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送鹅毛—— by长弓难鸣
长弓难鸣  发于:2024年05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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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阳依照狄仁杰所说,捡起一根树枝,一边望着狄仁杰手中那块石头上面的岩画,一边在地上写下那些笔划,忽地惊声道,“是日期!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就是今天!”
狄仁杰点了点头,笑着继续道,“那你再把那些比较浅的刻痕组合起来,看看它们又是些什么字!”
高阳再度依言而行,瞪大眼睛看着地面上的那几个字,喃喃道,“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场间众人闻言皆惊,只有张牧川神色如常,像是早有预料一般。
缅伯高轻轻拍了拍张牧川的肩膀,赞道,“这少年不一般啊,将来必有大出息!”
张牧川摇头叹息一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一定是好事!”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笑道,“风雨摧之,才能成为栋梁,也是好事!”
张牧川不再多言,只是稍微往屋子里后撤了一步。
就在这时,老者阿各首领用木棍重重地敲了敲地面,待到周围其他僰人都安静以后,斜眼看向狄仁杰,“你是说我们村子里有人打算在今晚晚宴时纵火行凶?”
狄仁杰昂首道,“没错,凶手应该是在戌时篝火燃起那一刻动手,以大家的歌舞热闹遮掩……”
“一派胡言!”阿各首领忽然怒声呵斥道,“今夜篝火是在酉时燃起,戌时之前晚宴就会结束,凶手如何杀人!再者,我们村寨向来和睦,怎会有人对同村心生歹念!我看你们就是想妖言惑众,破坏我们村寨的团结,以达到你们不可告人之目的!来人啊,给我将这一帮子恶毒的外来者乱石打砸出去!”

无数落石啪啪下,砸得狄家父子和贡使队伍七倒八歪,抱头鼠窜,不尽泪水滚滚流。
其中以狄仁杰和高阳挨的石子最多,脑袋上的峥嵘头角也最多,比佛陀脑袋上的肉髻还要多。
一行人中只有张牧川因为先行后撤了一步,轻松躲了过去,悠然地看着其他人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自蘑菇屋的破洞钻出,四散而逃,直到蹿行到山脚下,距离僰人村寨足够远后,方才停歇下来,满身狼狈地重新聚在一处。
狄仁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揉着头上的红包,一边龇牙咧嘴道,“为什么……我不明白!我明明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们了,但他们却用石子回报我!”
狄知逊有些心疼地看了儿子一眼,擦干净脸上的尘土,轻叹道,“这就是你守墨叔叔说的风必摧之……你要想不通,可以向他请教,生活中处处都是学问。”
狄仁杰扭头看向张牧川,这才发现对方身上竟是没有半点被石子砸过的痕迹,皱眉道,“你早就料到了这种结果?”
张牧川点了点头,“其实在来石头大寨的路上,我提点过你,但你可能觉得我说的是废话,所以并没有放在心上。”
狄仁杰细细一想,眉头皱得更紧了一些,“老管家的故事?”
张牧川又一点头,“没错……你犯了和老管家一样的错误。”
狄仁杰不服气道,“那不一样,老管家向主人禀报有山匪将至是存了私心的,他的妻儿都在庄子里生活……而我提醒他们有人要行凶,纯粹是出于一个过路人的好意,这也有错?”
“当然!”张牧川解释道,“你觉得庄子的主人真的觉得山匪不可能在冬天祸害他们吗?”
狄仁杰沉默了。
张牧川继续道,“庄子的主人当然知道山匪决定是否下山抢劫从来不取决于气候,而是看有没有那个需要……如果山匪酒肉不够了,别说是故事里的初冬,就算是大雪纷纷,他们也会从山上滚下来,狠狠地洗劫一番。”
“那为什么庄子的主人要将老管家乱棍打死呢?”
