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默因为要记录路线,所以走得最慢,等到张牧川与韩仁泰已经互相交换了一遍,他才走完自己的那一条通道。不过三人之中收获最大的也是贺默,他在途径某段通道时,竟意外发现了一支牡丹花钗。
张牧川一眼便认出这支花钗是花妖胡姬所有之物,他仔细比对了自己与韩仁泰探索通道的时间,又让贺默绘制出相应的图纸,两相结合发现这三条通道贯穿洛阳南北,横跨东西,几乎可以抵达洛阳城中任何一个作坊,并且有些地方所需时间比在路面步行要少许多。
譬如从南市至洛阳府衙这一段,原本在地面上需要调转几次方向,但这地下通道却是笔直的一条捷径。
当然也有比在路面步行更费时间的,譬如从东城到温柔坊这一段,因为需要更换地下通道,所以中间会有一段回头路。
有了通行时间,张牧川和韩仁泰各自咬着一根管子,开始磨算其他数字。
因为要算计的太多,韩仁泰的额头很快便爬满了细汗,他瞧见张牧川从怀中取出一四四方方的古怪木盒,不停地在上面划拨着,很是好奇:“张兄,你手里那玩意儿是做什么的,瞧着甚是有趣啊!”
张牧川举起手中的木盒,指着上面一组乌鸡、白鸡图案,淡淡答道,“这是我在益州找墨者制造的特殊算筹,乌鸡为壹,白鸡为零。像这一组,白鸡白鸡乌鸡白鸡,代表的就是零零壹零,转为咱们平常计算所用的数字,便是贰。这东西只能作加减,但优点是只需动手,无需心算,纵然头脑像鸡一样简单的莽汉,也可轻易上手,所以我把它叫做算计鸡。”
他一边说着,一遍劈里啪啦地划拨着,不消片刻就算完了自己那一条通道的所有数字。
韩仁泰大为惊叹,也借用算计鸡磨算了一会儿,但无奈初次上手,还不是非常熟悉,因而速度比先前更慢,他瘪了瘪嘴,说这玩意儿有些鸡肋,很难在坊间普及,苦口婆心地规劝张牧川不要浪费精力在这些奇巧淫技上面,应以提高自己的心算能力为重,切莫玩物丧志,浪费天赋云云。
张牧川敷衍地应和两句,等到韩仁泰也算完数字,他收了算计鸡,看着两张图纸上面的路线和算计结果,心中当即有了答案,立刻领着贺默与韩仁泰钻出地下通道。
出了东城,他们与甩脱了守卫的刘凯会合一处,正欲一同前去积德坊药馆找花妖胡姬当面对质,却凑巧碰上了匆匆赶来报信的高阳。
张牧川估算了一下时间,知道已经难以追回,只得叹了口气,“如今可真是死无对证了,即便咱们将真相公之于众,也不会有人相信了。”
贺默不解,皱眉道,“那胡姬只是逃了,又不是死了,谈不上死无对证,只要咱把她抓回来即可。”
“哪儿那么容易,对方既然作了这番设计,轻易不会让咱们再找到,待会儿药馆必然起火,里面必然有一具与花妖胡姬身形特征相似的尸体……”
他这话刚说完,果然积德坊方向大火冲天,附近的居民都从自家冲了出来,提着水桶帮忙救火。
贺默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火光,“他们的胆子也太大了,万一火势无法控制,牵连周围的民居,绵延而上,不慎烧了含嘉仓城……届时便是滔天大祸。”
韩仁泰心算了片刻,笑着说道,“短时间烧不到那边的,以眼下这种蔓延速度,至少也需要一两个时辰,那会儿守卫该轮值了,不会眼睁睁看着含嘉仓城遭祸的。”
张牧川此刻没有心情在意什么含嘉仓城,他摸出花妖胡姬那张供词,又细细看了一遍,眯着眼睛说道,“好深谋划,表面是诬告案和牡丹仙子案,实则牵扯洛阳府衙官吏,甚至还有一些藏在幕后的奢遮人物……这安娜当真不简单啊!”
