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懿听腻了驿丞诚惶诚恐的客套,呷了口茶看向外面,笑道:“看不出来,贺兰氏虽娇气,处事倒很和善,换作其他人,恐怕早已黑脸。”
谢折眉心跳了跳,盯住崔懿,不语。
崔懿平白起了身冷汗,放下茶盏讪笑:“大郎看我作甚,我说的哪里不妥。”
谢折:“你真看不出来?”
崔懿:“我该看出什么?”
谢折继续不语。
他的记忆又回到了在侯府的第一夜。
女子顶着满面清泪,踮脚凑到他左耳边,咬字软黏,说想勾引他。
那副样子,只被他看见,只有他知道。
所以也只有他清楚,她能勾引他,便能勾引别人。
什么和善,不过是心机和手段。
辽北的暴雪能冻住人除却生存之外的所有念想,这是谢折第一次感到头疼。
他知道该怎么用刀一下斩掉蛮子的脑袋,却搞不懂,该怎么对付一个软绵绵的女人。
夜晚,天干物燥。
得益于贺兰香走到哪都不委屈自己的骄纵性子,原本素朴的驿站客房,经她那几大口檀木箱子的布置,变成了精巧雅致的女儿香闺,连摆在案上的花瓶都是羊脂玉的,袅袅燃烧的香料气息甜而不俗,沿着门窗的缝隙直往外渗。
春燕还在为白日之事感到愤懑,往浴桶中放香丸时嘟囔:“奴婢和细辛姐都提醒他们好些次了,那位严副将不知在想什么,光顾着发呆,没走两步便将箱子从手里滑出去了,奴婢开箱验过,好几顶头面都掉了珠子,心疼死人了。”
贺兰香往肩上撩起一捧香汤,晶莹水珠似珍珠,沿着雪白香肩滚落,经锁骨,浸入到粉腻香软当中。
“好了,”她嗓音略有沙哑,带着股子疲倦的媚气,“你们俩要是还想跟我从这帮人手里逃出去,就多长心眼,少说话。”
细辛春燕俱是一愣,春燕连香丸都拿不稳了,细辛的手也哆嗦,不可置信地道:“主子说……逃出去?”
贺兰香往细辛脸上弹了下子水珠,依旧是懒懒倦倦的语气,“不然呢?你们俩不会真以为,我会那么好心,去关心一个男人的手是青是紫吧?”
她看男人的眼光一向很准,就像当初一眼看出谢晖会不管不顾的为她赎身一样,她能看出来,这个严副将,也是上起头来六亲不认的毛头小子,她都无需使太多手段,只要多看他几眼,告诉他她有多需要他,他就会为她抛下一切,带她远走高飞。
香雾缭绕,热气氤氲。
贺兰香后颈仰靠下去,在热雾中阖眼养神,心中默默盘算。
她从小便知道,美貌于女人而言是一把锋利的刀子,不用这把刀去捅别人,便只能用这刀捅自己。
她才不要自残。
“笃笃。”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主仆三人同时一惊。
“奴婢去看看。”细辛起身,将里间的帷幔放下,走到外间扬起声音,“什么人?”
那人未回答,只是又敲了两下门,似乎耳朵不太好。
细辛内心狐疑,想着反正是在驿站当中,里外重军把守,能出什么乱子,便走到门前,将门拉出一条缝隙,放眼往外看去。
这一看,正对上双漆黑冷沉的眼睛。
廊中昏暗的灯火加持了长相的凌厉,哪怕谢折面无表情,给人的感觉也是凶狠冷戾,杀气腾腾。
“贺兰香在哪。”他道。
细辛面色惨白,舌头也在这时打起结,磕磕绊绊地道:“我们主子在,在……”
哗啦一连串的水声,帷幔被掀起,温热的香风自里面飘到外面。
“天色已晚,将军有何贵干?”
