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好,他不急,她也就不急了。
贺兰香特地在靠内处寻了片地方,虽衣服早已不成模样,但她仍然不愿就此囫囵躺下,平白沾一身黑灰。遂收拾干净些,又捡了些叶子垫在地上,这才屈尊降贵地躺下卧好,不忘将两只耳铛摘下。
又怕耳铛装荷包里被饴糖黏上,她找片叶子将其包起来,放在了自己的脸旁。
至于谢折,早当她在他里侧卧下时,便辗转翻身,变为后背朝里。
贺兰香在心里暗骂一声木头,不情不愿地阖上了眼。
山谷中气温颇低,所幸有火在旁,这才显得没那么冷。
但贺兰香是个认床的主儿,加上四处漆黑,身边的人又死了似的丁点动静没有,不由便心里犯毛,根本睡不着觉。
她终是撑不住,睁眼看着那堵强壮的脊背,小声道:“谢折,你睡了吗?”
意料之中,谢折理也没理她。
贺兰香便知他是这个反应,也并不气馁,伸出根纤白的手指,用鲜红涂满凤仙花汁的指甲,从他的两肩之间,顺着坚硬的脊柱,若有若无地划了下去。
谢折背后肌肉猛地缩了下子,低沉不悦的声音瞬间传出:“别碰我。”
“放心,”贺兰香慵懒懒道,“我的兴致还没好到在这种地方勾引你。”
她收回手指,瞧了眼周遭漆黑宛若无底洞府的杂林,声音越发瑟缩,“我只是有点害怕,你说,这里会不会有鬼啊。”
谢折一声冷嗤,口吻带着嘲讽之意,毫不客气,“你与其担心有鬼,不如担心野狼。”
贺兰香诧异蹙眉,盯结实了谢折的后脑勺,“野狼?”
最凶残的一头野狼不正在与她说话吗。
“火这么旺,”谢折话音冰冷,“狼又不是瞎子,不来才怪。”
贺兰香愣了下子,霎时急了,坐起身道:“那你为何不提醒我将火熄灭,你很冷吗?”
她又不是没摸过,他身上明明跟火炭一样。
来不及动更大的怒,贺兰香起身便去将篝火弄熄,娇生惯养的美人对此显然没有经验,她知道可以用脚踩,但实在不想毁了裙子鞋子,便只顾跑溪边捧水来浇,然手到底不当盆用,每次等她抵达火旁,掌心便只剩寥寥几滴,还没她淌出的汗多。
谢折就静静瞧着她来回跑,不出声,也不帮忙。
直到奔波了有小十趟,贺兰香总算忍无可忍,素日娇媚可人的外壳裂个粉碎,挥袖便朝溪面砸了一下,异常暴躁,“烦死了!这破火怎么那么难灭!”
在她身后,谢折忍俊不禁,别脸扯了下唇。
笑意很浅很浅,转瞬即逝,比溪面涟漪消失的还快,即便贺兰香正面对着,怕都不见得发现。
溪边,贺兰香又烦又怒,又很想哭,费了好大的劲方将眼泪憋回去,掬水洗了把脸,打算想想别的办法。
她直起腰,转身时眼角余光略过树丛,正扫上一对绿油油的亮光。
她初时没在意,直到步伐都迈出两步了,方后知后觉回过神,僵硬地转过身躯,定睛望去——
“啊!”
贺兰香尖叫一声,调头扑到了谢折的怀中。
第21章 红尘
谢折刚起身,怀中便多了个香软之物,原本蓄势待发的身姿略僵下子,手变得无处安放。
胸膛一片温热,怀中人的泪水渗透衣料,沾在他的伤口上,生疼。
贺兰香泪若雨下,整个身子止不住地发抖,两手环紧了他的腰,一刻不愿放松,哽咽黏糊地道:“那边有……有狼!”