高阳听不懂那些权谋,小嘴一撅,纠正道,“是安祺!你被阎玄邃那家伙骗了,被栽在盆里的是安祺,安娜可能早就死了……我觉得真相一定是这样的——那安祺多半串通了阎玄邃,让自己的小侄女成了替死鬼,然后又与洛阳府衙县令儿子勾搭,利用对方将安娜的尸体摆进府衙,造出胡姬因为被你奸污而以死铭贞的场面,拉你下水。”
她越说越兴奋,仿佛自己亲临一般,“接着,这安祺再使出一招苦肉计,让你与王文诺这些权贵子弟结仇,借你的手除去这些曾经伤害过她的人,自己则是金蝉脱壳,远遁而去。即便有人怀疑她没死在大火里,也只会以安娜的名字四处搜寻,根本不可能找到她安祺!”
这一番言论很有说服力,听得贺默、韩仁泰、刘凯三人频频点头。
可张牧川却是摇了摇头,神色复杂道,“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这般去查案,反是中了她的圈套。阎玄邃没有骗我,其实是安祺骗了阎玄邃,她不止骗了阎玄邃,还骗了所有人!从头到尾根本没有什么安娜、安宁,只有她安祺一人罢了!这个谎言她从隋末就开始设计了,那时她应该还是一个小女娃而已……”
隋大业七年,有一队自草原而来的难民逃至美良川,途遇黑炭头铁匠少年。
这黑炭头少年见逃难队伍里有突厥人、昆仑奴,成分太过复杂,以为是外敌细作,遂呼唤邻里伙伴,扮作山盗棚匪,举着双鞭,高喊着“为了中原”,袭击了难民队伍。
七个少年郎对阵数十名突厥人,胜势在铁匠少年这边。
他们本欲斩尽杀绝,结果被一进京赶考的书生搅乱了,最终放跑了几个突厥人。
其中便有一个小女娃,名唤阿史德安祺。
小女娃为了生存,时常扮作不同身份,有十一二岁的少女,也有年方十七八的新妇。
她担心自己的美貌引来贼匪,也担心有人认出自己,所以就在眉边点了一颗胡麻小痣,如此便不算无暇美人。
安祺本打算在洛阳扎根,不曾想同样铁匠出身的知世郎王薄竟在这一年于太白山揭竿起义,致使天下震荡。
许多人都觉得这场起义很快就会被镇压,但见识了洛阳官员腐败奢靡的安祺不这么认为,她觉得起义这种事只有零次和无数次,一旦有人开了头,便很难止住。
果然,朝廷这边还没剿灭知世郎这伙人,没过多久鄃县的张金称、豆子的刘霸道也反了。
时局动乱,安祺想起了那名心善的书生,于是决然离开洛阳,奔赴那名落榜书生所在之地——万安县。
因为当初她为了拒绝书生的好意,谎称自己有个妹妹住在洛阳,所以即便后来她在万安县定居了,也会隔三岔五去一趟洛阳,把这谎言演下去。
那书生因怀才不遇,抑郁成疾,自知时日无多,便将安祺托付给了一位好友,谁知这人色迷心窍,竟对安祺下了药,一番凌辱过后,还将安祺卖到了平康坊。
安祺在那儿度过了最暗无天日的一段时光,幸得房玄龄偶然搭救,这才跳出火坑,不用再陪人欢笑。
到了贞观以后,天下大定,安祺的日子也终于好了起来,她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选来选去,最终看中了一个像极了昆仑奴的传教士。
或许是对方身上也有突厥人的血脉,或许是对方也是从草原来的,又或许是这传教士肤色健康,能力超强,心肠不坏,还傻得可爱……总之,她认定了这个叫娑陀的祆教萨甫。
但娑陀不想一直呆在长安,觉得世界这么大,总该出去看看。
安祺拗不过他,只好由着对方离开,本来他们约定三年为期,三年期满,便会在长安成亲。
