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缓缓睁开双目,捋了捋胡须,笑着说道,“是老夫要谢谢你才对……真难得啊,我很久没有这么专注地救治一个人了,你是我见过最能作死的病患,你不仅受过重伤,还中了剧毒,一般人这种时候都是病怏怏的躺着,至少也不会再与人打斗……欸!你不仅打了,还很激烈!这也罢了,居然还学人跳悬崖玩,骨头少说摔断了七八根,最后不知怎的还把自己折腾得染上了风寒,了不起啊!”
张牧川一怔,表情苦涩道,“您就别挖苦晚辈了,晚辈也是被逼无奈,此番受您大恩,无以为报,愿为您当牛做马……”
“牛马就算了,你抢了牛马的活儿,让人家干什么啊!”孙思邈摆摆手,平静地说道,“而且,此番你能侥幸活着,并非全是我的功劳,你应该谢谢那个小娘子……以及那头白驴!”
张牧川听了这话,皱眉道,“那个小娘子……您说的是孙小娘?她不是您的孙女吗,反正都是一家人,不用分的那么清楚。”
“什么孙女?”孙思邈偏了偏脑袋,一脸严肃地说道,“哎哎,你可别给我瞎传八卦啊!我只有俩孙子,没什么孙女!现在外面关于我的桃色八卦已经很多了,你这要是再加一个孙女,百姓还以为我有多么风流呢!”
张牧川登时愣住了,“那孙小娘……”
“她可不姓孙,人家复姓公孙!”孙思邈瞪了他一眼,神色古怪道,“那小娘子为你付出良多,你怎地连人家叫什么都没搞清楚,也太马虎了!”
张牧川环视整个山洞,都没瞧见孙小娘的身影,“她在哪里?”
孙思邈叹了口气,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当时你的情况非常危急,我本来不想插手的,万一你死在我手上,会很难看的……但因为那天我毁了张果的药田,差点就被他打死。幸好那白驴及时出现,张果失而复得,非常高兴,不再计较,所以我算是欠你一个人情,只好答应那公孙小娘子尝试一番。不过你病情严重,需得一味奇药为引,这奇药非常罕见,只听说魏王府里珍藏了些许,所以那公孙小娘子就去了长安……一个月前,张果把那味药引送了过来,说是公孙小娘子托人捎来的。”
他说道这里,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件,递给张牧川,“对了,同时送来的还有这封信,应该是给你的。呐呐,别摆出这副表情,我没偷看啊!”
张牧川接过信件,打开一瞧,上面只有一行潦草的墨字:
“张牧川,你要记着……我是一个刺客!”
贞观十三年八月七日,寅正。
晓色刚刚映在山头,长安城外的灞桥上便迎来了一支灰头土脸的队伍。
这队伍并不雄壮,只有寥寥数人,外加一头白驴,他们正是失踪数月的使团队伍。
原本张牧川回归之后,有人提议干脆别去长安了,就在中条山下过着闲散日子,但张牧川想去魏王府打听一下孙小娘的下落,以及搞清楚当年案子的真相,所以否决了这一提议。
缅伯高也不赞同,他是使团头领,必须代表缅氏前去长安,哪怕明知没了祥瑞,去了只有一死,他也必须到长安进贡,否则必会牵累六诏的父母妻儿。他已经写好了放妻书,届时圣人真要怪罪,他便可呈上放妻书,一人闯祸一人担。
焦遂肯定是要回长安的,他的儿子已经出生,有了牵绊,不可能在这中条山下长住,能等到现在,已是极限。
高阳自然是不想去长安的,这建议本就是她撺掇阿蛮提出的,但少数服从多数,另外她也想回去查一查孙小娘的事情,弄明白到底是谁在布局,让公孙小娘冒充药王的孙女接近她又有何阴谋。
于是,他们在休整筹备了两日以后,再度踏上了前往长安的旅程。
他们翻过高山,越过河流,穿过密林,不畏艰险,途径青泥驿、蓝田驿,最终抵达灞桥。
为首的正是缅氏贡使缅伯高,紧随其后的是焦遂,但骑在驴上的并非张牧川,而是他们在山里从虎口下救出的倒霉鬼马周。
因为马周的右腿被那头吊睛白额大虫抓破了,皮肉少了一大块,难以行走,故而张牧川便将白驴让给了他。
张牧川自己则在前面负责牵驴,毕竟这白驴认生,没他在前面牵着绳子,根本就不迈腿。
高阳和阿蛮无精打采地跟在驴屁股后面,眼神幽怨地看着驴背上的马周,要不是突然冒出这么一个累赘,此刻舒服坐在驴背上的就该是他俩。
马周浑然没有察觉到二人的犀利目光,笑呵呵地摸了摸驴脖子,“真是一头上好的坐骑啊!行得四平八稳,速度还不慢,耐力好,吃得少,可谓居家旅行必备之良骑!牧川,这头小毛驴是在何处采买的,能否也帮我代购一头?”