“因为他造谣了,害得庄子里人人自危,跑的跑,逃的逃,大家宁愿出去饿死,也不愿意待在庄子里干活。”
“他说的事实啊!后来匪徒不是来了吗,所有人都知道他没有危言耸听,何来造谣一说!”
“可是老管家说山匪要来的时候,山匪并没有来啊,还没有发生的事情,自然可以当成不会发生的事情,那么他把不会发生的事情拿出来四处宣扬,这不是造谣又是什么呢?”
狄仁杰低头沉思了片刻,咬着嘴唇道,“我还是不懂!那庄主为什么要这样对待管家,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老管家是在危言耸听,也不至于要将老管家乱棍打死,毕竟老管家是在向他示警……财产难道还能比性命重要?”
张牧川表情漠然地答道,“对于某些人来说,财产就是比性命还重要……他们习惯了鲍参翅肚,习惯了高床软枕,习惯了有人伺候着,再也吃不了粗茶淡饭,睡不下硬板木床,更受不了事事亲为。最重要的是,让他们看着那些昔日剥削而来的财富全都被人抢走,这比杀了他们更难受!”
“那些只是在庄子里做长工的人呢?为什么他们明明知道老管家从不骗人,却还是选择相信庄主?”
“怀英,我给你举个例子……假如你生活在一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原本很贫穷,后来有人发现桃子在村里比较受欢迎,于是便开始种桃子,最初的时候桃子比较少,供不应求,所以桃子的价格每年递增……”
“一个桃子就算不停涨价,也值不了很多钱吧?”
“你错了,如果只是桃子本身,确实涨不了太多,但如果桃子跟其他东西捆绑在一起呢?比如结婚的时候必须要有桃子作为聘礼,比如只有拥有桃子的人才能让子女在村里的先生那儿求学……如此一来,想要桃子的人是不是就更多了?”
“那就多种些桃子,反正种桃子比生孩子容易,只要勤奋一点,肯定能保证每个人都有桃子……守墨叔公,你举的这个例子跟老管家的故事有什么关系?”
“别着急,你很快就知道其中的关联了……桃子越是稀少,价格越高,种桃子的人利欲熏心,怎么会让每个村民都能拥有桃子呢?他只会限制桃子在村里流通的数量,长此以往,桃子涨成了天价,但因为桃子上面绑定的东西,很多人不得不掏空全部财产,再四处筹借一番,拼了命也要买一个桃子。怀英,假如你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因为想要迎娶心仪的女子,不得不借了许多钱购买了桃子,你会允许有人造谣破坏桃子的价格吗?”
狄仁杰愣了愣,终于明白了张牧川举的这个例子与老管家故事的关联,低声答道,“大抵是不会……如果桃子价格降得太多,就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购买桃子,我花费巨大代价购买的桃子就砸手里了,人生将是一片黯淡。”
张牧川呵呵一笑,“老管家故事里的那些长工也是如此,他们花费了一辈子的代价才取得了在庄子里生活的权利,怎么愿意让老管家破坏庄子的名声呢?”
狄仁杰面色一白,恍然道,“那位阿各首领就是庄主,今天用石头砸我们的就是庄园长工……不是他们不相信有人将要在今夜篝火晚宴上杀人,而是不愿意相信!因为他们一旦相信,人心就散了,有人就会离开寨子……届时,他们之前所有的苦心经营都白费了!守墨叔叔,我有一点还想不明白,他们这儿的房屋建造得非常粗简,应该不至于让这些僰人不愿重头开始吧?”
“是悬棺!”旁侧的高阳公主忽然插话道,“这些僰人真正舍不得的是那些悬在崖壁上的棺材……你只要瞧过石头大寨里的岩画就会发现他们对于悬棺有多看重,几乎到了疯狂的程度!他们觉得那些悬棺能给他们自己和子孙带来福泽,谁要是想损毁悬棺,就是在谋杀他们的未来,必然拼命!”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又补充了两句,“僰人定居一地极为不易,搬迁肯定无法带走祖先棺木,所以任何可能造成他们搬离故土的人,也都是他们的仇敌。怀英,想要友好的跟一个地方的人打交道,你首先必须了解这个地方的风俗习惯,否则以后还会遇到今天这样的情况。”
说着,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本《贞观九州风貌总集》,递到狄仁杰的手里,微微笑道,“这是今日我要教授给你的第一课,不知全貌,不妄言胡为!”
