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薇没什么反应,转身离去。
只是蘸碧多给了小姑娘一块碎银。
扶薇如今体力大不如从前,这就要回了。她刚转身,就看见远处树后有人鬼鬼祟祟地朝这边看。
蘸碧低声:“跟了一路了。”
扶薇点点头,早有所料。所谓财不外漏,像她这样招摇,难免会惹恶人生歹心。
不过扶薇还不至于把几个地痞当回事。
第二日,宿清焉去学堂给孩童上课。暮色渐染时,他姗姗来迟,在街角摆好小方桌,继续翻阅未读完的书。
人群熙熙攘攘,他孑然自处。
天色逐渐黑下去,沿街商铺一盏盏亮起灯。宿清焉抬头,望向显眼的绘云楼。绘云楼一片漆黑,没有掌灯。
雨滴忽然坠落,打湿他珍惜的书。他将书收进牛皮纸袋又仔细藏进怀中,然后慢慢收拾其他东西。雨越下越大,他却完全不急。在小跑着归家的人群里,宿清焉闲庭信步,任雨浇身。
这一场雨下了一整夜,时大时小,天亮时方歇。这一场雨一下子将春送走,江南的夏日突然降临。枝头的蝉声好似在一夜之间变得更加响亮。
午后,宿清焉如约去了绘云楼。
蘸碧将他领进二楼的书房,微笑道:“先生先坐,我去请我家主子。”
“多谢。”宿清焉道了谢,仰头望着满墙的古籍。
书房并不是一间屋子,而是将二楼的大厅改成了书房。一座座书架上摆满了书籍。尤其是北墙更是整面墙都被书卷填满。
宿清焉是嗜书之人,立于书海之中,不自觉将呼吸放得轻浅,直到脚步声敲回他的心神。
宿清焉后知后觉地转过身。
扶薇一手搭在楼梯扶手上,一手提裙,垂眸踏下一级级楼梯。蓝白相叠的纱裙如云似雾围绕着她,她整个人仿若也腾云驾雾而来。走廊尽头的小窗有热风灌入,吹起她的裙摆晃动,裙尾下若隐若现一小截光着的脚踝。
几乎是视线碰到她脚踝的那一瞬间,宿清焉立刻守礼地收回目光。
“先生。”扶薇迈下最后一级楼梯,轻唤了一声。
宿清焉望过来,看见她没有戴珠帘半遮的芙蓉面。宿清焉的目光停滞了一息,温声问:“哪些书需要誊抄?”
“先生稍等。”
扶薇款步走向一座书架,随意拿了两卷书,放在书案上。宿清焉跟过去,立刻研磨誊抄。
一立一坐,扶薇立在书案旁垂眼看他浓密的眼睫。若是拨弄起来不知道是怎样的触觉。她的手轻轻搭放在书案上,指端于桌面悄无声息地捻了一下。
可这样天真的人,钱权似乎都无用。强囚也没什么意思。
宿清焉刚开始抄录,扶薇捧了一盒香器而来。
宿清焉于文字间抬眸,入眼,是她执着香扫的纤柔玉手。
残余的香灰被她轻扫,飘起又落下,细密似避不开的红尘。
“呲”的一声响,火折子迅速亮起一簇光,也燃起一股香。
扶薇将盖子放上,一道香从孔洞升出,倔强地笔直而燃。
“抄书枯燥,给先生燃一炷香。”扶薇言罢抬眸,对宿清焉施施然一笑,不等他言,已经转身而去。
扶薇没有回楼上,而是拿了卷书坐在窗前的软椅里打发时间。
窗外夏日的光将整个书阁照得大亮,纤尘可见在光线下跳跃。
她于窗前而坐,照进屋子里的大捧日光都先拥过她。宿清焉看向她,她坐在日光里,好似成了光源。
宿清焉又很快收回目光,专心抄起书。
“啪”的一声响,是扶薇手里的书落了地。
宿清焉抬眸,见扶薇不知何时睡着了。
而这卷书的落地声又将她吵醒。扶薇蹙眉醒来,如画的眉眼间浮现几分不悦。天气突然热起来,她脊背浮了一层香汗。这份炎热让她身体不太舒服。她甚至没心情顾及宿清焉,径自回到楼上沐浴。
沐浴之后,仍觉不适,又是一阵干呕,喝了药,她昏昏沉睡去。待她醒来,已经是落日时分。
摆脱不了的糟糕病身,时常让扶薇情绪低落。
当扶薇走到书阁,微微泛着紫的暮霭洒进屋内,宿清焉坐在暗下去的书案后抄书,一下午没有起身。
扶薇神情恹恹地立在门口望了他好一会儿,才走向一座书架取了本书。
“换一本书抄吧。”扶薇将书册放在宿清焉面前。
宿清焉也不多问,直接将书拿过来。将其打开,才发现是本写满淫词艳曲的床笫欢记。
宿清焉不言,拿了本空白册子,开始抄录那些不堪入目的词句。他神色无常,仿佛誊抄的句子和刚刚那本严肃的史书并无区别。
扶薇垂眼看着他快要将一页抄完,才开口:“我是故意接近你的。”
宿清焉习惯性地将一句话写完才停笔,他抬眼,平静望向扶薇,道:“我知道。”
扶薇与他直视:“既知为何不避?”