谁知安祺等了三年又三年,始终没有娑陀的消息,后来她听说魏王开设的文学馆里有一奇人,非常擅长寻踪觅迹,而且此人今年要帮魏王著作括地志,必会遍览天下山川。于是她筹措重金,恳请那人帮忙寻找娑陀,对方也没让她失望,很快便在一艘楼船上找到了娑陀,只是没想到中途出了变故,她的情郎永远留在了失落峡。
安祺很伤心,但并没有因此丧失理智,她并未轻信别人的话,也没有相信别人安排好的答案,而是亲自秘密调查了一番,利用房玄龄的关系,从生还的楼船水手、旅客、玄甲军将士口中撬了些真话,拼凑出了事情的真相。
为了报仇,她以自身入局,看似报复张牧川,实则牵引仇敌现身,打算来一个借刀杀人、无中生有、过河拆桥……
众人听完张牧川绘声绘色的推断,尽皆目瞪口呆。
高阳收回将要落在地上的下巴,满脸的难以置信:“不可能吧?谁人报仇是先伤害自己,然后赌一个可能到来的正义,倘若你不打算查下去,岂非她这些付出都白费了?”
“殿……夫人啊!”张牧川险些在刘凯等人面前露陷,幸亏高阳偷偷掐了他一下,这才及时改了口,“你这是犯了何不食肉糜的毛病,安祺只是个低贱的婢女,她想要报仇,想要让那些大人物也肉痛一下,只能先伤害自己,譬如蚍蜉撼树,螳臂挡车……我再举个简单的例子,衙门的杀威棒听过吧,普通百姓想要击鼓鸣冤,必须先吃一顿棍棒,大多数百姓吃不了这苦,只能选择息事宁人,少有如安祺这般坚毅复仇的。”
高阳还是不服气,蹙起眉头道,“你怎么知道你的推断是对的,我的就是错的?莫不是那安祺亲口跟你讲过?”
张牧川摇头答道,“安祺没有跟我讲过……这是数字演算出来的结果,再加上今夜崔抗帮我查到的东西,以及刚刚韩兄送来的户籍文牒,结合了我一点点想象,该是非常接近真相了。”
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叠纸张,里面有崔抗让刘凯顺道带过来的长安坊间八卦,有韩仁泰先前在甲库抄录的安宁与安娜户籍文牒,还有洛阳城地下通道图纸。
韩仁泰看着自己手中那份图纸,忽然道,“难怪你要我多次测算从南市到洛河岸边这一节地下暗道,通行所需的时间……如果这三名胡姬本是一人,那么在五月二十八这天,胡姬安祺需要同时出现在府衙、南市、洛河庆典三个地方。常人根本无法做到,但假设她先去南市玩双陆,借着尿急的空当,溜去洛河边上,完成演出,再制造假死命案,趁乱从地下遁去府衙,扮作尸体被人抬出,最后再回到南市,装作刚刚方便完的样子,继续赌棋……时间上刚好吻合!”
高阳想起之前张牧川在崔府逼问花妖胡姬的场景,讷讷道,“原来她之所以答不出如何保证摔进坑底时不会蹭花脸蛋,是因为根本就不是王文诺等人设局强抢,而是她自己挖坑主动跳下去……一个装作昏迷的人,当然不会脸面朝地摔倒!这个该死的骗子,亏我还帮她辩驳!”
张牧川轻抚她的后背,安慰道,“夫人莫气,安祺心思缜密,就连阎玄邃都被她骗了,你会上当也不奇怪……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白天我与阿蛮去乐和坊调查的事情吗?”
高阳点点头。
张牧川双眼微眯,回想着之前的场景,“当时这安祺扮作安宁的样子,手里提着一个装满各种吃食的餐盒,她料定我会派出阿蛮试探,所以很配合地打翻了餐盒,让我瞧见那些足够三四人会食的糕点菜肴,足以见其深谋远虑!”