狄仁杰收好《贞观九州风貌总集》,躬身行礼道,“谨受教!”
狄知逊掐了掐狄仁杰的大圆脸,笑道,“孺子可教!将来必是国之栋梁!”
张牧川见状轻叹一声,“知逊兄,有句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今日不得不一吐为快……你现在有了孩子,应该要奋发了,否则将来怎么成为庇护这些孩子的大树?前半辈子,你靠着你父亲的声望活得滋润潇洒,人人都称你为狄孝绪之子,难道你后半辈子还指望依靠怀英庇护吗?难道你想让全天下的人都称你为狄仁杰之父吗!”
这几句话落在狄知逊耳朵里犹如惊天霹雳,振聋发聩,他抬手捂着额头,惆怅道,“牧川小弟说得对,我确实也该谋划一下了,需得多生几个儿子,不能全都倚靠怀英一人!”
张牧川瞬时无语,摇着头,走到缅伯高身前,轻声说道,“缅大人,这石头大寨即将闹出人命,我以为此地不宜久留,否则一旦搅和其中,恐怕很难脱身!”
缅伯高还没开口,高阳公主却是抱着大鹅走了过来,抢先说道,“不行!我们不能就这么走了,必须要让他们知道他们是错的,必须要让他们认错道歉……不然,我这满头的血包可不答应!张牧川,如果你不用你的办法让他们认错,那我就用我的手段了,想好咯,别后悔!”
狄仁杰也插了一句,“守墨叔叔,我以为路见不平,自当将其铲平!遇见不公,必须及时纠正!只如此,我大唐才会越来越好,才会成为万国之榜样!若是人人碰到这种事情都嫌麻烦,知道有人作恶也不阻拦,只顾着自己,那国家还有希望吗?不管您怎么决断,我都会再去石头大寨,一定要阻止惨案的发生!哪怕再被那些人用石头扔砸,我也绝不退缩半步!”
张牧川看了看高阳,又看了看狄仁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满脸无奈地说道,“倒显得我懦弱了……行吧,既然你们都想趟这浑水,那我就领着你们走一遭,瞧瞧这浑水之下藏着什么污糟!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接下来所有的行动都要听从我的安排,否则我现在立马转身就走!”
狄仁杰圆脸盘子上堆满了笑意,抱拳道,“全凭守墨叔父吩咐!”
高阳嘟着嘴,“听你的也行,但你得保证我们不再被那些人打出来……我这头上已经没地方长血包了!”
张牧川唇角微微向上一翘,“放心,我自有妙计,绝不会再让那些僰人对咱们如此粗暴……”

张牧川安顿好使团队伍后,拎着一根木棍,叫上狄仁杰就出去了。
不多时,两人来到僰人村寨偏僻处,缩在一条小道的暗影中,静静候着。
地上的影子渐暗,夜色渐浓。
狄仁杰低声问道,“守墨叔父,我们是在这儿等什么?”
张牧川正要开口说话,忽地瞥见有一僰人中年男子走了进来,于是又闭紧了嘴巴,示意狄仁杰不要出声,待到僰人中年男子从他们身边经过后,突然跳了出去,捏着木棍,狠狠地砸在僰人中年男子的后脑勺上。
僰人中年男子摸了摸后脑勺,扭头看向张牧川,张了张嘴,“你……”
不等对方把话说完,张牧川又抡着木棍,狠狠地砸在对方的脑门上。
僰人中年男子立时只觉得天旋地转,扑通一下栽倒在地。
张牧川速即将其拖进暗影中,麻利地剥下对方身上的衣衫,然后将光溜溜的僰人推到小道中央,继续耐心等待。
狄仁杰看得目瞪口呆,咽了咽口水问道,“守墨叔父,你这是……”
张牧川竖起食指立在唇前,“别问,跟着做就是!”
