马薛绍、武攸暨,还有已故昭容上官婉儿,被毁墓鞭尸。
毁墓鞭尸……他的儿子果真像他一样,最会拿政敌的尸体大做文章,一笔一笔清算以前的帐。只是当年还有她劝住了自己,此时就不知是否有人劝得住新皇帝了。
她……他已经许多年,不敢再想她了。
齐郎躬着身子来到他的榻边,打断了他脑中颤颤巍巍的回忆,他听到他说皇帝和玉真公主都在百福殿外候着,想要侍疾。
他费力地摆了摆手,用了很大地力气才说出一句话,“我想见代国公。”
代国公安金藏跪在他榻前的时候,他已看不清楚他的模样,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他想让他别再跪着,他想和他说几句话,但百福殿中,没有人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本想告诉他,他为证明他的清白,在丽景门剖腹明志,惊动了武周的皇帝。他一直相信他是无辜的,可他不知道的是,自己私见尚方监裴匪躬、内常侍范云仙,是真的想要谋反。
也好……天意如此,那就让安平简永远都以为,自己……起码是当年的自己,真的是一个光风霁月的高洁之人,值得他舍命相救。
他艰难地抬了抬手,齐郎扶着安金藏去了偏殿,又来问自己,是不是想见大安国寺的净觉禅师。
他使劲地皱了皱眉,并不想见到韦五郎,也不愿想起那年他不得不自己到白马寺,见到了他坦然拿出的往生牌位。
他克制住心中所有的爱恨,压抑了翻滚不休的歉疚,一脸平静地回到相王府,假装不知道他们曾有过一个孩子,假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始终不曾有孕。
可他最终还是没能护住她。
他觉得从头到脚,全身每一处都是胀疼的,他倔强地不肯见他的子女,用尽力气指了指头下的软枕。
齐郎跟着自己这么多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齐郎抽出一张被磨损得残破不已的粉蜡笺,下面叠着一张同样被磨损、却新上四五分的洒金纸。
两页纸,分别被塞进他的两只手。
他一只手握着《威凤赋》,另一只手……
景云元年,他刚刚二次登基的时候,骗她说因为她的身子不好,才迟迟未能册封她。
其实,他在前朝一遍一遍地听着臣僚的反对声音,又一遍一遍压制下来,替她一遍一遍地辩驳着。
他知道,她不愿改换姓氏和身份,所有的难题他都愿意替她化解,他要让她名正言顺地在他的后宫活着。
中宗入葬定陵的那一日,他摆平了所有的困难,独自一人在凤凰山下的行宫里秉烛执笔,切磋字句、琢磨词藻,想要亲自为她写一份世间最好的册封诏书。
一夜未眠,他在回宫的车驾里紧紧攥着那一页,唇边的笑意掩饰不住。
他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想着一回宫就读给她听。他会用以后漫长的余生,疗愈她失去亲人的痛苦。
第一百四十四章 番外(一):豆卢琼仙
仪凤二年正月,入宫赴宴归来的伯父豆卢钦望回到家中,将我单独叫至堂内,与伯母郑氏正坐于厅上。
自幼年父母早逝,我便寄养在伯父家中。伯父一家待我很好,吃穿用度皆与嫡女无二,诗书骑乐更是经年教习,未曾荒废。
伯父温和地开口,说天后今日有意将豆卢家的小娘子许为王妃。
我低头暗自思索,若是为皇子寻个正妃,只能是丧妻近两年的英王李显了。虽是宫闱秘史,我也有所耳闻。
英王原配赵氏为常乐长公主和左迁牛将军赵瑰之女,出身很好,性子高傲。上元二年时,天后以违逆尊亲为由,将她拖至内侍省杖责后饿死。想来天后狠厉跋扈,容不下一个不乖顺的儿媳。
此事一出,英王和赵瑰皆未置一词。
豆卢家的未嫁之女,只我一个年岁相当。可是这样的英王府,我又怎敢迈入?
我抬头问道,伯父也希望我嫁给英王么。
伯父的语气不曾有一丝一毫的不安,他只告诉我,天后并未说明是哪位皇子,若我先行挑好,官眷赐宴时由伯母禀明天后,便是两全之法。
伯父的话给了我选择的道路。如今诸位皇子,泽王李上金、鄱阳王李素节不是天后所出,且都被贬至地方,无诏不得还京。天后诸子,除先太子李弘早逝、英王李显前年丧妻外,太子李贤和相王李旦皆有正妃。
如今世人皆知天后的雷霆手段,做英王的正妃,我都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蹚东宫那趟浑水?
我向伯父伯母行了一礼,平静无澜地说,我要嫁给相王。
听闻相王李旦性情淡泊、不争不抢,又是天后幼子,这皇位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
何况相王已有王妃刘氏和孺人窦氏,一个父祖官居宰相,一个出身扶风世族,我一个从五品的朝请大夫侄女,入府不会招人嫉恨。
伯母将我欲嫁相王之意禀明天后,我果然就得到了传召。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天后。跟着内侍踏进大明宫珠镜殿的内殿,被宫里澄亮的烛火晃了眼睛。
天后放下手中的奏帖,抬头看了看我,又提笔在奏帖上写些什么,随口问我为何要嫁相王。
不知为何,见到天后,我竟丝毫不觉得紧张惧怕。依礼伏首,我便答道,听闻相王精于诗书训诂、长于琴笛,便一直心存爱慕。
天后并未生气,倒是嘴角噙着笑,说我嫁过去不过是个孺人。
我抬起头微微笑着,说那不重要。
天后没有为难我,很快我便接到了嫁与相王的旨意。
只是我明白,天后的恩赐是要加倍去还的。伯父的五品官职在朝政上还,我的一生安稳用忠心去还。
我是天后放在相王府的一只眼睛。这只本想用于英王府的眼睛,自己挣脱了枷锁,为天后赢了一段成全痴心的名声,却逃不过仍是眼睛的命运。
新婚之夜,我没有等相王的却扇诗,便将遮面的团扇放下了。
他还未言语,我便径自说道,嫁给相王非我自愿,只是保全自己不想入英王府之策,宫中相传我为相王倾心不已,亦是谎言。
相王是个君子,他没有动怒亦没有苦恼,只微微怔了怔便说,我不愿做的事他不会勉强,只是刚才一番话不要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