刘凯觉得他这般揣测一个女子很不厚道,撇了撇嘴,“这些终究只是你的推测,并无实证。我以为,这种事还是要多番谨慎调查才行,别冤枉了一个弱女子……”
贺默从张牧川手里拿走花妖胡姬的供词,盯着上面的小楷说道,“单凭她这一手簪花小楷就不是寻常人物……想要证实张兄的话也简单,安祺是走了,但以死铭贞的尸体还停放在白马寺旁边的停尸房,乐和坊的安宁也该在自己家中,咱们只要过去看看就知道真相到底如何了。”
这话很有道理,几人都没意见,遂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白马寺旁边的停尸房。
白马寺在上东门外,距离失火的积德坊并不遥远。平日他们此时想要出去是不可能的,但今日特殊,府衙取消了宵禁,所有人都可自由进出。
停尸房设在白马寺旁边,是为了超度阴魂,且临近洛河,可走污秽,仵作验尸也很方便。
说是停尸房,其实就是一间低矮的砖屋,上头没有鱼鳞瓦,只铺了两层发霉的茅草。
张牧川等人赶到停尸房之时,正好有几名和尚超度完亡魂,准备回到庙里歇息。
贺默连忙拉住其中一人,亮出自己的府衙腰牌,“我是洛阳府衙的,敢问法师可曾见到昨日送来的那具女尸?”
这和尚忙了一天,困乏得很,于是敷衍地答道,“每天都有十几具女尸送来,我不知道你说的哪一个……”
贺默立刻又补充了一句,“就是碧眼的那一个……她是胡姬,很好辨认。”
“躺在这儿的,都是闭眼的,没人睁着!”和尚烦躁地挥挥手,“你们要找人就自己在这儿慢慢找,别给我添麻烦!”
韩仁泰与寺庙打过交道,知道佛渡有钱人的规矩,咳了两声,凑到和尚旁边,悄悄递过去一张柜坊开具的不记名存票,“我等时间紧迫,还请法师指点!”
和尚低头看了看存票上的数额,眼睛瞬时亮了起来,不动声色地收了存票,念了句阿弥陀佛,“几位施主来晚了,你们要找的那具女尸昨日在超度完成之后,便已经焚烧成灰……”
张牧川皱眉问道,“怎么这么着急?按照规矩,凡是非老病而亡的尸体,案子一天不销,尸体便不可移动!”
和尚轻哼一声,“这是你们府衙传下的命令,说什么今年大旱,天气燥热,尸体放久了容易生出瘟病,我等不过是念在苍生艰苦,故而奉命行事罢了。”
张牧川又问,“那你们焚烧尸体,可曾认真辨别过尸体身份,那女尸有何特征?”
和尚面色怪异地看了他一眼,嗤笑道,“当然有啊,碧眼的咯!”
高阳以为对方是在用闭眼二字戏弄他们,面色一寒,当即就要指着和尚的鼻子破口大骂,好在被张牧川及时制止,强拽着走出了停尸房。
几人重新合计一番,决定立刻赶去乐和坊,以防再生出什么意外。
可等到他们来到乐和坊安宁家中,却当即呆住了。
房中满地狼藉,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屋子正中央躺着一具女尸。
这女尸浑身是血,被人砍得面目全非,手边有一封染红了的信件,上面写着:
“不良人张牧川害我女儿性命,我欲前去讨要公道,誓要报了这血海深仇!我若死,必是此贼戕害!”
张牧川看完这几行小字,转头面向高阳,苦笑道,“现在你该知道安祺为什么敢就这么离开,丝毫不担心我会不顺着她的安排查下去了吧?”