说罢,他将手里的木棍递给了狄仁杰,自己在地上捡了一块不大不小的石头捏着。
狄仁杰神情紧张地看着手里的木棍,呆头呆脑的,像极了使团队伍中的那只大白鹅。
隔了一小会,两名僰人少年踏进了巷子,瞧见那名光溜溜躺在地上的僰人中年后,迅速凑了过去。
也就在这时,张牧川从其中一人身后跳出,捏着石头猛地朝那名僰人少年后脑勺砸了下去,并朝着狄仁杰低喝一声,“就是现在……砸!”
几乎在张牧川跳出去的同一时刻,原本呆立着的狄仁杰惊声噢了一句,立刻神情紧张捏着木棍跳到剩下一人的身后,抡着木棍,砰砰砰地砸了对方三下脑袋,见那人还坚挺着,又咬牙连敲好几下。
张牧川见状眼皮一跳,急忙抓住木棍,制止道,“好了,怀英!你再继续砸下去,他就要跟三藏法师一起西游了!他不是不倒,你得给他时间倒下去啊!”
狄仁杰登时一惊,迅速收手,看着那名僰人少年摇摇晃晃倒了下去,腼腆地说道,“我第一次做这种事,还没有什么经验……”
张牧川长舒一口气,擦了擦额头的冷汗,快速扒下两名僰人少年的衣衫,而后将三个光溜溜的身体摞在一起,扭头对狄仁杰竖起两根手指,笑道,“还差两套!”
狄仁杰眼珠子一转,当即明白了张牧川的意图,轻声问道,“叔父是想让我们假扮僰人混进参与篝火晚宴的队伍?”
张牧川一点头,“不错,这就是我要教授给你的第二课……打不过,那就暂时加入,然后暗中奋斗,早晚有出头之日!”
狄仁杰还没来得及品味张牧川的教诲,很快就瞧见一名僰人青年路过,迅即迂回到对方身后,猛然出手。
刚刚收拾完那名青年的衣裤,狄仁杰尚未退回暗处,又有一个穿着四片瓦裙的僰人女子经过,正好撞见狄仁杰抱着僰人青年的衣衫想要退走,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张牧川眼疾手快,迅速奔了过去,一手捂着僰人女子的嘴巴,一手用力地在其脖子某处捏了两下。
那名僰人女子立马两眼一翻,身子瘫软下去,呼呼昏睡起来。
张牧川将僰人女子缓缓放在地上,呼出一口浊气,“走吧,虽然还差一套,但现在已经不能继续下去,僰人女子嗓音嘹亮,刚才那一喊必然惊动了周围的人……”
狄仁杰指了指地上的僰人女子,眨眨眼睛道,“这不还有一套吗?正好给那名抱着大鹅的女人穿上,看着大小很合适呀!”
张牧川皱了皱眉道,“什么抱着大鹅的女人……你别乱说,我们使团队伍里可都是七尺男儿!”
狄仁杰撅着嘴,“有什么可隐瞒的,那女人虽然穿着男装,但长相过于秀气,还有耳洞,鬓发也是女子款型,最重要的是她走路的姿势……那是常年在宫中接受训练的女子才会拥有的姿态,我知道她的身份不一般,你跟我父亲在那里眉来眼去的,是个人就能看出来!”
张牧川干咳一声,摸了摸鼻子道,“这么明显的吗?”
狄仁杰瘪了一下嘴巴,没有答话。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叹道,“实话跟你说吧,她是圣人的女儿,排行十七……逃婚出来的,不大体面。这事儿我就跟你说了的,你可别跟其他人讲啊!”