“帮不了,这白驴只有一头,而且它不是我的,虽然我当初为了救下它,也花了些银钱,但那只能算作租金,人家的原主子并不打算售卖。”张牧川斜眼瞟了马周一眼,淡淡地解释道,“要不是它的老主人张果前些日子失而复得太开心,三口吃了一只猪,最后把自己噎死了,这白驴也不可能再跟我下山,待到此间事了,它还是要回到中条山的……”
“张果?”马周瞪大眼睛道,“修成金骨炼归真,洞锁遗迹不计春……自是神仙多变异,肯教踪迹掩红尘?你说的可是这位老神仙?”
张牧川点点头。
马周又问,“这世上真有仙人?”
高阳像看大傻子般瞥了他一下,嗤笑道,“他如果真是仙人,怎会被噎死?”
马周喔喔两声,“那为何坊间都说通玄先生倒骑白驴,日行万里,自尧帝之时出生,至今已活三千余岁……”
张牧川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本答应了他,不与外人说起这事儿,但你们也不算外人……只不过,切记别往外传!这张果其实只是个隐世的凡人道士,因为他们这一脉祖祖辈辈都叫张果,再加上长相近似,所以很多人都以为张果是长生不老的仙人。”
焦遂听完之后笑了起来,“妙极!我之前还是太保守了,只想着让自己的儿子也叫焦遂,该当效仿通玄先生,把这个名字一直传下去才是!”
张牧川表情一僵,不过转念一想,眼下喜妹已经跟王二狗成亲了,自己这辈子怕是很难有子嗣,随即释然,“那你还得努努力,想让你儿子一生衣食无忧,至少需要三万个朋友……你之前说的找个富贵朋友一直薅是不妥的,就如这灞桥柳一般,每天都被薅一下,早晚会光秃秃的。”
听他这么说,众人才反应过来,此刻竟已身在灞桥之上了,长安近在咫尺。
马周抬头看向远处的春明门,感叹道,“我马……吉终于又回来了!过了灞桥,便是长安!诗经小雅里说,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柳又与留音韵相近,所以那些送友人离开长安的墨客,都喜欢折一节柳枝赠别,久而久之,即便灞桥两岸栽种了上千棵柳树,也不够薅。”
张牧川补充道,“又因为很多人一旦离开,此生再难相见,所以这灞桥又叫情尽桥、断肠桥,墨客骚人在此折柳也算是在发泄,这柳枝就像一条条离别恨,折断柳枝,就是断了离别恨,希望后会有期。”
高阳听到情尽二字,望了望灞桥尽头的那一座雄城,眼神瞬时黯然,她走到张牧川身旁,扯了扯对方的衣袖,“我有话想对你说。”
其他几人闻言都很识趣地拉开距离,给他俩留出说话的空间。
张牧川面色尴尬地咳了一声,问道,“你是想问进了长安之后的安排?原本我是想直接送你进宫的,但你若是想要在外面多玩几天,也不是不可以……”
高阳咬了咬嘴唇,“你知道我不是想问这个!”
说着,她忽地抬起头,往前又踏出了一步。
张牧川却是在这时退后了半步,躬身俯首,抱手行臣子礼。
高阳一怔,呆呆地看了他许久,惨然笑道,“我明白了……张牧川,你真是一个胆小鬼!不过,我是不会放弃的,你不愿争取,我自己去想办法!”
张牧川轻声叹道,“殿下,我此番来到长安,就没打算活着离开,你何苦执着?我以为这一路上的开心快活已是足够,不必非要有个结果。你若是真的不喜欢房遗爱,我可以为你杀了他……但你我是不可能的,朱门对朱门,很多东西是你我无法改变的。”
高阳红着眼道,“我不管!我只知道如果没了你,我就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我会疯掉的!你家是竹门不要紧,我会让你成为朱门大户!如果你住不惯豪奢府宅,我也可以搬进竹门!”
