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默点了点头,随即让韩仁泰带着张牧川和焦遂到文书小山后面去查找,自己闭上眼睛,回忆着相关文书的侧封,挨个挨个念了出来。
韩仁泰急忙记下文书侧封,在高高的几座书堆里转了几圈,最后停在左侧靠近墙壁的那一堆之前。他费力地搬来一个人字形梯架,快速爬到上面,仔细地挪移堆区最顶部的几个簿子,折腾了许久又把拿出来的文书放回去。
张牧川歪着脑袋看了一眼,好奇道,“前几年,我也曾去过雅州甲库查询雅女失踪案的文书,他们那边的甲库为了方便查询,取了几个木桶,依据桶的大小存放各类文书,接着再在桶内进行排序,最后再将木桶排序,搜查起来很方便……你父亲是雅州都督,为何你不用那边的法子?”
韩仁泰擦了擦额头的汗珠,“府衙就给了那么点预算,我要是再去买几个木桶,这一单就不挣钱了!”
一旁东瞅西瞧的焦遂忽然插话道,“刚才贺兄不是说你们的价钱很贵吗?”
韩仁泰瘪了瘪嘴,“公布上面写的工价确实很高,但一层层孝敬过去,到我们雅洛算才这个工坊手中只剩下五六千文。有多少钱,出多少人,所以其他的兄弟姐妹都去做别的活儿了……我一个人能做到这样,真的是尽全力了!”
“雅洛算才?你们不是叫雅阁文士吗?算了,你不必回答,慢慢搜查。”张牧川刚问出口,又及时收了话题。这两个工坊名字都有一个雅字,肯定是别人父亲利用雅州都督的官场关系在这边登记了个工坊名号,专门接下府衙的单子,转给韩仁泰他们几兄弟创建的普通工坊。这种事情很正常,不必深究。
隔了好一会儿,韩仁泰终于从梯架上爬了下来,抱着一摞文书,气喘吁吁道,“这边的找得差不多了,还有一些在其他几堆里面,等下我给你们也找两架梯子,咱们一起行动,节省时间……”
不等他说完,张牧川突地推倒旁边的文书小山,淡淡地说道,“你这法子太慢,接下来还是按照我说的来做吧,这样不仅可以找到我想要的东西,还能顺带帮你把文书都重新排序。”
韩仁泰本欲发火,但听到后面半截话,愣了一愣,呆呆问道,“你打算怎么做?”
张牧川从韩仁泰手中拿起两卷文书,指着侧封上面的时间,“我们便以这两个文书侧封上面的武德九年四月三日和武德九年五月十七日为关键标记,首先将这几个堆区先分为十个一组的小堆,再用两个关键标记将这些小堆进行排序,时间在武德九年四月三日的排在左边,时间在武德九年五月十七日之后的排在右边,分别处理小堆的同时,遇到与大理寺或者与县丞相关的文书贴上红纸,等到所有排序完成后,再把这些贴着红纸的文书抽离出来,这样一来我们检查了相关文书再放回去也不费事。”
韩仁泰听完之后,拍手叫好,心道自己平白多了几个不要钱的助力,今夜做完这一单,交了自己应出的那份香积钱,休息两日还能再接一单,下个月该是能富裕一些了。
有了计划,他们做起来就顺畅了许多,其间焦遂遇到几次凑巧时间在两个关键标记之间的文书,险些又将序列搞乱,好在张牧川及时发现,进行了补救。
归整好了小堆,他们看着整整齐齐排在墙边的文书,竟莫名生出了自豪。
张牧川看了看外面的夜色,揉着发酸的眼睛,将那些贴着红纸的文书抽出来,并在取走之处各放上一块写着日期的木牌,然后抱着文书,缩在墙角,细细翻看起来。
通过查阅这些文书,他发现白面书生当初到长安伸冤,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大理寺,接待白面书生的是一位姓李的小吏。
这小吏是相州刺史李厚德的子侄,一心想着往上爬,所以处理案件很干脆,依照规矩先打了白面书生一顿板子,然后将案子记录下来,命白面书生补足证据,便可帮其往上传递。
白面书生拿不出证据,只是三天两头往大理寺跑,蹲守那位姓李的小吏。