贺兰香身披棉白缎袍,衣带未系,襟口相叠,只在腰间松垮束了根绸带,带子细长,像是绑头发用的,顺手拈起便往腰间一绕。
她推开细辛,笑眼盈盈看着门外的男子,眉宇间水雾犹在,湿润清透。
“我有话同你说。”谢折声音颇沉,不怒自威。
贺兰香柔若无骨地福了下身,软声道:“妾身恭听。”
她撩开眼皮,潋滟眼眸瞟着谢折,神情好奇。
谢折与之对视,面无波动,目光肃冷。
他要对她将话都说开,让她以后少耍花招,严崖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副将,他决不允许她利用他达成什么目的。
如果她真那样干,他纵使与龙椅上那位撕破脸,也要将她杀了,以绝后患。
“贺兰香,你,”谢折狠话抵达舌尖,注意到她潮湿贴在胸前的发,呼吸一滞,猛地便将脸转向了一边。
“你在沐浴?”
贺兰香垂眸,拢了下衣襟,遮住了颈下雪白锁骨。
有水珠顺着她乌黑的发尾浸入香肌,又沾透衣料,将湿润蔓延开来,原本宽松的衣袍变得贴身异常,绰约勾出玲珑有致的身段,分明哪里都挡住了,又像哪儿都没挡。
温热的香气自她身上散发,在二人间暗涌,搔着谢折的鼻子。
谢折的眉头愈皱愈深,目不斜视地盯着廊下昏暗起伏的灯火。
哪怕他不看她,他也知道她此刻是什么样子。
“去把衣服换了。”他说。
贺兰香手指勾住腰间细带,慢条斯理地系紧了些,轻款款道:“将军还未有所交代,妾身不敢离开。”
许是觉得面前人耳朵不大好,贺兰香说话时,往外稍稍倾了身。
地上的灯影被晚风吹皱,急促地晃了下子。
谢折后退一大步,不去看她,口吻冷硬:“我会等你。”
贺兰香噙笑,眸中波光流转,再一福身,“既如此,将军稍等,妾身去去便回。”
恼人的香气总算弱下,门被合上,四周皆静。
谢折将脸转回去,看着面前被合紧的门,破天荒的,耳畔居然听到聒噪虫鸣,让他心烦。
半个时辰后,贺兰香身着一袭藕色寝装,乌发松松挽在脑后,素手掩唇,打着哈欠开门道:“妾身动作慢了些,教将军久等了。”
她故意睡了一觉,做好了门外无人的准备,乍一对视上谢折冷到要结冰的眼眸,她神情不由得一愣。
“离严崖远点。”
谢折看着她,半个时辰积下的恼怒使得脸色更加阴沉,开门见山道:“你安生随我到京城将孩子生下,我保你性命周全,但如果再动不该动的歪心思,贺兰香,我不会放过你。”
最后一句话咬字狠冷,不是在跟她开玩笑。
寂静中,贺兰香抬了头,看着谢折的脸。
不矫揉造作,不虚情假意,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打量一个男人。
说他聪明,他像个傻子一样,在门外一声不吭等了她半个时辰,说他蠢钝,他又一眼看出她在勾引严崖,坏她好事。
浓眉高鼻,俊眼薄唇,辽北的风雪给予他粗粝嶙峋的体魄,同时也增添了他身上极雄厚的男子气息,按理来说,这样的一个人,能在战场上称王,更能在红尘中搅起风浪。
可他呢,无论是眼角眉梢,还是神态表情,都是表里如一的冷酷,不加修饰的无情。
谢折,让贺兰香觉得麻烦,甚至说,厌烦。
“将军大晚上过来,就为了对妾身说这个?”
贺兰香弯了眼眸,眉目温软,唇上噙着淡淡笑意,“将军为何认为,妾身与严副将说上几句话,便是在勾引他呢。”
她往外迈出一步,贴近了那堵高大的身躯,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黑沉的眼睛,声音像带了钩子,柔媚地问道:“将军是觉得,妾身太美了,美到轻易便能蛊惑人心,所以为自己的部下感到担忧。还是将军身为主帅,却不信任自己的部下,觉得他定力不足,被女子一勾便跑?”