“怎么搬?”张牧川直视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是圣人的女儿,天生的贵胄,他是不会同意的!清河公主也闹过,结果呢……汝命如此!”
高阳身子微微轻颤,垂下脑袋,不知道是在偷偷掉眼泪,还是在思索什么破局对策。
张牧川见状,伸手摸摸她的脑袋,语气温柔地说了句,“好了,别耍公主脾气了,缅伯高他们还在前面等着呢,不要让人家看笑话。”
说完这句,他上前半步,轻轻拥了拥高阳,而后果决转身离去,快步追上缅伯高等人,嘻嘻哈哈地朝着城楼已经挂上霓纱的春明门行去。
隔了一会儿,高阳也跑了过来,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容,仿佛已经放下了,又好像是想到了对策,她指着正在装点城门的胥吏说道,“快到仲秋节了!难怪这些官吏一大早就在布置,今年比往年更加隆盛,署吏也会更加忙碌,听说要把长安城的大大小小街巷都铺上花卉,遍插彩旗,绾上绢花……还会在东西二市表演马戏,东边的是太子筹办,西边的是魏王监督,十分精彩!”
就在缅伯高想说什么的时候,忽地从路边草丛里爬出一个老者,他手里捧着半个沾满泥土的面饼,拖着两只断腿,用屁股一点一点挪动着。
几条野狗藏在他身后十步之外的杂草之中,绿油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那半个面饼。
马周立即跳下驴背,挡在断腿老者与野狗之间,捡起石头威吓之。
野狗并不退却,反是被激起了怒火,露出挂着些许碎肉的森森獠牙,慢慢地踩着一堆白骨缓缓靠近。
张牧川看到那些白骨,这才想起此处紧邻乱葬岗,不由地皱了皱眉,他噌地一下拔出障刀,踏步前行,一刀切了头前那只野狗的耳朵,一脚踹飞另外一条野狗,目光冰冷地扫向其他野狗。
对峙了片刻之后,那些野狗知道遇到了不好惹的杀星,迅速退去。
张牧川转过身子,斜眼看向老者,冷冷说道,“你这副模样,还想跟野狗抢祭品吃?”
老者苦着脸,唉声叹气:“小老儿也是没法子啊……但凡能在别的地方找到吃食,我都不会来这乱葬岗。”
马周从身上摸出几个铜钱,交给老者,想了一想,觉得几个铜板也非长久之计,于是问道:“老翁,你家可还有什么人?你腿脚不便,我可以用这驴子送你过去。”
老者摇了摇头,“我们家七兄弟,贞观四年老大丢在了河西,贞观六年老二丢在了兰州,老三死在了打僚人的战事里,老四去年埋在了松州……老六今年五月去岭南做买卖,得罪了刚刚调任广州都督的党仁弘,不仅被强夺了货物,还害死了自己。老七最惨,他六月去滕州找朋友,凑巧那李元婴受封滕王,大肆征调男丁修建楼阁,他被朋友出卖拉去凑数,谁知中途横梁倒塌……”
他一边说着,一边擦着眼泪,几度哽咽得无法继续。
马周叹息连连,“其他的……我或许管不了,但党仁弘害死你家老六的事情,我必会为你讨个公道!来,来,我扶您上驴,咱先进城,等到仲秋之时,我带您邀车驾!”
老者摆摆手说不必了,他可熬不住邀车驾之后的那几下板子,肯定会如封德彝那般吓得原地逝世。
马周还是坚持,“您不必担心那几下棍棒,大不了我帮您挨着……走吧,您总不能整天在这吃祭品,还是进城搏一搏吧!”
老者略作思忖,点头应下,“行吧,那我就听先生您的,莽撞一回!只是,我这双腿不便,恐怕骑不了这毛驴,须得有人背着……”
马周当即扎起了马步,说老翁你快上来吧,我这就背您进城。
一旁的缅伯高和焦遂却是不同意,指着马周的伤腿,劝阻对方不要逞强,还是让他俩背负老者最为合适。
可这老者却是不同意缅伯高和焦遂背负自己,说他俩一个是外族,一个浑身酒味,肯定不稳当。
张牧川两眼微眯,觉得这老者有问题,冷笑着来到对方身前,蹲了下去,“老翁,还是我来吧……总不好让女子或者娃娃驮你!”
这一次老者没有拒绝,他笑眯眯地趴了上去,说道,“那就有劳侠士了!”