宿清焉不答反问:“我有什么可以帮姑娘的吗?”
扶薇望着他,微微蹙了下眉,默了默,才说:“先生帮我写一份婚书吧。”
宿清焉因为她这摸不着头脑的提议愣了一下,想起上次帮她写家书时她所言,宿清焉想着兴许是和她那门不太好的婚事有关。
他从一旁拿了一张红纸,问:“新郎和新娘的名讳?”
“先空着。”
宿清焉不多问,将婚书写完,放下笔,看向扶薇,问:“还抄书吗?”
扶薇望着他这双永远平静的眼眸,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抛头露面经商本就遭家里人不喜,如今婚事有了变故,又怎敢告知母亲让她忧心。”
宿清焉无意探听别人的私事,可有人对他倾诉,他会认真地听。听着扶薇轻远的声线,他眼前浮现扶薇上次说到“一切安好”时的眼睛。
柔情沉静,藏着故事。
扶薇站得久有些累了,她微微倚靠着长案,垂眸去看书案上的婚书,缓声:“我想母亲来看我的时候,我有夫君在侧,琴瑟和鸣。”
宿清焉皱眉。
他刚欲开口,扶薇抢先道:“我身体不太好随时都可能去世,想来先生是不愿意做实克妻之说的。”
“我……”
“又或者先生嫌晦气,不想沾染重病之人。”扶薇轻轻一声笑,“一年就好。一年之后我要么病死要么离开了这里。到时候绝不再给你添麻烦。”
她提笔,在婚书上的“携手一生”的“生”字上划了一笔,改成“年”字。
宿清焉看着她这举动,语塞了半天,只无奈吐出一句:“你别胡闹。”
扶薇转眸望向他无奈的样子,终于在他永远平静的漆眸里看出别的情绪来。
扶薇拿起书案上的婚书递向宿清焉。
“你能帮我的,就是在这婚书上写下你的名字。”她深深望着他,潋滟的眸中漾起柔情的魅,“宿郎。”
四目相对,宿清焉安静望着她的眼睛,没接婚书。
若是小人,这样的好事必然高兴接受。所以有时候和君子打交道还不如和小人做交易。
扶薇轻轻叹息了一声。
她半垂了眉眼,用带着几分忧虑的声线低语:“之前想过许重金或权势威压,可这些应该对宿郎皆无用。宿郎是君子,对待君子只能用别的法子。”
扶薇将婚书放下,开始宽衣。
看着柔丝腰带缠在她纤细的指上被徐徐扯下,宿清焉才反应过来她在做什么。他一下子站起身,向后退了一步,狼狈地转过身去。
“姑娘这是做什么?”
扶薇瞧着他这反应觉得有趣,先前因病身的低落一扫而空。她饶有趣味打量着宿清焉的神色,手上动作并不停。
衣衫缓缓落地。
她慢悠悠地轻声慢语:“也不知道用责任要挟,对君子有没有用呢?”
宿清焉视线落在墙壁上,墙壁上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他的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扶薇的影子上,他问:“你的下人在哪里,我去叫她们。”
“避开了。”
扶薇双手绕到腰后,去扯小衣后脊上的系带。
她的动作清楚映在墙壁上,宿清焉急声:“姑娘喜洁,落地的衣裳应该不愿捡起再穿。下人既然不在,我可否去姑娘闺房帮你拿衣?”
“你是我什么人?怎么能进我的闺房?”
