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尚念了声阿弥陀佛,盯着街巷中的张牧川,问道:“便是此人杀了我师弟?”
灰袍青年笑着点了点头,“他就是张牧川。”
大和尚沉沉地呼出一口闷气,“世间因果轮回,他既自己来了长安,便该遭报应了!”
灰袍青年好奇道,“法师觉得他会遭受什么报应?”
大和尚双手合十,面目慈祥地吐出一句,“杀人偿命,自然是五刑避四的报应。”
贞观律总共有五种刑罚:笞、杖、徙、流、死。大和尚说五刑避四,意思非常明显,就是要让张牧川命丧长安。
灰袍青年说着有趣有趣,随即下了石塔,坐进一辆简朴的马车,悠然而去。
大和尚目送灰袍青年离开之后,抓起禅杖,也走出了大总持寺,鬼祟地跟着张牧川来到金城坊西北街巷,溜进了那座无人的府宅。
这府宅尽管没有人居住,却并不破败,庭院也无荒草,栏杆廊道一尘不染,看得出来经常有人打扫。
宅子大门顶部的牌匾是空缺的,表明这是一座无主的府苑。
长安县中,像这样无主的宅院还有许多,近年来城中宅院的价格飞涨,普通百姓辛苦一生也难以供养,但建造宅院的商贾和牙人又不愿意降低价格和佣金,于是很多修好的府宅便空置下来,只差人每日打扫,尽量维持光鲜亮丽的外观。
张牧川今日到此查探,是因为根据平康坊乐户所言,当初杨府出了灭门命案之后,商贾买下那块地,将其推平,改建为了商号,但又害怕沾染什么是非,所以就留了个后手,拆毁杨府时,特地命人把里面的东西都挪到了金城坊这边来。
金城坊内有座会昌寺,就在这座宅院对面,可以借助佛门进行超度,也算是一举两得。
张牧川依据纸上的标注踏进宅院东侧一间柴房,正翻看着一箱爬满铁锈的甲胄,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忽然多了一个光头大和尚,等他回身之时,吓了一大跳,右手握在障刀的刀柄上,警惕地问道:“你是何人?”
大和尚一手拄着禅杖,一手立掌于胸前,念了句佛号,“我是你的报应!”
张牧川双目微眯,“什么报应?我与你有仇?”
“施主真是贵人多忘事……”大和尚满脸慈悲地说道,“今年四月,失落峡里,你在楼船上可曾杀了一个和尚?”
张牧川顿时恍然,当初他在楼船上遭遇围杀,四大忌里面确有一名和尚。
大和尚见他这副表情,唇角微微一翘,“现在你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张牧川一怔,摇了摇头。
大和尚面色一僵,歪着脑袋道,“你杀的是我师弟!此刻……总该知道我是谁了吧!”
张牧川还是摇头,双手一摊,“抱歉,我并不知道你师弟是谁,所以也不知道你是谁。”
“你杀了他,却不知道他是谁?”
“他当时没说……”
“是他没说,还是你没问?”
“我没问……当时情况紧急,我来不及询问。”
“太过分了!你问都没问一句,就杀了他!”
大和尚再难保持慈祥宝相,气鼓鼓道,“他叫辩机!是我师伯道岳的弟子!长安城中许多百姓受过他的救助,都说他是佛陀转世,菩萨心肠……但你问都不问一句,便一刀砍死了他!”
“不对!”张牧川愣了片刻,而后立刻纠正,“他不是被我砍死的,我是把刀甩了出去,然后他被刀插死了……法师你想要帮你师弟报仇,该找那把刀才对!还有啊,是你师弟先要杀我的,我只是被迫反击!”
“狡辩!诡辩!我师弟当时回乡途中恰巧得知失落峡出了妖孽,本着救苦救难的善心,这才答应别人的请求,上船诛邪!”大和尚扮作怒目金刚相,寒声道:“即便你被迫反击,也该问明情况,适可而止……刀是你的,这桩因果也是你的!废话少说,纳命来吧!”
