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世民沉思片刻,先是点点头,而后又摇摇头,低声说道,“再看看……这一回,朕亲自去看看!小马,这事儿你来安排吧!”
马周躬身领命,给圣人李世民写了个地址,说在刑部公廨多有不便,还是换个轻松的氛围,而后便兴奋地跑了出去,吭哧吭哧地追向刚离开刑部公廨没多久的张牧川和高阳。
不怪他这般开心,圣人明显动了心思,若他能把张牧川从不良人运作成大相公,这可是大功一件。
张牧川与那些只会死读书的榆木脑袋不同,这小子是个实干人才,懂得将算术应用于各类生活场景,能帮他解决许多疑难问题。
想到这里,马周浑身一热,又提了几分气力,拼命奔行,竟在大街上扬起一条烟尘长龙,不消片刻便追上了张牧川和高阳。
张牧川正与高阳讨论着杨府冤案,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追了上来,他刚才离开刑部,仔细盘算了一下,想起苏烈给他的那张纸条,低声说道,“殿下,你知道太史令傅奕住在何处吗?”
高阳摇摇头,“我对朝中大臣不感兴趣,最多也就是知道个名字而已……”
这时候,马周气喘吁吁地来到二人身前,嘿嘿笑着,“太史令傅奕啊,我熟!这老家伙今年生了大病,原先的处所太过湿热,不利于养病,所以搬去城郊了!”
张牧川闻言大喜,当即便让马周带自己前去城郊。
马周却是把手一摆,“这事儿不着急,反正老家伙一时半会也死不了,你先跟去道政坊,有人想要看看你!”
张牧川只好答应下来,一边走着,一边问道,“马吉兄弟,什么人想见我啊?”
马周咧嘴笑了笑,昂首道,“牧川兄弟,其实我不叫马吉……这没有框条束缚的吉,拆解出来是个周字,我乃中书舍人马周!此刻想见你的人,正是我的东家!”
张牧川闻言一愣,讷讷道,“你的东家?”
马周一指旁侧同样满脸木然的高阳,笑着说道,“就是她的阿耶,大唐天子!”
高阳听了这话,立刻转身跑开,只说自己肚子不舒服,先回客舍了,让张牧川办完事情就回去,她有惊喜相赠。
张牧川摇头笑了笑,随后便跟着马周快步走向道政坊,拐进某间?店之中。
这?店正是寡妇王媪的店铺,显然马周在选择地点上面,也是添了点私心。
他们进去的时候,李世民等在?店后面院子的井亭下。老将军尉迟恭守在亭子外面,啃着一个麻团,吃得满嘴是油。
马周三步并作两步来到李世民面前,躬身拜道,“陛下,我把张牧川带过来了!”
李世民轻轻嗯了一句,挥手让马周和尉迟恭先去前堂吃喝,转头对张牧川和颜悦色道:“你就是不良人张牧川?这一趟护送小十七辛苦了,坐下说话吧,这里不是朝堂,不必拘束!”
张牧川还是恭敬地跪下行了一礼,之后才斜斜偏坐,摆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李世民捏起一个麻团,轻轻咬了一口,呵呵笑着,“这小马也不是呆子,知道为自己心爱之人挣些光彩……你不要责怪小马欺瞒,是我让他去洛阳看你的。实际上,朕是想让你看看他,让更多寒门子弟瞧一瞧,即便家境贫寒、出身低微的马周,朕也能委以重任!你此次护卫有功,朕一定会嘉奖的!”
这话原是不需要明说的,但圣人当面讲了出来,显然是不想与张牧川兜圈子了。
张牧川知道,圣人不是真的在表达不拘一格使用人才,而是在问他有何能力,可以让高阳跟着他不受贫寒之苦,别觉得自己辛苦了一遭,就能肆意妄为,先要拎清自己的轻重,然后再论功劳。
他低头答道,“臣不过是做了应该做的事情,护卫之功该是鄂国公的,他在失落峡奋勇杀敌,荡平贼寇,力挽狂澜,当居首功……各州府衙署积极配合,缅氏使团众人砥砺不懈,方才护卫公主殿下平安回京。”
李世民冷哼一声:“力挽狂澜?这黑炭头一打起架来,就忘乎所以,险些落入别人的圈套,你不必谦虚,这一路发生了什么,我都清楚,哪些人出了几分力,哪些人在背后搞小动作,我也都知晓!从这一路的表现来看,鄂国公已经不适合再上战场了,以免英名沦丧,他是朕的门神,也是大唐的门神,神是不能败的!”