宿清焉语塞,轻叹一口气,他突然转身,拿起桌上的笔,在那婚书上行云流水写下自己的名字。
扶薇看愣了。
他这就答应了?她才刚开始逗他啊。
宿清焉放下笔,仍旧不去看扶薇,低着头道:“姑娘身体不好,如今虽到了夏日,可晚间的风还带着寒气。如此之举若着凉,是给病身雪上加霜。还望姑娘多多爱惜自己的身体。”
扶薇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呆子。
宿清焉轻咳了一声,再问:“现在能去姑娘的闺房拿衣服了吗?”
扶薇回过神,道:“门口的柜子里就有。”
宿清焉立刻走到柜子那儿,拿了一件长袍递给扶薇。扶薇迟疑了一下才伸手去接。她完全不觉得冷,甚至觉得有些热。可还是将袍子裹在身上。若不然,她怀疑这个呆子不会再抬头看她。
宿清焉又叹息一声。他终于抬眼,定定望着扶薇的眼睛:“若姑娘需要,清焉愿意相伴。只是希望姑娘不要一时冲动,不能因为别人的错误反而伤害自己。时辰不早,我先走了,姑娘早些休息。”
宿清焉向后退了半步,工工整整地朝着扶薇作了一揖。
扶薇捏着衣袍未系的衣襟,问:“明天过来吗?”
“明日是单日。”
扶薇轻笑一声,轻轻的笑柔柔吹入宿清焉耳畔,带来一阵酥痒。
“那后日来吗?”
宿清焉垂眼,视线里是书案上那张婚书鲜红的一角。
“来。”
扶薇满意了:“慢走。”
宿清焉转身,刚走了两步,忽想起一事,又回过身,迟疑了一下,才开口:“还不知道姑娘名讳。”
“扶薇。”
扶薇拿起书案上的笔,在那张婚书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而后提着婚书给他看。
——浮薇。
宿清焉看了一眼她的名字,轻颔首,转身辞去。
扶薇一直站在原地,听着宿清焉下楼的脚步声,直到他的声音彻底听不见。
良久,她走到窗口架起窗扇。可外面漆黑一片,并寻不见宿清焉的身影。
而此时的宿清焉已经被蹲守在绘云楼外的两个地痞拉进了阴暗的小巷。
“那女人身边有多少人?钱财都放在哪儿?”
“你不是会写写画画吗?现在把绘云楼里面的布置画出来!”
“齐哥,干脆让他带着咱们翻窗进去吧!蹲了那么久,我已经等不及了!那娘们神神叨叨的,还不是会被咱们降得服服帖帖。”
紧接着又是好些句污秽之语。
宿清焉皱眉,听得有些生气。
另一个人拔出一把匕首,森然的光在夜色里闪出一抹寒意。他拿着匕首逼近宿清焉,威胁:“你小子老实点,要不然宰了你!”
宿清焉浓密蜷长的眼睫轻轻扇动了一下,他望着匕首的目光里缓慢浮现一抹好奇。
他若有所思地歪了下头,清隽如玉的面庞霎那间浮现一个诡异的笑容。
第004章
宿流峥停了手下的重拳,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自己沾满鲜血和脑浆的拳头,然后环顾。
一具尸体躺在不远处,胸膛被撕开掏出了心肺。
他正骑坐在另一个人身上,一拳又一拳朝身下之人的脑袋上砸过去。
这两个人是谁?
身下之人被砸得血肉模糊脑浆四溅,早就看不出来长相。宿流峥眯着眼睛瞧了又瞧,甚至伸手捡起他脸上掉下来的皮肉搁回原处,认真端详半晌,也没认出来这人是谁。
宿流峥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弄死这两个人了。
他疑惑地看着自己的拳头,慢慢弯腰凑过去,鼻翼翕动,用力去嗅沾满红白之物的拳头。
好香啊。
管他们是什么人,既然揍了他们,必然是该揍之人。宿流峥疑惑的漆眸里闪过兴奋,又砸下去两拳。
逼仄的小巷一片漆黑。宿流峥慢慢站起身的影子鬼魅般映在墙壁上。呼啸的风挤过巷口柳树的树桠,吹进来,吹起浓郁的血腥味儿,也吹起宿流峥散落下来的一缕发丝,弦月照亮他面无表情的脸。
好一张玉面伥鬼。
宿流峥走出小巷,回家去。
路上,哗哗流淌的水声让他驻足,他转过头去看不远处路边的小河。星月之光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
他看了看自己的拳头,走过去蹲在河边洗手。
“清焉?”许二隔着老远疑惑地喊了一声。他一边仔细辨认一边朝宿流峥走过去。
“真的是你啊。你怎么这么晚还在外面?”许二笑着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
宿流峥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动作十分缓慢地一点一点转过头。他一双漆亮的眸子比浓夜还要黑,带着几许空洞,瞳仁一动不动地盯着许二。
许二愣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缩回手。
兄弟二人即使长得一模一样,又穿着完全一样的衣服,还是能一眼辨出。
那是神魔之异。
许二十分艰难地扯出一个笑脸来,连说话都结巴:“是、是流、流峥啊……”
说着,他向后退。
宿流峥慢慢站起身,朝着许二迈出一步。
许二更怕,急急再往后退。天黑河边路滑,他一个不小心脚踝一崴,身子趔趄了一下,直接跌进了一旁的河里。
小河很浅,淹不死人。许二坐在湿泥里一身狼狈,大口喘着气。
宿流峥冷眼睥着他,问:“你找我兄长干什么?”
