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红绳处被赫峥握出了红痕,这次可能真的生气了,但她现在暂且不想去思考如何哄他。
日光不算强烈,但仍晒的人身子发热,她环顾了一眼四周,这儿兴许是花园某一隅,花枝繁盛,不远处有个凉亭,云映迈动脚步走了过去。
每一步都好像踏在虚空之上,她是亲眼看见宁遇掉下湖水,是亲眼看见他的尸首被打捞上来,她曾经无比确定他就是死了。
但是他的确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作为赫峥的弟弟。
花径曲折,云映低头提着裙摆,还没走到凉亭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句熟悉的呼喊。
“小映。”
云映脚步倏然顿住,提着裙摆的手骨节泛白,心跳在一瞬间凝滞,身体快一步做出反应。
她回头,看了过去。
宁遇站在她不远处,神色一如往日,日光落在被花朵压弯的花枝上,花瓣拂过他的衣袖。
宁遇朝她走了过去,云映僵立原地,望着他张开双唇,那句哥哥却怎么也叫不出来。
隔了一会,她忽然觉察出脸庞湿润,抬手碰了一下,是她的眼泪。
宁遇递给她一张洁白绢帕,云映慢吞吞伸手接过,听见他率先对她开口:“好久不见。”
他不说倒好,一说云映的脸上的泪水便越来越多,她无声的低下头,然后去迅速的用手指抹去泪水,一边抹一边又觉得自己的模样一定很丑。
她又变成了一只灰扑扑的兔子,狼狈,不会说话。
宁遇轻蹙起眉,又从她手里把帕子拿回,然后抬手用帕子拭过她的脸庞,像以前一样,动作轻缓,并不逾矩,手指也未曾碰到她分毫。
最后,他对她说:“别哭。”
云映道:“我没有哭。”
宁遇将沾着她泪水的手帕收拢掌心,然后嗓音温和,轻笑道:“好,你没有哭。”
她倒宁愿宁遇没有开口, 否则她一定不会这么失态。
其实没什么好哭的,可是宁遇的出现让她想起了很多东西。她无法控制,所以她捂住脸, 背对着他蹲下了身子。此处花枝繁盛又隐蔽,她这样身子一蹲, 从别处就半点看不见她。
她曾经无数次的想过,倘若宁遇没死就好了。
所以今天再次看见他的那一刻,她头一回清晰的感受到了命运的眷顾, 像一块巨石落入平静的湖水, 水花四溅,砸的她不知所措。
很快, 宁遇就在她身侧蹲了下来, 云映能感觉的到。她捂着脸, 觉得自己这样很不好看, 尤其是在他面前, 她又开始丢人了。她声音冷静道:“你能等我一下吗, 我待会就好。”
她不想让宁遇看她, 好在宁遇真的没有再去看她。他只是蹲在他身边,清冽又有些无奈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好吧, 那我陪你躲一会。”
就这样无声流了半天的眼泪, 等她缓过来些时, 宁遇仍蹲在她身侧。
她侧眸看过去,宁遇没有转头,他望着花草道:“我能看你了吗?”
云映道:“你的帕子, 可以再给我用一用吗?”
宁遇道:“可是已经湿了。”他伸出手, 衣袖整洁, 好像是开玩笑, 他道:“不介意的话可以用这个吗?”