话音一落,他举起禅杖,朝着张牧川攻了过去。
张牧川大病初愈,勉强应付了几个回合,便有些气力不足,再加上这大和尚武艺高强,攻击刁钻诡异,防不胜防,故而渐渐落入了下风。
大和尚瞅准机会,喊了句“趁你病,要你命”,忽地抛出一圆形金圈,正正地砸在了张牧川的脑门上。
张牧川只觉得眼前一黑,脑袋上突地冒出许多跳着胡旋舞的高阳,看得他晕乎乎的,须臾之后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已经身在大牢之中,最古怪的是,他的脸上被人扣了个青铜面具。
张牧川伸手摘下青铜面具,低头一看,瞳孔猛然一缩,这青铜面具竟与之前想要杀他的那名刺客所戴面具完全一样!
这时候,牢房过道右侧墙壁上的油灯忽然亮了起来。
一名身穿官袍,头戴幞头,脚踩乌皮六合靴的男子缓步来到张牧川面前,轻咳两声,“大胆贼子,你白日行凶,杀害大总持寺辩直法师一案证据确凿,你可认罪?”
张牧川抬头看他,当即呆住了:“尔朱杲?”
来人正是张牧川故交尔朱杲,他听到这一声呼唤,定睛一瞧,登时也懵了,“张牧川?怎么是你?”
第一百零三章
故交重逢,本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但相聚的地点是在刑部大牢,这便有些不大美妙了。
所以他俩都没怎么寒暄,直入主题。
张牧川简明扼要地把自己在金城坊的遭遇讲了一通,随后询问了他晕倒之后的情况。
尔朱杲据实相告,说半个时辰前金城坊突然起火,长安县府衙的人匆匆赶去,扑灭火势之后发现一片废墟里躺着两个人,其一为永阳坊大总持寺的辩直和尚,另外一人自然是张牧川。
这辩直和尚倒在血泊之中,心口插着一柄障刀,面目狰狞地瞪着昏睡在旁边的张牧川,而且右手手掌之下盖在一个用鲜血书写的张字。
而张牧川的一只手里攥着障刀刀鞘,另一只手则满是血污。
府衙的人判定是张牧川杀了辩直和尚,本该将其收押,但考虑到辩直和尚在长安城中素有美名,拥趸甚多,处理不当必定引起百姓反感,府衙不敢做主,便把张牧川、辩直和尚的尸体送了过来。
这案子证据充分,加之刑部查到了二者之间确有恩怨,遂将案子定为仇杀,只消让张牧川签字画押,案子也就审结。
听完尔朱杲的叙说,张牧川拧着眉毛想了一会儿,沉声道,“又是栽赃陷害?那和尚的字迹检验了吗?”
“检验过了,没问题,确为辩直和尚书写,也无被人胁迫的迹象……”尔朱杲点头答道,“但有一点比较奇怪,在长安府衙递上来的文书上面,凶徒的姓名并不是张牧川三个字,所以我刚才瞧见你关在这里,着实惊了一下。”
张牧川当即追问,“凶徒叫什么?”
尔朱杲左右横扫一眼,见四下无人偷听,这才轻声吐出一句,“也姓张,名曰师政,是个不太出名的刺客。”
“张师政……”张牧川苦苦思索良久,也想不起来此人是谁,一低头,看到手中的青铜面具,脑中当即闪过一道亮光,恍然大悟:“看来他也没死,活着走出了五行山……糟糕!他把我送进刑部大牢,必定趁此机会,对高阳公主或者使团下手!这人背后是谁,竟敢在天子脚下行凶?”
尔朱杲陡然瞪大了眼睛,“这里面还牵扯着大唐公主?”