姓李的小吏烦了,干脆就说自己办不了,让白面书生去找刑部,而刑部司门掌固尔朱杲口称刑部只是复核案件,这种稽查官吏的事情应该去找御史。
但像白面书生这样的人根本不认识什么御史,他在宫门处守了几天几夜,都没碰见一个御史台的人,好不容易打听到某个御史的住处,正准备跑到别人大门口喊冤,结果武德九年六月发生了一件大事,长安风声鹤唳,他因为经常在宫门打听,被人当作了别有用心的逆贼。为了保住小命,他只能仓皇逃走,途径洛阳的时候,遭遇同行伙伴出卖,被他那县丞兄弟抓了去,扔回了失落峡,至此再难脱身。
这里面有很多问题。
譬如这白面书生到底是哥哥还是弟弟,如果是哥哥,那么他根本就无法证明自己才是应该担任洛阳县丞的人,这般执着地在长安四处伸冤便很奇怪。
譬如洛阳县丞既然已经抓获了这白面书生,为何不直接干掉对方?
从那些刑部发给洛阳县丞的文书可以得知,当时尔朱杲虽然没有将这案子传递上去,但还是发了几封文书询问洛阳县丞相关情况。
换句话说,洛阳县丞是知道这白面书生做了些什么的,也因此遭遇了些小麻烦,依照常理,他应该恨不得让这白面书生永久消失才对,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
还有尔朱杲……这货什么时候去刑部司门做过掌固?
张牧川一直都很关注长安好友们的情况,担心因为自己的事情会牵连这些好友,经常花钱打听消息,他明明记得尔朱杲是在贞观六年才正经踏上仕途的,其脚色上写的也是起家高祖挽郎……等等!这小子怎么会成为高祖挽郎的?
尔朱杲的父亲尔朱义琛是礼部祠部员外郎,这个级别还不足以能把高祖挽郎的差事拿下来交给自己的儿子,上面有侍郎、尚书盯着,旁边还有膳部、主客衙署的几位同僚虎视眈眈。
他们家是怎么拿到这个差事的呢?
张牧川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眼见着天快亮了,他只能暂且先让贺默将几卷重要的文书默记下来,然后与贺默、焦遂分别,去宜人坊牵了白驴,强打着精神赶往温柔坊,七拐八绕来到某扇院门前,一推开门板,顿时傻眼了。
第七十五章
张牧川朋友的这间院子并不算轩敞,只有一进大小,但收拾得很干净,鱼鳞瓦是新换的,柏木檩条上也无蛛网,院墙与地面的牡丹纹方砖错落有致,看上去极为赏心悦目。
然而,眼下这座宅院却是变得破破烂烂,鱼鳞瓦碎了一地,屋顶破了个大洞,柏木檩条断裂了十几片,就连墙上的牡丹纹方砖也掉落了好几块。
这些都是缅氏使团入住后造成的。
准确地说,这些都是高阳公主和小果熊阿蛮,以及今晨突然到访的城阳公主三人造成的。
熊孩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自然没得说。
那高阳和城阳则是久别重逢,在一番真情实意地互相问候之后,两人闲话近况,聊着聊着又起了攀比心思。
城阳公主说,前些日子胞兄青雀儿开设的文学馆里,有一读书人从药王孙思邈炼丹炸鼎的变故中得到了启发,研究出一种奇怪的坛子,用火点燃顶部棉线之后,会发生爆炸,威力惊人。最为关键的是,圣人阿耶从青雀儿那里得到这新奇玩意后,立刻就让人研制了一种爆裂竹管,威力要小一些,专门送给城阳玩耍。
高阳听了这些,嘴巴撅得老高,说前些日子张牧川在失落峡历险后,也从楼船的爆炸得到启发,研制了一种可以扔进池子里炸鱼的小罐子,声如闷雷,有趣得很。
两人都觉得自己得到的东西是最好的,谁也说服不了谁。旁边的熊孩子阿蛮出了个主意,让她们各自取来一些新奇玩意,在这院中比试一下,以实际结果论输赢。
高阳速即回到房中,从箱子里翻出了十几个黑色小罐子,分给了阿蛮一些,点燃之后四处乱扔,炸得院中轰隆不停,一地狼藉。