云映没有动,宁遇就轻叹了口气,再次把那块濡湿的帕子递给了她。
云映伸手接过,擦了擦自己脸庞和下巴。
她开始回答宁遇的问题:“可以了。”
宁遇仍没转头,她便又道:“可以看我了。”
话音才落,宁遇就看向了她,他轻轻翘了下唇角,然后缓声安抚她道:“小映,别难过。”
“你不该难过的。”
云映道:“好。”
宁遇朝她伸出手,掌心是一只用草编的小兔子,长长的耳朵耷拉着,看起来不太高兴。
以前在裕颊山时,与云映熟悉以后,他们俩偶尔会一起上山,云映是为了摘草药卖钱,宁遇也是,至少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虽然每一次都会把摘得草药塞进云映的背篓里。
上山时,他偶尔会捏两根狗尾巴草,给云映折一只小兔子。
云映想要他教她,但宁遇总不愿意。
他说这是她陪他上山的酬劳,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才不会教她。
但其实云映早就会了,那么简单的兔子,稍微拆一下就能看出来怎么折。
她装着不会,宁遇也装着不知道她会。
“送给你。”
云映伸手接过,绿色的小兔子轻柔落进掌心的那一刹那,关于宁遇死而复生,来到京城这件事,才真的有了实感。
她收拢掌心,然后把小兔子藏进衣袖。
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
宁遇站起身来,他朝云映伸出手,道:“再蹲下去万一有人过来,可要误会了。”
日光有些晃眼,云映下意识慢慢的伸出手,但在还没碰到他时,她不合时宜的想起了赫峥。
不知道为什么会想起他。
想他会不会在意。
他不会,他只会在意她骗了他。
就在思索之时,宁遇主动朝前伸了些手,修长如玉的五指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拉了起来。
云映一站稳身子,他便松了手。
他的手还一如往日的凉,即便并不是冬天。
云映与他相对而立,光线明亮,两人之间一时沉默下来。
他就这样着看她,云映莫名有些局促。
说来怪异,同样是裕颊山的人,面对阮乔时,云映全无感觉。
但是宁遇在她面前,她就好像又回到了那座山,她身上不是精致绫罗,发上也不是价值千金的珠钗首饰。
而是麻布粗衣,袖口挽到手臂,不施粉黛的阮映。闲暇时去找他,会洗很多遍的脸和手,在破旧的铜镜前照了又照,如果他能夸她一句什么,会让她偷偷高兴很久。
这种局促好像刻在血肉里,哪怕到现在,仍然会很在意。
最后还是宁遇望着她,温和的眉眼带着几分认真,他道:“虽然可能有点破坏气氛。”
他顿了顿,继续道:“到我还是得说,小映,对不起。”
“这件事有些复杂,我此刻无法同你一下说清楚,但……我的确骗了你。”
云映沉默片刻,那些事在她脑中迅速过了一遍,她暂时并未对此说什么,只是问:“那你知道我在京城吗?”
宁遇道:“回来时有听人提起。”
如果他就是赫峥的弟弟的话,那他至少在七天前就来到了京城,这七天里,他听说她在京城,却没有来找过她。
她方才这样想,宁遇便道:“我找过你,但后来听说你已经嫁……”
他尚未说完,云映便陡然意识到他想说什么。
她嫁给了赫峥,嫁给了一个与他有七分相似的人。
云映掐着掌心,在这一刻突然无地自容,好像是藏了好几年的心思,一下以一种最不堪的形式袒露到了宁遇面前。
她一瞬间面红耳赤,下意识解释道:“我跟他成亲是因为……”
是因为什么。
起初是因为他跟他有一张相似的脸。
为了占有,她跟他发生关系,然后成亲。与赫峥成亲后的日子是什么样她最清楚,不管是床榻之上,还是平日那些玩笑吵闹,那都是她绝对不可能在宁遇面前做出来的事。
她想象不出来,也不会想象。
此刻将那些事换成宁遇,还袒露到宁遇面前,她脸颊便越发的红,不是因为羞怯,而只是因为无地自容。
宁遇望着她,少见的在云映窘迫时没有出言解救她,而是静静的等她说完。
与赫峥不同,宁遇看人时总是耐心又平和,而赫峥总带着压迫感。
她其实很少在意赫峥的冷漠,但宁遇只是这样一个平静的目光,就让她觉得压力十足。
隔了半天,她小声道:“……因为一场意外。”
她没有说,那是她一手促成的意外。
宁遇未曾去问是什么意外,只是嗯了一声。
隔了片刻,他又轻声道:“不管怎么样,你若是喜欢他,那我也会为你开心的。”
云映动了动唇,想说句什么,但最终没能说出口。
怎么回答都是不对的,她无法在宁遇面前说出喜欢赫峥,可若是说了不喜欢,然后呢。
本来她的心思就已经袒露的差不多了,她把那句不喜欢说出来,是想宁遇怎么应答呢。