窸窣一声响,阴森漆黑的树丛里跳出一只碧眼野狼,通体黑灰,目露凶光,狼嘴半张,可看到其中尖锐狼牙,以及往下耷拉的腥臭口涎,像是等不及饱餐一顿。
谢折将贺兰香从怀中扯出,拉到身后,“靠墙站,离远点。”
贺兰香靠在岩壁上,腿脚软成湿泥,即便扶着壁面,身体也在不住下滑。
她抬头想问谢折怎么办,结果一眼望去,正赶上那狼蹬腿跃起,猛地朝谢折扑去。她便两眼一黑,几乎没了意识。
迷迷糊糊里,贺兰香听到一声凄厉狼鸣,之后便是重拳砸下的声声闷响,一下又一下,像石头重重往人心上抡。
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视野总算恢复了些,用力掀开眼皮,面前已站着容颜沾血的谢折。
在谢折身后,是一大摊刺目的血迹,野狼躺在血里,一动不动,没了生迹。
贺兰香的眼又开始发黑,终是支撑不住,彻底瘫坐在了地上,粉腻的胸口起伏不休,用力大口喘息。
“血腥味会吸引来更多的狼,”谢折迈出一步,朝贺兰香伸出只干净的手,“必须趁早离开。”
贺兰香努力想要支起身子,可双腿犹似灌铅,无论如何用力都是徒劳,焦急之下泪若断线珠玉,冲谢折摇头,“我起不来。”
谢折收回手,背对她蹲下身躯,抓住她两只胳膊绕到颈前,冷声命令:“腿分开。”
贺兰香懂了他的意思,虽有些羞赧,也知情况不等人,老实照做。
谢折起身,伸手托住她两边腿根,轻松便将她背了起来。
他走到篝火旁,一脚将火焰踏灭,无数火星飞溅,笼罩在他二人的周身,如萤火纷飞。
“将……谢折。”贺兰香怯生生叫了声他的名字,欲言又止,“我的耳铛还没拿。”
谢折又回去一趟,捡起她的耳铛。
天上,月色隐在乌云之后,有风过,树丛沙沙作响,宛若狼群经过。
谢折沿着溪流前行,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开阔,天际也隐约泛起浮白,鳞云分布。
盛夏衣料薄且透,贺兰香柔软的身躯紧贴在谢折坚硬的脊背上,甚至能感受到他背上每一道疤痕的轮廓,二人汗水融合,已不知身上的气息究竟是自己的,还是对方的。
“谢折。”她温柔叫他名字,环在他脖颈下的手,能感受到他的呼吸有多热多沉,“你放我下去吧,我腿不软了,能自己走路。”
谢折无视了她的话,依旧迈开大步,没有要停的意思。
贺兰香心里清楚,谢折绝对不是担心累着她,纯粹嫌她走路慢。
她干脆又成了素日那个骄纵刁蛮的美人,扭着身子发起脾气,“我说了让你将我放下去!你身上这么硬,我都要被你硌死了!我夫君都没背过我,你凭什么背我!”