庭院西侧池子里那几条红色鲤鱼不幸遭了难,一家老小没留下半个活口,或是横插枝头,或是躺尸屋顶,又或是上天之后便不知去向。
熊孩子拍着手大笑,喊着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高阳得意洋洋,索性将剩余的两三个罐子绑在一起点燃,只是在奋力扔向池子时不慎失了分寸,抛到了缅伯高所在的厢房屋顶上。
接着一声轰隆,屋顶瞬时被炸开了个大洞,满身狼狈的缅伯高仓皇逃出,喊着大鳌鱼翻身了,惊慌失措地抱头乱蹿,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不知道躲在哪个犄角旮旯里瑟瑟发抖。
旁边的城阳看得心惊肉跳,但嘴上却是不肯服气,口称自己这次前来洛阳太过仓促,并没有携带那种威力惊人的竹管。
但高阳怎会由她这般轻易糊弄过去,迅即又从箱子里翻出了许多黑色药粉,让城阳说出配比,自己当场改良调制,谁强谁弱,哪个在吹牛一试便知。
城阳在长安时玩了许多次爆裂竹管,当然知道自己的爆裂竹管比不上高阳的那些小罐子,于是刻意虚报了一些数字,想着只要数字够大,那么竹管的威力也应该增大几分。
殊不知,这种配比是经过别人千辛万苦尝试出来的,不可轻易改动。
城阳三人尝试好几次,都没有成功引爆竹管,白白耗尽了张牧川熬尽心血搞来的黑色药粉。
高阳担心张牧川责备自己,遂挖了池塘黑泥放进箱子里,以烂泥充数,而后拉着城阳回到院中井亭下说说笑笑,仿佛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一般。
张牧川牵着白驴踏进院中,瞧见这番景象,还以为使团遭了刺杀,登时惊了一下,直到看见池子边碎裂的小罐子,这才恍然大悟,匆匆安顿好白驴,黑着脸来到井亭下,恭敬地对城阳行了一个礼,然后大刀阔斧地在高阳旁边坐下,哼哼两声,“少说用了我十四个罐子吧?一个罐子一百贯,算上之前路上被你浪费的那几个,你已经欠我两千一百贯大钱了!”
高阳保持着笑脸,侧了侧身子,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我的好姐妹来了,你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张牧川也摆出了一张温和的笑脸,眨着眼睛问道,“有什么好处?”
高阳呵呵笑着,“我给你打一个月的洗脚水!”
“可以!但咱俩的私账册子上也该多添几笔辛苦费,还有修补这院子的钱,拢共加在一起大约三千三百五十八贯,您觉得如何?”张牧川假装口渴难耐,端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一小口说道。
高阳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可终究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这桩不太公平的交易,她轻咳一声,忽然道,“哎哎,在院子里玩了半日,突然感觉肩膀好酸呐……”
张牧川闻弦而知雅意,偷偷翻了个白眼,立刻起身站到高阳身后,轻轻地给对方揉了揉肩膀,一脸谄媚道,“殿下,您觉得我这力道怎么样?”
高阳舒服地嗯了一声,抬了抬左腿,闭上双目,悠然说道,“我等下要出去跟我阿姐逛逛坊市,午间就不回来与你们会食了。”
张牧川立刻单膝跪在高阳旁侧,双手握拳,小心地捶着高阳的左腿,歪着脑袋问道,“那您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呢?”
高阳故作不悦地斜瞥张牧川一眼,“我什么时候回来要你管吗?”