她的沉默让气氛凝滞了一些,宁遇紧绷唇角,眸光暗沉的看着她。
时隔一年,曾经被他牢牢抓紧在手里的东西,总归不似从前了。
与此同时,赫峥阔步从紫宸殿离开。
宫宴才罢,皇宫依然忙碌,来往纷纷,赫峥阴沉着张脸,一言不发的走着,雾青有些跟不上赫峥的步子,落了些距离。
不过小半刻钟,赫峥便一路从紫宸殿走到了西南角门处。他一刻不停的去找云映,这一路他其实什么都没想,只想赶紧带她回家。
他走到原来的位置,青石板过往无痕,日光如初,花枝下空无一人。
光影斑驳,这一小块地方空荡荡的,无论看多少遍,就是没人。
赫峥站在原地,觉得胸腔处好像空了一块。
他就知道,就知道她不会留在这里。
她不会等他。
他以为自己会暴怒,会气到全无理智,但事实上,他只是静默的站着,他听不到自己的心跳,只有微弱的风声,他攥了攥手,后又松开。
圣上问话时,他总想着她,今天的太阳并不大,让她在这里等等应该不会晒到她吧。她只来过一次皇宫,园子内曲折迂回,她若是乱走,兴许会迷路,不过她应该不是那种喜欢乱走的人。
同床共枕那么久,他算了解她,当时他既答应他,这种小事,她不会骗他吧。
这个时候,雾青从后面赶到,他看见赫峥一人有些茫然站在那里。
他咽了咽口水,然后提醒道:“公子,少夫人可能在那个凉亭里等您。”
赫峥如梦初醒。
差点忘了,云映不是一个会甘愿忍受不舒服的人,她兴许觉得站着累,想要去亭子里休息一下呢。赫峥胸口起伏,雾青明显发现他松了一口气。
赫峥转过身,脚步有些急促的踏上台阶,走过狭窄的小径,在他抬眼去看那凉亭之前,说话声传了过来。
赫峥脚步顿住。
他他挑开花枝,在缝隙间看见云映满脸泪痕,漂亮的眼睛泛着红,她朝宁遇伸出手,男人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把她拉了起来。
那个与他相像的男人站在她面前,他问起了他与她的婚事。
问的并不完全,青涩,暧昧。
他想听云映回答,可是那一刻他看见了她羞愧窘迫的神情。
这场婚事对她来说,像一个耻辱。
耻辱到不愿意宁遇提起,甚至不愿意说起他的名字。在这一刻,他终于直面,在云映心里,他比不上宁遇,他甚至没办法跟宁遇比。
宁遇未曾出现时,云映尚且能哄哄他。
宁遇出现,他的存在就是不能提的耻辱。
他站在树叶掩映处,他应该上前打断他们,他要把云映拉到自己身边来。太可笑了,他是她的夫君,但他居然站在这里看自己妻子和别的男人亲密。
可是他控制不了自己。
他动不了,迈不动腿,说不出话。
云映是个冷漠的人。
在她没有耐心时,她从不吝啬于对他说狠话,今日他藏在这里,尚能有一丝自我安慰似的体面。他若是出去,云映会毫不留情的站在宁遇那边。
他面庞发热。
为什么是这样一张脸。
他为什么长了这样一张脸。
赝品的脸。
可是如果不打断他们,至少应该走吧,为何还要继续站在这里,他不知道自己想听云映说什么,或许他能从她的只言片语里捕捉到别的东西。
因为她对他说过很多次。
我喜欢你。
直到云映倏然抬头看向宁遇,对他开口:“小遇哥哥。”
轻软,清晰。
赫峥倏然转过了身,他垂下眸,一言不发的下了台阶,双手僵硬的垂下,他没什么表情,只是快步下了台阶,好像生怕再听到一些旁的。
雾青原站在不远处,赫峥方才没有动,他也不敢擅自走动,所以他不知道赫峥看见了什么,听见了什么。
他见状想去询问,赫峥却有些艰难的抬了下手。
他吩咐了句话,雾青只看他启唇却半点听不见声音,赫峥放下手,又张了张唇,重新道:“……回府。”
这两个字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急促又沙哑。
他走出东角门,来往碰见了许多人,有人跟他问好,请安,他半点也听不见,只是沉默的向前。
云映其实并不是那么自然的叫出来的。
她以前会这样叫,但是她方才脱口而出时这几个字时,舌头莫名觉得很不利落。
她很久没这样叫了,赫峥也不让她这样叫,他说她太腻歪,所以她平日高兴的时候只叫他夫君。
这个称呼真的很腻歪吗?比夫君还腻歪。
她突然叫的没以前那么理所当然了,以前在裕颊山时,她大多数时候还是叫他宁遇,后来有一回,宁遇跟她数她的生辰,然后说自己应该比她大两岁,她应该喊他哥哥。
那是她少数不多大胆的时候,她第一次在他面前叫出这个称呼,宁遇听见后分明愣了一下,然后对着笑了起来,对她说:“还是第一次有人这样叫我啊。”
她好像并不抗拒,甚至有些喜欢,所以后来每到她觉得他们距离很近时,她都是这样叫他。
她声音弱了几分,问他:“你身体好些了吗?”