张牧川忽地想到早先春明门下李泰与高阳的对话,自言自语着:“莫不是太子养的刺客?没道理啊,若是太子家里的刺客,该去刺杀魏王才对……或者,一开始将高阳公主送去六诏的就是太子,他担心高阳知道了,向圣人举发,所以派遣刺客一路跟随,伺机行动?这般说来,当初楼船上的那些兵士都是太子私下豢养的?”
尔朱杲眼睛瞪得更大了一些,好似铜铃,这话听着更吓人。私下豢养士兵,目的不言而喻,隐太子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圣人对这种事情非常敏感……他咕咚咽了咽口水,擦着额头的汗珠说道,“哎哎!你自己闷在心里瞎想就行了,别再说出来!我刚才什么都没听到,什么都不知道!”
张牧川扯了扯手上的铁链,抬头看他,问道:“玄明,你现在是何官职?”
“我在信里不是与你说过了吗?你是不是压根就没认真看过我给你写的书信?”尔朱杲嘴巴一撇,满脸不悦地答道,“玄明不才,现在才是区区刑部郎中,掌司法及审覆大理寺与州府刑狱,从五品上而已。”
张牧川对他这般显摆毫不在意,凑了过去,伸手挡在嘴边,压低声音道,“那我要是让你把我放了……这应该不难吧?你放心,我不会畏罪潜逃的,只是想找到陷害我的那个混蛋,将其绳之以法!”
“这……”尔朱杲犹豫了一下,咬牙道,“不难!你又不是张师政,你是张牧川嘛,我就说府衙抓错了人,把你直接放了便是!”
张牧川面色一喜,继续说道,“我还想查查刑部的文卷!”
“你在想什么,刑部的文卷岂是你能随意翻阅的……”
“这么说来,便是你的官阶太低,还无法做主咯?理解理解,我再想办法便是!”
“什么官阶太低!不用你另想办法了,不就是查查文卷吗,明天我就带你去库房转一转!”
“不为难?”
“为难什么!只是刑部库房罢了,又不是要我带你去刑部尚书江夏王的府邸溜达……”
“我确实还想去见见李道宗!”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江夏王岂是你想见就能见到的!”
“我还以为你与上峰关系和谐,可以随意拜访呢,原是误会了……”
“没误会!明晚正好江夏王在府中宴请宾客,你就与我一起去凑个热闹!”
尔朱杲害怕他还有要求,立马打开牢房,解下铁链,一边擦着冷汗,一边将其送了出去,“快走快走!赶紧回去看看使团那边出什么意外没有,休让贼子得逞!”
张牧川觉得好像还有什么事情没聊到,回过头来看他一眼,却又忘记了,只得转身离去。
尔朱杲目送张牧川渐渐消失在街巷尽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脸上瞬时换了副表情,冷酷冰寒,一双眼眸里没有半分感情色彩,他回到刑部公廨,脱了官服,穿了件浅绯色长袍,从后巷走了出去,坐上一辆简朴马车。
马车内有名灰衣小吏,见他跨进车厢,立马躬身递过去一份文牒,“尔朱郎中,我有一个堂弟想来刑部……”
尔朱杲接过文牒,翻开扫了一眼,随手放在旁边,淡淡道,“不着急,等到这边有了新增的位置,我自会帮衬!”
那灰衣小吏道谢一声,悄悄下了马车。
恰在这时,从刑部公廨里跑出来一名牢头,匆匆拦下马车,慌张地禀报着:“郎中!不好了,有案犯从刑部大牢逃走了!”
尔朱杲掀开帘子,瞥了他一下,面不改色地吐出一个字,“谁?”
牢头躬身答道,“杀害辩直法师的刺客……张师政!”