“殿下恕罪,我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想提前帮您把沐桶准备好,您出去游逛坊市那么长时间,回来之时必定疲累不堪,泡个花瓣浴很是解乏……”张牧川低眉顺眼地答了一句,突地从怀里摸出几张大额柜坊存单收据,双手递给高阳,“对了!殿下与姐妹游玩,必定会需要用钱,这几张存单您暂且拿去,不够我这边还有……”
高阳瞄了眼存单,摆摆手,“这个倒是不必了,我阿姐是从长安来的,身上带着不少银钱,听说昨夜还想用一锭金子包下个不良人玩玩呢……对吧,十六姐?”
城阳眼角抽搐几下,强颜笑道,“这姐妹一同出游,自然是做姐姐的付账。”
“瞧瞧,我阿姐豪爽吧?”高阳冲张牧川飞了飞眉毛,转头面向城阳,阴阳怪气道,“十六姐,你下次想要玩什么不良人,根本不必找别人商量,直接把金子给我就行了,这家里通常都是我做主的!”
城阳公主刚要饮茶,顿时被呛了一下,忙说不必不必,自己早就收了玩心,现在就是个安分的小妇人。
高阳也不继续再这个话题上纠缠,随意将阿蛮往张牧川身边一推,“今天你在家好好带孩子吧,我跟阿姐出去逛逛坊市,买几身得体的衣衫……”
说完这句,她也不等张牧川回应,拉起城阳公主,两人手挽手,高高兴兴地蹦着出了院子。
城阳公主在街道上步行了一段路程后,回头望了望那座小院子,扭头对高阳问道,“这不良人在外面那般桀骜,怎么回到你身边却如此贴心?”
高阳扬起鼻尖,小辫子差点翘到天上去,“十六姐,这男人好比烈马,你需懂得驾驭之道,在外面狂野一些无妨,回到家里当然要狠狠收拾,让他放低姿态,知道谁才是一家之主,你得给他灌输外刚内柔的正确观念……如果男人在外面唯唯诺诺,还怎么成大事?通常来说,只有没本事的男人才会回到家里颐指气使,越是有能耐的,越是惧内,你瞧瞧阿耶和房玄龄就知道了!”
城阳公主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长叹道,“这么一对比,你现在这选择倒也不错,至少不必看人脸色,也无公婆需要伺候……这不良人虽然地位低下,但能力确实不错,从六诏蛮荒到这洛阳有好几千里呢,他居然带着你们也走下来了!你看我家那口子,每天晚上让他多动几下,他都嫌累……”
高阳干咳一声,表示这种隐私不必分享出来,两口子自己知道便好。
城阳还想问些什么,但高阳却是被一间商铺售卖的玉枕吸引住了,转瞬开启了大肆采买的节奏,反正也不用自己付钱。
她们俩人这边在坊市四处游逛,张牧川那边久久寻不着缅伯高,心里忧愁着两起案子,只好带着阿蛮也出了院门,先是去洛河边上查探了一番,本以为那边的花架台子应该还会保留两日,没曾想等他过去的时候,河边连一片花瓣都没剩下。
踌躇良久后,他陡然想起昨夜甲库里那位老吏的话,迅即领着阿蛮转去了乐和坊,绕了好几圈,终于找到了一位知晓部分内情的妇人。
这妇人一面在河边清洗着衣服和前两日用过的鱼鳔,一面斜眼打量着张牧川和阿蛮,蹙着眉头说道,“我说这位小哥,你要是真想出来找乐子,就该把孩子放在家里嘛,你这种情况……人家肯定是要加价的!”
张牧川面皮一抖,忙解释道,“您误会了,我找那胡姬并非是要吃花酒,只是昨日听说有胡姬在府衙以死铭贞,我想知道死去的那位是不是我认识的人而已。”
妇人淡淡地噢了一声,“那肯定不是,我们这儿的胡姬干不出那么贞烈的事情,而且我认识的那位昨天并没有去什么府衙,人家一整天都在南市玩双陆,直到宵禁才回来,怎么可能一头撞死在府衙呢!”