狄仁杰昂首道,“我这人口风最紧,放心吧……居然是高阳公主,难怪行事那般霸道刁蛮!”
张牧川轻叹道,“帝王家的子女如果不霸道一点,恐怕也活不到今天……不说这个了,咱们先回去吧!”
狄仁杰瞟了一眼地上僰人女子,疑惑道,“不还差一套吗?”
张牧川没好气道,“咱俩都是男子,那是你扒她的衣服,还是我脱她的裙子?我们只是借点东西,不能坏了别人清白!”
狄仁杰恍然大悟,只好一脸遗憾地跟着张牧川离开。
两人七拐八绕地出了村寨,又在山脚下兜了一圈,确认没人跟在屁股后面,这才回到贡使队伍歇息之处。
高阳瞧见张牧川怀里抱着四套僰人男子衣服,自然明白了张牧川打的什么主意,皱眉道,“怎么只有四套……咦!还都一股子怪味!”
张牧川解释道,“僰人很少沐浴,体味难免大一些……另外,我本就没有预留你的衣服,不用嫌弃!”
高阳嘴巴撅得老高,都能挂上一盏灯笼,双手掐着大鹅脖子道,“我不开心,我不高兴,我很生气!”
旁边的缅伯高眼皮一跳,急声道,“阳子兄弟!冷静一点,再怎么不开心也别拿鹅子撒气,那可是献给唐王的祥瑞,要是出了什么事情,你我都要被夷灭九族!想想你的父母,难道你要让他们跟着你一起被砍头吗!”
高阳置若罔闻,掐着大鹅脖子的手越发用力。
缅伯高见状再次规劝道,“这样吧!我留下来,反正总要有人来照顾祥瑞,你跟牧川兄弟他们去参加僰人的篝火晚宴便是!左右宴无好宴,我也不想多惹什么麻烦,就在这里躺平伸伸脚挺好!你们如果方便,可以给我带点酒肉回来,最近一直都只吃面饼,嘴巴里实在没味……”
高阳脸上瞬间由乌云密布转为晴空万里,将大白鹅随手扔给缅伯高,而后抢先挑了一件味道稍微不太刺鼻的僰人衣衫,蹦蹦跳跳地躲进林子里更换衣服。
缅伯高长舒一口气,看着高阳离去的方向,面色铁青道,“等到了戎州,我就重新招人换了你……竟敢以鹅相挟,真是尊卑不分!”
张牧川轻咳两声,“缅大人,此时更换保鹅小吏恐是不妥!你想啊,这鹅子就如人一般,眼下已经和这位阳子兄弟培养出感情了,这时候你突然换了人,它必定心情不好,这心情不好了,就会吃不下睡不着,到时候瘦脱了相,可就不好献给圣人了!”
缅伯高细细一想,觉得张牧川说得有几分道理,沉声道,“那就暂且让他张狂一时,等到了长安再慢慢跟他算账!”
张牧川摇着头笑了笑,转身跟狄家父子走到一块大石旁侧,摸摸索索地开始更换衣服。
狄仁杰刻意放缓了更换速度,待到张牧川整理完毕离开后,忽地拉住自己的父亲,余光扫了一眼四周,低声说道,“父亲,瞧见没,这保鹅小吏多嚣张啊,不过人家却也有嚣张的本钱,那缅氏傻乎乎地还想跟人家在长安算账,简直是茅房里打灯笼……对了,您知道那小吏是什么来头吗?”
狄知逊摇了摇头,“不太清楚,但从牧川的态度来看,这位保鹅小吏应该有些背景……怎么,莫非怀英你知道这小吏的真实身份?”
狄仁杰歪着脑袋道,“叔父没有告诉您吗?我先前瞧你俩不是一直在那眉来眼去的……”
狄知逊抚了抚胡须,“你叔父给我暗示,我自是要回应一下,不能让他以为多年未见,我已经与他没了默契,那也太伤感情了!”