“哦……”尔朱杲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道,“是我放走的。”
牢头愣了愣,不知该不该继续问下去。
尔朱杲似乎洞穿了牢头的心思,面无表情道,“案犯已经收押,居然还能从大牢逃走,说明牢房亟需修缮,你写份提请交到户部,让他们尽快拨款……对了,这看守的人手也不太够,再招两名牢头吧,都官司书令史的堂弟今年科举名次还算不错,该是个难得的人才,可以收进刑部锻炼一番。”
牢头当即抱手应诺,想了一想,低声问道,“那张师政……”
“这么快就把他抓回来,岂不显示不出刑部的辛苦,先缓一缓,过两日再布告全城,缉拿刺客张牧川,赏银一千两……然后等到抓到这张师政的时候,记得把都官司书令史的堂弟叫过来,就说此次多亏了他的帮忙,才能顺利将凶徒缉拿归案。”
“是!属下还以为这张师政是您的朋友呢……”
“刚才关在大牢里的确实是我朋友,但他不是张师政。”
“啊?”
“这事儿非常复杂,你最好不要太过好奇,不论是张师政,还是我那朋友,很快都会回到刑部,所以你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即可。”
“明白!属下先行告退,不耽误郎中……”
“等一下!”尔朱杲忽地出声把他叫住,问道,“前段时间我从洛阳提拔上来的那个旦末,最近是不是有些懈怠啊?”
“倒也不是懈怠,只是有些独断。”牢头俯首答道,“他一个人孤立我们七八个牢头,还仗着郎中的关系,横行霸道……只是念及郎中的情面,大伙也都没吭声。”
“听说他晚上方便都懒得起身,在床上挖了坑,底下摆了个马子……我记得去年尚书江夏王曾说过,刑部官员不得在夜间使用马子,因为马子以前叫虎子,使用马子便是对太祖不敬!”
“可您不也说过这官员们用没用,到底是家人在用,还是自己在用,根本不会有人知道,所以不必遵守吗?那旦末虽说在床榻上装了个马子,不过没人能证明他是自己在用啊!”
尔朱杲瞪了他一眼,哼了两声,“没人能证明他自己在用,也没人能证明不是他自己在用!你把这事儿报给尚书,他自会秉公处理!还有,你禀报尚书的时候,顺带再加上你那个姓李的属下,他今日向我揭举你收取案犯亲眷银钱一事,叽里呱啦说得我心烦……没人喜欢越级上报,若是每个人都这般,那我岂不是要忙死了!你也好借着这个机会,展示一下你的威严,以后便于统管!”
牢头磕头谢过,随后领命退下。
马夫待到牢头走后,侧脸看向尔朱杲,小声说道,“郎君,这谢牢头到处宣扬他是你的左膀右臂,嚣张得很,你切莫被他蒙蔽了。”
尔朱杲轻笑道,“我当然知道这些,所以我让他把旦末的事情禀报给尚书,没人喜欢越级上报,江夏王也不例外,届时尚书自会帮我卸掉这个左膀右臂。”
“那您从洛阳提拔上来的旦末……”
“他帮着张牧川在洛阳拔掉了我辛苦经营的关系,害得我亏了不少银钱,怎能不付出点代价,我把他提拔上来,就是为了方便惩治而已!本来我还打算再给他一个机会,谁知这人太不懂事,马上就到仲秋了,他居然真的送我几大盒月饼……那玩意儿吃多了不消化,整得我这几天老往更衣室跑,你说他该不该死!”
“该死!郎君果然机敏,设计环环相扣,毫无漏洞!”
