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乍然僵硬,谢折再未开口。
天光将明,清风浮动,窗外一棵老山茶花树摇曳花枝,晨光自枝叶间隙穿窗而过,满室光斑漂浮,如水波氤氲,浮云暗涌。
贺兰香睡正熟,一头乌发披散,绸缎似的搭在香肩,通体只着轻纱,雪白身躯于纱下若隐若现,全靠一条薄绫软被遮掩,左边手臂垂至榻下,腕上套了只轻巧的虾须金镯,更衬得手臂莹润娇嫩,吹弹可破。
她不知梦到了什么,精致的眉头蹙紧,朱唇轻启,黏黏糊糊地斥责:“我不喜欢,拿走。”
门被轻轻推开,细辛手持一条雕花长方漆匣,动作轻款地走入房中,犹豫一二,终是上前柔声道:“主子?主子醒醒,有客到访。”
贺兰香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软绵的闷哼,不耐地转过身去,“什么客不客的,不见。”
细辛为难:“可来的是康乐谢氏那边的人。”
贺兰香这才懒懒睁开眼睛,烦躁地舒出一口长气,慢腾腾支起软绵的身子,不情不愿的朝细辛伸出只手。
细辛打开拜匣,从里拿出一纸拜帖。
贺兰香接过拜帖,缓慢拆开,看了眼来者姓名,狐疑道:“谢寒松的夫人?她不在谢家待着,来找我做什么?”
细辛道:“主子若不想见,奴婢这去给您回拒。”
贺兰香素手掩唇,打了个妖娆娆的哈欠,“见,怎么不见,既来了京城,早晚都要和这帮人打上交道,若不见,倒显得我多害怕他们似的。”
她顺手将拜帖一丢,倦倦道:“去,将我那身寡妇装取来。”
穿戴完整,贺兰香没胃口进食,只用了盏凉丝丝的紫苏饮,往口中填了块饴糖,嚼着便往花厅去了。
谢氏祖宅共有五进大院,待客之堂位于二进仪门处,已破败的不成样子。贺兰香临时让人洒扫干净,换上一套她从临安带来的红木桌椅,正中挂上副吴道子的山水画,这才有点气派可言。
她让春燕去将王氏母女引到厅中,等待间隙烹茶点香,一派安然从容。
袅袅茶香中,贺兰香听到脚步声,抬眼望向厅外。
隔着轻烟,她望到一帮穿绮着罗的女眷,中间簇拥了名中年妇人,妇人保养得宜,容貌姣好,头顶高髻金簪,身着紫色点赤金缂丝裙,外罩雀金蓝大袖绸衫,绸衫未有明显花纹点缀,却暗纹流动,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异常。
贺兰香一眼便知妇人乃是谢寒松之妻王氏,遂收起打量起身迎去,面上含喜带悲,到门槛处时止步福身,柔款乖顺道:“侄媳贺兰氏,见过婶母。”
王氏扶她起来,口吻亲和:“好孩子,这一路苦了你了,难为你年少戴孝,你放心,往后你在京城,自有我们这些自家人帮衬,权当在临安老家便是。”
贺兰香眼中顷刻涌出泪来,掩面抽噎道:“婶母有所不知,侯爷他,他……”
王氏忙攥紧了下她的手,压低声音,“什么侯爷,那是护国公,以后切莫再犯糊涂。”
一句话落,贺兰香心里顿时有了底,对王氏的来意也大致清楚,匆忙止泪,引领王氏落座。
她为王氏斟上茶水,面上满怀歉意,略有哽咽道:“原本昨日初到京城,便该去拜访婶母,可惜天色已晚,侄媳不敢打搅。腹中孩儿又作怪,害得昨日吐到丑时方歇,今早便又误了上门时辰。本心怀不安,今见婶母如此大度,侄媳当真无地自容。”
说到后面,她又落了两滴泪,真真愧疚至极的模样。