四目相对,一冷一热,似有火星飞溅。
谢折气息凝滞,心知无论回应哪条,都是在往坑中跳。
他看着眼前人畜无害的容颜,前所未有的古怪滋味漫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
“是不是呀,”贺兰香眨了下眼,赌气猫儿似的软哼一声,“我的将军。”
又是那四个字。
谢折心跳从未如此刻之快,是恼是怒,也有他自己不愿承认的东西,譬如,羞。
“贺兰香,”他咬紧了牙关,额上青筋隐约跳动,眼里像压抑着两簇烈火,“你别逼我。”
贺兰香指尖掩住红唇,恍然困惑之状:“妾身有在逼将军么?”
她笑,“分明是将军你,自己来找我的啊。”
声音越往后越轻软,却透着股嘲弄的讥讽,绣花针一样,往人心上蜻蜓点水的一扎。
谢折沉默,壮硕的双肩不自觉地起伏,体内活似蛰伏了一头蓄势待发的兽,随时可能被它冲破皮囊,将眼前笑意盈盈的蛇蝎美人,拆吃入腹。
夜色深沉,房中鼾声如雷。
崔懿睡正香,猛然被动静吵醒,睁眼见黑暗中有道高大的身姿立在茶案前,正在举壶痛饮,喉中发出咕嘟闷声。
“大郎?你干嘛去了?”崔懿打了个哈欠,“这么晚了还不睡觉。”
茶壶被摔在案上,粗沉的喘息声随之响起,紊乱灼热,像刚和鬣狗夺完食的野狼。
“杀了她。”
咬字狠重,空中仿佛浮动血腥之气。
崔懿感觉到不对劲,揉了揉眼坐起来,问:“杀了谁?”
谢折想说那个名字,舌头一动,那股温热的甜香便死而复生,从他的鼻子钻入喉咙,让他恼火,让他口干舌燥。
他夺起茶壶,仰头再度痛饮,喉结大起大落。
饮完水,他不顾崔懿追问,宽衣上榻,将健壮的身躯沉没入浓墨般的黑暗中,试图用睡眠平息擂鼓一样的心跳。
可他根本睡不着。
沉寂于极寒之地的热血一朝苏醒,势如万马奔腾,在他体内来回翻涌,横冲直撞,不得一刻消停,不死不休。
杀了她。
杀了她。
他一定要杀了贺兰香。
那女人太邪性,轻而易举便让他失控,留她在人世,绝对没有好处。
谢折浑身热汗,抗住翻涌的气血,直至丑时方睡着。
睡意朦胧中,那股似有似无的香气,再度萦绕在他的鼻尖。
翌日,天气晴朗,万里无云。
谢折自演武场练兵归来,手里拎着刚卸下的铁甲,满头热汗,面色阴沉。
士卒们只要眼不瞎的都能看出将军昨夜没歇好,此时能躲则躲,生怕撞刀尖上。
哪想谢折大步生风,进了驿站便道:“你们严副将哪里去了。”
严崖素来极重军制,今日刚点完卯人便不见了,找也找不到,这是过往从未出现过的情况。
一名士卒上前,哆嗦拱手:“回禀将军,严副将昨日失手毁了贺兰夫人几顶头面,今早便陪夫人进驿城找簪匠修护,说是修好便回。”
谢折脸色一变,头顶的天似乎都跟着阴了几分。
他将手里铁盔往随从身上一扔,转身时呵斥:“备马。”
第15章 杀意
碧空如洗,远望一片翠色葱茏,四周地势平坦,突兀起一座孤零零的山,山叫鹿门山,山下的驿站叫鹿门驿,驿站连驿城,占地千亩,城中百业兴旺。
而因那山孤独立在此处,如天外飞来,故别名又称飞来峰。
“飞来峰?”
