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则又点点头,“确实如此……既然阿惹不是亲生子,那他就无权决定老人进不进棺材,不仅要收回那一贯铜钱,阿惹自己还得给老人赔命!”
张牧川摸着下巴想了想,面无表情道,“阿各首领是个什么意思?”
“阿各首领说,即便阿惹不是亲生子,二十几年的养育之恩,也等同于半个儿子,在没有亲生子的情况下,阿惹的决定是没有问题的。”
“这话倒有几分道理……有了阿各首领的这句话,阿古和阿惹应该不会再争论了吧!”
“不是这样的……阿惹还是不肯给钱,因为他怀疑阿古是亲生子,如果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他就把钱给了阿古,到时候阿古跳出来说自己是亲生子,纵然阿各首领格外开恩,不让他给老人赔命,也一定会收回那贯钱,少了三百文,他没法补齐。”
“所以他们争论的根结在于阿古是不是亲生子?”
“是的,阿古的母亲早就过世了,根本没人能知道阿古的父亲到底是谁……后来,阿惹想出了一个主意。”
“什么主意?”
“打开棺材,把阿惹和阿古的血滴在老人的骨头上,谁的血液能渗进去,那么谁就是亲生子。”
张牧川嗤笑一声,“其实这种方法并不准确……而且,我记得你说老人是几日前才被关进棺材里,很有可能还没死,如何滴骨验亲?”
阿则垂着脑袋道,“滴骨验亲是一定要进行的,不论老人死没死……”
狄仁杰闻言只觉得遍体生寒,紧皱眉头道,“如果老人没死的话,他们为什么不问问老人呢?这不比滴骨验亲更简单,更方便吗?”
张牧川冷笑一声,“因为他们信不过活人的话,只相信死人的骨……阿则,我说得可对?”
阿则面色难看地沉默着。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
狄仁杰听懂了这种回答,小脸发白地问道,“结果如何?”
阿则抿了抿嘴唇道,“棺材悬在崖壁上,取下来很不容易,所以他们决定由阿各首领带着阿惹和阿古的血液上去……最终阿各首领带回来的结果是,两人的血液均能渗透骨骸。”
狄仁杰震惊道,“两人都是亲生子?”
张牧川左右摇晃两下脑袋,“并不一定,我方才已经说过了,这种方法并不准确,前两年我曾尝试过将我和狗的鲜血滴在猫的骨头上,结果也是都能渗透骨骸,难道说我和狗是那只猫的亲生子?”
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以沉默回答。
张牧川表情一僵,重重咳嗽几声,“既然两人都是亲生子,那么阿古和阿惹的矛盾应该消解了吧,你怎么会觉得是阿古杀了阿惹呢?”
阿则面色严肃地答道,“不是这样的……自从两人知道结果后,矛盾更深了,阿惹只愿意支付一百五十文,理由是阿古也是亲生子,办葬礼的钱应该一人一半。而阿古觉得老人没有养育过自己,这钱不应该由他出,所以经常找阿惹的麻烦,催要丧宴烤猪的银钱,以及补贴的一半。”
狄仁杰忽然道,“那他们都赞同老人被关进棺材里面吗?”
阿则轻叹道,“当然了……那可是一贯钱,一千文呐!可以建五间屋子,买三头大肥猪……”
狄仁杰怒声道,“那可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阿则苦着脸,“孩子,你现在还小,根本没见过这个世界的真面目……有时候,人真的比猪狗还不如。”
张牧川盯着阿则看了片刻,淡淡道,“你知道的就这些吗?”
阿则犹豫了一下,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昨日下午,我还见到阿古和阿惹在村子东侧的林子里打架,阿古当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只认钱不认人,前些年他给阿惹家送的那些猪肉权当是喂了狗,还扬言要杀了阿惹,为父报仇!”
狄仁杰怔了怔,“他不是也赞成把老人送进棺材吗?”
阿则解释道,“阿古之所以赞成把老人关进棺材,是因为阿惹也是亲生子,拥有一半的决定权,而当时他还未被证明是亲生子,所以阿惹一个人下决定是没有问题的,如果这时候他突然反悔,不仅会失去继承一半补贴的资格,还会得罪阿各首领,毕竟送六十岁以上的老人进棺材这件事是阿各首领带头的。”
狄仁杰哼了一声,“这个阿古也不是什么孝子,有钱的时候,钱就是阿耶,拿不到钱了,就说别人只认钱,想要为父报仇……呸,心比鸡眼还要脏烂!”