王氏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擦拭泪珠,心疼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过来人,婶母岂会不知你的难处,我早闻你体质柔弱,今朝过来,特地给你带了些养身补品。”
说着便命人将盒子捧来,一件件打开介绍,如雪莲血燕,虫草老参,凡名贵之物,应有尽有。
“喏,险些将这尊大佛给忘了。”
王氏亲自将描金盒匣捧到贺兰香面前,笑道:“这里面的陈皮,乃是昔年你妹妹降生,你叔父特地搜集存下,留着给她当嫁妆用的,距今已有十六载,素日多方亲朋来求,我与你叔父俱是不舍。今日来时,我想到你孕中定会害吐,陈皮正好有理气健脾的作用,便特地给你盛了几两过来,届时若是用完,只管遣人再取。”
贺兰香面露为难,“这礼太过贵重,侄媳岂能收下。”
王氏佯装沉脸,“这可是你妹妹特地为你挑出的上品,你若是不收,不仅是拂了我与你叔父的心意,连你妹妹也顺带辜负了去。她生性喜静,绝不肯主动亲近了谁,若非真心喜欢你,哪会悉心准备。”
王氏转过头,看向候在门处的随行婆子,板下脸正色道:“姝儿越发没规矩了,既吵着跟娘过来,眼下来了,还不快来见过你嫂嫂。”
贺兰香随之望去,定睛看了两眼,便见有名少女从婆子身后缓慢踱了出来。
少女肤色白皙,五官秀丽,身着湖绿色交领长襦,外着绣竹亮缎半臂,肘上绕了条深棕色净面披帛,一眼望去,沉压压的一身,与年龄毫不相符。
小孩装老成。
贺兰香噙笑起身,主动冲少女略福身段,“见过妹妹。”
谢姝硬着头皮挪到她面前,压下面上烦躁,福身行礼,声若蚊蝇,“见过嫂嫂。”
王氏先将谢姝拉到身旁坐下,又握住贺兰香的手,笑道:“你二人年纪不过相差两岁,说是同龄也不为过,想来能说到一起去,以后烦了闷了,只管去找姝儿玩,心情一开怀,于你的身子也好。”
贺兰香点头应下,说不出的乖顺温软。
王氏再看谢姝,“还有你,以后要常与嫂嫂走动,你成日念叨江南多好,你嫂嫂正是从临安来的,你想知道什么,正好问她。”
谢姝垂着脑袋,眼中嫌弃好悬没能压住,闷声道:“女儿知道了。”
贺兰香欣赏着小姑娘脸上精彩的表情,面上笑语盈盈,心中冷嗤一声。
炎日当空, 连风都是沉闷的,无声无息兜头泼下,泼起人一身烦躁。
谢姝出?仪门走?的急, 险被地上翘起开裂的花砖绊倒,好在被丫鬟及时扶住。
王氏跟上她, 斥道:“多大的人了走路还不当心,好好个姑娘家, 怎就成睁眼瞎了?”
谢姝哼了一声?,秀丽的眉头蹙紧, 愤岔道:“我不是睁眼瞎, 娘才是真的睁眼说瞎话。”
王氏冷了脸色, “没大?没小?, 我看真是我和?你爹将你惯坏了,回家将孝经抄上百遍再说。”
谢姝一听要抄书,气焰立马便消了, 改为委屈巴巴揪住王氏袖子,软声?控诉,“女儿哪里说错了, 娘将我带来便算了, 打着我的名义给?那贺兰氏送礼我也忍了, 可您还让我管那贺兰氏叫嫂嫂,她一个……算我哪门子嫂嫂, 她也配?”
王氏瞥了女儿一眼,抽出?袖子,“她是护国公的遗孀, 陛下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叫她一声?嫂嫂, 不折煞你的人物。”
谢姝:“可她与那谢折分?明是一伙的!爹爹昨日被抬入家门的样子您又不是没见,您不与她为敌便算了,怎还上赶着来讨她的好,简直自降身份。”
王氏看她,平静询问:“那依你之见,为娘该当如何??”