乌瓦檐铃下,贺兰香笑意晏晏。
她将手中牡丹薄纱绫扇遮在额梢,挡住了灼人的太阳,望着那片青翠道:“临安也有座飞来峰,与灵隐寺挨在一块,周遭山峦连绵,比这里的飞来峰要热闹多了。”
她说话总有点地方与常人不同,譬如,大约很少有人用热闹二字,去形容一座山峰。
年轻的副将站在她身旁,凝视着她脸上扇面投下的小块阴影,默默看直了眼睛。
贺兰香垂下扇子,雪腻的手腕轻摇慢晃,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凉风,扭头将噙满笑意的眼神递去,“严副将在想什么?”
严崖恍然回神,绷僵了脸皮,忙将脸别向一边,“回夫人,末将没有想什么。”
贺兰香笑而不语,继续去看那山峰,眼神越发悠远,再开口,语气便沾了惘然,“我倒是想了许多呢。”
“我在想临安。”
“想临安的天,临安的路,临安的山色,湖泊,宝石山驮着夕阳,西子湖畔藕花飘香……”
她说到后面,声音已是微微哽咽。
严崖慌了神,有点手足无措,见已有丫鬟递上手帕,伸出去的手便又收回,一时无用武之地,只好笨拙地宽慰:“夫人莫感伤,京城也有好山好水,你到了京城,便跟回到自己家一样。”
贺兰香破涕为笑,撩开眼皮,湿润含情的眼眸看着严崖,似信似疑地问:“严副将所言为真?”
严崖呆了口舌,额上汗水如瀑,蛰在灼热的肌肤上。
“自然属实。”他低头,“末将不敢欺瞒夫人。”
贺兰香轻嗤一声,继续轻摇绫扇,语气里满是自嘲的悲戚,“我看不过是说说罢了,眼下我夫不在人世,幼子尚在腹中,京城那般大,我孤儿寡母届时该何去何从,不过是等着遭人欺辱,悲死异乡。”
严崖身躯一惊,不由激愤:“这怎会!莫说是将军,就算是末将我,待夫人到了京城,也定不会教夫人遭受分毫欺凌!”
“当真么?”贺兰香目光温温投去,略带埋怨地轻嗔上句,“若是为真,严副将为何不敢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呢。”
风吹檐铃,脆响叮咚。
青年不知自己已落入张看不见的柔情罗网中,他抬起脸,对视上那双剪水清瞳。
“末将发誓。”严崖神情板正如山,一字一顿,“只要我严崖还有一口气在,定不会让夫人受半点委屈,否则,该当五雷轰顶。”
贺兰山摇扇的手凝住,看着发誓的男子,眼眶渐渐泛红。
她深知男人的誓言同狗叫没区别,但,做戏得做全套。
贺兰香眨了下眼,一滴泪珠从眼中滚出,又唯恐教人发现似的,忙用帕子拭去。殊不知这模样更加撩人心弦,毕竟欲就还迎的脆弱,远比一眼看穿的可怜,要有效得多。
“多谢严副将。”她擦完泪抬起脸,笑容灿若芙蕖,面上写满了信任,眼神比清晨朝露还要澄澈,干净。
严崖郑重过后便又恢复了方才的拘谨,别开脸看向街边,声音尚带激动过后未平息的伏动,强作克制,“夫人不必言谢,这些都是末将应该做的。”
贺兰香先是应声,片刻过去,又温温开口:“可我不仅仅是为这件事谢你。”
严崖起了困惑,重新看向贺兰香,不知她用意。
贺兰香朝他迈出半步,低下声音,用只有他二人能听到的音量,道:“净慈寺中,后山竹林,若非是严副将你射偏那一箭,恐怕我早已不在人世。”
严崖瞪大双目,震惊异常,“夫人如何知道是我?”
