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牧川听得一阵头晕,敷衍地回应几句,凑到高阳公主身边,小心翼翼地问道,“我不是让您在驿站等着吗,您怎么自个儿跑这来了?”
高阳公主撅了撅嘴,“我待着无聊嘛……”用自己雪白的颈部蹭了蹭大白鹅,扑闪两下大眼睛,“张牧川,你说我要是把这只鹅炖了,咱是不是就不用回长安了?”
张牧川自然不会让高阳将大鹅炖了,届时恐怕不只是不用回长安,而是直接回娘胎。
以缅伯高的性子,绝对不会放过他和高阳,说不得要捆在一起扔进大锅里,跟那只呆头鹅烩成一道菜。
摆出高阳的身份?
那只会死得更快,一来他们并没有什么能证明高阳身份的东西,二来既然到了需要亮身份的地步,那就说明双方必定已经翻脸,缅伯高自知得罪圣人最心爱的公主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很可能会一不做,二不休,把他们二人剁成烂肉,挖个坑埋起来,这样便无人知晓双方的恩怨了。
反正高阳是私逃出来的,现在长安的人都还以为她一直待在宫里呢。
即便事发,缅伯高只要抵死不认,坚称自己杀的不是公主,而是两个谋害祥瑞的歹人,那么谁都不能治他的罪。
山高皇帝远,就算圣人想要为公主报仇,等他的命令下发到洱河,缅伯高早就不知道藏进哪座大山里面去了。
思虑及此,张牧川的心里忽然钻出了一个大大的疑惑。
高阳这样一个娇惯的公主,是怎么跑到这穷山恶水的六诏之地的?
她的身边为何连一个随从都没有?
长安那边既已知晓高阳所在,为何不直接派卫兵护送她回去?
莫非这里面还牵扯着其他的事情,譬如圣人担心高阳的这一闹会让房家心生嫌隙?或者,圣人只是觉得女儿逃婚是一件很丢脸的事情,家丑不可外扬?
又或者,宫里有人不想高阳回去?
骑在老黄背上,遥领着使团队伍踏出城门的张牧川眼皮一跳,轻轻扇了自己一巴掌,打断这些胡思乱想,回头望了望队伍最后面的缅伯高和抱着大鹅的高阳,他深吸一口气,收敛心思,从怀里摸出了《皇唐十道大宝鉴》和《九州驿站通录》细细查看了半晌,对这一趟的交通路线有了比较清晰的规划。
贞观元年,圣人依据山川走势将天下分为关内道、河南道、河东道、河北道、山南道、陇右道、淮南道、江南道、剑南道和岭南道十道,以中心点长安延伸而出,连通全国三百六十州,辖一千五百五十七县,三十里设一驿,天下共计一千六百三十九间驿站。
从洱河西出发,到长安而止,大体可以走两条路线,一是经姚州直上入蜀,过嘉州、眉州、益州、绵州,自剑阁而出,途山南道利州、梁州,最终进入长安,总计四千一百二十六里路。
另一条则要曲折得多,先至戎州,转入江南道,再经沔阳入淮南道,穿河南道过洛阳,最后才转进关内道,到达长安总计需行五千七百一十二里。
想都不用想,张牧川当然是选择第一条路线,路途最短,而且入了蜀中,他还能抽空去看看喜妹,两全其美。
或许是因为心情好了些许,张牧川觉得老黄的马蹄都轻快了不少,嘚啊嘚的,甚是有韵味。
就在他坐在马背上,摇头晃脑,诗兴大发,准备吟诵一首的时候,缅伯高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了上来。
张牧川虚睁着眼睛瞟了缅伯高一下,哈哈笑道,“缅大人,你来的正好,我刚才突发奇想,偶得一首七言律诗,不知大人可有兴致品鉴一二?”
缅伯高愣了愣,拱手道,“早就听闻唐人才华超绝,人人皆可随口作诗,没想到今日竟能有幸亲耳倾听!”