谢姝欲言又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王氏:“学?你爹那样,到陛下面前揭发谢折的恶行,然后给?他换来更高的官衔,再将自己?气倒中风,公务让贤于旁人,那样便能舒坦,解气?”
谢姝纠结难言,终一摇头,“娘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王氏长叹一口气,握住女儿的手,软下语气道:“姝儿,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有道是唇亡齿寒,眼下的局势你不是看不清,阳夏谢氏昔日何?等风光,如今又剩下什么了?谢折兵权独揽,连你舅舅也不过分?到宿卫军那一杯羹,你爹又是如此,倘若咱们再丁点手段不使?,岂非砧板鱼肉,任人宰割?”
谢姝表情似有松动?,却嘴硬道:“可爹说过,那些阴谋阳谋的都是男人间的事情,同内宅无关。”
王氏道:“男人有男人的见识,内宅有内宅的手段,信陵君再是深明大?义,没有如姬窃虎符,他照样救不了赵国。咱们身为女子,更该利用好自己?的身份才是,无论如何?,贺兰香肚子里怀的是谢氏血脉,这个孩子生下来,是对谢折的一大?掣肘,生不下来,谢折也要为之付出?代价。我姝儿生性聪慧,是能听懂娘的意思的,对么?”
谢姝哼了口气,总算不情不愿的妥协下来,闷声?道:“明日里李家赏荷宴,我会叫她一同前去。”
王氏抬手摸着她的发髻,笑:“这才是娘的好孩子。”
谢姝:“不过我也只与她多说两句话罢了,可不会刻意亲近她,她性子慢慢吞吞的,也不太?聪明的样子,看着便招人烦。”
王氏笑而不语,转脸望去仪门,心道她可比你聪明多了。
来时王氏还在想,该如何?与这贺兰香开场,不想对方先?发制人,上来便是一句“婶母”,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王氏自然也就顺势而下,做足了长辈样子。
那样的容貌,再搭上一副好心机,王氏有预感,贺兰香日后就算沦为弃子,照样能在京城搅起一番风浪。
送走?王氏母女,外面日头正盛,贺兰香不想顶着太?阳回住处,便留在花厅继续饮茶避暑。
细辛清点着王氏此行留下的礼品,感慨道:“奴婢本以为这些高门贵妇都是孤高之人,不想谢夫人竟如此和?善,这样倒好,有她帮衬,主子以后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贺兰香听后嗤笑不已,仿佛听到什么多好笑的笑话,笑完,她目光往前,落到她亲自斟给?王氏的那盏茶水上。
从王氏落座到离开,那盏茶纹丝未动?,一口没下。
这母女两个,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只不过一个年纪大?,会装,一个年少,装不出?来而已。
翌日早,因要赴赏荷宴,贺兰香特地起早了些,穿戴整齐,走?时带上了几盒临安带来的胭脂膏子,到了李家宴上,只道是自己?亲手做的。世家贵女们素日见惯了金银珠宝,听到“亲手”二字,方起了些兴趣,纷纷开盒试用。
“颜色好生浓郁,真与京城本地的不同。”
率先?说话的是崔氏女,闺名浔芳,为人轻声?细气,身着一袭丁香色衣裙,更添温柔内敛。
“好香啊。”今日组局的李氏女嗅了一下手上,发出?赞叹,“清清淡淡的,也不冲鼻,但就是雅致好闻。”
谢姝神情恹恹,懒得往胭脂盒里瞧上一眼,阴阳怪气地道:“露儿姐在临安待那么久,竟也跟没见过世面似的,可见你在那几年,也没用过什么好东西。”