“甭废话,赶紧送我去文学馆,别让几位学士和魏王等久了……”
第一百零四章
话分两头,那边尔朱杲喜气洋洋地赶去魏王府,献上这段时间利用巡访各地府衙,审查刑狱公务之便,游览群山秀水,整理出来的大唐十道风土人情。
这边张牧川却是恼恼闷闷,在城中找了一圈,不见高阳的踪影,欲前去金城坊那座府宅继续搜查,又恐长安县府衙已经封锁现场,自己眼下毕竟还未抓着元凶,行事不宜太过张扬;欲往焦遂住所而去,给自己添一分助力,又恐为对方带去麻烦,焦遂已是人父,倘若出了事,孤儿寡母该如何苟活;欲投平康坊乐户,借其消息渠道,打探张师政行踪,又恐高阳知道了生出误会,与自己闹别扭;欲寻苏烈收留,又恐耽误对方值守宫门,落得个玩忽职守的罪名……
脑门都快抓破了,到底也是个无依无靠,他叹了口气,苦自忖量道:“算逑!我还是回客舍与缅贡使商量,他还可自由出入,也能帮忙跑腿传话。”
遂匆匆奔向永阳坊客舍,张牧川径直来到缅伯高房前,轻叩房门道:“贡使,我有事与您商议,可否开门一聚!”
房内一片安静,隔了好久,才飘出缅伯高的回应,“我现在有些不方便,你自己的事情,自己想办法处理吧,我一个小部族的使臣,帮不上什么忙的。”
张牧川不肯放弃,继续说道,“并不什么大事,就是请您帮我去几个地方,传几句话罢了……”
缅伯高哼了两声,“你自己为什么不去?莫不是你没长腿?”
张牧川解释说,“我现在不宜抛头露面,只好求你帮忙。”
“不宜抛头露面……好,好,好,我且问你,先前你说办完事会去找你那在刑部任职的朋友,帮我解决祥瑞困局……你去找了没有?”
“找了,我刚从刑部那边回来。”
“那你朋友答应帮忙了吗?”
“呃……我一时忘记了这茬儿,但是……”
“不用但是了,你问都没问,压根就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你是知道的,我这些日子有多忧愁,过得多么提心吊胆……你既给了我希望,就不该再让我失望,能不能做到另说,至少也要积极争取啊!你都没把我的请求当回事儿,我又何必帮你!走吧,从今日起,你不再是使团的特招向导了!”
张牧川听了这话,自知理亏,连忙道歉:“这回是我不对,往后不会再这般!我只是今日遇着了变故,乱七八糟的事情太多,这才忘记了贡使您的事情,待我料理了宵小贼子,必定先把您的困局解了……你不要我做特招向导也无所谓,我是有朋友收留的,只怕你没了我的护卫,活不到进贡的那天!”
他这话一半柔软,一半强硬,道歉里带着几分威胁,缅伯高登时不高兴了,发怒道:“你这草莽惹是生非,走到哪里,哪里就有人命官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今日干了什么,客舍里都传遍了,有人看见你去了金城坊,隔了一会儿,大总持寺辩直法师的尸体便从你所在府苑抬了出来……别人还把你以前在石头大寨、僰道县、失落峡做的恶事都挖了个干净,我才知道这一路你害了不少人,简直罄竹难书!招你这么一个向导,连累了我许多,如今实在不想要你了!我能不能活到进贡那日,都不干你事!快走,快走!迟了些儿,我便叫府衙的人来抓你了!”
张牧川皱了皱眉,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但他推了推门,发现里面上了门闩,见缅伯高这般狠绝,没奈何,只得转身离去,漫无目的走了一段,忽然醒悟:“这缅伯高平常也不是这般无情的人,怕是有人挑拨……即便要走,我也该算清账目,把阿蛮也带上,重新找个住处才是。”
说着,他立刻返身回去,却因为中途遇到武侯四处搜查,不得不迂回躲避,原本该是一刻钟走完的路程,生生花了将近一个时辰。
恰在这一个时辰里,发生了许多事情。
那缅伯高赶走张牧川,唉声叹气一阵,又觉肚饿难耐,于是打开房门,叫来阿蛮,摸出一贯银钱:“小阿蛮,快到晚膳时间了,你去外面买两斤羊肉回来,再打一壶酒……我说话带着六诏口音,容易被人欺骗,一贯钱只得买来五百文的东西,还是你去跑一趟划算些,剩下的钱,你是买糕点也好,还是自己留着也罢,都由你做主。”
阿蛮不知张牧川回来过,喜滋滋收了银钱,撒丫子跑了出去。
缅伯高又回到房中,等待多时,也不见阿蛮回来,估摸着这孩子又是玩性大发,忘记带吃的回来,可怜自己五脏庙咕叽咕叽闹个不停,口干舌燥难熬。
正在愁苦之际,忽听得房门嘎吱一声,唬得缅伯高伸长脖子看向门口处,却原是张牧川去而复返,双手捧着一个杯具道:“贡使,没有我张牧川,你只能饿着肚子哩!这有一杯热茶,你且先暖暖胃,待我出去与你买些酒肉回来!”