安祺玩的是阳谋,而且还是个子母扣。
第一个胡姬在洛阳府公廨以死诬告张牧川,第二个胡姬扮作牡丹仙子遭人迫害,引得张牧川与权贵发生冲突,利用高阳和张牧川等人的正义感,坐实张牧川癖好特殊,与王文诺此类人渣一样喜爱新花样的谣言,再烧一把火,假死脱身,令人遐想联翩。
第三个胡姬则是为女寻仇,最终依然惨死收场。
如此一来,张牧川想要脱身就没那么容易了,他必须要证明自己与这三起案子都没关系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把安祺那张供词交出去,起码能说明自己与诬告案和花妖案无关。
但这样一来,就会牵扯出很多麻烦,也会把很多人拉进这个漩涡中,比如王文诺等人,比如洛阳县令、主簿。而洛阳县令、主簿一倒霉,连带着与他们有利益往来的豪绅都会遭殃。
洛阳城地方权贵势力将迎来一次大清洗!
这事儿相当难办,必须找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从中斡旋。
张牧川立马就想到了滚蛋县尉,原因有二:
第一,这旦县尉原本在城中名声不显,整日于府衙躺平,县令、主簿没有防备心,百姓也不会排斥,毕竟人家之前什么扰民的事情都没做。
第二,前日两位公主从府衙地牢里捞人就是找旦县尉帮忙,说明对方的能力是得到了上面认可的,而且旦县尉在这件事后,并未讨要什么好处,更没有跟人吹嘘,低调得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般。而实际上,县令、主簿肯定是会过问的,坊间议论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压下,直到现在还没人来干扰他办案,只能说明是这旦县尉扛下了所有压力。
有能力,有担当,知进退,懂隐忍,这样的人,绝不简单。
于是,张牧川立马便让贺默把这滚蛋县尉叫来命案现场,随后带着高阳等人退了出去。
旦县尉心思细腻,一听乐和坊出了命案,没有孤身与贺默赶去现场,而是把仵作也叫上了。
老仵作经验丰富,详细检查了尸体一番,说这是仇杀,凶手划烂死者的脸,一是泄愤,二是为了掩盖死者身份,至于那封遗书,必是栽赃嫁祸,因为死者的左手中指有些老茧,那是握笔太紧造成的,而这遗书的字体笔锋偏右,握笔之人惯用手应是右手。
既然遗书是伪造的,张牧川的嫌疑自然洗脱。
这时候,又从门外走进来一瘸脚乞儿,名叫李拐儿。他声称自己是目击者,在半个多时辰前,曾见到某个富贵公子带着一大帮子人来乐和坊,气势汹汹,像是寻仇。
旦县尉速即召来府衙刑房画师,命其依据李拐儿的描述,绘出凶徒面目。
这画师是主簿的亲戚,平常只管拿钱,有事儿就外包出去,自己根本不会绘画,此时被拉来现场,当即露了怯,捏着管子,半天不敢下笔。
旦县尉气极,一脚将其踹了出去,命人重新去找名靠谱的丹青妙手。
张牧川想起阎玄邃,忙说自己有个朋友乃是绘画大家,必能助府衙一臂之力。
旦县尉识得张牧川身边的高阳,自然不敢有什么意见,立刻派人去把阎玄邃请了过来。
阎玄邃听完李拐儿的讲述,三下两下就绘出了一张画像,其面貌特征竟与王文诺相符。
旦县尉担心夜长梦多,旋风般地带着府衙的人去了思恭坊,将王文诺从府中逮了出来,带回公廨审问。
这王文诺经不住吓,很快便招认了,说他得知花妖不是安祺,而是安娜之后,非常生气,觉得自己被骗了,再加上今夜被张牧川等人折磨了一番,想要发泄,于是去了乐和坊,本打算找安祺或者安宁算账,但自己一进去就看见了女尸,惊了一跳,慌忙退走,什么恶事都没做。