李噙露笑道:“临安的好东西多了,我还都要一一用过来不成?那我每日里别的不做,单坐在那试胭脂便好了。”
她轻剜谢姝一眼,转眼噙笑看向贺兰香,“嫂嫂是往里加了什么香料吗?我素日得闲,也没少做着玩过,都没有这种好味道,你可要好好教我,不得藏私。”
贺兰香在外时刻不忘自己?是个可怜寡妇,不仅穿的皎玉白的衣裙,神情也总是喜里掺悲的柔弱模样,扯唇一笑,比廊下随风摇曳的白荷还要招人心疼。
她顺口胡诌:“也没加什么,就是取白芷、白荷、白芍药、白山茶四样,晒干磨粉,再取狐尾百合、凤仙花、丁香草、水仙、木槿,取其花蕊拧出?汁子,两样和?到一起,再加蜂蜡香油调制,密封装好,做胭脂时往里剜上小?勺,便可芬芳馥郁,触及生香。”
李噙露败下阵来,连连摆手:“做不成做不成,名字都要把我绕乱了,我还是蹭嫂嫂的用吧,不揽那瓷器活了。”
贺兰香便笑:“我那边多的是,你尽管去用。”
二人从胭脂说到花,又说到廊下盛开芙蕖,都道没临安西子湖的好,那边才叫碧叶连天,花开如锦。
谢姝插不进嘴,又不屑与别的闺秀搭话,独看得上一个崔浔芳,可崔家女又是锯了嘴的葫芦,一棍子打不出?来三个字,只好无聊的拿点心喂鱼玩,心中懊悔不该带贺兰香来,风头全让她抢了。
这时,大?群婆子簇拥来了名宝髻华服的年轻女子,谢姝听到动?静,转头望去,两眼顿时放光,激动?地迎上去道:“宝月姐?你怎的也来了?你家里人不是不放你出?来走?动?吗?”
贺兰香循声?望去,对上来者?一张莹润讨喜的圆团脸,脸上圆眼圆鼻,连嘴巴也是圆润的樱桃嘴,活像画上观音身旁的小?仙人,说不出?的和?善可亲。
却也只是像而已,“仙人”肚子高高隆起,显然只是生的稚气重了些,实则身怀六甲,乃是嫁为人妻的妇人。
崔浔芳起身,面朝妇人福身,“见过嫂嫂。”
贺兰香对妇人的身份顿时了然。
七姓世代通婚,来的这位,应当就是去年初嫁入崔氏门阀的卢氏女,卢宝月。
“我是打着看管小?妹的名头出?来的,再不到处走?走?,我真是要被闷疯了。”
卢宝月挺着个大?肚子,性子却风风火火,到了便端起谢姝席上的茶水喝了一口,吓得谢姝赶忙去夺:“这是玫瑰花茶,你喝不得!”
卢宝月叉起腰:“有什么喝得喝不得的!能将这小?畜生喝下来倒也好了,这都误了快两旬了,按理早该出?来了,我这是怀了个哪吒么!”
李噙露也劝她:“急什么,都说瓜熟蒂落,时候不到,急也没用啊。”
卢宝月气到发笑:“你们一群未出?阁的姑娘,也敢拿这样的话搪塞我。”
她视线随即落到贺兰香身上,笑说:“想必这位便是贺兰嫂嫂了,嫂嫂你来评理,你说她们这群丫头片子是不是不害臊!”
贺兰香被牵连进去,跟着笑闹半晌,晌午一至,人也疲乏下去,便就地卧在了屏风后的贵妃榻上,闭眼小?憩。
她歇下,李噙露也自觉乏累,与崔浔芳结伴,找其他地儿午睡去了。
三两分?散,最终席上也就剩下谢姝与卢宝月两个人。
谢姝还像儿时一样,将头枕在卢宝月膝上,让她用头发丝给?自己?搔耳朵。
“我还是同你最有话说,她们我都不喜欢。”谢姝埋怨,“露儿姐也同以往不一样了,在临安过了几年,回来便不与我亲近了,让人生厌。”
卢宝月道:“因为只有你还是孩子心性啊,生在咱们这样的家族里面,哪有什么亲近不亲近,无非是今日你家得势,我便离你近些,明日她家得势,我便离她近些。家里若失势,公主千金也要坐冷板凳上,若得势,野鸟也能飞上枝头,充一充凤凰。”
她冷笑。
谢姝没听到弦外之音,霎时急了,抬脸瞪眼道:“我谢家哪里失势了!”