狄仁杰大圆脸一僵,眼睛也瞪得溜圆,“原来是这样啊……”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我儿不要卖关子,快快与为父说道说道,那小吏到底何许人也!”
狄仁杰挣脱父亲的手,揉了揉脸颊道,“好吧,这事儿我只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告诉其他人……那小吏姓李,家中排行一十七!”
狄知逊摸着下巴思忖片刻,忽地双眼一亮,“居然是她!果然龙生龙凤生凤,硕鼠的儿子会打洞,真跟她父亲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狄仁杰瞧见高阳已经换好衣衫走了出来,当即小声提醒道,“父亲慎言,龙凤怎可与硕鼠相提并论!”
狄知逊惊了一下,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不再多说什么,在张牧川的催促下,急忙领着狄仁杰朝僰人村寨进发。
半刻钟后,几人来到僰人举行篝火晚宴的宽阔石台,凭借张牧川自来熟的本领,总算成功地混了进去,寻了个不太起眼的位置席地而坐,各自端着一碗浊酒,欣赏僰人的跳乐。
所谓跳乐,顾名思义就是欢快地跳。这是僰人独特的庆祝方式,即由数十名僰人青年手持月琴和笛子引导,其他僰人以篝火为中心围成圆圈,踏足击掌,一边歌唱,一边舞蹈。
舞蹈其实非常简单,仅有右斜跨步和击掌两个动作构成,但不知为何,配以悠扬的月琴旋律和笛声,再加上僰人舞蹈时合唱的“啊兹呀兹,啊火呀火”,给人的感觉非常和谐欢快。
高阳喝了几碗浊酒,小脸微红,竟扔了碗,脱了鞋,光着脚走到最前面,在热烈的篝火照映下,扭动自己的腰肢,舞出了一种别样的妩媚。
正当狄仁杰看得脸红心跳,想着反正命案还没发生,不如多喝几碗及时行乐的时候,张牧川忽地站起身来,抽动几下鼻子,双眸异常清冷地说道,“怀英,这是我教授给你的第三课……任何时候都不能被美人声乐麻痹,时刻要保持冷静,谨记自己的初心!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救人性命永远要排在寻找真相的前面!”

狄仁杰一个激灵,手中的酒碗都惊得掉在了地上,他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小声问道,“叔父……凶手已经动手了?”
张牧川扫视整个石台,目光最终停在架在篝火旁的那头肥猪身上,略一思忖,反问道,“怀英,你可还记得那岩画上的谶言吗?”
狄仁杰点点头,“贞观十三年三月十八……戌时,火起,一人焚亡!”
张牧川一边走向那头已经被烘烤得焦脆是肥猪,一边饮着浊酒,摇摇晃晃,好似醉酒了一般,步子却一如往常的稳健,呵呵笑着,“你先前以为戌时火起,一人焚亡,是指戌时篝火燃起的时候,有人会被烧死,但其实这句话前四个字是原因,后四个字是结果,并非是一个连续的陈述,略去了中间过程……”
狄仁杰急忙跟了上去,余光瞄着周围依旧在跳乐的僰人,小心翼翼地问道,“略去了什么过程?”
张牧川来到烤猪旁边,一口饮尽碗中酒,砸吧几下嘴巴,愤然将陶碗扔砸在地上,铿地一声拔出唐刀,对着守在烤猪边上的僰人屠夫笑了笑,忽地一刀插进烤猪腹部侧面,双手紧握着刀柄,迅疾一拉,吐出几个字,“当然是焚亡的过程……也可以称为烧烤的过程!”