张牧川缩了缩脖子,不敢接话。
李世民继续说道,“高阳公主这一趟并非玩闹,朕欲征伐高昌,攘外必先安内,只有把内部那些隐藏起来的危险解决掉,才能全心全意地攻伐外敌……这点你应该能猜得到吧?”
果然!高阳公主离家出走,跑到六诏蛮荒这事儿不简单!
只是,圣人这话说得很含糊,到底是顺水推舟的将计就计,还是周瑜打黄盖的苦肉计,并不明朗。
张牧川也不想知道这些,直觉告诉他,这事儿不能深究,会给自己带来砍头的灾祸。
李世民见他半晌不作回应,皱了皱眉,“先前敬德向我推举,说你可以担当此次征伐高昌的先锋,马周则举荐你进六部历练……我倒觉得他们都小看你了,似你这般沉稳的性子,至少也该是个将军,不如我封你做龙骧大将军吧!”
一听到龙骧大将军几个字,吓得张牧川立马又跪了下去,连连磕头:“臣无才无德,怎敢觊觎这等高位,臣、臣就是十个脑袋,也不敢有如此妄想啊!”
李世民轻笑道,“那你想要什么?该不会是想做驸马吧?”
张牧川心里咯噔一下,圣人用的是该不会三个字,而不是问他要不要做驸马,说明他与高阳这事儿完全没戏,至少在圣人这里是无法通过的。
他深吸一口气,挺直腰背说道,“臣不想要什么高官厚禄,只想求一个真相。”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有些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既然你这么执着,又无欲无求,那便这样吧……朕且先给你个侍御史,让你爽利地查个够,朕也想知道,你能查出些什么来,只一桩灭门案件,还能扯出谋反不成!”
说罢,圣人扔下一块金令,然后挥了挥手,命张牧川退下,把马周重新叫了过来,“都听见了?”
马周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陛下,您扔出侍御史这种得罪人的官职,是打算永不起用张牧川了?”
“没办法啊,这小子是有才干,也懂隐忍,但他是桀骜之臣,无法起用!”
“为何?魏征也是桀骜之臣,脾气也很倔!”
“这不一样,魏征并非桀骜之臣,而是诤臣,再加上朕需要魏征来安抚隐太子旧臣,所以朕可以接受魏征的犯颜直谏,可以容忍他的倔驴脾气,但张牧川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他只是多了几分年轻人的傲气罢了。”
“便是这几分年轻人的傲气……他太年轻了,可朕已经老了!马周,朕今年已经四十有二,年岁虽比尉迟恭、房玄龄等人小一些,但内里却是比他们还要老朽,他们都有精力看仕女图解、与美婢眉来眼去,可朕……你知道朕为何今年早早就搬去了九成宫吗?朕的身体已经不行了,以前征战留下的暗伤,这些年折磨得朕痛不欲生!朕没有多余的精气神再慢慢打磨一个桀骜之臣,你明不明白?朕太老了,没多少时间看着这大唐江山了!”
马周怔怔地看着泪水滚滚的李世民,第一次发现眼前这位君王确实憔悴苍老了许多,轻轻叹息一声,偷偷对远处端着一盘麻团的寡妇王媪使了个眼色,后者立刻转身出去,从腰间摸出一个纸团,悄悄塞进一名运送粮食的黑衣仆从手里。
这黑衣仆从运送着满车的粮食来到平康坊内,瞥了一眼刚刚从院门内走出来的梅花妆容乐户,双眼微微一眯,却也没与对方打招呼,径直走了进去,将纸条递给沙盘前的房玄龄,轻声吐出一句:“主子,寡妇说圣人只咬了一口麻团。”
房玄龄捋开纸团,扫了眼上面的墨字,随手将纸条扔进火炉之中,盯着沙盘上的鹅毛说道,“陛下老了,牙口不好,不喜欢吃太硬的东西,还是想吃铁釜炖大鹅啊……”
当张牧川回到客舍的时候,已近黄昏。
他离开?店之前,从寡妇王媪手里接过马周事先写下的纸条,按照上面的地址,去了一趟郊外某座宅院。
太史令傅奕卧病在床,无法自主进食,全靠着儿子每日给他灌点稀粥续命,整个人瘦得像一捆枯柴,皱皮包着骨头,没有半点血肉,所幸这老翁因为常年与数字打交道,头脑还很清醒。