张牧川腼腆地谦恭了两句,清了清嗓子,开口诵道,“人生屈指算一算,拢共也就三万天,该吃就吃该喝喝,啥事都别心里搁!哈哈哈……缅大人,我这首七言律诗怎么样?”
缅伯高面皮一抖,良久才收回下巴,干咳一声,“甚好,甚好,这么好的诗,以后不用对我吟诵了,着实受不起……对了,我来是有要事与你相商,牧川兄弟你可否已经规划好咱这一趟的行进路线?”
张牧川拱了拱手,昂首阔胸道,“蜀中人办事,你放心……我已胸有成竹,这一路的山川湖海早已妥当安排,缅大人尽管愉悦游览便是。”
缅伯高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咱们第一站是哪里?”
张牧川闭目答道,“自然是姚州……而后咱们直接入蜀,从剑阁而出,很快便能到达长安。”
“不行!”
两声轻喝在张牧川耳边炸响。
张牧川登时睁开眼睛,扭头望向缅伯高和不知何时凑过来的高阳公主。
他心底忽然有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皱眉问道,“为什么不行?”
缅伯高神色复杂道,“六诏之一的越析诏,你可听闻过?”
张牧川点了点头。
缅伯高继续道,“白蛮豪酋张寻求与越析诏首领波冲的妻子通奸,还杀了波冲……现在他人就在姚州,那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而且,我们缅氏与白蛮和越析诏的关系都不算太好,属于一见面就要干死对方的那种……咱们要是这会儿过去,纯属送菜上门。”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那不然我们绕道昆州,然后还是翻山入蜀……”
“不行!”高阳闻言立即伸长脖子,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张牧川苦着脸,“你又为什么不行?”
高阳指了指怀里的大鹅,一本正经的胡诌道,“大鹅天生娇弱,翻不得高山,蜀地四面环山,道路崎岖坎坷,大鹅必然水土不服……简单地说,就是拉稀,到时候拉得瘦脱了相,拉得浑身臭烘烘的,还怎么献给唐王?而且蜀地大山之中多有强匪,我们这样的使团队伍在他们眼中简直就是肥羊,到时候恐怕入蜀容易出川难!”
缅伯高摸着下巴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的样子……牧川兄弟,你可还有其他备选路线?”
“有倒是还有,但会绕很远的路……缅大人,还请稍等一下,我与阳子兄弟先私下商议片刻!”张牧川狐疑地看了看高阳,侧脸对缅伯高说了一句,随后便拉着高阳走到一旁,低声问道,“您给我透句实话,为什么咱不能入蜀?蜀地大山虽多,但沿途的州府也多,一路上的安全绝对有保障,而且长安的那些人多半也以为我们会走这一条简短路径,这一路上的吃住必然已经安排妥当……”
高阳用力地掐着大鹅脖子,撅着嘴道,“我就是不想走他们安排好的路!张牧川,我知道在你看来,我就是一个大包袱,越早甩掉越好,但你就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一趟会是你陪同缅氏前去长安吗?我的意思是,剑南道那么多不良人,比你优秀的多如牛毛,比你昂贵的也有不少,为什么偏偏是你?”
张牧川下意识地按住了唐刀,眯着眼睛问道,“您觉得是为什么呢?”
高阳冷哼一声,“很简单,这是一个机会,也是考验……我是贞观元年出生的,正好我出生的那一天,长安城发生了一件惨案……”
张牧川沉声道,“也是一件冤案。”
高阳不以为意地撇了撇嘴,“冤不冤的,得有人重新调查后才能知道……但是时隔十三年的案子,大理寺凭什么要翻找出来?”
张牧川歪着脑袋,“所以您要跟我做一个交易,给我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考验?”
高阳竖起一根手指左右摇晃几下,“机会和考验是我耶耶给你的,我只跟你做交易!”
“什么交易?”