锋利的刀刃轻易割开了烤猪的腹部,一个双手双脚被结结实实捆缚着的僰人男子滚了出来。
石台上所有人都懵住了,呆呆地立在那里,望着张牧川,望着张牧川面前的那只烤猪,望着烤猪下面的僰人男子。
许久之后,不知道谁尖声叫了一句,众人瞬时惊醒,立刻围了过去。
狄仁杰在看见僰人男子从烤猪肚子里滚落出来那一刻,面色陡然一白,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涌。
但有人先一步吐了出来。
高阳公主因为先前在篝火旁跳舞的缘故,所以距离张牧川与烤猪最近,甚至比狄仁杰还要近上些许,所以唐刀切开烤猪腹部那一刻,她最先瞧见那名僰人男子,也瞧得最清楚。
暗红的皮肤上冒着无数白色的小泡,像极了烧的半生不熟的去皮癞蛤蟆。
扭曲变形的五官,配上诡异的姿势,以及高高隆起的腹部,宛若是在地狱油锅中滚过一趟的恶鬼。
尤其是那周身的毛发因为灼热而弯曲收缩,紧紧贴着皮肤,与那些白色脓包相互衬托着,实在令人反胃。
高阳哪里见过这么恐怖的场景,当即哇地一下吐了起来,酒也醒了大半,双眼不再迷离,看得更加清楚了一些,呕吐也就愈发厉害。
张牧川轻拍几下高阳的后背,安抚道,“没关系,第一次都这样,吐啊吐,以后就习惯了……”扭头对面色苍白的狄仁杰使了个眼色,让其先把高阳带到远处去,而后蹲下身子,两三下切开那名僰人男子身上的绳索,伸手探了探对方的鼻息,长舒一口气道,“幸好少喝了两碗,否则就真被凶徒得逞了!”
狄仁杰将高阳搀扶到距离石台足够远的地方后,立刻折返了回来,瞧见张牧川正在救治那名僰人男子,惊奇道,“他还没死吗?”
张牧川轻轻嗯了一声,“毕竟他是被塞在猪肚里面,要想烧死他不是那么容易,需要相当长的时间……人被烧死一般先是感到灼痛,开始剧烈挣扎,双手成斗拳状,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感觉不到灼痛,脸面会变得通红,继而口吐白沫,头颅渗出粘糊状血水,但这个时候他还没死,只是昏厥过去,当他的喉咙里出现粘痰、水疱后,吐息变得困难,这才迈向死亡……”
狄仁杰一字一句地默默记在心里,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凑到近前,轻声问道,“叔父,你是怎么发现这人被捆在猪肚子里的?”
张牧川简单处理了一下僰人男子后,直起腰杆,用唐刀拍了拍架着烤猪的木杆,淡淡道,“重量不对……这种体型的肥猪大概二百六十斤到三百五十斤左右,但是这根木杆的弯曲程度远远高于上述体重所能产生的形变量。”
“形变量……是为何物?”刚刚走到二人身边的狄知逊忽然插话问了一句。
张牧川又耐心地解释了一遍,“形变量就是物体形状发生改变的程度……”
狄仁杰想了想,皱眉问道,“重量对不上的情况很多,比如猪肚子里的塞着羊,羊肚子里塞着鸡,又比如这木杆是空心的,这些情况并不罕有,至少比在猪肚子塞一个人常见。”
张牧川唇角微微上翘,“没错,单凭木杆过于弯曲这一点的确无法判定猪肚子里面有什么,但如果加上人被焚烧时散出的特有气味呢?”
狄仁杰闭上眼睛,抽动几下鼻子,“什么特有气味?我只闻到一股子烤肉味……”
狄知逊捏了捏狄仁杰的大圆脸,“猪有猪味,人有人味,襁褓中的婴孩之所以能认出自己的母亲,就是因为他能分辨出母亲的体味。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在世界不断接受各种事物的污染,五感逐渐变得不那么敏锐,只有少部分拥有赤子之心的人才能保持婴孩般的感官,你守墨叔父便是这种人。”
张牧川瘪了瘪嘴,“别听你父亲瞎说,我之所以能分辨人味,是因为我进行过这方面的训练,只要你闻得次数够多,也能分辨出人被火烧时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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