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一想起他,她好像都能一下坠入绵延不尽的压抑与潮湿的河流里,不管她心情多好,都能在那一瞬间窒息起来。
与此同时,赫峥从宫内回来。
殿试成绩已出,明日就会放榜,他也总算是闲了些。
男人阔步流星,没有先回房间,而是先去了书房,他还有些细枝末节的事没有处理,习惯性的把所有事都交代好再回房。
他一边推开门一边问:“她吃饭了吗?”
雾青道:“应该用过了,属下今日特地派人帮您传了话,说不必等您。”
赫峥拉开椅子坐下,雾青原要退下,但才转身,他就忽然想起一事来,遂而又转过身来。
他低声道:“公子,那位探花的墨卷,今天下午被送过来了。”
“属下擅自帮您收下了,您要过目吗。”
墨卷即是考试原卷,一般呈到圣上面前的,以及被批阅的卷子是誊录卷,这人挤进前十,墨卷虽然也会被呈到圣上面前对照。但对照完后,卷子会送往礼部。
按理说这卷子该被封存,但因为考虑到那位探花郎特殊身份,卷子还是被底下人撤下,送到了赫峥面前。
赫峥看向手边,纸背透着朱墨的卷子被折的整整齐齐,他其实不想去看这人的卷子,赫延就算是再喜欢他,也不会科考阅卷时徇私舞弊。
但他还是伸出手,翻开了这张考卷。
字迹清晰,工整排列在近五尺的试纸上,气韵生动,横竖转折间透着股锋利,丰神萧散,无疑是一副好字。
但赫峥的手却顿了几分,他将卷子彻底翻开,字迹便尽数展露,很熟悉的字。
是云映的字。
说是相同又不尽然,毕竟单论技法,同这卷子相比,云映的字显然要落下风。但她的字透着股清婉,也有她独到的韵味。
都说字如其人,每个人的字都不尽相同,像到这种地步,还算是少见。
赫峥鬼使神差的看向卷头,他拇指按压处,正是那位探花郎的名字。
他移开手指,两个字轻易映入眼帘。
完全陌生的名字。
宁期此地忽相遇,不姓赫不姓褚。
赫峥猜想,这或许是他父亲给起的名字。
他知道当年这个孩子一出生就被她的母亲送走,他不知道具体送去了哪,听说是极南靠海的蛮荒之地,但他以后到底在不在那里长大尚未可知,兴许后面又去了旁的地方。
世界之大,他不可能与云映有纠葛。
字迹相似兴许只是巧合罢了,况且云映说了,教她写字的那位老师再也不会回来了。
什么不会回来了,估计十有八九是死了。
雾青问:“公子,可有不对?”
赫峥回神,他再次扫了眼卷面,就卷面而言几乎称得上完美。
他与赫延虽不亲近,但到底是父子,心里是了解他的,他不仅不会徇私,还会避嫌。若是没有赫延,这个宁遇恐怕不仅仅位列第三。
十名批卷官,赫延位列其中,他估计有什么法子认出宁遇的卷子,在批卷时,特地画低了一等,转桌传卷下,赫延这位内阁首辅的评级会多多少少影响后面的几位官员。
赫峥阖上卷子,道:“没事。”
“让人把卷子送回去吧。”
雾青应下,赫峥没有耽搁太长时间,抓紧把那些细枝末节的事交代干净后便回了房间。
他回房时,云映倚靠在床边,手里拿了本书正看着,有了前几回的经验,赫峥这次已经能猜出些来,他道:“不会还是上次那本吧。”
“你就那么喜欢小寡妇?”
云映阖上书,书卷泛黄卷曲,有些熟悉,是一本楞严经。
她突然看这么正经的佛经,赫峥反倒有点不习惯,他蹙眉道:“你们那野谈话本居然连佛经也不放过,这里头讲的不会是什么叛逆和尚吧。”
云映:“……”
她道:“这是真佛经。”
赫峥问:“看的懂吗?”
云映摇了摇头,道:“看不懂。”
赫峥走过来,将佛经拿起,问:“那为什么还看。”
云未曾解释,只是随口胡诌道:“菩提自性,本来清净。我看的杂书太多,得洗心净性。”
赫峥随手翻了翻,然后将佛经放在小几上,云映坐在他面前,而赫峥站着,他握住她的肩膀,目光扫过桌案上那没动过的红枣雪燕,低声道:“这是实话?”