“江水很冰,后面即便被人救上来,兴许也会落下病根。”
宁遇道:“放心,好多了。”
他像以前一样摸了摸云映的头,腕骨冷白,像通透的白玉,他笑着道:“你怎么总关心我的身体啊,我哪里有那么弱。”
云映低声道:“好了就好。”
宁遇为什么会是赫峥的弟弟,为什么他半点不跟她透露,那次落水又是怎么回事。
这些问题很重要吗,是的,很重要。
但是相比之下,宁遇还活着,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么样,她想让他活着。
说完这些,云映又再次想起赫峥来,她回头看了看,**转角处寂静一片,只有微风吹过来,凋谢的花瓣掉落在青石板上。
宁遇问:“怎么了?”
云映如实道:“赫峥让我等他。”
“他还没有过来。”
宁遇薄唇轻抿。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正如他们都不会再回到裕颊山一样,可能他们也不会再回到那片寂静的山野,那个狭小的书房。
宁遇问:“那你要等他吗?”
云映道:“得等。”
气氛顿了片刻,宁遇笑了起来,他叹了口气道:“不过皇宫的确不是什么叙旧的好地方啊。”
他朝退了一步,然后望着她道:“既然这样,来日方长,我们先出去吧。”
云映嗯了一声,她确实不能跟宁遇说太久,不然待会赫峥来了找不到她。
在宁遇离开之后,云映问:“你住在哪里?”
她有点害怕,就这么一走她以后又见不到他了。
宁遇道:“云山路的知春巷,小映,你不用来找我。如果有机会,我会去找你的。”
回到那片石径,宁遇告别她后,云映便一个人现在那等,她也没有试图再去那个凉亭,距离赫峥离开,已经过了有快两刻钟,他应该快回来了。
晴空之上,薄云挡住太阳。
不远处隐约可见宫女太监匆匆走过,东角门始终空无一人。
她站了一会,又看向了亭子,心想要不还是去坐一会吧。
正犹豫时,东角门出现了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赫峥站在她不远处,定定的望着她。
第51章 兔子
云映朝赫峥走过去, 男人的脸色没有比方才好看多少,她就这样看了他一眼,然后又低下了头。
赫峥拉住她的手, 掌心灼热,紧紧的握着她。
云映跟在他身边任他拉着, 没有挣脱,但也没有像往常一样主动搂住他的手臂。
她甚至没有轻轻跟他抱怨一句为什么要这么久。
她当然不会,她求之不得, 兴许今日若不是知道他会回来, 她会直接跟宁遇一起出宫。
出宫之后她会去哪?
她还会认为这里是她的家吗,她会直接跟宁遇走吧。
赫峥唇角紧绷, 握着她的手越发的紧。
他一句话没有跟她说, 只是沉默着带她出了宫。
直到坐上马车, 云映才慢慢把目光从窗外收回, 看向了身侧的赫峥。
她道:“夫君。”
赫峥原本绷紧手指动了动, 他没有去看她。
她又说:“对不起。”
赫峥阖了阖眼, 喉结滚动, 无数讥讽的话堆嗓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忍着不去看她, 似乎这样就能显现出他才不在意她喜欢谁, 更不在意她跟宁遇的关系。
他能够坦荡说出, 他只是赫峥,而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这句话。不让她发现他因她而觉得难过,是他最后的遮羞布。
云映料到他不会理自己, 这句话说完之后, 也没有再出声。
一路无言, 直到马车停在赫家门口。
赫峥率先下了马车, 等云映提着裙摆跳下来的时候,赫峥已经进了府,未曾回头看她一眼。
云映自己一个人回到房间,赫峥不在。
泠春今日没有随同她一起入宫,见云映回来,连忙道:“姑娘,奴婢听说朝野休假三天,您怎么没跟姑爷一起回来?”