卢宝月长吁一口气,手指头戳了下谢姝的头,“你啊,狗屁不通。”
“我通的!”谢姝急于证明,“你们说的那些曲曲绕绕我都懂,我只是懒得去想而已。”
她气鼓鼓杵了片刻,忽然想到什么似的,朝卢宝月凑过头去,高深莫测地道:“宝月姐,你知道李家为何?会匆忙从临安回来吗?”
卢宝月:“新帝登基,皇后未定,谁不想带自家女儿碰碰运气。”
谢姝摇了摇头,凑到卢宝月耳畔,说起了悄悄话。
卢宝月听完大?惊失色,忙去打谢姝的嘴,“事关整个李氏的清誉,这种话可不能乱说!”
谢姝揉着嘴,“这可不是我乱说,私底下好多人都在传了,谁不知道宫里新帝连日宠幸——”
卢宝月连忙捂结实了谢姝的嘴,下意识看向屏风后那道醉花弱柳般的身影,低声?训斥:“住嘴,以后不准再提。”
谢姝轻哼一声?,“反正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李氏要想压下这桩丑事,除非找个厉害的靠山去规劝新帝,谢折倒是可以。”
卢宝月语气倏然嫌恶,“别闹了,他们怎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六亲不认的疯子,那是要教后人耻笑的,更不说——”
“那疯子还是个聋子。”
贺兰香睡意朦胧,乍然便清醒过来,困意荡然无存,眼中疑云密布。
傍晚,蝉鸣聒噪,落日流金。
众多女眷结伴出?府,惜别过后,各上车马。
崔懿刚好下值,途经李家府邸,见到妹妹与弟媳从中出?来,干脆同行护送,另与贺兰香寒暄片刻。
寒暄完,眼见崔懿动?身,贺兰香道:“不知崔副将可否有空,与妾身借一步说话。”
崔懿面露诧异,点头应下,扬手让马车先?行。
步入静处,贺兰香问起了谢折耳朵一事。
她对此其实早有困惑,只不过自从离开临安以后,谢折的耳朵便一直正常,使?她险些忘了那一茬。
崔懿以为是什么大?事,闻言不由苦笑:“原来是这个,夫人心细如毫,想是早已发现。这没有什么说不得的,昔年辽北大?营军纪崩坏,斗殴打架之事每日不计其数,大?郎当时年幼,不提防便被打坏右耳,又未能及时医治,便积疴成疾,右耳听力尽失,平日只靠左耳闻声?。”
贺兰香回忆起她刺杀谢折的那个夜里,犹豫道:“可他的左耳,似也不太?灵敏。”
“旧疾复发时会那样。”崔懿道,“他当时右耳伤势太?重,殃及左耳筋脉,每逢阴天,左耳便会连带失灵,与他说话,要么离得近,要么用力吼。”
贺兰香恍然明了。
她说不出?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只是感到心口很闷,无比的闷。
“因为什么?”她问。
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会因为什么被打到耳朵失聪。
崔懿失笑,摇头道:“夫人,你没挨过饿吧?”