“你只要陪我好好地玩这一趟,回到长安后,我带你去见我耶耶一次!就一次!”
“这个交易条件不是很吸引人,我随缅氏贡使入了长安,到时候也能创造机会进宫。”
高阳摇摇头,“我说的不是进宫,而是在长安城里私下与我耶耶见一次……就你们两个人,你想干什么都可以!”
张牧川思忖片刻,面色陡然一冷,将唐刀弹出十分之一,“干什么都可以?你就不怕我宰了你耶耶吗?”
高阳嗤笑道,“你有那胆子吗?”
张牧川深深地看了高阳片刻,忽地哈哈笑了两声,收刀入鞘,“不仅仅是不敢,而且不想!你耶耶是我最敬佩的大丈夫,我怎会有半点不礼貌的想法呢!”
高阳眨了眨眼睛,“我倒希望你真有那胆子……如果你真的敢那样做的话,我就把我知道的一些东西告诉你……”
张牧川瘪着嘴道,“您当时才出生,能知道个啥……求您一件事行不行,别再掐这笨鹅的脖子了,它真要被你掐死,咱俩永远都走不出这六诏蛮荒,你这辈子也就见不到更多精彩的风景了!”
高阳悻悻地松开了手,轻柔地抚摸几下大笨鹅的脖子,叹道,“张牧川啊,有些东西错过了,那就是一辈子的追悔莫及……罢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你命该如此!以后别您啊您地叫我,听着别扭,毕竟还要相处好几个月,都自在舒服点吧!”
言毕,高阳便抱着大鹅,哼着小曲回到了使团队伍,看都没再看张牧川一眼。
张牧川沉吟片刻,也重新坐到了老黄的背上,对着缅伯高抱拳回禀道,“缅大人,我们商议好了,走戎州,转江南道!这规划跌宕起伏,小人心中又有感悟,偶得五言绝句一首,大人可感兴趣呐……”
队伍由最开始的叽叽喳喳,转而逐渐沉默。
毕竟队伍中的大多数都没有经历过长途旅行,刚开始还很兴奋,但热情消退后,看什么都没了兴致,只想尽早寻个人声鼎沸的繁华之地,好好地洗个澡,饱饱地吃一顿,再美美地睡上一觉。山路越是绵长,人心越发烦躁。
翻过不知道第多少座红土山坡,缅伯高又从队伍后面赶到了最前面,用手扇了扇风,“牧川兄,咱们还有多久才能到戎州啊?”
张牧川挽起衣袖,捏下一坨旁边山壁上的泥土,轻轻搓了搓,漫不经心地答了几个字,“快了快了……”
缅伯高闷闷地抓了抓头发,闷闷地说道,“你昨日也说快了快了,前日也说快了快了……你这个快到底有多快?也就是现在天下太平,唐王威震四海,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山棚盗匪作乱,不然以咱在这儿大山中待的时间,足以让盗匪抢劫八百次!”
张牧川瘪了瘪嘴,很想告诉缅伯高,他们这一路之所以风雨平顺,并不是因为长安圣人威震五湖四海,而是那些匪盗早就被这剑南道的不良人清洗干净了。
但考虑到队伍还有位姓李的,他只得点了点头,安抚道,“圣人自然是龙威浩荡……缅大人,还请你稍安勿躁,咱这一次是长途旅行,往后的路还很长,你要是一直都这么焦虑,人心容易散掉,队伍也就不好带了!这一次真的是快了,你且抬头望一望前面的那座山崖!”
缅伯高闻言举头望了望,瞧见一座山崖上悬着无数木棺,错落有致,巍巍壮观,不禁好奇道,“这是何地?缘何会有这么多棺木嵌在崖壁上?”