许二用冰凉的水摸了一把脸,解释:“我、我和你哥关系好啊!”
宿流峥歪着头认真地想了一下。
这样啊。
他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脸。无邪如孩童。
然后他朝许二伸出手。
看着递过来的手,许二只觉得毛骨悚然,可他只能硬着头皮伸手握上去,被宿流峥拉上河岸。
宿流峥笑得露出洁白的牙,在泼墨的浓夜里显出几分森然。他问:“我不在家的日子里,可有人找我兄长麻烦?”
许二连连摇头:“清焉的为人,谁会不喜欢他?你哥人缘好着呢!”
宿流峥满意地点头。
是啊,像哥哥这样完美无缺的人,没有人会不喜欢。
许二赶忙找了个借口,小跑着离开。
宿流峥转过头,望着家的方向。
他想兄长了。思念入骨,逼得他迫切地想要与兄长相见、相拥!
他加快脚步,回家去。
梅姑端着刚洗好的一盆红枣,要往里间走。听见推门声,她带着几分抱怨的语气说:“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找你了!”
“娘,我哥呢?”
梅姑呆住,手里的竹筐掉落。一颗颗红枣滚落满地。
她转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的宿流峥,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忽想起什么,她担忧地往前迈了一大步,焦声问:“发生什么事情了吗?有人欺负你吗?”
宿流峥蹲下来捡枣。
“没有。没有人欺负哥哥。”
梅姑望着他,拧眉半晌,换上平静慈爱的语气:“许是知道你快归家,你哥避开了吧。”
宿流峥的眼底浮现一抹幽暗戾气,被浓密的眼睫遮着。
这个女人,不准他和哥哥见面!
“不捡了。”梅姑将儿子拉起来,“赶了这么久的路,累坏了。去休息吧。”
宿流峥木然被梅姑拉着进了屋。
待宿流峥睡着了,梅姑坐在床边,守着儿子。这几年,她拜遍了神佛。
梅姑所求不多,唯愿——我儿平安顺遂。
天亮了。
儿子似乎要醒过来,梅姑立刻抬眼望过去。她甚至不知道这次醒过来的会是清焉还是流峥。
儿子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梅姑就知道是谁了。
“母亲怎么在这里?”宿清焉问。
梅姑神色慈柔:“刚进来,想喊你起来。今早要给吴夫子代课,怕你迟了。”
“我记着。母亲莫要总是替我忧心。时辰还早,您再去小睡一会儿。”宿清焉给了母亲一个宽慰的温笑,坐起身来。
“好。”梅姑退了出去。
外面,红枣在地上躺了一夜。
梅姑望着这些红枣,心里涌上麻木的酸涩。
就算是报应,她愿意去尝一切苦果,何必用她的儿子来应誓?
宿清焉给母亲做了早饭,才匆匆往学堂去。
他忙了一天,傍晚去街市支摊子的时候,才听说出了命案。
“陈铁和赵二狗死得太惨了!被人发现的时候野狗正在啃呢!啧啧,要不是衣着打扮,都认不出来了……”
宿清焉听了几句议论,与他无关,他继续读他的书。
衙门派了人下来调查,查到结仇过往的时候犯了愁——与这两个人结仇的人可太多了。
陈铁和赵二狗平日里做了不少恶事,那些被他欺负过的人恨不得放鞭炮庆祝,根本不愿意敷衍官差的调查。
不过他们两个死相实在太凄惨,小城的人还是有些怕了。天色才刚擦黑,人人早早归家,躲躲风头。
听闻陈铁和赵二狗的死,花影皱了眉:“还以为能闹出什么幺蛾子让我活动活动手脚,就这么死了?”