“恶狗抢食的场面你都不一定见过,又怎会知道人饿急了是什么样的,辽北粮草常年短缺,将士很多时候都只能靠谷糠充饥,谷糠也要靠抢的,抢不到便挨饿,饿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上了战场便是死路一条。”
“将军小?的时候,抢起饭来很凶,因此挨了很多打。”
“他太?想长高了。”
回到谢府,正值天黑,贺兰香刚到住处,便听见从天而降一道脆响,那寻遍京城才买到的上好蝴蝶瓦,竟被工匠失手打碎一片。
若放平日,贺兰香必定看也不看径直略过,毕竟那是用谢折的钱买的,她不心疼谢折,自然也不心疼他的钱,打碎几片瓦,关她什么事。
可今日,她也不知怎么了,竟走?到被摔成三半的瓦旁,俯下身观望片刻,道:“粘好继续用吧,怪可怜的。”
细辛春燕被她惊到,问她怎么了,她也只是摇头,回了房中歇息。
夜半时分?,房中灯火一颤,贺兰香被闷雷声?惊醒,睁眼见床前矗立一道高大?的身影,险将她吓没了魂魄。细辛春燕缩在房门两侧,瑟瑟不敢出?声?。
“你吓死我了!”她恨不得一脚踹谢折身上,捂着心口坐起来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找我做什么。”
谢折一身冷盔,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尚沾潮湿雾气。
“你今日去李氏门上了?”昏暗光线加深了他五官的凌厉,连带声?音也是不加修饰的硬。
贺兰香不停抚摸胸口,坦然承认:“是啊,谢姝带我过去的,昨日里她娘才带她来看了我,你又不是不知道。”
谢折面沉如水,盯着她的脸,字眼凶沉,“今日都吃了什么,喝了什么。”
贺兰香余惊未消,下意识便去回想,脑筋转动?一二,反应过来,抬眼对视谢折,巧笑嫣然:“将军是在担心我么?”
她的胸口还在随呼吸而起伏,寝衣轻薄,旖旎风光若隐若现,肩上一侧衣襟滑至腰畔,雪腻的半个臂膀裸露在-外。
谢折脸更冷了。
贺兰香见好就收,慢条斯理地将衣服提上,口吻慵媚,“放心,你侄子不会出?事的,你自己?也动?脑子想想,给?我下毒,无论成功与否,能为她们带来什么好处,何?必一惊一乍的。”
片刻寂静过去,冷硬低沉的声?音乍然又起:“从今往后,见什么人,去哪,做什么,都要和?我提前禀告,否则,你永远都别想再出?这堵房门”
贺兰香缓慢系着衣带,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直到立在床前的身影转身向门,她才蓦然叫道:“谢折。”
谢折停下。
贺兰香下榻,一步一步,赤足站在他背后,道:“转过身,看着我。”
谢折转身,看着她。
贺兰香及膝乌发披散莹玉般的身躯上,眉目清艳,唇瓣不点而朱,她站在那一动?不动?,一呼一吸间,便已是接近鬼魅的诱惑。
四目相对,她伸出?手,勾住了谢折腰前的革带。
与冷甲相配的革带,又冷又硬,就像站在她面前的这个人一样。
今日她见了那么多人,似乎每个人都比谢折强,她们哄着她捧着她,对她极尽温柔,百般讨好,可她知道,那些人里,没有一个是看得起她的,她们对她笑,叫她嫂嫂,眉目流转时,眼底的轻蔑藏都藏不住。
贺兰香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从一开始便没打算融入进去。
可她真的挺想发疯的。
什么方式都行。
她迈开步子,冰质玉骨的双足隐在裙裾下,视线从革带开始,一点点往上游走?,对视上那双漆黑的眼眸。
“礼尚往来。”她咬字缠绵,“我今后要将我的行踪告诉你,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也要将你的行踪告诉我。”
谢折不语,垂眸,看向勾在革带上的那根手指。
有粗糙漆黑的革带相衬,他今日才发现,贺兰香白到骇人。
像辽北刚落下的绵雪,经不得丝毫触碰,否则便会留下违和?的痕迹。
“说,你今日都干了什么。”
柔媚的声?音响在他左耳,勾在他革带上的手指松开,攀上他胸膛前的铁盔,指腹若即若离,磨蹭上面粗粝的刀痕。
他看着贺兰香的眼,神情一如寻常,无波无澜,“去了军营练兵。”
“还有呢?”
“入宫,面见陛下。”
“同陛下说了什么?”
“他后日想在清凉台为我办接风宴。”
“还有呢?”