旦县尉当然不信,令胥吏将王文诺拖去刑房好好招呼,务必要挖出这货肚子里的黑材料。
不一会儿,满头大汗的胥吏终于拿来了王文诺的供词,上面血迹斑斑,显然王文诺吃了不少苦。
旦县尉接过供词定睛一看,不由地有些心浮气躁,只因这份供词牵扯着府衙好几位官吏,还有一位自长安而来的贵人。
先是主簿以排演庆典为由,贪污府衙库银,借机淫辱伶人,他见县令儿子对牡丹仙子痴迷,遂将其强掳进府衙,供县令公子亵玩,后来听说王文诺的朋友也对牡丹仙子感兴趣,便威逼安祺找安娜顶替,一花两吃,卖了个高价。
接着这县令为了掩盖儿子罪行,接受长安权贵的贿赂,栽赃陷害张牧川,制造冤案。还有其经常在有间酒肆宴请王文诺等世家子弟的腐败行径,也都罗列其上。
旦县尉知道县令与主簿背后都有靠山,他不敢擅自做主,遂请来洛州都督杨恭仁处置。
观国公杨恭仁年逾古稀,又身患重病,但老相公听了这事儿,还是强撑着来到府衙,拨乱反正,将县令、主簿等人全都缉拿归案,连同王文诺的朋友也未能逃脱。
事情到此结束,但张牧川却始终皱着眉头,似乎对这结果很不满意。
高阳扯了扯他的袖子,“我知道这些都是安祺设局,但眼下坏人受到了应有的惩处,这不是皆大欢喜吗?你就不要再对没有抓住安祺耿耿于怀了……”
张牧川轻叹道,“我并非因为放跑了安祺而忧郁,这一切虽是她的算计,但她不曾作奸犯科,也不曾欺压良善,最多也就是诬告而已,只要我这个苦主不计较,律法并不能将她怎么样。真正让我不开心的是,直到现在旦县尉或者观国公都没有提起那具面目全非的女尸,直到现在那所谓长安的贵人都没有露面,更别说是接受什么惩处了!”
高阳抿着嘴唇,低声劝道,“刚才贺默不是查过乐和坊居民户籍了吗,没人失踪,近期也没外地旅客报案……而且,仵作刚才解剖了尸体,说这女子其实是淹死的,身上又没打斗挣扎的痕迹,很可能是安祺找了个不慎落水而亡的冤死鬼。”
“所以……她叫什么呢?”张牧川侧脸看向高阳,认真地问道,“家住何方?家里是否还有父母孩子?她的父母知道她已经意外身亡的事情了吗?”
高阳被他问得有些烦了,一甩手,“这些都不重要!现在安祺报仇了,你的冤屈洗清了,坏人都被抓起来了,这不挺好的吗?你还纠结这些细枝末节干什么,至于说那长安来的人……我劝你还是不要死揪着不放了,你没看杨恭仁刻意忽略了这人吗,他一个快要病死的人都顾忌,你为何还想往上面撞啊!夫君,这做官啊,其实就是做人情!”
张牧川怔怔地看了高阳一会儿,忽地挺正身姿,恭敬地抱手行了一礼,“殿下,臣受教了……但有些事情,必须要搞清楚,那是一条人命啊!还有所谓的长安贵人,这混账在背后搞了这么多阴险动作,居然还想全身而退,凭什么!”
说完这句,他转过身子,与还在签写证词的贺默、刘凯、韩仁泰三人道别一声,拉着阎玄邃匆匆前往温柔坊。
阎玄邃被他拽得衣冠歪斜,喝了一路的冷风,好不容易熬到使团居住的宅院门前,这才松了一口气,忙问道,“张兄,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张牧川一掌推开院门,跨步而入,淡淡答道,“帮我画两张人像。”
阎玄邃轻轻噢了一声,也不多问,只跟着张牧川往里走着。
此刻已是深夜,白天的闹剧早就收场,宅院里静悄悄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歇息了,只有缅伯高的房间还燃着灯。
张牧川领着阎玄邃来到缅伯高的厢房门口,叩了叩门板:“贡使大人?”
缅伯高一听是张牧川回来了,噔噔噔跑了出来,连鞋子都来不及穿上,“牧川兄弟!你可算回来了,琐碎杂事处理得如何,明日咱能否前去采买祥瑞?”