贺兰香哼笑一声,如丝媚眼在严崖英气的眉目上绕了一圈,咬字黏软,“我认得你的眼睛啊。”
话音落下,香风抽离,美人摇扇走入铺子。
严崖定在原地,头顶热辣太阳,半边身子酥若无物,迟迟无法回缓。
铺子的名字叫汇宝居,是驿城中唯一像样的首饰铺子,开店的是个老翁,模样糙,手却巧,自做自卖,修起头面来得心应手,是个老江湖。
老翁说,驿城中有钱的除了来往官员,便是草原人和胡人,那些人不懂汉话,最好挣钱,竖几根手指头便给几两银子,价都不知道还。
贺兰香目光游离在柜上各类首饰上,忽然瞥到件熟悉之物,不由伸手取下,道:“这烟杆怎么卖。”
烟杆细长,婉约,烟斗上翘的弧度都妖妖娆娆,像极了她丢在春风楼门口的那个。
“二两银子。”老翁坑人不见血。
贺兰香命细辛付钱。
她端详着烟杆,回忆起吸纳那第一口烟的滋味,辛辣,苦涩,喉咙发痒,难受至极。她大概此生都不会再试第二口,正如她此生不会再踏入春风楼。
可她总觉得,她得留下点什么,做个见证,起码证明自己是有来处的。虽然,那来处并不光彩。
铺子外,马鸣嘶厉,偌大的日头倏然躲在游云之后,仿佛看到足以吞噬日月的虎狼。
严崖心潮汹涌,本还沉浸在残余的香风里,听到动静一抬头,神情立马慌了起来,连忙抱拳躬身:“属下见过将——”
话未说完,谢折跃下马背,朝他便狠踹一脚,声若数九寒冰:“滚回去,两百军棍,自己去领。”
严崖被踹到爬不起来,抓住谢折的裤脚央求:“将军,是末将执意跟来的,与贺兰夫人无关!”
谢折一把扯开腿,大步走向铺门,瞳仁凝聚,目露狠光,已分不清在他身上蒸腾的究竟是汗气,还是杀气。
一声厉响,他腰间长刀已出,炎日下,刀光寒气逼人,刀尖虎视眈眈对着前方。
铺子里面,手持烟杆的美人悠然转身,正对上凶神恶煞的不速之客。
以及,指着她的刀尖。
贺兰香托着烟杆的手一僵,目光落到那刀上,又缓缓上移,落到那双凶戾丛生的眼睛上。
谢折死盯着她,步伐停住。
他进来前的想法非常干脆,他要把贺兰香一刀砍了,仅此而已。
但当他看到贺兰香,看到她手里拿的东西,一种比愤怒更浓烈,更古怪,甚至可称之为无奈的情绪,铺天盖地席卷了他的头脑。
“贺兰香。”
谢折从齿中咬出这三个字,压抑着的巨怒使他的声音比素日低沉许多,堪称骇人。
他额上青筋大起大落,眼神尖锐,盯死了她手中之物。
“你又抽烟?”
第16章 变故
谢折并非是带有轻蔑的上位者,他身上未有强权滋生的傲气,他给人的恐惧,纯粹因他本身的存在。
野性肆虐,遍体杀戮。
隔着一丈宽的距离,贺兰香能感受到男子身上危险灼热的气息,他长得实在太高,将门口太阳都挡住了,大片阴影倾泻而下,笼罩在她的身上,压迫感铺天盖地。
令人胆寒的寂静里,沐浴江南烟雨长大的美人敛下长睫,看了手中烟杆一眼。
“因妾身又抽了烟,”她的声音依旧是慢悠悠的温软,慢抬眼眸,看着谢折,“所以,将军要杀了妾身?”
二人间似有一声闷响,重锤擂在了棉花上,火药味无声蔓延。
谢折眸中再现狠光,对准了贺兰香。
“大郎!大郎!”
崔懿自外面跑来,满头热汗淋漓,唇上两撇胡子哆嗦不已。
他进了门,看到贺兰香全须全尾站在那里,神情犹如巨石落地,双肩轰然便放松了下去,手捂心口大喘粗气,朝着谢折草草行礼:“将军教属下好找,军中尚有要务处理,您快快回去,半点耽误不得!”