张牧川却是笑了笑,语气平淡对阿则说道,“你说的我都记下了,如果阿古真像你说的一样,是此案的真凶,那我明日一定会给你个满意的回报!”
阿则站起身来,正了正衣衫,恭恭敬敬地向张牧川躬身行了一个礼,而后贼眉鼠眼地退了出去。
待到阿则的身影彻底消失之后,张牧川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一笑,“怀英,你怎么看?”
狄仁杰双手捧着自己的大圆脸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了几圈,“叔父,我觉得他在说谎……不对,准确地说,他的话有一半是谎话,剩下的另一半倒是可信!”
张牧川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温和地说道,“聪明!你要记着,真正高明的谎话,应该是三分假,七分真。”
狄仁杰似懂非懂地问道,“叔父,那这案子的真凶是……”
张牧川淡然一笑,缓缓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烟尘,“肯定不会是屠夫阿古,他在篝火晚宴时一直守在烤猪旁边,言行举止完全不像知道烤猪腹部藏着一个人的样子……想要确定真凶是谁,我还需要亲自去一趟山崖,看一看阿惹父亲的悬棺!”
三国吴沈莹《临海水土异物志》有言:
“父母死亡,杀犬祭之,作四方函以盛尸。饮酒歌舞毕,仍悬着高山岩石之间,不埋土中作冢也。”
此间所云便是悬棺葬。
在江河沿岸,选一处壁立千仞的崖壁,将仙逝者的躯体与棺材悬于其上,因地势不同,归葬的方式略有差异,或是在崖壁上凿孔,以椽木为桩,将棺木放于木桩之上,或是在崖壁上开凿出一个石龛,将棺材放于石龛之内,又或是利用悬崖上的天然岩沟、岩墩、岩洞,将棺材直接放于其间。
张牧川领着狄仁杰立在陡峭的崖壁之下,望着上面错落有致排布着的棺材,忍不住又一次感叹僰人的智慧。
狄仁杰双目炯炯,轻声问道,“叔父,我今日下午在此间观赏之时,便想向父亲和您请教,这僰人到底是怎么将厚重的棺材送上去的?”
张牧川伸出三根手指道,“我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做到的,但倘若换作是我,大抵有三种方法……”
“第一种方法,便是先在这岩壁上修建一个栈道,等到将棺材送上去之后,再把栈道拆除。”
“第二种方法,自上而下,先将棺材放于悬崖顶部,绑上绳索,然后使用绳索把棺材放在指定的位置,或是岩洞内,或是石龛里,又或是木桩之上。”
“第三种方法,先把棺材拆解开来,然后一部分一部分地带上去,在崖壁之间拼装起来,最后把尸体放于棺材之内。”
张牧川停顿了一下,继续道,“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想,怀英若是对此感兴趣,不妨自己大胆设想几个方法,然后一一实践,只有实践过之后,才能知道正确与否。做人做事皆是如此,切勿只是猜想,一定要付诸行动,不然想了也是白想,一生只会在懊悔与怨怼之中度过。”
狄仁杰认真记下张牧川的话,忽然道,“叔父,关于您身上背负的那件案子,可曾自己实践过?长安之人对您毁誉参半,有说您智慧超人,有小留侯的美誉,绝不会为了发泄欲望作出那等恶事,但也有人说您手段狠辣,又在大理寺之中长期与囚犯相处,必定心思肮脏……我在看过当年相关卷宗记载之后,抛开您被认定是凶手的结果,发现根本搞不清凶手是如何犯案的,思来想去,彼时长安之中能做到的也就是您了,可直觉告诉我凶手肯定不会是您……”
张牧川呵呵一笑,摸了摸狄仁杰的脑袋,眼神复杂道,“这些年我在蜀中做过许多实践,其中最多的就是重新搭建当时的案发现场,想象凶手是如何作案的……可惜啊,直到现在,我还有三个关键点没有想明白,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凶手的智慧在我之上。”
狄仁杰表情郑重道,“叔父放心,他日如若我走上仕途,必定想方设法为您昭雪!”
张牧川摆摆手,“你若是踏上仕途,势必也是走你父辈安排好的道路,大概是个重要但不紧要的闲散官,碰不到这些案子的……再说了,这次我去长安便要细细查一查那案子,不会留给你的。”
狄仁杰瘪了瘪嘴,“我才不想走父亲安排好的道路呢,他只会让我背那些无用的官场规矩,实际上我喜欢的是医药之学,也喜欢研究案子……”
“这事儿你得听你父亲的,你又不当大夫,学医药做什么,官场之道才是大学问,你有阿翁和阿耶打下的基础,起点比这世上许多人的终点还要高,努力钻营官场才是正事,断案子也不能让你成为我大唐的宰相,权且当个爱好吧!”