张牧川立马感到不对劲,这老者看着瘦弱,背在身上却好似一堆精铁,差点让他在起身时险些踉跄着摔倒,实在古怪得很。
第九十九章
高阳等人不知内情,见他行走艰难,没走几步就满头大汗,只以为他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嘻嘻哈哈地开起了玩笑。
缅伯高更是打趣道,“牧川兄弟,你行不行啊,这才走出数十步而已,小腿竟都开始打颤了,我之前劝你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放纵,你偏不听,每天晚上都要跟阳子出去看星星,这一看就是一整夜,纵然身体没毛病,像你俩这么折腾也得虚啊!”
张牧川白了他一眼,低头瞧见地上影子有些异样,遂对其他几人说道,“你们先进城吧,找个地方安顿下来,把酒菜备好,不必与我一起在路上浪费时间。”
焦遂归心似箭,自然点头赞同,缅伯高一路奔行,疲乏不堪,早就想租个沐桶,舒服地泡一泡了,也不会有什么意见。阿蛮是小孩子心性,以前只听说过长安城,从未亲眼见识过,此刻临近长安,心痒难耐,巴不得肋生双翅,尽快进城游玩。
马周腿上有伤,拖得越久,越是不利,也想快些入城找医师瞧瞧,以免落下残疾。
高阳倒是愿意留下,陪张牧川慢吞吞走着,但她转念一想,早些进城去把那件事办妥,给张牧川一个惊喜也是不错的,于是也没刻意放缓脚步,匆匆往春明门行去。
张牧川见其他人都已经走远了,长舒一口气,眼帘低垂道,“老翁,你还挺重啊!”
老者呵呵笑道,“不是小老儿太重,是你这小子体魄不行,缺乏锤炼啊!”
张牧川又道,“咱聊了这么多,还未请教老翁姓名……”
“我姓王,家中排行第五,你可以叫我王老五。”
“你跟王文诺是什么关系?”
“我都没听过这人,能有什么关系……硬要说有关系,那就是都姓王。”
“那东皋子王绩是你什么人?”
“我倒是想成为东皋子的什么人,但真的高攀不上啊!哎哎,你别猜了,我干脆跟你挑明了吧……今年四月,僰道县,你是否与杜依艺喝过酒?”
张牧川搜肠刮肚地想了一会儿,恍然道:“阿杜的从女兄杜柔政嫁给大相公王珪,今年年初这王相公因病逝世,树倒猢狲散……你莫非是这王相公的亲戚?”
王老五一点头,毫不遮掩地说道,“没错,我与王相公确是远房表亲,之前靠着他的关系在这长安扎根,他病逝以后,受到打压也是应该的,小老儿对此并无怨言。其实,你我之间的联系,比我和王相公的血脉关系还要近一些。”
张牧川抬了抬眉毛,余光始终钉在王老五的影子上,“哦?此话怎讲?”
王老五一捋髯,将手中的半个面饼随手一扔,笑了出来,“益州不良帅是我一手提拔的,算是我的心腹。当初他选你作为这一趟的护卫,还问过我的意见呢。但我和他都没想到,原本我们只是想让你当个护卫,你小子这一趟走下来却快成驸马了!”
张牧脚步一顿,惊奇道,“您是长安不良帅王武?”
也难怪他这般吃惊,须知长安不良帅在天子脚下办差,与益州不良帅这等地方小杂鱼不同,长安不良帅是真正能接触到圣人的没品阶小吏,除了缉拿贼匪,维护长安城治安以外,还是圣人的耳目,相当于汉之大谁何。
而且,长安的不良帅有选举开革地方不良帅的权力,可以绕过当地府衙县尉,直接命令地方不良帅和不良人秘密行动。
张牧川很早就听过王武的大名,据说此人以前曾追随过太上皇,后来又与隐太子往来甚密,贞观初还帮圣人暗中查过几起大案,其中就有张蕴古那桩案子。
坊间都说这人长相凶恶,虎背熊腰,力能扛鼎,手段狠辣,凡是落到此人手中的,不死也得脱层皮,单单是呼唤其名,便能治小儿夜啼。
张牧川当然不会相信坊间传闻,但也没想过有如此威名的长安不良帅,竟会是眼前的这个残废老翁。
王老五像是洞穿了张牧川的心思,叹了口气,“如今的我已不是不良帅了,就在你们那艘楼船遇险的当天,我便被人废了双腿,扔出了长安城。”
张牧川一怔,皱眉道,“是因为我们出了意外?”