僵持的气氛就此打破。
谢折眼眸中的两团烈焰一压再压,最后盯看贺兰香一眼,收刀转身,大步离去。
贺兰香盈盈一福身,语态千娇百媚,“妾身恭送将军。”
待那高大的身姿走出铺子跨上马背,马蹄声消失在耳畔,贺兰香方想起将手中攥出汗来的烟杆放下。
细辛率先看出贺兰香的异样,扶住她,压住哆嗦的声音道:“主子,咱们不妨换条路子走吧,奴婢觉得,严副将这条路行不通了。”
贺兰香手掌收紧,看着门外马蹄扬起的尘埃,眼神冰冷,笑意明艳,“行不通?我看是正合我意。”
她本来还在头疼该怎么挑拨严崖与谢折的关系,现在可好,都不用她再做什么,严崖自己就会因谢折的杀心而对她生出更多的同情与怜惜,她有预感,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必她多费心机,严崖过不了多久就会主动带她逃离。
扬在半空的尘埃稳稳落下,贺兰香收紧的掌心渐渐放松,眼前浮现那双暴戾冰冷的黑眸。
她就不信,她的心思,会细不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男人。
丑时二刻,夜深人静,弯月斜挂天际,清辉幽袅,点缀在鹿门山漆黑的山脊上。
因白日受了惊吓,贺兰香吃了安神茶,早早便歇下,两名丫鬟亦上榻就寝,主仆三人正值睡意最深之时。
忽然,门开始震荡。
细辛睡意浅,最先惊醒,望门斥道:“什么人?”
晃门声倏然停了,房中也寂静下来。
正当细辛以为是自己出了幻觉,准备倒头再睡时,晃动声猛然激烈,大有将门栓晃断之势。
贺兰香与春燕随之惊醒,春燕掌灯,上前欲要开门。
贺兰香厉斥:“等等!”
她望着于昏暗中哐哐作响的门,心知谢折不可能这么晚来找她兴师问罪,更不可能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门外的人没理由是谢折。可除了谢折,还能有谁?
严崖的名字跳到贺兰香的脑子里,但她随即再度否认,毕竟严崖受了两百军棍,即便是想带她走,也定是在将伤养好之后,不可能选在这个时机。
门外之人身份成迷,这门,开不得。
这时只听一声巨响,开门与否已无意义,因为门已被狠狠撞开。
一个浑身酒气的粗壮士卒闯入房中,摇摇晃晃地便朝贺兰香扑去,“美人儿!让我亲一口,亲一口!”
细辛春燕皆已吓呆,愣在原处一动不能动。
贺兰香也不知哪来的魄力,抄起坚硬的瓷枕便朝那人的脑袋砸了过去,只听一声凄厉嚎叫,瓷枕落地,士卒捂头痛呼。
趁这眨眼瞬息,贺兰香下榻便往门口跑,士卒见状,伸长手臂朝她肩膀抓去,未能得手,只扯下她的薄纱寝袍,袍上尚沾余香。
门外长廊,月色如水,美人香肩外露,宛若花树堆雪,香艳绝伦。
贺兰香刚冲出门,迎面便撞上堵坚硬的胸膛,周遭火把灼灼,杀气凛然。
她喘息点点,无视谢折冷若冰霜的表情,白腻细嫩的手指抓紧了他青筋盘虬的小臂,抬头,眼眸湿润,“将军救我。”
二人视线相对,天地恍若无声。
谢折握住她的手腕,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她的手挪开,脱下自身外衣,披在了她的肩上。
“将军饶了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只是喝多了!要怪就怪她!是她太美了!”