云映听见这话就害怕,她犹豫起来。
片刻后,她如实道:“想起了以前一些不太好的事。”
赫峥道:“说出来听听?”
云映不想跟任何人提起宁遇,她摇了摇头然后叹气道:“往事就不提啦。”
她既拒绝,赫峥也没有勉强,云映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道:“明天还忙吗?”
赫峥反手握住她的手,道:“不忙。”
云映盯着他这张与宁遇肖似的脸庞,声音轻缓许多,原本心里那点不甘心也平顺下来,她如今已经可以十分自然的跟赫峥提要求道:
“那要记得早点回来。”
赫峥嗯了一声,他松开手道:“你要是困了就先睡,我去沐浴。”
云映问:“那你用晚膳了吗?”
赫峥走到桌案旁,拿起那碗放凉的汤,仰头两三口喝完,然后道:“吃了。”
等赫峥再回来时,云映已经躺在了床里,他一上床,云映便朝他挪了过去,赫峥顺势揽住了她。
云映觉得很怪,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她仰起头看他道:“夫君。”
赫峥嗯了一声。
云映道:“你这段时日是碰着什么好事了?怎么觉得你……”
怪怪的,也不总对她生气了,她要是做了什么让他不高兴的事,他也不会说她。
她甚至从他的态度中察觉到了几分纵容,如果不是她知道自己与他实际的关系,都要觉得这男人是不是喜欢她了。
赫峥搂着她的手没松,道:“话真多。”
还不让说。
云映闭上嘴,没再跟他说话,静静靠在他怀里。
隔了一会,赫峥忽然主动同她道:“过两日有一场宫宴,你想去吗。”
他知道云映不爱抛头露面,所以她若是不想去,可以提前告病。
云映问:“什么宫宴连我也得去?”
赫峥道:“皇帝生辰。”
“不去也行,看你自己。”
云映思索片刻,道:“又不是什么大事,正好去瞧瞧。”
她又询问道:“我去了也只是凑个数,不用做什么的,对吧?”
赫峥笑了笑,道:“嗯,结束后我们可以一起回来。”
他说完低头去吻她,云映张开唇回应他,等赫峥压她身上的时候,云映又突然别开脸,推了一下他。
赫峥又意犹未尽亲了下她,然后道:“怎么了?”
云映被他亲的娇喘微微,轻声道:“太频繁不好,今晚算了。”
箭在弦上,哪能说算就算,男人手臂仍然撑在一旁,他道:“我问过太医,你我还没上年纪,一天一次不是什么大事。”
云映:“……啊?”
她看赫峥的目光变了变,潋滟的眸子中少见的显出几分羞耻,她道:“你还问这个?”
赫峥道:“那天碰巧遇见了。”
他说完又重新去吻她,云映这次没再躲他。
红烛滚烫,燃至深夜。
宫宴当日,云映起床时赫峥已经不在房内。
她坐在铜镜前梳妆,钗环精致,发髻盘起,一改她往日力求轻巧的装扮,美艳非常。
今日圣上生辰,宫宴过后,朝野休假三日。
云映同苏清芽一起入宫,马车上苏清芽明显心不在焉,云映抚上苏清芽的手,轻声道:“夫人,怎么了?”
苏清芽回神,妆容精致的面庞上浮现几丝敷衍的笑意,她道:“无事。”
仔细去看苏清芽这张脸,其实算不得姿容惊艳,她气质清雅,但兴许也是这几年主母沉淀出来的,云映一直很好奇苏清芽到底是什么人。
褚夫人和她的庶妹争来争去,苏清芽难道也参与其中了吗。
她主动道:“夫人,听说秋水斋要住人,是吗?”
苏清芽这次没有隐瞒,她嗯了一声道:“我还以为峥儿会跟你提呢,要住进来的是他的弟弟。”
云映诧异道:“我夫君还有旁的弟弟吗?”
苏清芽嗯了一声,道:“这个孩子身世可怜,一出生就被送走了,如今才被找回来。”
她想起云映,又道:“小映,听说你也是今年年初才认祖归宗,说起来你们的身世倒是相似。”
云映面色不改道:“那他的母亲是褚夫人对吗?”