云映摇了摇头,道:“他可能去书房了吧。”
泠春敏锐的察觉到云映的反应好像有些不对,她轻声道:“姑娘,你不高兴吗?”
云映坐在红木椅上,她摇头道:“没有。”
“我只是有点……”
她没有把话说完,而是问:“今年的探花,是叫宁遇吗?”
她之前因为赫峥的缘故,对赫延传言中的另一个孩子印象算不得好,也不想为了无关紧要的人费神,所以她没有怎么主动打听过他的事。
这个消息还是几天前不知听谁提了一嘴,这会才想起来。
泠春嗯了一声,她站在云映面前道:“奴婢听说这位探花郎就是赫阁老流落在外的那个儿子。”
她感慨道:“您还别说,他还真不愧是赫阁老的儿子,那可是钦点探花郎。听说他自幼长在山野,能有这般出息,恐不是一般人。”
云映嗯了一声,轻声道:“他确实很厉害。”
泠春道:“不过秋水斋已经翻新完毕有几天了,这个宁公子怎么还没搬进来。”
云映也不知道宁遇是怎么想的。
她今日只来的及匆匆跟他说几句话,有许多事尚且还没来得及问他。
如今知道那个孩子就是宁遇,她心里便有了几分微妙的变化。无关于对错,只是觉得命运弄人,她跟宁遇从小在一个地方长大,自然是知道他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与旁的孩子不同,宁遇小时候很少出去玩,他总是坐在那一块大大的书桌前,偶尔望着窗外出神,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看书写字。
他十一二岁的时候,身边有一位两鬓发白的夫子,后来不过三年,老人就不知是走了还是死了,此后便没人教宁遇读书。
裕颊山没有像样的夫子,只有很远的村镇里一名老秀才,宁遇大多数都是自己一个人看,一个人理解。他的小叔每次去村镇,都会带一摞书回来,那会云映还小,她偷偷瞧着,觉得看书是件非常高尚又了不起的事。
就连她讨厌的阮乔,在翻书时,她都觉得可爱几分。
宁遇的身体不太好,他的房间里常常有股药香,听说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一年四季都在喝着养身体的药,他的日子也并不富裕。在那场恩怨里,不管对谁来说,他的出生都是一个错误。
“姑娘,您今日怎么突然问起这位公子了?”
云映低眉道:“我在宴上看见他了。”
泠春好奇道:“奴婢听说,探花郎历来风流倜傥,这位宁公子可如传言中那么好看?”
云映道:“好看的。”
她思索片刻,又如实补充:“非常好看。”
泠春问:“那比起姑爷呢?”
云映抿住唇,没有立即回答。
泠春自己摇了摇头,念叨道:“呸呸呸我在说什么,定然是姑爷最好看。”
云映却问:“为什么?”
泠春愣了下,且不说赫峥那张冰冷俊美的脸在上京如何出名,就说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云映眼里,定然没人比得上赫峥。
她迟疑道:“……您不觉得吗?”
他们俩之间没什么好比的,云映摇了摇头道:“罢了,不说这个。”
她有午睡的习惯,每日一到点就会困难,今日流了不少眼泪,眼睛干涩,更是难受。
“你下去吧,我睡一会。”
泠春出去以后,云映脱了外衫,然后把袖中藏着的小兔子拿出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
她躺下,与小兔子面对面。
小兔子仍然耷拉着耳朵,瘫坐在她面前,一副苦恼模样。
云映看着看着,然后伸出手,把耷拉在前面的兔子耳朵挑到后面去,让它看起来精神一些。
但这草显然不听她的话,隔了一会,又自己回来了。
云映没再试图弄回去,而是用指尖不停的拨弄着这毛茸茸的狗尾巴草,隔了一会,她翘起唇角,脸庞带了几分笑意,和生死比起来,旁的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他来了京城,他的书也没有白读。
生死之别后。
她又见到了他。
日暮四合,天际黑暗吞噬晚霞。
云映睁开眼睛时,房内已经一片昏暗。
她没料到自己会睡那么久,慢吞吞的从榻上起身,穿上鞋子想去燃灯。
正是这个时候,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云映精神了几分,她坐在床边没有动弹。
房门被吱呀一声推开,赫峥走进来,天色暗淡,房内亦未燃灯,云映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进门后径直走向了他平日办公的长条案,低头从里面翻找着什么,没有跟她说话。
初才睡醒,云映的声音有些沙哑,她在沉默中道:“……你下午出门了吗?”