缅伯高冷着脸,脑袋一偏:“我不要你的热茶!便是马上渴死饿死,我也不要你的东西!你这人忒不要脸皮,都说了不要你了,却还回来!”
张牧川叹道,“没有我,你怕是没法子完成进贡啊。”
缅伯高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是谁,离了你,这太阳就不东升西落了吗!杀人犯,有多远滚多远,跑来缠我作什么!”
张牧川忽地变了脸,怒目圆睁,喝骂道:“你个无情的边陲田舍翁,竟敢这般羞辱我!”
说完这句,他将手中的杯具朝缅伯高面门一掷,噌地一下拔出腰间崭新横刀,挽了个刀花,往缅伯高身上飞快地划了数十刀。
缅伯高被砸了个两眼昏花,只觉得身上凉飕飕的,垂头一瞧,发现身上的衣袍已经碎裂成片,只留了四四方方两块破布搭在胯下私隐处,当即气得晕倒在地,迷迷糊糊地看着张牧川翻箱倒柜,提了两个青毡包袱,挎刀离开。
过了一会儿,阿蛮一手拎着壶虾蟆陵的阿婆清,一手提着个黑木餐盒,欢欢喜喜地回到客舍,一见缅伯高脸面朝地,倒在房中,登时吓了一跳,慌忙上前,把手中的阿婆清和餐盒一放,扫视屋中满地狼藉,捶胸顿足道:“不用说,这怕是遭贼了!贼匪狠辣,不仅盗了银钱,还把贡使杀了,这真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
他嚎啕大哭,泪珠儿滚滚落下,“这进贡之事只怕要功败垂成了,哎哎……到底相识一场,总不好让贡使横尸于此,我只得在这房中找一找,把那些锦袍玉带都拿去变卖了,换来一口棺木,将贡使埋了,我再去寻阿耶吧!”
这时候,缅伯高呻吟一声,慢慢坐起身来,攥拳骂道:“好个不良人,居然对我下如此黑手!”
阿蛮见他未死,有些不情不愿地把锦袍玉带放回原处,擦了擦眼泪,轻声问道,“是哪个不良人?”
缅伯高并不言语,连连叹息,拿起地上的酒肉,吃喝了一阵,这才开口:“阿蛮,其实你先前在房中睡觉之时,你阿耶张牧川回来过了,我与他划清了界限……谁知你出去打酒买肉,他又回转,死缠烂打,因我坚决不收,他便痛下狠手,砍了我好多刀,衣袍全都被他损毁了,他还抢了银钱符牒,就连仅存那两个装着贡物的青毡包袱也夺走了……”
阿蛮闻言蹙起两条短眉,撅着嘴道,“不应该啊,我阿耶不是这么霸道的人,你在此等着,我去寻他,定会把你的包袱讨要回来!”
缅伯高心里不安,提议他跟着一起前去。
阿蛮摇头拒绝,说缅伯高讲话难听,三言两语间,出了差池,张牧川阿耶又会出手暴打,还是他自己一个人前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较为稳妥。
缅伯高仔细一想,觉得有些道理,点头说道,“你此番前去,能要回包袱最好,不行就算了,切莫与他争执,大不了明日我去府衙,让官老爷帮咱讨回公道。你一个孩子不可在外逗留,以防意外,不要弄成赔了夫人又折兵!”