谢折猛地便低下身,将手抽回。
贺兰香站了个趔趄,感觉要不是念着她有孕在身,这家伙能将她顺手扔溪里去。
晨光熹微,谢折大步朝天,没有丝毫等她的意思。
贺兰香追了半晌实在追不上,干脆原地停下,捂起肚子啜泣:“哎唷肚子,我肚子好疼啊,疼死了。”
声音传出,谢折原路返回,眼中狼血未消,一派猩红之色,焦急眼神隐没在晦暗薄雾中。
贺兰香收起哭声直起腰,俏生生地朝他哼了一声,大摇大摆地走到了他的前面。
微风清凉,有只蜻蜓飞来,停在溪水上,拨动一圈涟漪,浅浅荡漾开来。
谢折一直走在贺兰香的身后,没再往前。
三炷香过去,二人被找到崖下的士卒发现,一番周折,总算与焦头烂额的同伴们汇合。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多谢菩萨保佑,善男崔懿今日起吃素三年,我佛慈悲,阿弥陀佛……”
回到驻扎营地,众人各司其职,崔懿忙着拜天拜地,严崖守在谢折身边,贺兰香只顾安抚两个哭成泪人的丫鬟。
主帅营中,军医看完谢折的伤势,直道吉人自有天相,也就是他谢大将军,若换别人,岂有转圜余地。
谢折亲自动手将伤口用药酒擦了一遍,血红色的布团扔了一地,汗珠自额头滑至下颏,气息稳沉如常,“贺兰香情况如何。”
军医道:“回将军,张德满已经诊过脉了,说是胎像稍有不稳,但无大碍,只需调理即可。”
谢折持刃将肩上化脓之处刮下,喉结滚动,“那就好。”
严崖看着一旁刚拆解下的披帛,上面的牡丹花沾了血,越发妩媚娇美,一如所用之人。
他躬身:“属下失职,昨日未能将行凶之人抓捕归营。”
谢折放下刀,含了口药酒喷在肩上,喉头沙哑道:“无需再提。”
他听崔懿说过,当时场面太乱了,几乎所有人都慌了阵脚,哪顾得上抓人,等回过神,那少女早不见踪影。
再说即便抓到,把人折磨死,供出真凶,又能怎么样,一日不到京城,一日死无对证。
来不及更换干净衣物,谢折提衣系带,“传我命令,即刻拔帐启程,不得耽误。”
严崖皱眉,正欲规劝,军医抢先一步,苦口婆心,“将军就算不为自己想,也该为贺兰氏想想,她胎像正值不稳,合该休整一夜,容她平复一二。”
谢折威严的眉宇间流露三分迟疑,稍作思忖后终是妥协,“那就明日启程。”
帐中静下,药酒的冰涩气随处蔓延。
严崖口吻随意:“经了昨日一夜,将军此时,似乎挺在意贺兰氏。”
谢折离榻披甲,想到贺兰香在他背上胡闹的样子,语气甚是薄冷无情,“刁钻蛮妇,无足挂齿。”
这时,只听叮咚一声脆响,有物自他袖中滑出,掉落在地。
是两只女子所戴的耳铛。
经了整夜的惊心动魄,贺兰香身心俱疲,闭上眼便足足歇了一天一夜,睁眼已是翌日大早。
梳妆时,她看着镜中的自己,摸脸埋怨,“磋磨一夜而已,怎就憔悴了这般多,都不好看了。”
“哪里不好看了。”春燕往她髻上簪着钗环,真情实感道,“主子这叫浓淡相宜,可别不信,您现在这个样子,才是真的我见犹怜,招人心疼。”
细辛跟着附和。
贺兰香心情开怀不少,拿起最艳的一盒胭脂,先用指尖轻点,再在掌心慢慢捻化开,点在唇上笑道:“要什么人疼,我还是自己疼自己罢。”
帐外传来声音,崔懿来找她,很难为情地想请她帮一个忙。
主将负伤,做部下的心疼,整支队伍里,数她所乘马车布置最为舒适,不知他二人可否共行几里路程。
贺兰香自是一口答应,毕竟谢折救了她的命,伤也是因她而留,没有不同意的道理。
转眼上路时辰至,谢折却依旧骑马领路,没有丝毫与她同乘一匹车马的架势,不管部下们怎么劝,浑然不动如山。
贺兰香在车中扬声,柔款款的腔调,十分善解人意:“诸公不必再劝,将军既不情愿,怎该强人所难。想来也是妾身我的过错,脂粉钗环,竟可怕过北地蛮子,教将军心惊胆颤,不敢往来。”
外面笑声如潮,又倏然静下。
弹指间,帘子被掀起,露出张英俊冷沉的容颜。
贺兰香云髻花颜,笑眼盈盈,手中荷包摇了摇,“将军,吃糖不吃?”