张牧川苦口婆心地劝说了一番,盯着数百丈之上的某口新打的棺材,深吸一口气,正色道,“好了,闲话稍后再叙,咱们该干正事了,你父亲在寨子里一人扮演我们三人也是很辛苦的,早一点回去,便少一分被发现的风险。”
狄仁杰点了点头,不再多言,但还是在心里叨叨咕咕半天,觉得张牧川所言并不正确。
张牧川此时也顾不得再跟一个九岁的孩子聊人生,他右手按在缠着绳索的刀柄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奋力一甩,将唐刀插入头顶上方三尺之外的岩壁上,而后攥着绑在刀柄上的绳索末端一拉,轻身跃起,双脚刚好落在唐刀刀身之上。
狄仁杰瞧见此景,双眼一亮,低声赞道,“好轻功!若我有一名武艺如此超群的护卫,这天下还有什么案子不敢碰!”
张牧川闻言摇着头笑了笑,左手扣在岩壁凸起之处,右手使劲一扯,将唐刀从岩壁上拔了出来,随后故技重施,再度将唐刀插入头顶三尺外的崖壁,整个人腾空而起,停落在刀身之上。
如此往复,约莫半个时辰之后,张牧川终于来到了那方棺材旁边,他小心翼翼地挪到安放棺材的木桩上,抿了抿有些发干的嘴唇,用力撬开棺材上的铁钉,怀着无比忐忑的心情,轻轻地抬起了棺盖。
匆匆一瞥,张牧川嘴角不禁微微上翘起来。
果然如他猜想的那般,棺材里的是一副腐坏得只剩下白骨的尸骸。
他捡了一节残存着些许血痂的白骨,以黑布包裹妥当揣进怀中,而后利用唐刀一点点攀爬下去。
帮忙望风的狄仁杰见张牧川返身下来,急忙上前询问道,“叔父,结果如何?”
张牧川拍了拍微微鼓起的胸口,笑着答道,“已然胸有枯骨!走吧,也不知你父亲那边现在是个什么境况……等等,这么回去还是有些不妥,以防万一,咱们去把缅伯高叫上吧!”
狄仁杰疑惑道,“他只是一个小部族的贡使,叫上他有什么作用?”
张牧川解释道,“虽然他所属部族很小,但此刻他是贡使,是要去长安给圣人进贡的,如若出了什么事情,那折损的便是圣人的颜面……而且,怎么说他现在也算是我的上司,要办什么坏事当然得叫上他。”
“这是什么道理……为什么你喝酒吃肉不叫上他,反倒惹麻烦的时候要让他跟着一起?”
“怀英啊,这你就不懂了,跟上司一起远行公办,这个分寸感和距离感非常重要,你放过纸鸢吗?”
狄仁杰点了点头。
张牧川接着说道,“放纸鸢讲究松紧有度,这线不能拉得太紧,否则容易断掉,也不能放得过松,那样两者的关系越来越远,早晚离你而去……与上司出差也一样,两者要保持着适度的距离,你不能什么事都叫上对方,也不能什么事都不叫上对方。要选择有记忆点,能拉进彼此关系的事情,如喝酒吃肉这般的好事,你能叫上对方一次,其他人也能带上司去吃喝,完全不会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反倒是和上司一起做些不太好的事情,他能记很长时间,因为他会觉得你需要他,而被需要也是一件令人很满足的事情。”
狄仁杰轻轻地噢了一声,虽然听得不是很懂,但他想起自己父亲与夔州都督之间那些交往,好像记忆深刻的也都不是什么好事,顿时觉得张牧川说得很有道理,决心以后自己走上仕途,也要给上司多找些不好的事情,满足一下对方被人需要的虚荣心。
张牧川瞥见狄仁杰脸上的细微表情,以为这孩子已经领悟了适度二字的真意,心中甚是欣慰,友善地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盘子,抬步朝着使团歇息之处走去。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两人来到一处山林里。
张牧川与使团其他人虚情假意问候一番,而后凑到缅伯高身旁,轻声说道,“大人……我们在村里找了个住所,是个七八丈见方的大屋子,很是敞亮!”
缅伯高闻言眼睛立刻亮了起来,“七八丈见方?那确实是很大一间屋子啊!该是够我们这些人住下了!对了,里面的床怎么样?”