她说道这里,忽地抬手指了指右侧某条小巷,“说胡姬,胡姬到……喏,你瞧见那边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了吗?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位胡姬!”
张牧川循着妇人的手指看去,登时愣住了,这妇人口中身穿紫色薄纱的女子面貌居然与诬告他的胡姬一模一样,也与在洛河边扮演牡丹仙子的胡姬毫无差别。
这世上能碰见两个相貌近似的人已经极为难得,更遑论是三个面容完全一样的女子。
张牧川不觉得自己凑巧碰上了三胞胎姐妹花,但他一时又想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便决定先让阿蛮前去旁敲侧击一下。
小孩子是最容易让人不设防备的,由阿蛮代替他与那紫纱裙胡姬交流,或许能获得更多有用的消息。
张牧川轻声对阿蛮交代了几句,而后便快速躲到了妇人晾晒的衣服后面,催促阿蛮赶紧行动。
阿蛮嘟着嘴抓了抓虎头帽子,无奈地叹了口气,噔噔噔地跑了过去,佯装一不小心撞翻了那紫纱群胡姬手里拎着的木盒,他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帮忙将掉落在地上的吃食拾捡起来,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后放回木盒。
紫纱裙胡姬本想发火,定睛一瞧,发现对方居然是个孩子,而且态度良好,遂强压了怒气,匆匆捡回几块糕点,便准备起身离开。
阿蛮见此情景,知道如果继续犹豫下去,就不能完成张牧川交代的任务,也就不能再得到那种可以扔进池子里炸鱼的古怪罐子,他立马鼓足了勇气,抬头盯着紫纱裙胡姬,惊声叫了一句,“哎哎!你不是昨天洛河边上的牡丹仙子吗?”
紫纱裙胡姬微微一愣,急忙起身,用袖子遮住面容,慌张地丢下一句“你认错人了”,随后逃也似地钻进了一座宅院里。
阿蛮撇了撇嘴,快步跑到张牧川旁边,耸耸肩膀道,“你都瞧见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这城人警惕心太强,根本没有给我机会往下展开……”
张牧川砸吧一下嘴巴,摸着阿蛮的虎头帽说道,“也不算毫无收获,她这般谨慎,肯定是心里有鬼……刚才你瞧清她那木盒里装的是什么了吗?”
阿蛮一点头,“瞧清了!也没什么稀奇的,都是些吃食,有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儿、烧花鸭、烧雏鸡、烧子鹅,卤猪、卤鸭、酱鸡、腊肉、松花、小肚儿、晾肉、香肠儿,什锦苏盘儿、熏鸡白肚儿、清蒸八宝猪、江米酿鸭子……”
他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听得张牧川直咽口水,瞪大眼睛问道,“她那盒子里装着这么多东西呐?”
“不是!”阿蛮笑容腼腆地答道,“这些都是我爱吃的……她那盒子里只装了几盘糕点和两条蒸鱼,以及几斤羊肉。”
张牧川擦了擦额头的汗粒,“这也不少了,她一个女子吃得完这些?”
阿蛮歪着脑袋,用力吸了吸挂在鼻子上的鼻涕泡,“兴许是要跟家里人一起吃的呗……”
张牧川摇摇头,“刚才那位漂妇说了,这胡姬独自在此居住,平常很少与人交流,唯一的亲戚也在长安,哪来的家里人跟她一起会食?”
阿蛮想了一想,又说,“那可能是她今天心情好,想要多吃一点嘛!我心情好的时候,都能吃下一头羊呢。”
张牧川瘪了瘪嘴,“一个人能吃多少碗饭是有定数的,平常你只能吃一碗,突然某天要吃三碗、五碗、十碗,怎么能塞得下呢?这就好比平常你都是每旬工作七日、休沐三日,这样规律的作息持续了大半年,突然让你连着劳作两旬,然后休沐七日,你能受得了吗?”