张牧川扬了扬手里的泥土,淡淡道,“你没发现咱此刻所在之地的泥土颜色已经不再是红色的了吗?这表示咱们距离戎州已经很近了,前面就是石头大寨,里面居住着的是僰人,他们的习俗就是在人死之后,将棺木架在崖壁上,据说可以让后人发达享福……”
高阳忽然出现在张牧川和缅伯高身后,抱着呆呆的大鹅,歪着脑袋问道,“这么高,这么险,他们是怎么把棺材放上去的呢?僰人是什么人,最新形成的野人部落吗,我以前在长安怎么从未听说过?”
张牧川刚想解释几句,却被人口快先答。
一道声音从使团队伍前方五十步左右的巨石背后传了出来。
“你读书少,当然觉得什么都新鲜……事实上,僰人的历史悠久,早在大汉就有记载,其时司马相如在《喻巴蜀檄》有云,‘南夷之君,西僰之长,常效贡职,不敢惰怠’,《史记.西南夷列传》亦有云,‘巴蜀民或窃出商贾,取其笮马、僰童、髦牛,以此巴蜀殷富’,这里僰童指的便是僰人奴隶。”
“还有晋朝常璩在《华阳国志.蜀志》中有说,‘僰道县,在南安东四百里,距郡百里,高后六年城之。治马湖江会,水通越隽。本有僰人,故《秦纪》言僰童之富,汉民多,渐斥徙之’,所以你不知道并不代表不存在,这世间广阔无垠,你要学习的还很多,学无止境啊!”
高阳不悦地撅起了嘴,却又无法反驳,对方引经据典,显然是个知识渊博之人,耶耶从小就教导她,对于学识渊博的人,只可尊敬,不可轻慢。
旁边的缅伯高长长地噢了一句,适时地化解了高阳的尴尬,“涨知识了……果然多读书是有好处的,书中有黄金屋,书中有颜如玉,书中还有僰人,书中什么都有啊!”
张牧川皱了皱眉,总觉得刚才说话之人的声音有些熟悉,于是牵着老黄脱离队伍,快步走了过去,绕到巨石背后,盯着蹲在地上的一大一小两道青衣身影,惊奇道,“知逊兄?”
大的那衫青衣闻言起身,扭头看向张牧川,喜上眉梢,“牧川老弟!”
张牧川哈哈一笑,张开双臂,给了对方一个很用力的拥抱,原本因为长途跋涉产生的困顿,此刻也陡然减轻不少。
他乡遇故知,这可是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齐名的喜事,怎能不叫人开怀!
张牧川双耳微动,听见身后脚步声渐近,这才收敛些许,洒然道,“来,来,来……知逊兄,让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缅氏贡使缅伯高大人,这位抱鹅的是李家阳子兄弟……阳子兄弟,缅伯高大人,这位是我昔年好友,也可说是兄长,东宫内直郎,狄知逊是也。”
缅伯高听到东宫二字,双眼立刻亮了起来,慌忙上前,拱手行礼道,“失敬失敬,竟是东宫之人,难怪学识如此广博!”
高阳则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就是个起居的芝麻小吏,有什么可骄傲的!”
缅伯高立刻瞪了高阳一眼,“无礼!无知!东宫门下,就算是芝麻小吏,那也是陪在未来君主身侧的,岂能轻视,还不快跟狄大人道歉!”
张牧川见状急忙给狄知逊使了个眼色,又将垂落在腰部的左手轻轻摆动几下,示意好友不要让高阳真的道歉。
狄知逊与张牧川相交多年,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意,当即咳嗽一声,“道歉就不必了,我刚才言语也不太礼貌,说话不怎么好听,这就算扯平了吧……而且,其实我现在不是东宫内直郎了,所以阳子兄弟是否轻视这个芝麻官吏已与我无关。”
张牧川疑惑道,“升迁了?”
狄知逊摸着鼻子道,“算是吧,但远离了长安,这种升迁也不是多值得骄傲的事情!”
张牧川追问道,“现在何处任职?你既然身在此间,莫非是在戎州当差?”