谢折脸更沉了,一言不发,迈入车厢坐下。
二人间的间隔,起码还能再坐两个人。
两个丫鬟早吓逃跑了,此刻不大一个车厢,因过于寂静,竟显出点空旷。
贺兰香并不急于打破这寂静,她嚼着糖,细细品味糖丝与舌尖纠缠相绕的味道,看着车窗外的秦岭山色。
吃完糖,口舌便发干。
贺兰香瞧向另一侧镂花小案上的青瓷茶壶,将身子挪过去了些,伸手去够,雪藕般的手臂横穿谢折身前。
谢折身体猛然后倾,眼眸垂视于她,警惕丛生。
贺兰香斟好茶水,收身坐回原处,笑道:“放心,我已经对你死了那条心了,有空勾引你,还不如欣赏外面的风景。”
她小口喝着茶水,专注浏览美景,十分闲适的姿态。
谢折低沉冷冽的声音在她耳后响起:“再看,你也认不全路,跑不了人。”
贺兰香端着茶盏的手一抖,雪腻的后颈浮出晶莹细汗。
她没转头,依旧看着车窗外。
盛夏时节,南北山色俱是葱郁,唯一的区别,便是尘土颜色。
秦岭往南,尘土是无色的,秦岭往北,尘土是红色的,马车车毂碾过,漫天红尘滚滚。
“谢折,”她将茶盏放下,语气褪去那层矫揉媚色,“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罢。”
“说什么。”谢折道。
贺兰香转脸看他,脸侧的红宝石步摇轻轻摇曳,眼波异常清明。
“进了京城,咱们便是一条船上的人,我需要知道你的处境,你的对手,你能给我什么样的保护,以及——”
她眼中光芒骤然凝聚,针锋般锐利,“我还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第22章 京城
当今国号为周,国姓夏侯,太-祖皇帝出身显贵,得望族拥护,结束军阀纷争,一统中原,距今,已建朝三百余载。
周朝望族有七姓,谢、萧、王、崔、李、卢、郑,七姓彼此通婚,互相扶持制衡,三百年来,局面甚为稳定。
直到十三年前,宫外流传起一句童谣。
“龙沉深渊里,万物扶摇升,夏至芳菲尽,秋初萧声起。”
夏尽,萧起。
帝道流言惑众,不以为然,处死了几个散播流言的妖人,事态就此压下。
后来,短短半年间,萧氏一族因涉卖官贩爵草菅人命等几十条罪名,举族牵累,满朝打压。同时又因在当时萧氏一族之长,官至左仆射的萧业住处,搜出一袭龙袍,千余套重甲,由此坐实谋反罪名,罪无可赦。
百年望族,满门尊贵,一夕之间,沦为阶下亡囚。
萧业被斩首,长子萧怀义自戕于军前,次子萧怀礼被部下割头邀功,幺子萧怀信流放千里,死于路上,其余子女族人皆被屠戮。
连侍在帝侧专宠多年的萧贵妃,都被一条白绫赐死宫中,萧贵妃所生十三皇子,亦被帝以稿赏大军,鼓舞士气之名,送往了辽北军营。
辽北,紧靠着的便是长白山,长白山后便是茹毛饮血的异族蛮子。
那地方太冷太苦,民间几乎没有子弟自愿参军辽北军营,便从太-祖皇帝起,生出一条铁律,每逢招兵,皇族及七姓贵族,必出直血一子参军,以做民之表率,扬大周之威。
本意是好的。
只不过经年累月下来,辽北早从试炼场,变成了“弃子集中营”,能到那去的贵族子弟,都是默认被家族遗弃,可被随意践踏,欺辱。
他们的命运,便如被辽北风雪卷起的初生嫩草,绕来绕去,绕不过个死字。