得知张牧川也精通算学,傅奕开心得跟个孩子一样,双手颤抖地抓起枕头边上的几根算筹,说是送给张牧川的升官贺礼。
张牧川很是感激,不想耽误老太史养病,直接说明了来意。
老太史闭目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让张牧川答应自己一个请求,否则半个字都不会吐露。
张牧川没有犹豫,当即应下。
老太史说明了自己的请求之后,长长叹了口气,只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那一天,太白金星没乱跑……”
张牧川揣着这句话,想了一路,浑浑噩噩地往回走着,行至客舍门口,他一抬头,猛然瞧见缅伯高、阿蛮和高阳喜气洋洋地站列一排,鼓着手掌,旁边还围着客舍的东家、小二、旅客,尽皆对着自己拱手恭贺。
原来就在他前去城郊傅奕别院的时候,宫里派人敲锣打鼓地送来了侍御史的官袍,但却无文书,说是这任命流程繁杂,还在三省审议。
张牧川知道这只是借口,他这个侍御史是有时限的,等到自己查明真相,那块金令也该交回去了。
高阳不管这些,只觉得这是天大的好事,张牧川与她之间身份差距又缩小几分,美滋滋地给张牧川套上官袍后,越看越欢喜,拉着张牧川上楼,轻声说着,“真是双喜临门……来,来,我给你看个好东西。”
说着,她将张牧川拽进房间,从衣袖里摸出一卷文书,小心地展开,放在桌上,小嘴斜斜一翘,“看看,这是什么!”
张牧川定睛一瞧,登时愣住了。
这文书起首四个大字——君子协定,内容很简单,总结概括就是“新生活,各管各”。
高阳双手背在身后,眉开眼笑地来回踱着步子:“我想过了,你要是这两年平步青云,能够说服阿耶收回婚约,那是最好的……但万一咱都无法改变阿耶的决定,那便只能迂回地反抗了,他只说让我嫁给房遗爱,但又没说一定要我与房遗爱有夫妻之实。所以,我便找了房遗爱,与他签订了这一份互不侵扰的君子协定!”
张牧川很是感动,没想到高阳居然费了这么多心思,自己却如懦夫般一再退缩,他吸了吸鼻子,柔声道,“这房遗爱怎会愿意签订这种文书?他没有为难你?”
高阳娇笑一声:“刚开始,他自然是不愿意的,但我让那梅花乐户帮我找了两名美姬,其中有一人便是这房遗爱日思夜想的花魁……我花了两百万贯赎回了这两名美姬的卖身契,现在她们是我的人了,那房遗爱想要一亲香泽,必须看我的脸色,哪敢不签字啊!”
张牧川顿时恍然,这才明白高阳说的价值两百万贯的小惊喜是什么意思,他盯着那张文书看了许久,没有将今日圣人讲的那些话告诉高阳,暗暗下了决心。
便在这时,门口传来一阵叩击声。
张牧川立刻惊醒,看着门窗上那两道陌生影子,与高阳对视一眼,喊了声请进。
下一刻,房门嘎吱被人推开,身穿素白长袍的房玄龄在张玄素的引领下走了进来。
高阳瞧见房玄龄,登时瞳孔一缩,紧张地抓着张牧川的手臂。
张玄素哈哈大笑起来:“公主殿下莫要担心,梁国公不是来棒打鸳鸯的,他也不想找个无法无天、傲娇蛮横的儿媳哩……”
张牧川见状,微微松了口气,连忙对着张玄素行后辈礼,又对房玄龄拱了拱手,“不知房相公突然到此有何贵干?”
房玄龄扫了眼张牧川身上的官袍,摇头叹道,“我是来救你性命的……自你穿上这身官袍,离死也就不远了。”
高阳嗤了一声,双手抱臂,撅着嘴说道,“胡说什么,侍御史可是从六品的官职,有推鞫狱讼,弹举百僚的职权,谁敢妄杀朝廷大臣?”
张玄素摸摸鼻子,插了一句,“官儿是不小,职权也挺大,但是个得罪人的活计。”
“那马周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不是迁任中书舍人了!”高阳不服气地反驳道,“还有那权万纪,之前也是侍御史,现在调去西韩州做刺史,还兼着辅导吴王和齐王的差事,担任王府长史……”
房玄龄摇头道,“马周只想着如何改善朝政方面,为人放荡不羁,所以不会遭人忌恨;权万纪两面三刀,懂得审时度势,所以也不会遭受排挤……但张牧川却有不同,他做这侍御史,是真要查案子的。”
张牧川皱眉问道,“我只想要一个真相,这也有错?”