苏清芽脸色有些僵硬,她垂下眸子道:“不是。”
“是那天画像上那个女人,对不对。”
“夫人,您同画像上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呢?”
苏清芽大抵也算是个好脾气的人,被云映这样追问也不曾生气,只是轻声回答道:“大概……算是旧友吧。”
“她的孩子能回来是一件喜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会视如己出的。”
云映没有回答,这些年褚夫人病逝,她有把赫峥视如已出吗。赫延,苏清芽,赫峥,三个人好像从不相交,他们也很少提到彼此。
行至宫门处,云映扶着苏清芽下了马车,宫内太监上来迎接,望不到尽头的白玉甬道,处处金碧辉煌,玉阶朱柱,处处繁华。
宫女太监们忙中有序,云映和苏清芽都不是什么酷爱交际的人,一路到了北兴宫,宫女上前呈上茶水道:“请两位夫人先在此休息。”
筵席尚未开始,北兴宫宽阔恢宏,内有一楼,丝毫不亚于惊鹭江畔的瑶月楼。
云映刚进来就瞧见了正与佝偻着身子跟让人说话的云安澜。
数日不见,他看起来又苍老了几分。
连腰弯的都比以前狠了,以前日日在国公府,她的感受尚不明显,如今却如此直观的面对,不远处她面前的就是一个白发婆娑的老人。
听说今年一过,云安澜就会请老回家,连同在太学的职务也会一并解除。
前几日听说他生了场病,如今倒看着很精神,就算身形佝偻时不时咳嗽两句,也不耽误他跟别人谈笑。
云映正出神看着时,云安澜一转头对上了她的目光,他立即笑的眯了眼,张唇跟她说了句什么,然后冲她招了招手。
云映朝他走了过去,云安澜想站起身,云映拍了下他的手臂道:“爷爷。”
云赫两家离得近,但云安澜也已有数月未曾再见云映了,他眼眶发红覆住云映的手,看着旁边没什么人才道:“小映,峥儿他没冷落你吧?”
云映摇头,道:“没有。”
“爷爷,听云策说你这段时日身子不好,大夫怎么说?”
云安澜嗐了声立即道:“别听他瞎说,人老了毛病多,谁都这样。”
他嘿嘿一笑道:“我想着我今年一过什么也不用操心了,我什么病都好了。”
云映握住他的手,才要说话时,云安澜又闲谈道:“对了小映,有件事忘了同你说了,不过你兴许也知道。”
云映给云安澜倒了杯茶,让他润润嗓子,随口问:“什么事?”
云安澜蹙眉道:“就是我那天跟赫延一起在宫里的时候听他提了一嘴,他以前的风流债,最近接回来了儿子来,还非常重视,你知道这事吗?”
云映嗯了一声,道:“我知道。”
“只是他尚未回赫家,以后兴许也不会回来。”
云安澜:“知道就好,我方才想着你俩在同一地方长大,没准会认识。”
云映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手上的桃核轻轻悬挂在红绳上,好像预料到云安澜想说的话,她心口狂跳,从脊骨上来一阵凉意,她听见自己问:“同我一个地方长大?”
云安澜嗯了一声,诧异道:“我还以为你知道,那个孩子还裕颊山待过十年。”
他哈哈一笑道:“叫什么名字我给忘了,这么一说你同祈玉还真是有缘分,谁能料想早在十年前,你兴许就见过他弟弟呢。”
正是这个时候,赫峥从前门走进来,云安澜见云映愣神,轻拍了拍云映的手背道:“祈玉过来了。”
云映慢吞吞的转眸看过去,他身姿修长,阔步朝自己走过来,双腿笔直,目光再往上,她看到了那张熟悉的脸庞。
已经许久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男人冷峻的眉眼渐渐与记忆中的人重和,穿堂风冷,赫峥走到云映面前。
他先同云安澜打了声招呼,然后才对上她的目光,凝眉道:“早上不是才见过,你这是什么眼神。”
云安澜立即道:“你小子,你怎么说话的?”