张牧川摸了摸鼻子道,“床倒是硬些,但你想要在上面怎么滚都行,绝不会有翻身掉下床之忧!”
缅伯高摆摆手,“硬一些无妨,我最近这肩颈总是隐隐作痛,也睡不了太软的床……”忽地瞥见张牧川胸口微凸,好奇地问道,“你怀中是何物?”
还未等张牧川开口答话,狄仁杰实在忍受不了张牧川满口谎言,抢先一步道,“是大棒骨!”
缅伯高双眼又亮了起来,拉长音调从鼻腔挤出一个字,“嗯……”
仔细观察了一下张牧川胸口凸起之物的形状后,缅伯高眨了眨眼睛道,“大肘子吧……给我专门留的?不错,真懂事!”
张牧川哈哈一笑,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拍了拍胸口道,“我就是为了它才来找您的……大人,时辰不早了,咱们赶紧过去吧!再晚一些,天就要亮了!”
缅伯高懒懒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我早就受够了这林子的湿寒之气,那咱们就赶紧动身吧……”又瞟了一眼张牧川的胸口,舔了舔嘴唇道,“要是有点酒就更好了!”
张牧川轻笑一声,指了指腰间那个他在篝火晚宴上趁机装满了酒水的囊袋,“大人,这个还真有!”
第十四章
说走便走,张牧川和缅伯高都迫不及待地赶往石头大寨,只是两人的迫不及待又有些微差异。
走了半夜,缅伯高终究也没能让张牧川拿出怀中之物,只看得他两眼发直,狂咽口水。每当他实在按捺不住,想要张嘴讨要之时,张牧川总能在合适的位置将酒囊递到他嘴边,到了底大肘子长什么样完全不知道,酒倒是灌了一肚子。
从山林里喝到村寨中。
从脚步坚实喝到身形摇晃。
等到众人站在那间七八丈见方的蘑菇屋前时,缅伯高已经喝得双眼迷离,脸颊绯红,且胆魄奇高,抱着雪白的大鹅,频频发出各种豪言壮语。
而此刻,蘑菇屋内,狄知逊的脸却是比缅伯高怀里的大鹅还要白。
任谁被人当场拆穿蹩脚的戏码,还被几十双冰寒的眼睛盯着,都会脸色发白,心里阵阵发毛。
自张牧川和狄仁杰走后,一开始还算风平浪静,后来屠夫阿古来了一趟,狄知逊以背影对人,扮作张牧川好不容易将其打发走了,岂料很快阿各首领带着几名僰人闯了进来。
其中一名僰人刚进屋子立马就认出了狄知逊身上的衣服,拉拉扯扯着,想要讨回衣衫,结果就在这样的过程中,狄知逊露了马脚,被阿各首领一眼识破,场面陡然变得极为尴尬。
尤其是当阿各首领询问张牧川等人的去向时,狄知逊没有提前编好这一段的应对,总不好直说张牧川和狄仁杰去翻人家祖宗的棺材,支支吾吾半天也挤不出一个字。
因为拖延的时间太长,四周的僰人都闻讯赶了过来,于是便有了眼前的这一幕,狄知逊被一大帮子僰人围着,气氛冷到了极点。
双方都沉默着。
整间屋子里只有木柴燃烧的轻微细响,以及高阳酣睡的呼呼声。
阿各首领的耐心渐渐被消磨殆尽,冷哼一声,捏着木棍重重点了一下地面,作势就要发难。
便在这时,一声朗笑自门口飘了进来。
“哟呵,大家伙都还在呐,是不是在等我过来一同畅饮?真是客气,果然热情!哈哈哈,大家伙都别愣着啊,喝起来,跳起来,不要停!”
缅伯高显然没有注意到场间微妙的气氛,一步跨到了阿各首领旁边,拉着别人满是皱皮的老手,扭起了屁股。
众人皆惊,却又无一人敢出声呵斥。
阿各首领不说话,僰人不敢吭声。
而使团这边,谁敢扫了自己上司的雅兴?
或许是因为僰人与缅氏都是这世界上的少数,或许是僰人与缅氏的身体里都流着喜爱歌舞是血液,又或许是缅伯高在拉着阿各首领扭动屁股时,另一只手还抱着进贡给圣人的祥瑞大白鹅。
故而阿各首领并没有发怒,只是面色严肃地甩开了缅伯高的手,“无礼!这毕竟是进献给圣人的祥瑞,怎能与我等一起歌舞!”