“很多事情并没有对错,只是选择。”房玄龄缓缓坐下,自顾自斟了杯茶水,淡淡说道,“也罢,与倔驴讲这些并无意义,我知道你刚才去见了太史令,这城中很多人也知道你去了城郊,底下已是一片暗潮汹涌,真要到了最糟糕的情况,只凭我与少詹事救不了你,还需要一个人的帮忙。而且,你想要查明真相,也无法绕过他。”
不等张牧川开口,高阳抢先问道,“什么人?”
房玄龄微微笑道,“一个敢于犯颜直谏,顶撞陛下的人。”
张牧川立刻猜出了这人是谁,疑惑道,“郑国公魏征会愿意帮我?”
“客舍门口的马车上有一坛相公清和两碗醋芹,待会儿玄素带你前去与魏征见面,魏征届时一定会拿出自己的魏公酒,你只要说出那酒的酿造过程,魏征必然欣喜,你再献上醋芹一碗,他必会把所知的一切都告诉你,也会在关键时刻帮你说两句公道话。”房玄龄笑道,“但你切记一点,头前第一碗醋芹要当着魏征的夫人拿出来,等他夫人生气端走了,再把另外一碗醋芹摆到魏征面前。”
张玄素像是想到了什么,表情怪异地笑了起来,说梁国公你真是老狐狸,居然又想让魏征出糗。
房玄龄瘪了瘪嘴,没有搭理张玄素,只是盯着张牧川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你猜测的真相是什么,但我想跟你说的是,这事儿当年不是我和杜如晦设计的,也与圣人无关,只是你现在想要翻旧账,势必就会揭开某些人的烂疮,掀起的风浪很可能将你拍死,你可要想清楚了!其实那刺客在金城坊现身后,很多人都知道当年那桩惨案不是你做的,你完全没必要继续追查了……”
张牧川目光坚定地说道,“我就想要一个真相!杨府一十一口惨死,这事儿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地盖着,我被扣上大不敬的帽子,也该有个答案……一切都该有个了结!”
房玄龄直视着他的眼睛,沉默良久,而后放下一个锦囊,起身离去:“这是我帮你谋划的金蝉脱壳之计,上面也有我的交易条件,你自行思量吧……今日我没来过这里,前来恭贺的只有张玄素!”
待到他走后,张牧川收了锦囊,立刻跟着张玄素前往魏征府邸。
看似房玄龄没说什么,实际上却透露许多,给了张牧川一个否定。
否定,也是答案。
至少张牧川此刻排除一种可能了,现在只要去找魏征聊聊,又能排除一个答案,最后查过刑部卷宗,还能再排除一个答案……
当其他答案都被排除了,剩下的那个即便再不可能,也只能是真相。
有了醋芹的助力,张牧川与魏征谈得非常愉快,再加上他这些年在益州练就了顶尖的品酒本领,只是尝了一口,便说出了魏公酒的秘方,这让原本苦恼魏公酒将来断绝的魏征甚是惊喜,直把张牧川当成了魏公酒的传人。
推杯换盏几番,满身酒气的张牧川向魏征道别,诚心谢过张玄素,一个人默默行在喧哗之间,穿梭于万千灯火之下,忽地生出几分寂寞,看着眼前辉煌的长安,莫名感觉有些陌生。
他紧了紧身上的衣袍,正要拐进朱雀大街,背后却陡然传来一声呼唤。
张牧川回身看去,眉毛一扬:“老孙?”
来人名叫孙伏伽,是大唐的第一位状元,隋末张牧川一家迁来长安,便与当时担当万年县法曹的孙伏伽发生了点小冲突,后来误会解开,两家反是交往密切。
武德五年,还是少年郎的张牧川强拉着比他年长十余岁的孙伏伽一起参加科举,谁知他自己只得了个明算科及第,但这孙伏伽却是题名榜首,成为大唐开设科考的第一位状元。
后来,张牧川从边关回来,遵循父亲的遗愿,进了大理寺任职,瞧见孙伏伽恰巧也在此间担当司直,他经常以此玩笑,说对方考了个状元又能怎样,还不是与他一样窝在大理寺。
谁知没过多久便发生那桩惨案,他沦为了阶下囚,而孙伏伽却是在贞观元年升为了大理寺少卿,只是又在贞观五年因张蕴古案,坐罪罢官,努力在刑部摸爬滚打了几年,这才转调户部侍郎。
两人说起过往,谈起张蕴古,都有些唏嘘。
孙伏伽闻到张牧川身上的酒气,抿了抿嘴唇,顿觉口渴,拉着张牧川来到自己家中,抱来一坛美酒,说这是刑部故交前些日子相赠,自己一直舍不得开封,今天高兴,咱俩就喝个干净吧!