灵沼惊讶问:“不是暗卫干的?”
花影失望地摇头。再不活动活动筋骨,不仅她的宝剑要生锈,她的胳膊腿也要生锈了。
她无聊地抱怨:“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
蘸碧正从药箱里取草药,闻言,她手中动作顿了顿,柔声开口:“花影,我知道你留在主子身边一心想做些事情出来。可是若主子不再回京,不再是长公主,你还会留在主子身边吗?”
花影愣住了。她好像从没想过,又或许不愿意想这些。
“说句大不敬的话,咱们主子身份特殊,既不是陛下的亲姐姐,也没有半分皇家血脉,甚至不是皇家媳,不可能一直理政的。”蘸碧轻叹一声,“我倒希望主子别回去了,那样的日子太苦了。”
花影站起身,急声:“那长公主一身的本事就留在这破地方……”
灵沼立刻给花影使眼色。
扶薇很少来二楼,此时却突然下了楼,也不知将她们的对话听了多少。
蘸碧和花影脸色大变,立刻跪下请罪。
扶薇脸上没什么表情,随意拿了卷书,款步朝窗前走去,偎在软椅上读书打发时间。
她没理蘸碧和花影,自然也没让她们起身。
直到半个时辰后,药炉咕嘟咕嘟地响,蘸碧抬眸望了扶薇一眼,才擅作主张起身盛药。
她将汤药盛出来,期间朝扶薇望去几眼,见扶薇没什么反应,才给花影使眼色,让花影也起来。
当扶薇语气寻常地说起今晚要吃什么时,两个人心里才真的松了口气。
谁能因为长公主看上去柔弱美丽而不怕她呢?这几年,她能活下来已经双手鲜血了。
第二天午后,宿清焉在聒噪的蝉鸣声中如约踏进绘云楼。
他登上二楼,一眼看见扶薇慵懒倚靠在软椅上。天气炎热,她没有穿鞋袜,一双赤足相贴着陷在柔软的垫子上。
宿清焉迅速移开了目光,朝书案去。
书案没有被动过,还是前日他离开时的样子。那份婚书也仍旧躺在那儿。
“主子,有急信。”灵沼站在门口禀话。
听她这语气,扶薇就知道是真的急事。她急忙起身出去,一边接了信拆开,一边往楼上去。
信上写着军中人员调动。明明是她离京前敲定的人选,右丞偏力荐旁人,而陛下准了。
扶薇不知道段斐为什么改了主意,是真的觉得右丞对,还是故意用这样的方式逼她给他回信?
若是后者,扶薇可真是要失望至极。
扶薇望了一眼北窗下的信箱,良久,她沉声:“让决明子把谢长生‘请’去别院小住。”
谢长生是右丞独子,命根子一样的存在。她不写信给段斐,也能解决。
这一动气,扶薇又开始身体不适,断断续续咳了一阵。咳中带血。
她的药有助眠的作用,吃了药,便沉沉睡去,一觉睡到亥时将尽。
“主子,宿清焉还在楼下呢。”灵沼提示。
扶薇讶然。她把宿清焉给忘了。
她缓步去了二楼书阁,见宿清焉仍旧坐在书案后,专心致志地抄书。
扶薇缓步走近,抱臂倚着书橱,道:“宿郎既知道我请你抄书是有意接近,又何必继续誊抄?”
宿清焉还是习惯性将一句话抄完,才停笔,抬眸看向扶薇:“有几本书确实坏得厉害,该誊抄备份。”
四目相对,扶薇探究着他的认真。
“让我瞧瞧,都抄了哪些。”扶薇微笑着走过去,拿起案头的那本书。
“原是这两本。”扶薇说,“怎么没继续抄《床笫欢记》?”
她抬眸望过来,妩媚里带着一点无辜。
宿清焉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温声:“那本书还很新,不需要。”
“可我希望你抄那本啊。”
扶薇在案头一摞书里翻了翻,找到那本书,递过去。宿清焉没伸手接,她便捏着书往前,将书抵贴在他胸膛上。
宿清焉垂眸,看着贴着他的书册,视线慢慢地移,又落在她压着书册的纤纤素手。
“我今日过来,不仅是为了抄书。”宿清焉道,“过去了两日,想问姑娘想清楚了没有。”
扶薇瞧着他灯影下被拉得格外长的鸦睫,不答反问:“宿郎不是已经知晓我名字了吗?”