狄知逊摇了摇头,笑着答道,“你猜错了,我来这儿只是为了带着孩子游览玩耍,实际上而今是夔州都督府长史……对了,你还没见过我的孩子!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儿子狄仁杰!”
又抬手指了指张牧川,狄知逊温和地说道,“怀英,这就是我经常跟你提起的守墨叔叔张牧川,还不赶快作揖行礼!”
跟在狄知逊身旁那名圆脸少年愣了一下,围着张牧川转了一圈,狐疑道,“你是张守墨?”
满脸堆笑旁观的缅伯高轻声对高阳问了一句,“牧川兄弟不是叫张牧川吗,难道他本名是叫张守墨?”
高阳白了缅伯高一眼,没好气道,“你是真没见识……守墨是张牧川的表字。”
缅伯高又说,“表字不是读书人和贵族才有的吗?”
高阳轻轻哼了一声,“你知道狄知逊的父亲是几品官吗?他耶耶狄孝绪之前是散骑常侍,从三品!你觉得能和三品官员儿子相交的会是普通人吗?”
缅伯高顿时恍然,看向张牧川的目光又有了变化。
张牧川没有听见缅伯高和高阳两人的谈话,只顾着笑眯眯地捧着狄仁杰的圆脸,反问道,“你觉得我不像吗?”
狄仁杰羞恼地拍开张牧川的手,鼓着腮帮子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别动手动脚的!我以前在长安经常听人说起,张守墨如何潇洒,如何机智,为何你长得这么猥琐?”
张牧川表情一僵,不知该怎么作答。
狄知逊连忙打了个哈哈,化解尴尬,“月会圆,人会变嘛,小孩子不要总是那么多古怪的问题……咳咳,牧川老弟,今日你我能在此处相遇,实在高兴!这样吧,我请客,咱们今天好好喝一顿!”
张牧川余光瞥了一下缅伯高和高阳,抿着嘴唇道,“我有公务在身,怕是不能与你痛饮……”
缅伯高闻言立刻站了出来,爽朗笑道,“没关系,正好大家这几日赶路都有些疲乏了,咱们就寻个宽敞的地方,好好喝一顿,松快松快!”
“既然缅大人已经发话了,那我也只好从命……”张牧川顺坡下驴,拉着狄知逊就往前走,“兄长,你是从前头来的,最近的酒肆还有多远?”
狄知逊瘪了瘪嘴,“从此往前百里都无酒肆。”
张牧川呆了呆,“那你还说请我喝酒?”
狄知逊指着前方的石头大寨,笑呵呵地说道,“今夜僰人要举行篝火晚宴,你我可混在其中,大口吃肉,大口喝酒!”
张牧川眼角抽了抽,“这不好吧,若是被人发现,很是不好收场啊!”
狄知逊摆了摆手,将儿子狄仁杰拉到近前,捏了捏狄仁杰的圆脸,昂首道,“不怕不怕,我儿有办法让咱们光明正大地喝酒吃肉,而且还会被僰人奉为座上宾!”
张牧川惊疑地看了看狄仁杰,问道,“什么办法?”
狄仁杰揉了揉被父亲捏得发红的圆脸,嘴角微微上翘道,“守墨叔叔,你可知我与父亲刚才在那巨石后面做什么?”
张牧川眨了眨眼睛,“数蚂蚁?”
狄仁杰摇头道,“非也非也……”从怀里摸出一块刻着古怪壁画的石头,举在半空,“我们是在解读这僰人的岩画!”
张牧川盯着那块石头看了半晌,似乎猜到了什么,眯起眼睛道,“所以,你们解读出来什么了?”
狄仁杰吸了吸鼻涕,“今晚石头大寨会死人……而我知道如何找出凶手,阻止这一场惨事的发生,因此他们肯定会将我等视为座上宾!”