张牧川心里想着张蕴古的案子,没在意这酒坛模样,轻声问了句,“你如今在户部任职,整日与钱财打交道,也敢收礼?”
孙伏伽摆摆手,“只是一坛酒而已,又不是月饼,收下无妨!来,来,如今你我重逢,我在户部担当侍郎,你又升为了侍御史,实在高兴,必须好好喝两爵……我先干为敬!”
说着,他咕咚灌下一碗,砸吧两下嘴巴,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
张牧川借机问道:“当年张蕴古那案子到底怎么回事,我听说在那之前还有个白面书生找他帮忙,这二者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一听到张蕴古案,孙伏伽当即坐直了身子,扫视四周一番,确认无人偷听,方才面色严肃地开口说道:“这事儿很邪乎,我知道的也不多,只跟你讲点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的……当时我算是张蕴古的副手,也曾与那白面书生打过交道,这家伙一开始找的是名姓李的书吏,被打发到刑部上诉无果之后,又跑到大理寺闹腾。张蕴古烦了,就把他叫过去问了一遍,之后张蕴古便开始私下调查你的案子,说是受了那白面书生的启发,觉得你肯定是被栽赃陷害的。”
张牧川闻言心里一暖,暗叹还是老哥们儿仗义,思忖片刻,又问:“那白面书生有何能给他启发的,不就是一个想要冒充自家弟弟当官的泼皮商贾吗?”
孙伏伽斜眼看他,皱眉道,“谁说他是要冒充自家的弟弟前去做官?这白面书生虽说是商人,确也满腹诗书,所以我才称其为白面书生。他的诉求并非夺了自己弟弟的官职,而是要求重新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他说当年前去考场的其实是他,行卷所用银钱也是他的,只是为了帮弟弟出人头地,所以才把官职让了出去,他不求拨乱反正,也不求拿回银钱,只求再给他一次科考的机会。其实,武德九年,他就来闹过,不巧遇到那场剧变只得作罢,之后又来纠缠扯皮……张蕴古当时觉得白面书生兄弟容貌近似,竟能骗过科举考官耳目,那么当年犯下命案的会不会也是一个与你长相近似的人呢?”
张牧川点点头,轻叹道,“目前看来,凶手确是一个与我长相近似的混账,但我还没想通他为何要谋害杨府一十一口人,如果想要报复我,把你们这些好友杀了也比灭了杨家满门更让我痛心啊。”
孙伏伽白了他一眼,忽地想到了什么,刻意又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张蕴古当时也这般说的,他也觉得这事儿不像仇杀,于是偷偷调查杨府,发现有一笔赋税很不对劲……”
“两千八百七十五贯!”张牧川双眼一眯,兴奋地接了一句。
孙伏伽偏了偏脑袋,“什么两千八百七十五贯?”
张牧川担心给孙伏伽带去麻烦,没有回答,只是让孙伏伽继续说下去。
孙伏伽瘪了瘪嘴,说张蕴古当年也是这般神神秘秘,之后又跑去与失心疯的李好德交谈,这才让权万纪抓住了把柄,无辜冤死,真是呜呼哀哉,痛彻心扉。
张牧川听到这里,总算将前因后果都勾连起来了,长长吐出一口闷气,什么话也不想说,抱起酒坛,大口大口灌着烈酒。
突地,他浑身一僵,缓缓放下双臂,盯着面前的酒坛,呆呆地说着,“这是……荔枝青!老孙,这酒是谁送你的?”
“刑部郎中尔朱杲,怎么了?”孙伏伽将酒坛夺了过去,给自己满上一碗,随口答道。
张牧川骤然攥紧拳头,瞪大眼睛道,“是他……居然是他!”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子,高抬腿,双手掌心相对,一前一后随臂摆动,发命狂奔,径直冲向刑部公廨。
此时刑部公廨已经放衙,仅有几名轮值的书吏守着。
因张牧川穿着侍御史的官袍,拿着金令,刑部官吏不敢阻拦,任由张牧川进了比部司库房。
刑部比部司,主管勾会内外赋敛、经费、俸禄、公廨、勋赐、赃赎、徒役课程、逋欠之物,以及军资、械器、和籴、屯收所入,天下赋税账目尽皆造有册簿。
张牧川钻进比部司库房,找到当年杨府在河内那桩买卖的税银底联,发现这上面填写的数额有涂改的痕迹,关市税银由两千八百七十五贯改为了两百一十七贯,负责此项审计的正是当时的比部郎中尔朱义琛!