阿蛮直说放心放心,张牧川阿耶该是没有走远,他不消片刻就会回来,让缅伯高安心等着。
谁知他一转身,却见张牧川站在了门口,当即惊了一下,瞪大眼睛喊了声,“阿耶!”
张牧川眼神温柔地看了阿蛮一眼,转头望向狼狈的缅伯高,愣了一下,“贡使,你这是怎么搞的……”
缅伯高抬头看去,又羞又怒,“你也太欺负人了!把我弄成这般,还问我是怎么搞的!张牧川,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府衙告发!”
张牧川面色一沉,“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叫我把你弄成这般?”
缅伯高气极反笑,绘声绘色地将当时的场景演了一遍,看得张牧川和阿蛮都呆在了原地。
阿蛮反应最快,立马察觉出了这里面不对劲的地方,指着张牧川腰间的障刀,“贡使,你仔细瞧瞧,我阿耶腰间挂的可是障刀,并非横刀……你忘了,他在五行山上与那贼子拼杀,随身携带的横刀已经毁了。”
缅伯高摇头道,“横刀并非什么稀奇珍宝,他大可重新再买一把便是,或者向长安的不良人借用,不能说明刚才向我行凶的人不是他!”
恰巧此时,又有一名张牧川来到厢房门前,模样穿着与前者完全相同,也是剑眉星目,鼻梁挺拔,九尺身高;穿的也是无袖短袍,脚踏一双鹿皮厚底长靴,腰悬一柄百炼障刀。
稍有区别的是,这位张牧川肩上挎着两个青毡包袱,手里握着崭新横刀,他一进来就将包袱与横刀扔在地上,指着另一个张牧川的鼻子,说道,“贡使,我算是知道你为何刚才那般对我了,原是这个西贝货挑拨离间!不过,有我在,没意外,你瞧……我已经把他从你这儿抢走的东西,又给偷偷取了回来,他将这些物件全都藏在了客舍后面的大总持寺内,想跟咱来个栽赃嫁祸,欲要拉你下水,其心可诛啊!”
两个张牧川站在一处,直把缅伯高与阿蛮看懵了,真真假假难以分清。
先进来的那一位站在左侧,冷哼两声,说道,“假的就是假的,莫以为贴了张面皮,你便能以假乱真,只消撕了你的伪装,立时真相大白!”
后来的那位站在右边,双手叉在腰间,嗤笑着:“我也是这么想的。”
说完这句,他对阿蛮勾了勾手指,俯身低头,“小阿蛮,你来验一验,阿耶这张面皮到底是真是假!”
阿蛮怔了怔,随即凑了过去,伸手捏了捏站在右侧的张牧川脸颊,呆呆地说了句,“这是真的!”
站在左侧的张牧川不服气,脑袋一歪,对缅伯高招了招手,“贡使,你也来摸一摸,看看我这张脸面是不是假的?”
缅伯高木然地应了一声,慢慢地靠近过去,抬起右手,用两根手指掐了掐左边张牧川的面皮,摇头答道,“不是假的……”
右侧的张牧川闻言勃然大怒,将阿蛮往旁边一推,噌地拔出障刀,眯着眼睛骂道:“你个狗驴卵蛋,敢仿造我的面目,为非作歹,害死无辜,还打伤贡使,抢走贡物,该当一刀砍死!”
左侧的张牧川听了,只是冷笑,也抽出障刀,往前一迎。
叮!两把障刀拼在一处,溅出点点火星。
一击之后,二人发狠死斗,招式套路居然完全相同,使的都是四两拨千斤的杀人技,没有半点花哨。
阿蛮和缅伯高只觉得眼花缭乱,更分不清谁是先进来的那位,谁是带着青毡包袱与横刀归来的那人,饶是阿蛮目光紧随,也难以辨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