王老五先是点点头,随后又摇摇头,“是,也不是……与你有些关系,与那白面书生有些关系,但与公主殿下没关系,更与使团无关。”
他说得含糊,但张牧川却是猜到了一点,刻意压低声音问了句,“与玄武门有关?”
王老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开口,“我知道你来长安有何目的,也猜到了你打算怎么做,但我要劝你一句,现在离开还来得及,这条路并不好走,知难而退才是明智之举。”
张牧川在地上踩出一串深深的脚印,望着前方被胥吏们装点得宛如天宫的城门,苦笑道,“我已经走了很远的路了,现在离开很不甘心啊……我就想要一个真相,这很难吗?”
王老五直言不讳,“很难!非常难!比蜀道还要难!你能走到这里,是因为有人愿意让你进来转一转,但你要想翻旧账,想要把已经遮盖了很多年的烂疮揭开,摆在日光之下……那等待你的,唯死而已!”
张牧川眼神坚毅道,“若是只能浑浑噩噩地活,我情愿去死!”
“幼稚!我以为你经历这么多磨难,该是明事理了,没想到你还跟以前一个德行,与更衣室的石头无异,又臭又硬!张牧川,这天下的老百姓哪一个不是浑浑噩噩地活着,哪一个不是稀里糊涂地过日子?他们真的明白圣人颁布的每一条法令真意吗?我举个例子,贞观元年二月圣人颁布了鼓励百姓婚嫁的法令,民男二十、女十五以上无夫家者,州县以礼聘娶,贫不能自行者,乡里富人及亲戚资送之……”
王老五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不紧不慢地说着,“法令施行之初,百姓懵懂,尽皆拍手称赞,以为这个皇帝不一样,等到他们成亲了,有了子嗣,又被告知自己或者自己的夫君必须服从征调,以此偿还他们成亲时欠下的债务。因为有了孩子,也就有了弱点,他们只能顺从,不敢生出半点别的心思。直到此时,许多百姓才幡然醒悟,原来这个皇帝并没有什么不同。”
张牧川喟然叹道,“圣人心中想的是宏图大业,为的是贞观盛世,难免无法顾及微末,很多时候只能选择苦一苦百姓了。”
王老五摇了摇头,“我说这些并非诟病圣人,换作其他人坐到龙椅上,未必有他做得好,我只是想告诉你一个道理,浑浑噩噩是常有之事,有时候糊涂是福,人生太短,眼一睁一闭,一辈子就过去了,该放下的就放下吧。你看看我,就是活得太明白,所以下场凄凉。”
张牧川也摇了摇头,“我得先知道这手里的是什么,然后才能知道自己到底放不放得下。既然您活得这么明白,不如给我透露点实情,也省得我再四处打听了……”
“你这小子真是滑头,还想在我身上占便宜,先活下来再说吧!”
话音一落,这王老五突地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刃,笔直地插向张牧川的脖子。
张牧川先前便在防备,此时见王老五终于亮出白刃,反倒松了一口气,迅速矮下身子,一边躲开短刃,一边抛下王老五,右脚向后一抬,踹向王老五的胸腹,低声喝道,“老阿婆钻衾窝!”
铛!一声低沉的撞击轻响传出。
王老五依旧坐卧在原处,纹丝不动。
张牧川却是抱着脚跳了起来,嘶嘶地倒吸着凉气:“你身上穿的是什么玩意,这么硬!还扎脚!”
王老五一把扯开身上的破布衣衫,露出一副满是藤刺的朱红色铠甲,笑着说道,“此乃白仙彚甲,俗称软猬甲,不仅刀枪难伤,而且水火难侵,如果在这尖刺上面涂点什么蛇毒蝎子毒,还能让冒犯者自食恶果。”
张牧川气得鼻子都歪了,咬牙道,“我说你怎么会这般沉,原来是加了这么一件铁衣,少说也有三四十斤吧!”
王老五伸出一只手掌,眨了眨眼睛,“五十五斤五两五钱,算不得太沉,但也不是很轻……你小子反应倒是挺快,莫不是早就在防备我偷袭了?”
“我又不是蠢驴,怎会傻乎乎地只顾着埋头前行!”张牧川冷哼两声,紧握着障刀,目光冰寒地盯着王老五说道,“但我想不明白,您为何要杀我?”
王老五慢腾腾地解下身上那件白仙彚甲,扔到张牧川脚下,“我欠别人一个人情,所以必须来试着杀你一次……只是我太老了,手脚不利索,实在杀不了你,也劝不动你,这差事是办不成了!你小子挺对我的脾气,益州的不良帅又写信求我照顾你一二,这软猬甲便送给你当个见面礼,反正你很快就要把自己玩死了,届时我再拿回来!”