云映耳边模糊,她没注意去听他们说话,只是想去问云安澜那人叫什么名字,但是赫峥已经拉起她的手。
他就这样堂而皇之牵着她的手,带她走到原本的位置,轻声回眸对她道:“该入席了。”
云映只得跟上他,然后坐在他身边。
她思绪纷乱,但混乱中又突然觉得一切都有迹可循。
倘若没有血缘,为什么宁遇会与赫峥那么像。为什么宁遇自幼无父无母,那位小叔和婆婆,待他根本不想待晚辈,以及为什么宁遇身死后,他的家也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他的小叔与婆婆也莫名失踪。
但是仅有一点,宁遇不是死了吗。
她亲眼看他掉进冰冷的江水,他不会水。
尚未想明白时,赫峥的声音从她耳边传过来,她看向他,男人眼眸漆黑,开口道:“你在想什么。”
云映不答反问:“那个庶子,叫什么名字?”
在赫峥尚未开口时,席上忽然寂静了些许,云映的目光随同众人一同看过去。
玉阶彤庭下,男人意态疏淡,身形挺拔削瘦,苍白俊美,衣袍一尘不染,似是全不在意众人目光。他就在离云映不远处,她清清楚楚的看到了他。
变了又好像没有变。
时隔一年,记忆再次翻滚而出,云映听见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
耳边变得模糊,听不见任何声音。
她捂住胸口,呼吸变得急促,江水湍急,她耳膜震颤,宁遇松开了她的手。
他永远温和,几乎从没狼狈之时。最后时刻,他的衣袍被水浸湿,低声在她耳边跟她说:
“小映,如果可以,你要去更远的地方。”
不要留在裕颊山,不要被困在这里。
“云映。”
男人声音冰冷,死死扣住她的手腕。
云映陡然回神,朝赫峥看了过去,男人脸色阴沉,他语调无甚起伏的告诉她:“他叫宁遇。”
同是引人目光的,不止宁遇,还有云映身旁的赫峥,因为他们有一张肖似的脸庞。
像到七分,像到所有人都能看出来像。
赫峥与赫延并不太像,与他的几个弟弟也没什么相似之处,他的冷峻昳丽兴许多是随了褚夫人,正是因为都不像,所以宁遇身上与他的相似之处就会被无限放大。
这个素未谋面的弟弟,和云映一样,自幼长于千里之外。
相似的长相,相似的字迹。
春寒料峭,冷风拂过花枝,残瓣掉落,他第一次去国公府见到她,她就不管不顾拦住他,像见到久别重逢的恋人。
她叫他:“小玉哥哥。”
云映手腕发痛,男人只是盯着她,一字一句的问:“你不认识他,对吗。”
夜幕炸开焰火,云映从他面前跑走,为的是一个模糊的身影。
夜色中, 少女面庞发红,气喘吁吁。
她盯着他的脸告诉他, 那个身影很像他。
彼时他未曾去思考,那个身影到底像不像他,哪里像他。明明他很少穿白衣, 也不会那样束发。
他更没有透过她的专注的目光去思索, 深情之下,她看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
另一个人。
这是在太过可笑。
这不可能。
怎么可能是别人, 不管在谁眼里, 他都只是他自己。
细弱的痛感从手腕处传来, 云映抿住唇不吭声, 她的沉默犹如默认, 赫峥手臂僵直, 偏不罢休, 执着得非要等她说出口。
握着她的手骨腕紧绷,逼问道:“说话!”
云映没有试着去挣扎, 她转头再次看向了宁遇, 目光紧紧的盯着他。
双眸潋滟, 目如秋水,那明明是看他的眼神。
他等她回答,然后眼睁睁看那张挺翘的红唇动了动, 那一瞬间他又突然畏惧, 手上的力道松了几分, 不想听她说下去。
认识又如何, 倘若同在裕颊山长大,他们互相认识也是情理之中,一切都是碰巧罢了。
可他尚未来得及制止,云映便摇了摇头。
正是此时,席下清隽挺拔的男人似有所感,掀起眼皮,目光越过或是好奇或是艳羡的众人,遥遥落在了云映身上。
时隔一年,隔着生死之别,隔着漫漫长路。
与她四目相对。
云映呼吸停滞了几分,下意识想从赫峥手里抽回自己的手,这个动作无疑激怒了他,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他偏就不松,甚至往下与她十指相扣
他压着声音,咬牙切齿的问:“你为什么要挣扎?”