士卒被擒,扑跪在地磕头不止,以性命起誓今后绝不会再有下次。
谢折瞧着昔日与自己并肩作战的部下,黑瞳中无情无光,有的只是漠然与冷酷,道:“辽北大营,军中三忌,忌酒忌淫忌赌,若有违反,杀无赦。”
贺兰香躲在他身后,听到“杀无赦”三个字,不由打了个寒颤。
但她不相信谢折真能下那个狠手,甚至,她有点怀疑这醉鬼便是谢折派来的,好杀鸡儆猴,警示严崖。
什么杀无赦,八成也就做做样子,等到其他人一求情,也就从宽处置了。
果不其然,她思绪刚落,求情声便此起彼伏,什么功过相抵,什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什么这么多年兄弟。话里话外,无非是要保其性命。
谢折未应任何一个人的声音,口吻冷沉,放出吩咐:“叫醒众人,集合演武场。”
那一瞬间,贺兰香感觉在场所有人的脸都白了下子,那犯事的士卒更是直接昏死了过去。
贺兰香不解其意,也不能跟随前往,只好留下捱到天亮,再派出丫鬟去打探消息。
晨雾里,细辛惨白着一张脸归来,在贺兰香的追问下,战战兢兢道:“昨夜将人押到演武场之后,谢将军当着所有将士的面,亲自用刀,砍下了那个人的头颅。”
贺兰香听了,乍是觉得痛快,细思过后,又遍体冰凉。
当着所有人的面,亲自动手,砍下了那人的头。
莫说严崖已无可能,她想,即便再换一百个人,恐怕也不会有谁胆大包天,敢冒那个风险受她诱惑,助她出逃了。
绝望中,有股淡淡的,冷冽如乌山冰雪,又如烟中松针的气息,若有若无,萦绕在她的鼻息之间。
贺兰香别过脸,瞥到枕旁整齐叠好的男子衣衫,未有犹豫,照着便捶了一拳。
第17章 蛮匪
泗州南北交界,沟壑嶙峋,层峦起伏,山路四下树木丛生,空气中弥漫一股盛夏时节山林中特有的腥臊之气,若定睛去寻,可在杂草中看到被野兽啃食剩下的动物尸首,已腐烂发臭,周遭苍蝇围绕,令人作呕。
正值晌午,大军原地休整,纷纷寻找凉快背阴之处。
众多人中,只有一双眼睛始终保持警惕,望向时不时传出虎啸猿鸣的杂林深处。
崔懿顶着满头热汗走来,将手里两块干硬的胡饼递给马上之人,“大郎下马歇歇罢,我真奇了怪了,怎么越往北天反倒越热了。”
谢折下马,未接胡饼,步伐径直往杂林迈去,黑眸中锐光凝聚,宛若鹰瞳。
“你找什么去,”崔懿跟上他,唉声叹气,“这破天一动一身汗,还不如留在辽北受冻,真是气煞人也。”
落叶窸窣,飞鸟自空中掠过,林中兽鸣消失。
谢折巡看片刻,收回视线,转身接过崔懿手中胡饼,三两口下肚,气势恢复警惕。
崔懿没胃口,吃不下东西,捧着一羊皮壶的水干喝,喝完左思右想,终对谢折压低声音说:“大郎,演武场上,你做得有些过了。”
“朝里朝外,都在盯着辽北兵权这块肥肉,你是从尸堆里得来的位子,重拳下打出的军规,兄弟们只服你一个,若换别人,说反便反。如此动荡关头,你最该做的便是团结部下,上下一心,怎该杀一儆百,寒了弟兄们的心?”
谢折视若无闻,夺过羊皮壶大饮两口,又将壶塞回崔懿手里,大步回到马下。
崔懿便知他是这反应,瞧了眼天上要烤死人的老火球,长叹一口气,摇头晃到树荫下歇息。
烈日炎炎,人心亦似火烧,蝉鸣难拟焦躁。
可这回,没人再敢将隐晦的目光往马车上放。
马车里面,贺兰香恹恹发着呆,不言不语,连热都察觉不到,真成了木头美人儿。
细辛手捧一只竹镂雕漆食盒,苦口婆心,“主子,你就吃些东西吧,这里面的核桃枣泥糕是出发前奴婢特地给你买的,再放下去都要放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