缅伯高打了个长长的酒嗝,摆摆手,“不妨事,左右祥瑞在面圣之时,也要陪着人一起载歌载舞,今夜权且当作是排演了!”
阿各首领摇了摇头,反正也不是自家事,便不再多言,侧脸看向张牧川,眯着眼睛问道,“方才我想来与你交谈,却发现你不在这里歇息,莫不是你与这九岁的娃娃手拉手一起出去如厕找不到返回的道路?”
张牧川呵呵一笑,“首领说笑了,这屋子旁边有小房,那里便可以如厕,我又何必舍近求远……先前离开这里,我是要与怀英出去接引贡使大人过来。”
“只是去接引缅贡使,没有做别的事情?”
“当然,好不容易有了栖身之所,我自该早些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有福同享嘛!”
“那为何要让这位夔州的长史大人假扮你们?他甚至还扮作这九岁的孩子出来晃荡,让我一度以为你们还在这里歇息……”
“他是怕我等大晚上出去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
“若是真的坦荡,又岂会怕别人误会……另外,你只是去接引贡使,为何还要带上这九岁的孩子?”
“怀英他睡不着,故而求我带他一起出去转悠两圈,消耗一下过盛的精力。”
“真是这样?”
“千真万确,我们只是游览一番这里的名胜,顺带帮贡使大人选取了些许纪念品。”
阿各首领狐疑地看了张牧川一眼,冷冷道,“你不是要调查阿惹的死亡真相吗,怎地还有闲情出去游览名胜?”
张牧川笑着答道,“首领,我刚刚已经说的很清楚了,本来我出去只是为了接引贡使大人,只是这孩子晚上睡不着,吵着闹着让我带他一起出去转转,所以才会顺路游览一番名胜……至于我为何放着案子不查,要先去把贡使大人接引过来嘛,这个原因就很简单了,阿惹吞进肚子的洱河石是缅氏土贡,这案子的审理自该由贡使大人进行,总不能劳烦首领你吧,倘若你是真凶,那岂非成了堂下何人状告本官这等荒唐奇闻?”
阿各首领双眼微眯,“你觉得我是真凶?”
张牧川没有直接答话,而是扭头看向狄仁杰,微微笑道,“怀英,你认为阿各首领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凶吗?”
狄仁杰摇了摇头,“不可能是阿各首领……第一,他没有谋害阿惹的力气,阿惹的身材虽然不算魁梧,但也有一百余斤,阿各首领已是知天命的老者,如何能制服阿惹,并将其塞进肥猪的肚子里呢?第二,阿各首领也没有谋害阿惹的时间。来到这间屋子后,我又仔细看过阿惹肚皮上的伤口,该是今日下午形成的,彼时阿各首领正与我们在阿则家门前对峙,怎能同时在其他地方切开阿惹的肚子?”
张牧川点了点头,“你推断得很对,观察得也很仔细,看来在侦查案件这方面确实有些天赋,我忽然觉得你要是做个断案如神的地方官员也是不错的……”
狄知逊在一旁剧烈咳嗽几声,“牧川老弟,注意一下你的立场!我是让你规劝这孩子安心走仕途,钻营官场,不是让你劝他做什么断案如神的九品芝麻官。”
张牧川讪讪一笑,当即转了话题,“阿各首领当然不会是谋害阿惹的真凶,因为这么做完全对他没有半点好处,想要查出一件案子的真相,首要的便是找出作恶者犯案的原由。”
狄仁杰皱眉问道,“可长安大理寺如今断案都是先排查出凶手,然后再严刑拷问具体原由……”
“严刑拷问是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嘛,如今大理寺的那些人为了省事,懒得抽丝剥茧地调查,自然大多是先锁定一两个最有嫌疑的,然后严刑拷打,嫌犯顶不住,自然便会招了。”
“我便是觉得他们这般做很有问题,近年来冤案陡增,许多都是屈打成招!我以为应当严厉禁止审问时使用酷刑,否则若是长久下去,严刑拷打的酷吏成绩斐然,官运亨通,真正为百姓伸冤昭雪的好官却得不到重用,民怨沸腾,我大唐危矣!”
“欸!怀英,你这想法也有些过于刚正,一味的严刑拷打不可取,但是禁止审问时使用刑罚也是不行的,你从未与那些真正的奸恶之人相处,不知道他们的嘴有多硬,心思有多肮脏!许多作奸犯科之人面相和善,且街坊四邻都对其夸赞有加,但知人知面不知心,真凶往往就是这样的人,你若只是温言细语与他掰扯,那便永远不可能让其认罪伏法了。”
“叔父觉得应当如何?”