宁遇看她的目光好像还一如往常。
像山野刮来清润的风,那双眼睛向来温和又平静,他瞳色浅淡,云映从中看不出什么情绪。
可她却觉得自己好像撞入深渊,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一刻想什么。
她只知道她心跳很快,年少时独自走在山林里,她仰头看见苍穹之上清冷明月高挂,后来她离开那座山,再也没见过那轮月亮。
今日她没有回裕颊山,清辉却再次笼罩了她。
她放下捂着胸口的另一只手,轻声回答道:“我认识他。”
“我当然认识他。”
“他叫宁遇,我们一起长大。”
她如此坦然。
赫峥想让她闭嘴,可他开不了口。
他只能徒劳的握着她的手,抓住她了又好像没有。
席上很快恢复了喧闹,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接好像没有引起丝毫的涟漪。宁遇入席,坐在这一年新科进士之中,被簇拥着,上前搭话的人很多。
他低眉,神色平和,一一应答。
赫峥最后松开了云映的手,他没什么都没问,只是跟她说:“……别看他。”
“云映,你听见了吗?”
可云映没有应答他。
她的眼里没有他了,自然也听不见他的话,可这怎么可能呢。借着桌案遮挡,赫峥的手握住了云映的腿。
云映双腿下意识并拢,终于看向了他。
赫峥盯着她的眼睛,重复道:“不准看他。”
在宁遇尚未出现时,她总是透过赫峥去看宁遇,越看越像,有时候那七分相似在她眼里甚至能够看成十分。
现在宁遇出现在她面前,她再去看赫峥时,又觉得不像,不像的地方很多。
赫峥头一次厌恶云映看他的眼神,他沉声问她:“听见了吗?”
云映终于下意识点了点头,说:“…好。”
她低下头去,却明显心不在焉。
赫峥把手缓缓从她腿上收回,心口沸腾,说不出话。
席间喧闹,两人间却默契的沉默着。
他们离得很近,衣袍重叠,赫峥一伸手就能把她揽在怀里。
明明这是极为普通的一天,明明他什么也没做。
后来圣上入席,台上缓歌慢舞,飞扬的水袖让人眼花缭乱,云映抬起头,去看这歌舞时,透过交错朦胧的舞姿,对上宁遇的目光。
一碰即离,云映再次低下头,心乱如麻。
他没有死,他回来了。
他真的来了京城。
一个时辰后,筵席初散。
赫峥立即站起身来,在云映刚刚还没站起来时就不由分说的拉住了她的手。
云映想挣脱,她道:“等等……”
赫峥却没有半点理她的意思,直接拉着她起来,然后阔步带她走了出去,甚至都不给他回头的机会。
云安澜走在后面,他原本还想跟云映说两句话,见状拦了一下,竟然没拦住。
“这两口子着急什么……”
有人瞧了,在一旁颇为感慨道:“赫大人与夫人可真是恩爱,就这一会还手牵手呢。”
他回头道:“宁兄,我们一起出宫如何?”
宁遇从云映离开的方向收回目光,半晌,他垂眸拒绝道:“先不了,我待会还有些事。”
那人忍不住道:“宁兄,说起来你跟赫大人不愧是亲兄弟,相貌竟然如此相似,方才怎么不见你同你哥嫂打个招呼?”
宁遇不答,那张清隽的面庞在不经意时,会显出几分冷淡的意味。
那人心知自己可能说错了话,莫名脊骨一寒,连忙转了话题,客气道:“那行,那我们就先出宫了。”
宁遇这才点了下头,随口应了一声。
云映不知道赫峥要带她去哪,她对皇宫也半点不熟悉。
等她找到机会回头看时,行人来往,里面已经没了宁遇的身影。云映停下脚步,她挣脱开赫峥的手,蹙眉道:“赫峥,停下。”
赫峥偏不停,云映有些跟不上他的步子。
她声音带了点薄怒,重复道:“赫峥!”
话音才落,男人便停下了脚步,他垂眸盯着他,眼眸漆黑深不见底。
他问:“为什么要停,你想干什么?”
“你想去找他?”