“没了。”
攀在胸甲上的小?手紧了下子,鲜红指甲轻轻抠着上面刀痕,仅是看着,便教人生出?难耐痒意。
“不可以对我撒谎。”贺兰香审着他的眼神,眼角媚色丝丝上扬,话中冷里带嗔,威胁着,“你对我撒谎,我就也对你撒谎,知道吗。”
谢折未有声?色,后退一步,让胸膛上那只还欲往里延伸的雪白落了空,未看她一眼,转身离开。
灯火猛地跳跃一下,之后趋于平稳,散着柔软的光。
贺兰香收回手,看了眼自己?尚带残冷的掌心,又抬眼定睛看着消失于夜色中的高大?身影。
真不愧是吃糠长大?的,心真狠。她在心中如是想。
后罩房中,水声?哗啦。
守在门外的士卒面面相觑,不知今晚的将军是怎么了,回来便要水,水到了,拎起水桶便往身上兜头大?灌,连灌三桶。
黑暗的房中,水渍延绵,喘息粗沉。
谢折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发什么疯。
他只是觉得热,太?热了。冲凉水不痛快,将遍体?冷甲全部卸下也不痛快,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对贺兰香撒谎的原因。
没错,他对她撒谎了。
他进宫面圣是有原因的,他是要劝陛下不可再宠幸李太?妃,李太?妃是先?皇的妃子,是新帝名义上的庶母,为君者?当为臣民表率,不可罔顾人伦。
他劝了,换来对方的哈哈大?笑。
金殿里,龙椅上的帝王说:“少来了,朕都没管过你和?贺兰氏。”
他问管什么。
夏侯瑞眯了眼眸,凑近他道:“都是男人,你与朕说实话,从临安到京城这一路,你与贺兰氏睡了几次?”
谢折说没有。
夏侯瑞失笑,眼神里满是怀疑。
“长源,你早该有女人了。弟媳又如何?,等她将孩子生下,她整个人都是你的。”
“那个贺兰氏,确实有几分?意思。”
“长源,你说实话,你对贺兰氏就没有丝毫动?心?”
黑暗中,灼热翻涌,谢折拎起一大?桶水,再度照头浇下,嘴里来来回回,咬牙切齿都是那两个字——没有。
第28章 御酒
赏荷宴之后, 贺兰香一日未出,睡了个结实的好觉,待她歇息过来, 准备细思假孕对策时,卢宝月的邀约又?至, 请她翌日到城北金光寺拜佛——肚子里的孩子迟迟没动静,当娘的怎能不急。
贺兰香本想推辞, 后想到卢宝月到底是崔氏的媳妇,她能活到现在, 也有崔懿不少功劳, 便应下邀约, 答应前往。
月沉日升, 出门时辰已至。
贺兰香着实穿厌了那身寡妇装,今日出门,特地选了件稍带艳色的衣裙, 面上也略施胭脂,不过她天生一副好脸色,上了妆也像没上, 像她天生?便长那样?。
细辛知她早上没胃口, 只准备了几样?小?点, 一盏清爽的梅饮子。
贺兰香喝了饮子,顺手拿了块牛乳糕细嚼慢咽, 出了住处没走两步,便遇上了同往仪门的谢折。
她刚醒不久,起床气未消, 懒得正经福身,嚼着糕点敷衍行礼:“妾身见过将军。”
声?音黏黏糊糊的, 爱搭不理,说完便走。
谢折伸出手臂,径直拦住她的去路。
贺兰香这才想起前夜说好的那出,耐住性子,轻舒口气道:“金光寺,你呢。”
谢折声?音低冷:“清凉台,我说过的。”
贺兰香瞥他一眼,由上到下打量一遍,颇为嫌弃,“好歹是御宴,你就穿这身?”
在她的记忆里,谢折除了一身杀人时穿的冷盔,便服似乎只有两身换着穿的玄色粗布衣服,都洗到发白了,肩颈上的料子也紧贴骨骼,明显穿了很多年?,且不太合身。
说他节俭,四千两的银子他说掏就掏,说他阔绰,像样?的衣服没有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