也就是尔朱杲的父亲。
恰在此时,墙边的烛火闪了两下,尔朱杲推门走了进来,他瞧见张牧川正在查看账目,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轻叹道,“你还是老样子,做什么都这般猴急,我已经答应了明天就带你来翻查,你竟连一天都等不了!”
张牧川眼神冰寒地看着这位昔日好友,“为什么?”
“为什么?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你去见了太史令傅奕,又与魏征喝了酒,还去和孙伏伽叙了旧,难道还没想明白?”
尔朱杲闲庭信步,悠然说着:“武德年间,隐太子手下有名亲信名叫杨文干,被派去庆州担任都督,负责帮隐太子训练兵士,而后将其送往东宫……练兵是要花钱的,武器、盔甲、粮草这些都需要银钱采买。”
张牧川接过话头,斜眼看着尔朱杲,“其时隐太子与圣人争斗激烈,各自在外部署很是正常,但这毕竟不好摆在明面上,所以这采买的差事不能交由东宫的人去做,当时东宫之内有个叫李纲的……”
“这人原是隋朝的太子洗马,只不过后来杨勇为隋炀帝杨广所杀……及至大唐,他又做了隐太子的詹事,等到隐太子没了,他又负责辅佐承乾太子……此人在贞观五年已经死了,有些可惜。”尔朱杲点了点头,笑着补充道,“这李纲有两个孙子,一个叫李安仁,一个叫李安静……而这李安静有个纨绔老表,也姓李,单名一个肃字。”
第一百零九章
这李肃出自赵郡望族,隋末大乱迁居河内,之后李唐建立,他又搬到了长安,投靠远房亲戚李纲。
他才疏学浅,又爱吹嘘,实在不受李纲的待见,便只是偶尔从东宫捡些跑腿的差事,挣点银钱养家糊口。
日子一长,李肃接触的权贵多了,又不满足于现状,转而吹嘘自己其实与高祖李渊一脉是远房表亲,因为他经常帮隐太子跑腿,所以相信这谣言的人很多。
高祖李渊、隐太子是何等云端人物,自然不会出面澄清,再加上赵郡李氏与陇西李氏本就同源,硬要攀扯,也算是亲戚。
李肃仗着“皇亲”的名头,在长安城内为非作歹,欺压良善,经常强掳妇女入府,之所以事情没有闹开,除了这些受害者忌惮权威以外,还因为李肃每次淫辱妇女后,都会给对方一大笔银钱。别人要是闹到官府,他便说这妇女是乐户,肯定是不满价钱,故而诬告。
这法子百试百灵,只是到了杨府却是不行了。
李肃看上了杨府的三娘,本想掳进府内,却被李安静制止,说这杨府有个亲戚叫杨立本,是前隋戴国公杨汪之子,如今又在大唐朝中任职官库部郎中,若是把事情闹大了,恐怕不好收拾。
只是邪火难压,李肃忍了好几天,终究还是耐不住了,他辗转反侧,想到了一个绝妙的馊主意。
当时隐太子意欲增加东宫勇士,以防不测,便让人秘密采买盔甲、武器。
武器是可以自由买卖的,但盔甲可是禁物。
李肃把这差事接了过来,变了个名目,说是东宫需要一大批铁釜铜鼎,用作祭祀烹饪,他私下弄了个招投晚宴,邀请的都是长安城内数一数二的富商。
原本杨府是不够格的,但李肃设了个局,让杨府在宴会名额拍卖场里捡了个漏。
杨家大郎喜不自胜,以为这是天上掉馅饼了,本想转手卖了名额,赚个差价,但被李肃收买的仆从上前劝告,说搏一搏,小院换大宅,还能攀上东宫这棵大树。
诱惑实在太大,杨家大郎便听从了这建议,赌上全部身家参加李肃的招投晚宴,并且幸运地拿下了这一桩差事。
杨府辛辛苦苦把铁釜、铜鼎采买回来,这才从李肃那里得知,东宫要的是盔甲,根本不是什么铁釜铜鼎,杨府采买回来的这些东西全都会回炉重造,制成一副副盔甲。
私铸盔甲,这是谋逆大罪,李肃以此为要挟,说想保住杨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必须乖乖听他的话,把那三娘送到府内,两家联系紧密,如此杨府不仅不会招来灾祸,还能跟着他飞黄腾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