等了许久,赫峥没有理她。
她抿了下唇,然后又在沉寂中道:“那你用晚膳了吗,我们可以一起。”
“你一下午都没有回房间,我以为你又出去了。”
赫峥停下动作,回头看她,神色晦暗道:“你想说的只有这些吗?”
云映绷住唇角,一言不发的坐着。
黑暗中,男人眼眸泛红,这一下午他试图去思考跟她关系,可是他半点静不下心。
只要眼睛一闭就是她跟宁遇站在一起的模样。
他也没法去想为什么,头脑混沌,胸口像破了一个洞。
放下手里的东西,朝云映走过来。云映往后仰了下身子,莫名有些畏惧。
她轻声道:“你想让我说什么?”
赫峥冷笑一声,他倾身看她,腰间还是那块玉鱼坠,此刻悬在他们俩之间。
玉鱼轻轻晃动,赫峥面无表情的盯了一眼,随即突然间抬手,狠狠将这块坠子扯下来。
云映心神一紧,冰凉的玉即刻紧紧贴上她的脸颊,男人脸色阴沉在她耳边质问道:“这是送我的吗?”
云映被冰的肩头颤了一下,她刚想说是,赫峥便收回手,玉坠被他扔在床里,他赶在云映说话之前道:“不是。”
“……云映,你真的很恶心。”
云映手指蜷紧,抓住了床褥,那块玉佩静静的躺在床角,差点掉在地上。
她跟赫峥相处时,除了最开始,其实很少会想起宁遇,也很少会想起裕颊山。
以前她初才见赫峥时,想见他是为了记住宁遇的样子。
后来她们成亲,她每天都能看见他。
但是她最后仍然没有记住宁遇的模样。
她渐渐想不起他们有什么不同,七分相似在她眼里成了十分,直到今天宁遇突然出现在她面前时,她才突然发现,他们其实并不那么像。
赫峥是个冷峻又不苟言笑的人,那天她觉得这只翻滚的小鱼很可爱,正是因为这种反差,所以她好奇赫峥带上它的模样,心血来潮送给了他。
但她没有为自己辩解。
又一次默认。
赫峥单手撑着床榻,漆黑的双眸盯着她。
他一点也不想见她,这一下午他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自取其辱的又回到了这个房间。
他以为自己会冷静一些,可是一看见她,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笑话。
到底凭什么。
他问:“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
云映避开他的目光,道:“是朋友。”
“你会管你的朋友叫哥哥吗?”
云映道:“是朋友。”
她顿了顿,突然不想在跟赫峥撒谎,她张开唇,在他面前说出了她从未言之于口的秘密:“但是我喜欢他。”
房内寂静片刻。
赫峥没有回答。
天色越发的暗,即便咫尺之距她仍然看不清赫峥的神情。
半晌,赫峥轻声问她:“那我们呢?”
云映松开被攥在手里的被褥,骨节泛白,眉头紧蹙,一时并未出声。
她没有很认真去思考过这个问题。
今天她理所当然的跟他回家,然后跟平常一样午睡,下意识认为赫峥会在晚上回来。
但是当一切摆在明面上时,她又必须去思考。
今时不同往日,她没有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理由。
当初她接近他,跟他成亲,然后折磨他到现在,这对赫峥来说不是一件公平的事。所以她在他面前从来都如履薄冰,也从没有哪一刻是有底气的。
没有人愿意当一个替代品,赫峥本来就讨厌她,这一次后,他恐怕再不想见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