阿蛮嗤了一声,“您又在欺负我年幼无知,哪个蠢蛋会这般休沐的?”
“我只是举个例子罢了,咱大唐每年差不多有一百五十多天假期,确实没有蠢蛋会这般休沐,连着劳作两旬,狗驴都没这么勤奋……”张牧川干咳两声,扭头看了看还在清洗衣服的妇人,总觉得对方身上透着某种怪异,思忖片刻,他故意将晾衣杆上的某件衣袍扯下,随手扔在了地上。
那妇人余光瞄了眼张牧川和阿蛮,并未有任何动作,依旧清洗着手上的衣袍。
不对劲!
张牧川立马抱起阿蛮,迅速离开原处,在南市绕了好几圈,确认身后没有跟着什么尾巴,这才放缓了步子,领着阿蛮坐在一家食肆外面,要了两盆胡乱辣和些许馎饦,一边风卷残云地吃着,一边轻声交谈。
阿蛮好奇张牧川刚才的举动,犹豫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先生,您先前为何离开得那么仓促?是嗅到了什么危险的气息吗?”
“危险倒也谈不上……”张牧川吞了几口胡乱辣,抹抹嘴道,“我是觉得那个漂妇有问题,所以想着尽快远离,以免沾染上什么是非,使自己立于危墙之下。”
阿蛮狠狠咬了两口有点发硬的馎饦,又问了一句,“那个漂妇有问题?我怎么没瞧出来,人家不是一直都在那里清洗衣服吗,也没什么奇怪的举动啊!”
“问题就出在她自始至终都在清洗衣服这上面!”张牧川捏起竹箸蘸了蘸胡乱辣汤汁,在桌面上飞快地画出乐和坊的布局,不紧不慢地说道,“你瞧,这乐和坊是在郭城最南面,靠近定鼎门和长厦门,只有这一条挖凿出来的河渠贯穿,水流极慢,而且非常浑浊,这种水根本不适合拿来清洗衣物……城中的漂妇大多都会选择在洛河边上清洗,然后拿回家晾晒,因为漂妇做的就是帮人清洗衣物的买卖,自然应该尽量保证所用之水的清澈,否则雇主要是不满意,岂不白干了?”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另外,我刚才故意碰掉她清洗过的衣袍,她明明瞧见了,却没有什么反应,这一点极为不正常!阿蛮,我且问你,如果别人把你辛辛苦苦制作出来的草编鸟雀毁坏了,你会怎么做?”
阿蛮当即瞪大了眼睛,捏起两个小拳头,“谁敢毁坏我的鸟雀?我这就去跟他拼命!”
张牧川伸手拍拍阿蛮的后背,“放轻松,没人毁坏你的鸟雀……你瞧,像你这样的孩子都会因为别人毁坏自己的劳作成果动怒,何况是以清洗衣物谋生的漂妇?正常的漂妇如若见到我弄掉了晾在竹竿上的衣袍,不说跟我拼命,至少也会骂我个狗血淋头!”
阿蛮扶了扶有些歪斜的虎头帽,奶声奶气道,“原来是这样啊,那大脚妇人确实有点问题……先生,既然咱们规规矩矩地侦查不顺利,要不改用野路子吧?”
张牧川讶然地看向阿蛮,轻声问了句,“什么野路子?”
阿蛮嘿嘿笑了起来,收了端坐的姿态,抬起双脚,蹲坐在凳子上,“在我们山里有句俗谚,猫有猫道,狗有狗道……这小孩儿也有小孩儿的门道,您别看孩童年纪小、气力小,就以为咱没什么用处,其实很多时候你们年长者办不了的事情,在我们小孩儿看来,根本不值一提!比方说这个打听消息,弱冠以后你们就得为了家庭、事业奔波,根本没有什么闲情了解城里的八卦。或者因为询问的对象也是成年,警惕心很强,不愿多嘴,又或者是询问对象被人收买了,说的全是假话……总之,很难从成年人口中得到真相。只有我们孩童最是口无遮拦,想的什么,就说什么,能探听到的八卦也最全面。”
张牧川听完之后,觉得很有道理,犹如醍醐灌顶,立刻认真请教道,“咱们具体应该怎么做?我也不认识这城中的孩童,如何才能从他们那里探听到消息呢?”