张牧川愣了愣,深深地看了王老五一眼,恭敬地行了一礼,没有多说什么,穿上软猬甲,转身离开。
在这风云诡谲的长安城,有如此宝甲,关键时刻确实能保下性命。
他没有继续背负王老五,是因为不需要了,在王老五脱下这软猬甲之时,他瞧见了对方身上的伤势,知道对方在来刺杀自己之前,已经与人恶斗了几场,生机早断。
这老翁是来送礼的。
张牧川想到此处,眼眶不禁微微发热,但他此刻没时间感动,因为先一步进城的高阳等人忽然停在了春明门下,宛若几只呆头鹅般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先前承天门上晓鼓响,长安六街擂鼓三千,各城门宫门及坊市门,徐徐而开。
高阳等人是第一批踏进春明门的,他们依照左入右出的规矩,贴着春明门左侧跨入长安,本以为街道冷清,不曾想一抬头,眼前居然站满了坊市百姓。
街鼓响了两下。
马周望着前方街道岔口处高悬的红黄绿三色布条,面露喜色,激动地嘀咕了一句,“圣人英明!居然已经开始施行我的奏疏了……这一趟的辛苦没白吃!”
他侧了侧身子,兴奋地向其他人介绍起来:“此乃咚咚鼓,是用作示警的,夜间击鼓,说明有匪盗行窃,白日击鼓,依据响声次数,通告百姓突发情况,鼓响两声,表明有外族使臣入京……”
缅伯高一捋胡须,傲然道,“这般说来,刚才那两声鼓响该是欢迎我的?哎哎!早知道进城时我就跟那城门书令史说一声,别搞这么大的阵仗,扰民!你们别灰心啊,虽然现在没资格让这咚咚鼓响起来,但只要努力奋斗,将来也能像我这般风光!”
他这话刚说完,咚咚鼓又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
紧三下,慢两下,总共响了五声。
众人扭头看向马周。
马周哈哈一笑,挺起胸膛道,“擂鼓五下,表示有正五品的相公办完差事回京了。”
缅伯高左看看,右瞧瞧,瘪了瘪嘴,“这也没什么大相公啊?”
马周摸了摸鼻子,心虚地解释道,“或许那大相公走的不是春明门,而是旁边的通化门或者延兴门……”
“是这样?”缅伯高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正要再说些什么,却又听见咚咚鼓响了起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这次是紧三下,慢三下,不紧不慢又三下。
焦遂眼珠子一转,当即笑了出来,“这个我知道!鼓声响九下,是不是表示有九品官员上街?”
马周摇了摇头,“九品小官出行是不用击鼓示警的,长安官员太多,如果连九品小官上街都要击鼓,那才是真的扰民……响鼓九下,表示有皇子公主上街,闲杂退避。”
缅伯高轻轻哦了一声,扫视四周,眨着眼睛问道,“那皇子公主也是在旁边的通化门、延兴门?早知如此,咱就该走那两道城门嘛,也凑个热闹!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活的皇子公主呢!”
高阳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说皇子公主也是人,也只有一个脑袋,有什么好看的,还是赶紧找间客舍歇息吧。
这时候,马周瞧见有两名武侯走了过来,担心自己身份暴露,遂编了个借口,匆匆与高阳等人道别,转身拐进了左侧的道政坊,七拐八绕来到一间?店,与寡妇店主王媪说笑了几句,这才入宫交差。
在他走后,那两名武侯径直走到高阳面前,扑通跪了下去,抱手行礼。
高阳还没什么动作,旁边的缅伯高却是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满脸堆笑道,“哎哎!怎么一上来就行如此大礼……我之前就听说大唐乃礼仪之邦,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快快请起,别伤了膝盖!”
两位武侯愣了愣,茫然地看着缅伯高,心道这外族莫不是个棒槌,怎么敢在尊贵的公主殿下面前这般作态。
高阳咳了两声,悄悄地挥挥手,让两位武侯赶紧离开。
两位武侯当即领命,起身退下。
这下缅伯高更加得意了,他对高阳、焦遂、阿蛮三人飞了飞眉毛,捋着胡须道,“哎哎!每个人的命不同,你们输在了娘胎上,羡慕也是没用,只有拼搏,才能靠着后天的努力,勉强弥补一丢丢差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