“我大唐律法也该有所限制,倘若律法没有加以限制,刑罚则无度,刑律便会如林间之猛兽,吞没无数冤魂……而律法有了限制,酷刑也便有了限制,就如套上绳索的骏马,能纵横千里,造福于民。”
狄仁杰紧皱眉头想了想,始终觉得张牧川的话过于理想,在律法都是由少数人制定的情况下,几乎无法实现。
一直旁听的阿各首领面色有些不耐烦地咳嗽了几下,忽然道,“你们可说够了,此时应该不是讨论律法是否要加以限制的时候吧,阿惹的尸体就摆在这里。此刻距离天亮也没用多少时间了,你们到底知不知道凶手到底是何人?”
张牧川自信满满地扬起了下巴,唇角微微上翘道,“我胸中已然有了答案!”
阿各首领紧接着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何处?”
“首领,勿要着急,在说明凶手是谁之前,我想先阐明一下凶手犯案的动机……”张牧川右手伸进怀中,摸出包裹好的那一节白骨,轻声说道,“今天夜里,有人曾来这儿跟我讲了一下阿惹最近的烦恼,概括地来说便是他将自己还未过世的父亲送进棺材以后,突然冒出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兄弟。”
阿各首领冷哼一声,“你该不是想说凶手是阿古吧?村里许多人都可以帮他作证,今日下午他一直都在石台这边宰猪准备篝火晚宴相关事宜……”
张牧川又一次摇了摇头,“当然不是他,这案子的起因是悬棺葬造福后人之说,中间穿插着些许匪夷所思的无奈,最终酿成眼前之悲剧。有些人或许听得不是太明白,我换成一种比较简单直接的说法,这案子没有凶手,或者说……这案子的凶手就是死者自己!”
其时,大唐盛行佛教学说,很多人都相信因果。
但若是因与果看上去完全无关,那便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了。
蘑菇屋内,众人在听完张牧川方才所说的因果之后,脸上尽皆写满了难以置信。
狄仁杰收起自己的下巴,疑惑道,“叔父,凶手难道不是阿则吗?”
这边张牧川还没开口回答,阿各首领却是眯起那双闪着智慧光芒的眼睛,说道,“阿则?你这么一说,他确有嫌疑……阿则并非纯正的僰人,他与阿古的情况类似,只不过他的父亲确定是唐人,他的母亲不知道是我们寨子中的哪一位。在阿则来了以后,阿惹明显变得与以前不大一样了,而且筹备篝火晚宴时,所有人都能找到证明自己在哪的人,唯有他说不清楚去了哪里。阿则是凶手这一推断,至少比什么阿惹自己杀了自己要令人信服一些。”
张牧川也不急着辩驳,温和地盯着狄仁杰问道,“怀英,你也是这样想的?”
狄仁杰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目前来看,阿则确实很有嫌疑……我们遇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村口,看上去不像是玩耍或者劳作的样子,反而更像是要逃跑,结合他晚上主动找您谈话这一点,显然是他心里有鬼,想要尽快离开村子。再加上,阿则家里有一个破洞,我下午被砸石子时观察过,那个破洞边缘沾染着血迹,还有些许猪毛。所以,我猜想真相一定是这样的……”
“阿则是来石头大寨寻找自己母亲的,而他的母亲很可能与阿惹的父亲发生过什么,所以阿则与阿惹互相看不惯对方,当阿惹将父亲送进棺材之后,阿则或许是想起了自己的阿耶,同情化为激愤,便去找阿惹理论,结果阿惹非但不接受他的教育,还非常不友好地问候了阿则的母亲,所以他说看见阿古在林子里跟阿惹吵架,还大骂阿惹铁石心肠,这里面有一半是真,一半是假。”
“有人在林子里与阿惹争吵,并怒骂阿惹铁石心肠,这一点是真的。而与阿惹争吵的人是阿古,则是假的,真正与阿惹在林间争吵的人是阿则。”
狄仁杰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村寨里的人都知道阿古与阿惹有矛盾,阿则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趁着阿古不备,偷了一头与篝火晚宴上的烤猪体型大小差不多的肥猪,结果在宰杀的过程中,操作不当,让那头猪撞破了自家的墙壁,留下了一个大洞……好在他最终还是如愿地将肚子里藏着阿惹的肥猪,与篝火晚宴上所用之肥猪相互调换,而后本想逃离村子,却被我们撞见,无奈之下只得又返回村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