想象与现实之间总存在着巨大的鸿沟。
张牧川知道事情不会如狄仁杰想象的那般顺遂,其中有许多考验人性的地方,但他并没有点破,小孩子总需要成长的,而且他刚和狄知逊父子重逢,此时立马泼一盆冷水,很伤感情。
有用的话总是难听,好听的话总是没用。
所以,在前往石头大寨的途中,他说了好几箩筐的废话。
缅伯高和高阳虽然理解张牧川与好友久别重逢,肯定有满肚子的东西要分享,但着实有些受不了翻来覆去的话当年,于是便刻意加快脚步,越过张牧川和狄家父子,先行一步到了石头大寨。
说是大寨,其实就是一个小山村,并没有什么高大的寨门。
僰人对石头有着非同一般的敬畏和热爱,山村中的房子全都是用石头垒砌而成,中间是简单的人字形木头框架,房顶则是茅草,整体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蘑菇,所以又叫蘑菇屋。
蘑菇屋分主屋和小房,主屋集做饭、进餐、烤火、待客、休息于一体,小房只用作关养牲畜。
无论是主屋还是小房都比较低矮,而且窗户很小,采光极差,主要是因为僰人居住之地风比较大,致使他们建造房屋只求经济、坚固、温暖、实用,通常建造一间房子不会超过两百文。
在僰人看来,房屋就是用来住的。
哪怕是这样的简单追求,因为所用皆是真材实料,又掺杂着僰人的真心实意,却也形成了端庄稳固,古朴粗犷的风格,令人眼前一亮。
尤其是从未见识过天地广博的缅伯高和高阳。
两人在见到成百上千间蘑菇屋整齐排布在半山腰时,不由地都惊呆了,尤其那些蘑菇屋石墙上描绘着的古怪岩画,千百幅拼凑在一起,竟是组成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僰人祖先的故事,也是僰人千百年来不断迁徙的故事。
两人正看得入迷,一个身穿白色麻布作底,缀以红绿蓝黑四线刺绣衣衫的僰人男子走了过来,歪着脑袋观瞧缅伯高和高阳二人。
有人说过,你站在僰人村寨里看风景,看风景的僰人也在看你。
这种看风景的默契持续了很长的时间,直到张牧川和狄家父子赶了上来,高阳这才发现那名僰人男子竟已经凑到了自己脸面前,还对着自己胸怀指指点点,顿时吓了一大跳,急忙退后几步,一抬脚,正要将其踹飞出去,却被张牧川拦了下来。
张牧川抓着高阳的右脚,轻声说道,“不要紧张,他只是对你怀里的大鹅比较好奇而已,对你宽广平坦的胸膛并无兴趣……”
高阳双颊一红,羞愤地抽回自己的右脚,重重地哼了一声,“我胸中之丘壑,尔等庸俗之辈岂能知晓!”
张牧川瘪了瘪嘴,没有跟高阳继续纠缠,对着僰人男子拱手行礼道,“兄台,我等是从此路过的商旅,请问寨子里可有方便我等歇脚的处所?”从怀里摸出一个钱袋子,倒出一把铜钱,“我等身上盘缠不多,只有这些许银钱作为酬谢!”
“如若不够,我这里还有……”缅伯高皱了皱眉,右手伸进怀中,刚要掏出一锭银子,但瞧见张牧川瞪了自己一眼,立马又换了另外一种说法,取出的东西也变了样,“我这里还有些许漂亮的海贝,若是拿到市集去变卖,也能换点银钱,倘若有心仪的女子,还可将其制作成美丽的头饰,赠送给对方,表达你对她的感情海枯石烂,矢志不渝。”
那名僰人男子听到此处,眼睛瞬时变得明亮异常,一把夺过缅伯高手里的海贝,翻来覆去查看一番后,收进了自己怀中,咧着嘴笑道,“卡莎莎!”
缅伯高侧脸看向张牧川,疑惑道,“他说什么?”