可又有谁能想到,有朝一日,被放逐等死的弃子们,会卷土重来,颠覆整个王朝的兴衰。
“主子,京城到了。”
一丝清明刺入沉浮的意识,美人懒懒扯开眼眸,舒展了下柔软的腰肢,倾身往车窗望去。
细辛会意,挑起帘子,明亮阳光顷刻照入车中。
临安的夏天从不会有这般灼目的光线,简直能称作咄咄逼人。
贺兰香眉头不适地蹙起,抬手揉了两下眼,待适应过来,继续往外望。
马车正在行驶桥面,视野里是一片清澈,护城河水湍湍流淌,脚下高桥正对城门,一条中轴贯彻里外,没有丝毫多余建设,整洁庄严,令人生畏。
路边,榆杨树高大葱郁,树冠遮天,但扎根在宽阔的道路上,竟也显得有些娇小。路上青砖绵延,行人不绝,骑牛骑驴的,推独轮车的,还有骑马配刀的,看那一身架势,大小是个重差。
不过,无论骑什么穿什么,长什么样,这里的每个人都神色匆匆,像怀揣什么心事。
贺兰香的视线从河水落到道路,从道路落到行人身上,又沿行人,一路往前,落到城门上。
城门巍峨至极,高宽是临安城门的三倍不止,门上灰石匾额正楷细刻三个大字——“明德门”。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贺兰香低语念出,视线收回时,余光恰好对上门下一双锐利黑眸。
谢折在看她。
贺兰香熟悉这种眼神,每次他怀疑她要耍什么花招时,都会这样看她。
大庭广众,隔着人潮,贺兰香朱唇噙笑,朝谢折飞出一记媚眼。
冷硬古板的将军僵了神情,猛地便别开了脸。
“大郎看到什么了?”崔懿对他反应诧异。
谢折攥住缰绳的手略微发紧,“没什么。”
二人马前,城门校尉诚惶诚恐,稍走流程便将两门大开,高声呐喊:“明德门校尉张宝禄,恭迎将军入京!”
声音落下,喊声此起彼伏,城门内外,无关职位,凡着甲胄者,皆呼“恭迎将军入京!”
马车里,贺兰香受不了北地这干燥的天,正往脸上细细涂抹玫瑰香膏,闻声轻嗤:“好大的排面,若非亲身经历,谁敢信,这京中竟有的是人敢对他下手。”
当年因那一场童谣之祸,萧氏一族就此销声匿迹,先帝除了心头大患,自认高枕无忧,从此沉溺酒色,不问朝政。
他不知道,死于流放路上的萧家幺子,根本就没有死。
萧怀信自毁音容,躲避朝廷追兵,蛰伏十三年,联手琅琊王氏,内控禁军,外收人心,终在先帝中风,朝野混乱时,拥护十三皇子夏侯瑞起兵辽北,入主京城。
一朝大仇得报,本该就此尘埃落下,开启新篇。
可惜,夏侯瑞能一路安然无恙杀进京城登上帝座,靠的不是萧王,而是辽北铁骑。
坐庄的只有两个,大头却要分成三份,掀桌是必然。
贺兰香以一种极为身不由己的方式,卷入到这场纷争当中,还是处于最危险的阵营。
新帝想利用她肚子里的“孩子”垄断谢氏势力,萧怀信想利用她的生死打压谢折,谢折需要她生下这个“孩子”作为他与新帝维持表面和平的筹码,倘若这个孩子没有了,或是她死了,新帝、萧、王、谢折,以及在四方背后汹涌的各派势力,都将崩盘,继续新一轮的你死我活。
贺兰香涂抹香膏的手渐渐顿住,车厢中寂静出奇。
她忽然道:“我这孩子怀多久了。”
春燕掰着手指头数起来,细辛想了想,道:“回主子,有二十五日了。”
贺兰香诧异蹙眉:“竟有这么些时日?”