张牧川见他满头潦草,想必又是苦恼了一天,当即出言宽慰道,“放心吧,明日您肯定可以见到祥瑞,煮熟的鸭子它飞不了!”
“哎哎!这个比喻快收回去,不吉利!”缅伯高白了张牧川一眼,但听说明日就能看到大白鹅,心情还是不错,扭头瞧见旁边站着的阎玄邃,连忙行礼,“这位兄台是?”
“阎玄邃!阎立本的侄子,昭陵六骏听过吧,就是他叔父画的……”张牧川简短地介绍了一番,而后神秘兮兮地问道,“闲话先放一边,我且问你……那几个人都逮着了吧?”
缅伯高哈哈一笑,点了点头,“一个都不少,全在后院东厨关着呢!要说阿蛮这小娃娃还真是有趣,此番当记首功!那白胡氏的侄女一进你的厢房,就开始脱衣服,然后拼命钻被窝,大喊着非礼啦非礼啊……结果你说的那个大脚漂妇领着膳七娘、白胡氏气冲冲闯进咱这宅院,跑到你厢房一瞧,床上除了白胡氏侄女,就只有把自己裹得跟个粽子一样的阿蛮,那小阿蛮脸上还挂着眼泪珠子,仿佛受了多大屈辱似的……”
张牧川懒得听他的废话,速即拉着阎玄邃来到东厨,扫了眼宛若鹌鹑的膳七娘等人,对大脚漂妇勾了勾手指,“你跟我来一下!”
膳七娘以为他是想要凌辱大脚漂妇,于是非常义气地挺身而出,轻咬红唇道,“郎君……婶子一把年纪,已经伺候不动您了,不如让妾身代劳吧,我会的花样更多,您不必为难她!”
张牧川面色一僵,瞪了她两眼,“想什么呢!我是有话要问她,什么伺候不伺候的……你们几人居心叵测,想要害我,但我为人宽容,只要你们去祁阳帮我朋友走走过场,咱们之间的恩怨就一笔勾销!”
膳七娘几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点头应下,娇声夸着张牧川心胸广博。
张牧川懒得搭理她们,只拉走大脚漂妇,让其仔细回忆当日登门拜访的青衣书生面貌。
大脚漂妇看在张牧川手中一贯银钱的份上,自是十分配合,语速飞快地将青衣书生的相貌描述了一遍。
她这边刚讲完,阎玄邃便已经描出了青衣书生的画像,反复审视几眼,忽地转头对张牧川说道,“张兄,我觉得尊嫂说得对,这案子就此打住吧……你可知这画像的是谁?他是已故杜相公的儿子,城阳公主的夫君,襄阳郡公杜荷!”
未知的陷阱,往往比确定的仇敌更加致命。
张牧川心神不宁地回到自己房中躺了一会儿,始终想不明白杜荷为什么要针对自己。
既然想不明白,那就暂且放在一边,相比于杜荷这个已经原形毕露的仇敌,他更想知道那具女尸的真面目,更想知道这女尸容貌被毁的底下有没有藏着什么陷阱。
所以天一亮,他就拉着阎玄邃去了南市,守在临近福善坊最大那家胭脂铺对面的食肆,一边咬着肉合,吃着山楂涝,一边盯着往来的行人。
阎玄邃平日是睡到自然醒的,今晨这么早就被张牧川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困乏得很,直打呵欠,就连手边摆着的糊涂面和条子扣肉都懒得夹上一筷子,他没精打采地看了看对面的胭脂铺,不解道,“张兄,咱们一大早来这儿做什么?”
张牧川从怀里摸出一盒乳香,轻轻放在桌上,并不言语。
阎玄邃扫了眼那盒乳香,说张兄你也太殷勤了,昨晚才和嫂夫人闹了别扭,今天一大早就来胭脂铺买礼物求和,实乃益州耙耳朵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