阿蛮哈哈一笑,吹了吹鼻涕泡,昂首挺胸,“这事儿何须先生奔走,交给阿蛮便是……不出三刻钟,我就能和这城中的孩童打成一片!只不过,需要先生您给我支取点备用金,方便我买些吃食拿去结交城中的孩童。”
张牧川斜眼看着阿蛮,哼哼几声,“你就直说打算从我这儿骗走多少银钱?”
阿蛮搓着小手,眨了眨眼睛,“可不敢说骗,我这是为您排解忧愁呢……小孩子胃口不大,估摸着只需两百个解忧钱!”
张牧川双目微微一眯,从怀里摸出三百个大钱扔给阿蛮,“我知道你要贪墨一部分,多给你一百个大钱,尽快帮我探查清楚那位漂妇和胡姬的具体情况……今天傍晚时分,你如果还没办好,就不必回来找我了,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吧,省得脏了我的手!”
阿蛮抱起三百个大钱,立马跳下凳子,笑容灿烂地发了誓言,紧接着便撒丫子跑了出去,横穿了三四条街道,最终在钻进一条小巷子之后停下,使劲儿地吹了声口哨。
不多时,几名衣衫褴褛的乞儿凑了过来。
为首那名缺了门牙的乞儿见来人是阿蛮,立刻挤出一张笑脸,“蛮哥儿,你怎么来洛阳了?”
阿蛮简单地解释了一番,没有做过多的寒暄,迅速说明了自己的需求,“现在我要你们帮我打听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漂妇,一个是胡姬,都住在乐和坊……”
没门牙的乞儿静静地听完,有些为难地说道,“蛮哥儿,你这事儿有点麻烦,寻常时候这点小事,我随便使唤两个人去帮你打听就行了,但最近几日府衙在坊间流言这块儿查得很严,好些人都因为乱说话被逮了进去。”
阿蛮盯着没门牙的乞儿冷笑一声,“少跟我来这套,我知道规矩,不会白让你们帮忙的。”
说着,他从怀里摸出三十个大钱,豪气地扔给没门牙的乞儿,“申时之前,我必须要拿到那两人详尽的八卦,如果你做不到的话,就自个儿找地方把自己埋了,省得我花力气!”
没门牙的乞儿接住三十个大钱,表情尴尬地说道,“蛮哥儿,现在跟两年前已经不一样了,各类工价都涨了……您多少再给加点,不然真没法帮您办好这桩差事!”
阿蛮拧着眉毛看了对方一小会儿,又冷着脸从怀里摸出三个大钱扔了过去,“就这么多了,你要实在做不了,我就去西市找癞疤头!”
没门牙的乞儿忙说能做能做,拍着胸脯发了誓言,随即转身离去,一溜烟跑到乐和坊,找了名睡在巷子深处的瘸腿乞丐,摸出三个大钱丢到对方的破碗里面,咧着嘴说了句,“李拐儿,来活啦!帮我打听两个女人的八卦,时间紧迫,雇主讲明了要在未时之前就知道结果!”
这李拐儿收了没门牙乞儿的三个铜板,速即开始行动。
他家原本也是书香门第,但因为其父当年科举之时,被一白面书生栽赃科考舞弊,只能灰溜溜地回到洛阳,郁郁而终。
李拐儿的母亲为了养活孩子,白日做漂妇,晚上去乐户,结果积劳成疾,罹患重病,卧床不起。李拐儿虽然年幼,但也只得扛起生活的重担,在一次帮母亲熬药的过程中,不慎弄伤了左腿,自此成了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