在路上的时间过太快,几乎让她忘了自己还背负一个多要命的任务。
事已至此,跑是别想跑了,毕竟离了谢折,她连命都保不住。
往肚子里塞枕头,待到分娩之日抱别人的孩子假装自己的?听着轻松,干起来却格外不切实际,且不说从哪弄个刚出生的孩子,光说买通产婆,牙人那些帮手,便不知能带来多少凶险,一个张德满便够让她殚心竭虑了,知道的人越多,麻烦越多,她还没蠢到那种地步。
玫瑰香气丝丝缕缕,缠绕蔓延,一如人的心事。
贺兰香看着镜中秾艳的容颜,觉得,自己真该好好想一想对策了。
第23章 更衣
正午日头正盛,强光直照在碧瓦朱甍上,宫宇宝顶直通云霄,萦绕一层光彩夺目的辉光,巍峨五道城门坐北朝南,庄严矗立于日光中,门上猛兽怒目,露齿衔环,栩栩如生到仿佛眨眼间便从门上跃下。
车毂转动声停在门下,贺兰香经丫鬟搀扶下车,隔着帷帽垂下的薄纱,看到宫门的那刻,她竟想到王维那句“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怪不得自古以来,英雄草莽都要为一张刻了龙的椅子争个你死我活,贺兰香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确实有它的魔力所在。
只不过,不知是否因建朝太久,连带皇城也成了饱经风霜的老人,贺兰香总觉得,在这座金碧辉煌的城楼上空,环绕了一团沉沉暮气,太阳晒不化,风吹不散,迟早要落下来,将这皇城笼罩。
“大将军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奴婢拜见谢大将军!”
一名身着茶驼色圆领袍,头戴僕头的中年宦官,经宫人簇拥,小跑而来,对着谢折便深鞠一礼。
贺兰香被动静所惊,长睫轻轻抖动了一下,转过脸,目光落到那人身上。
这还是她头次见到传说中的阉人,不由多打量了两眼,只觉得对方的身形比寻常男子略臃肿些,其余除了面上无须,嗓音稍微阴柔,倒也看不出别的。
若非要说不一样的地方,便是这宦官对谢折的态度,简直殷勤到近乎小心。
贺兰香无端回想到宣平侯府血海一般的场面,打了个寒颤,心道谁敢对他不小心。
这个恶煞。
谢折浑然不知贺兰香对自己的腹诽,将佩刀解下扔给下属,余光留意到她的颤意,问宦官:“可备软轿?”
宦官忙点头称有,唤人抬来。
谢折不坐,指给了贺兰香。
贺兰香上轿,随谢折一并入了臣子出入的东侧宫门。
在轿中坐了有近半个时辰,轿子停下,改为步行,由宫人引领,步入帝王所居的太极宫。
太极宫雄伟壮阔,斗拱交错,望之引人生畏,人朝宫殿走去,便如一粒砂砾,朝拜一座高大的山峦。
贺兰香步伐平稳,容颜隐于薄纱之后,留意到谢折投在她身上的眼神,她不动声色地凑近了他,压下声音道:“看我做什么。”
宫规森严,两个丫鬟都被拦在了外面,在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靠近谢折,贺兰香竟下意识觉得安全。
谢折看着她罩衫的颜色,道:“陛下不喜素白。”
贺兰香惊了下神,有些焦急,“你不早说?”
她下马前特地换的牙白色云纹罩衫,不仅胭脂揉淡了,满头簪子都拔下去好几根,就是为了维持可怜寡妇孤苦无依的感觉。
结果现在告诉她,新帝不喜欢白色?
真难为新帝在大雪茫茫的辽北过那么些年。
来不及继续抱怨,贺兰香动手翻了下衣袖里面,发现这件罩衫外是牙白,内里却有层烟霞色的罗绫内衬,只需反穿,便能将白色压到下面。
她攥了攥手,忽然出声,问宦官可否为她找间空房,她的头发乱了,想要梳理一二。
宦官为难道:“陛下已等待将军多时,若因此耽误时辰,恐致龙颜不悦,奴婢瞧夫人髻发整齐,想来不必梳理,还是面圣要紧。”
贺兰香暗骂一声死脑筋,面上柔声应下。
就在宦官专心引路,途经回廊拐角之时,贺兰香趁没有宫人回头,猛地抓住谢折的手臂,生生将他拽回了原地。之后她又松手改为揪住其衣襟,一把拉到了自己的身前,眼对着眼,鼻尖对着鼻尖,低声呵斥:“挡住我!”