“他说的是谢谢……”张牧川解释了一句,而后用流利的土话与僰人男子进行了友好的问候。
因为他只会友好问候语的缘故,所以僰人男子很自觉地转换成了官话。
“我家还有一间空置的屋子,你们要是不嫌弃的话,可以在那边住下,虽然房屋简陋,但南北通透,而且视野很好,最适合你们这样走南闯北的羁旅之人。”
僰人男子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如果你们实在不愿住也行,只是这海贝定金不能退还。”
张牧川哈哈一笑,洒然道,“我等风餐露宿惯了,没那么讲究,只要能住人即可!”
僰人男子淡淡地哦一声,“那走吧,我家在最上头,且得走一段路程。”
说罢,僰人男子拔腿就走,也不管张牧川等人跟没跟上,瞧着就像是要卷了海贝跑路一般。
张牧川几人急忙领着贡使队伍追上去,在千百间蘑菇屋之中穿梭,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
幸好就在他们快要跟不住的时候,僰人男子停了下来,指着一间没有门,后侧墙壁破了大洞的蘑菇屋,说道,“喏,这就是你们要住的地方……事先说好,只能让你们住一晚,明天午时之前必须离开,否则……得再追加些许海贝!”
高阳一脸嫌弃地看着眼前的蘑菇屋,瘪着嘴,“好一个南北通透!这不仅是通透,还漏风呢!”
张牧川白了高阳一眼,“有的住就不错了,别犯公主病……”转头笑呵呵地对僰人男子拱了拱手,语气谦和地问道,“兄台,可否帮我们找些酒肉吃食来,多给些银钱也行!”
正当僰人男子想开口回答的时候,狄仁杰从父亲狄知逊身后探出脑袋,眨了眨眼睛道,“我们今早在山中曾遇到一个穿着四片瓦的女子,她说你们晚上会举行篝火晚宴,我们能一起参加吗?”
僰人男子拉长脸道,“原来是想蹭吃蹭喝啊……”
狄仁杰撅着嘴道,“不白吃,我能帮你们一个大忙!”
僰人男子问道,“什么大忙?”
狄仁杰扬起下巴答道,“生死攸关的大忙……这样吧,瞧着你也只是这村里的边缘人物,去把你们管事的人喊来,我有大事要讲!”
僰人男子狐疑地看了狄仁杰一眼,“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大事要说?”
不等狄仁杰答话,狄知逊抢先一步,抚着胡须帮腔道,“小兄弟,你尽管照我儿的话去做,出了什么错处由我担着便是!”
僰人男子见狄知逊气度非凡,而且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以为村子里真要发生什么恐怖的灾难,快步跑了出去,用土话高喊了几句。
不多时,一大群僰人聚在了南北通透的蘑菇屋前。
一个拄着木棍的僰人老者在先前那名僰人男子的搀扶下走到张牧川等人身前,僰人男子指着狄仁杰在老者耳边低语一阵,而后老者重重咳嗽两声,眯着眼睛问道,“少年人,我是这个村寨的首领阿各……你有什么大事要说?”
狄仁杰从怀里取出一块带有部分岩画的石头,自信满满道,“阿各首领,你且看这是什么?”
阿各首领在狄仁杰摸出那块石头后,眼底闪过一丝古怪的神色,但很快有恢复了波澜不惊的样子,漠然道,“这是我僰人记录事件的岩画,它有何特别之处吗?”
狄仁杰指着岩画上面的刻痕道,“当然!这岩画的刻痕非常新,说明是有人最近才刻上去的,而它所记录的事情,却不是已经发生的过去,而是还没有发生的未来!”
旁边的高阳好奇地盯着狄仁杰手里的岩画,问道,“这怎么看得出画的是未来?我瞧着与这里屋子石壁上刻的都差不多嘛!”
狄仁杰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笑意,指着岩画上的小人说道,“你光用眼睛看当然看不出来,想要看出这幅画隐含的东西,还得用心……你仔细看看这些小人,将刻画他们比较深的痕迹挑拣出来,看看能拼凑出什么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