隔着书册,她抵在他胸膛的手似乎也能传来炙热的温度,烫得宿清焉想退。可他没有失礼地去拿开扶薇的手,忍受着这份异样,他温声再言:“婚姻大事,希望姑娘不要一时冲动。何况男女不同,婚姻之事本就对姑娘家不公,要遭受更多风险和非议。”
“还望姑娘三思。”他浓密的长眼睫慢慢抬起,望向扶薇的一双里,写满诚恳。
扶薇柔笑,用坚定的目光回望。
“好,我知道了。”宿清焉轻颔首,“明日我会去请媒人登门,商量婚仪具体事宜。日后必待我妻珍之重之,不弃不负。”
明明是温和的语气,听上去却有一点立誓的郑重。
扶薇脸上的笑容有一点僵。
他是不是太认真了些?
她轻柔一声笑,放下了手里的书。她带着几分疑惑地问:“宿郎刚刚说婚姻大事不要一时冲动,可宿郎的应与似乎也没有深思熟虑?”
“人这一生要做许多抉择,深思熟虑的决断也未必是对。”宿清焉从容道。
扶薇慢慢逼近他,追问:“什么是对什么是错,宿郎分得清吗?”
“不悔即是对。”
扶薇望着宿清焉,探究的意味更浓。起先这丝探究还被她眸波潋滟所遮,如今倒是显露无疑。
她再问:“那……宿郎曾为何而悔过?”
“不曾。”宿清焉温笑着,“人生短短数十载,于历史长河更如红尘里的纤粒。前路尚难赏尽,何必悔当初。”
扶薇静静望着他。她上挑的眼尾慢慢落下,妩媚散去,多了许认真。
执政人的身份,第一项技能就是识人善用,扶薇向来以识人之能自傲。那些城府颇深的老臣也能被她一眼看透。
可是她发现有一点看不懂面前的乡野书生。最初不过见色起意,觉得他这样的玉人留在身边作伴很能为江南之旅添春。然而她有些猜不准这个怪人的想法。
不是他城府深,而是真诚得反倒令人生疑。
扶薇不喜欢在她掌控之外的人和事,若是以前,必除了干脆。可现在不是以前,她不是长公主,面前的人也不是朝臣敌党。
扶薇声线柔和下去:“这么晚了,今天还要抄吗?”
“还有最后两页抄完我再走。”宿清焉左手拿起笔,蘸墨继续誊抄。
扶薇在他身侧,微微倚靠着长案,瞧着他抄书。
宿清焉抄完一页,刚伸手翻到下一页,扶薇的手的影子落在书页上。
他翻书的动作微顿,看着她指尖的影子逐渐靠近。
扶薇动作缓慢而轻柔地碰了一下宿清焉的眼睫,一触即收。
宿清焉眨了下眼睛,而后一边揉了下被她碰过的眼睛,一边问:“有东西吗?”
“有啊,有一根细细的羽毛。”
扫着人心里,勾得心痒。
宿清焉疑惑地抬眸。
“我帮你。”扶薇弯腰凑过去,轻轻地吹看不见的羽毛。
突然之间拉近的距离,让宿清焉措手不及闻到扶薇身上的香。他几乎是本能地屏息、握着毛笔的手也跟着下意识紧攥。
窗外的风忽然用力灌入,折断了支摘窗的支木,“砰”的一声响,窗扇摔合。
扶薇吓了一跳,转头循声望去。
窗扇关合前的最后一股风猛地吹来,吹起她的秀发,青丝拂在宿清焉的脸颊上。
丝滑微凉的触觉让宿清焉闭了下眼,待他再睁开眼,一切风平浪静。她的发丝仿佛不曾吻过他。
他长长的眼睫动了一下。
而扶薇已经起身,走到门口唤人进来查看支摘窗。
花影很快进来查看,而后禀告只是正常的年久折断。“主子,还需要开窗吗?”花影请示。
已经很晚了,扶薇便没让她再去开窗,关就关了。
待花影退下去,扶薇转眸看向宿清焉,在花影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又开始专心抄书。
扶薇不再打扰他,看着他将最后一页抄完。
宿清焉搁了笔,起身道:“快子时了,我回家了。”
他说话的时候总是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对方,以表尊重。可是他自己似乎不知道,被他这双漂亮眼睛望着,会扰人心。
“绘云楼空房间多的是,倒不必赶夜路折腾。”
日月可鉴,扶薇绝对没有别的想法,这话是真心实意,不想他折腾。刚刚那股歪风,说不定马上就要变天下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