谢折看出她想要干嘛,浓眉皱起,眼中闪过丝不耐,“没人会无聊到为难一个寡妇。”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寡妇。
“可寡妇自己得惜命。”
贺兰香不由分说,抬手便将罩衫脱下,雪白软腻的肩头顿时裸-露在外,幽香萦绕。
谢折呼吸凝滞,根本没想到她会大胆到当他的面更衣,满头发丝似在此刻炸了下子,想不配合都不行,别开脸便展开臂膀,将她护在了廊墙与胸膛之间。
有宫人经过,诧异地望去一眼,被谢折拿眼一扫,吓得连忙快步跑开。
年轻的将军身躯太过高大伟岸,几乎没人注意,在他的身前,有位美娇娘在更换外衣。
夏日烈阳是种众生平等的煎熬,谢折不仅为贺兰香遮住了外人的眼光,还遮住了蚀骨烈焰,留他独自汗流浃背,浑身如被烈火焚烧。
“好了没有?”他催促,语气不善。
贺兰香半嗔半怨,宛若撒娇:“我才刚穿好一只袖子。”
谢折硬着头皮继续等,有那么一丝冲动,他想将贺兰香摁结实,由他使蛮力给她将衣服穿好。
片刻之后,慢条斯理的美人总算穿好了衣服,她慢悠悠弯下身子,从那强壮的臂弯下钻了出去,迎上正好焦急折返的宦官,轻声抱怨道:“公公走的好快,妾身与将军都跟不上了。”
宦官当真以为是自己走太快的原因,对二人好一番赔罪,临转身,眼神上下打量贺兰香一眼,狐疑挠头,“怪了,夫人来时是穿这个颜色的衫子么?”
贺兰香笑道:“公公在说什么,自然是啊,否则这光天化日之下,妾身还能将衣服换了不成?”
宦官点头称是,专心领路,不再多问。
谢折铁青着一张脸站在贺兰香身后,静静看着她演,不言不语。
太极宫共七十二殿,主殿长明殿,乃是帝王就寝及面见近臣之处,非诏擅闯者,诛三族。
殿门两侧,众多宫人站成一排,敛目低眉,伴随殿门大开,冷清的药气汹涌而出,汇聚成了一片阴翳的云,盘绕在所有人的头顶上空。
这应是贺兰香唯一不愿与谢折争个高下的时候,她老实跟在他身后,乖软宛若一只白兔,隔着帷帽薄纱望向殿中金龙缠柱,琉璃铺地的景象,瞬间感觉昔日侯府富贵难值一提,这才是真的泼天华丽,威严震人心魄,言语难喻。
“咳咳……”急促的咳嗽声自内殿鲛绡帐后传出。
一道虚弱的,质若山间清泉的年轻声音随之响起:“是朕的大将军回来了吗?”
第24章 面圣
宫女上前,将鲛绡帐分往两边,挂在墨玉镶金挂钩上。挂钩下,摆设两只鹤形御炉,仙鹤展翅跃跃欲飞,烟气自细长的鹤喙中袅袅而出,漂浮在年轻帝王的赭黄色袍衫上。
那是一张苍白到过分的脸。
单薄,瘦削,连带五官也成了模糊的存在,毫无血色的唇似与肤色持平,鼻梁骨高挺窄细,成了脆弱的白瓷,轻捏一下便能破碎似的,只有眉目泛着幽幽乌色莹光,彰示少有的生气。
贺兰香没想到新帝会是这个样子。
萧贵妃以雍容明艳著称,她以为,新帝起码子承母色,是个意气风发的儿郎,可眼前这人,除了空有一副少年皮囊,给人的感觉,已同行将就木的老人没有区别。
“咳咳……”
日头倾斜入殿,暑热炎炎,咳嗽声从内殿响到外殿,年轻帝王的身躯里像藏有一把破败的古琴,筋脉是琴弦,有只手掌一拨,所有筋脉都在振动齐鸣,随时有断裂的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