云映没有应答。
她握紧手指,方才她的确想去找宁遇。
赫峥最讨厌她的沉默,他不想自取其辱,可是心里似乎又偏想证明这一切的可笑。
这不是一件什么大事,旧友也没事,长的像也无所谓,一切都是巧合。
云映喜欢他,这明明毋庸置疑。
明知答案,却仍想听她亲口说出,他问:“你的字,是他教的对不对。”
云映应声,道:“是。”
意料之中的答案,赫峥一下轻笑出声。
笑的半点也不好看,他脸色阴沉,手臂却轻微颤抖。他握住云映的肩膀,看她这张精致沉静的脸庞。
生平头一次,嗓间酸涩,连同脖子,胸腔,好像都在一刻绷紧,说不出话来。
“你……”
最终,他并没问的那么直白,他说不出替代品这三个字,也不想听她说出来。
明日映天,晴云轻漾。
日光刺眼照在她的身上。
“在我那天去国公府之前,你见过我吗。”
云映抬起眼睛,长睫轻扫,目光清凌,含着一汪水色,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清醒了几分。
不再为宁遇的出现而混乱,欣喜,错愕,忘记自己如今的处境,她看向赫峥。
赫峥总是说她是一个满口谎言的人,她很少去反驳他,因为他说对了。
他们的起因是一场意外,是她的一个私念。
少见的,云映的眼中出现了几分迷茫。
宁遇回来了,她与赫峥之间的一切就忽然显得没有意义起来。
云映低下头,没有撒谎,“那是第一次见你。”
“第一次听说你。”
她只回答了这一句,却好像把什么都说了。
其实有些问题不必问出口,答案从宁遇出现的那一刻起就明晰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地上,赫峥的手还放在她的肩头,他手臂僵硬,半点动弹不了。
所以呢。
所以应该怎么样。
赫峥凝视着她,轻风乍起,云映的衣摆扫过他垂在身侧的手,他低声道:“你真的……”
“你真的一如既往。”
一如既往什么,云映不知道,但想必不是什么好话。
她没有去问,而是别开脸,将这句话应了下来道:“对不起。”
赫峥冷笑道:“你只会这一句。”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道歉是有用的,云映,你有哪一次道歉是真心的。”
云映告诉他:“这一次是真的。”
她抬起手,覆住男人落在她肩头的手,轻软的掌心盖住他,男人紧绷到泛白的手指松了几许。
那一瞬间,赫峥甚至以为她会像自己解释。
像以前一样,跟他说没有下次,她是真的喜欢他。
空气寂静,云映心中烦躁,不知怎么应对,也不知应该跟赫峥说些什么,她甚至不想去思考这些。
“你如果想跟我分——”
“云映。”赫峥突然打断她。
云映望向他,男人目光阴鸷,冰冷到让她害怕。
“你想去找他是吗?”
他倏然掐住她的下颌,强迫她仰头看着他,道:“我告诉你,你想都别想。”
正是此时,不远处传来脚步声,雾青急匆匆从垂花门内赶过来。
赫峥盯着云映的脸,最后时刻松开手,站在她的面前。
雾青赶到,对赫峥道:“公子,圣上要见您。”
半天没听到应答,他偷偷抬头看了一眼,只见他家主子脸色沉如水,而夫人亦是轻蹙着眉头,两人间有种死寂的沉默。
他垂下眸,心中忐忑起来。
以前他家主子和少夫人也吵过架,但没有一次是现在这般。
但圣上急召容不得耽搁,他硬着头皮又催促了句:“公子,圣上在紫宸殿等你。”
赫峥紧握双拳,他回头看向云映。
“在这里等我,”
云映已经许久没有见过他这样生气的模样,在她未曾把一切理顺时,她先低声跟他道:“…你别生气。”
赫峥怒极反笑,他重复道:“我让你在这里等我,听见了吗?”
“哪也不许去,等我回来。”
云映没有即刻答应。
但赫峥俨然一副她不答应他就不走的架势。雾青在一旁急得呼吸都快了几分,云映抿住唇,最后还是嗯了一声。
赫峥这才一下松开她的手,他沉沉看她一眼,然后转身阔步离开。
雾青见状,只来得及同云映说了句:“少夫人,那有个亭子,您可以先坐一会,圣上只是问话,公子去去就来。”
男人的身影消失在园内花影重叠中,云映松出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看着自己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