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沉箫却只觉得可笑。
“仙君,这世上最可恨的一等人,便是只会向位高者低头,无论如何卑躬屈膝,他都可做到。偏偏却只肯向位高者低头。”
褚澜之只低头不语,他心里清楚,弱水沉箫出现在这里,就是秦四喜的意思。
看他这样,弱水沉箫却只觉得怒火愈盛。
在这一刻,她明白了为什么神君一直懒得搭理这些男人,尤其是这位仙君。
清越仙君,他何止是目下无尘,他分明是目中无人,所见都不过是比他更高的位置罢了。
“将一个可被魔修寄魂的偶人放在戏梦仙都几十年,这数十年里,戏梦仙都受魔修肆虐之祸也只在瞬息之间,您这位高高在上的仙君可曾想过要向我戏梦仙都的百万修士赔罪?”
神君住的随性院门前只有两阶,门槛一点儿都不高,弱水沉箫俯视着褚澜之,却觉得这位被整个九陵界捧了太久的仙君真的身在低处。
褚澜之默然片刻,缓声道:
“对城中上下,吾确有愧,使魔修生乱,确实是吾思虑不周。”
弱水沉箫一声冷笑。
万家一一说那个偶人是故意被造成经脉不通的样子,无论是谁,将魂魄寄魂其中也跟坐牢差不多,微生舆说是因为偶人造的仓促,万家一一却觉得这是褚澜之特意为之,其中大概有几分防范微生舆的意思。
可这又如何?
第五鸿就算身受重伤,那也是元婴境圆满的大能,要不是神尊出手,微生舆能让他神魂俱灭。
在戏梦仙都,又有几人的修为比第五鸿更高?若遇袭的不是第五鸿,就算神尊来了那人也没了。
将如此偶人送入戏梦仙都是褚澜之。
让魔修能寄魂于偶人不被发现的是褚澜之。
“仙君一句思虑不周就罢了?”
褚澜之微微抬头:“乾元法境的护法阵盘,吾可亲自出手替戏梦仙都做一个。”
乾元法境的阵修之数天下闻名,褚澜之身为法境之主,布阵之高明,九陵界无人能出其右,让他做一个法阵,比十万极品灵石还要难得。
清越仙君不愧是清越仙君,出手倒是一如既往的大方。
为戏梦仙都防御之力忧心的弱水沉箫立刻就心动了。
怎么说呢,褚澜之不把比他低的人当人,但是他打发起人来确实豪迈到让人觉得自己可以不当人。
再开口,弱水沉箫的语气就软了一分。
“清越仙君出手的阵盘可真是难得……”
褚澜之的脸上并无傲然模样,只是说:“神尊久在你城中,未曾想过戏梦仙都的御敌之力,是我思虑不周。”
哎哟,还真会说软话了。
弱水沉箫的眉头轻轻一动。
还没等她说什么,褚澜之又说:
“听闻神尊居所是弱水掌事亲自督造,神尊是吾请到九陵界,未曾考虑神尊居所,亦是吾的不是,乾元法境在东洲有一条矿脉,未来百年开采所得,皆做神尊在戏梦仙都的开销。”
手收在袖中,弱水沉箫一时间真不知该说什么。
这世上任何东西总有个价钱,至少褚澜之给出的价码已经足以平息她这几日里的怒火。
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随性院里面,在这么多好处面前,她隐约觉得自己像拦路狗。
“他给你就拿着。”
正堂廊下,神尊背着手看着天,边看边说:
“九陵界第一修士勾结魔修,此事若是揭开,偌大九陵界都得震荡不堪,这些里面可是包了你的封口费,不算多。”
弱水沉箫猛然惊觉,因为折月皆萝与微生琴有旧,她本就不想提起此事,倒忘了其中的干系。
院外,褚澜之叩首到地。
“罪人褚澜之见过神尊。”
一道惊雷划破天际,秦四喜对弱水沉箫说:
“你且回去看好了那个微生舆。”
“是。”
弱水沉箫走了,秦四喜手里捏着扇子。
一人站着,一人跪着。
雷声翻滚而过,浓云遮蔽天幕,一扇敞开的门隔着内外,两人都没什么动作。
秦四喜不打算让褚澜之进来。
褚澜之也很清楚。
比起弱水沉箫的刁难,他知道秦四喜最厌恨的是什么。
她厌恨他将无辜之人置于险境,这种厌恨,是他无法用灵石或者别的来抹平的。
世上万物皆有价码,唯他所求之人的一颗心是无价之物。
他耗损了那么许多,也不过是有了个可以跪在这的机会的罢了。
第三次雷声之后,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褚澜之没有用避雨诀,任由雨水瞬间将他淋透。
大雨惊动了夕昔,院子里有几本花喜阳怕水,她连忙将花盆搬到了廊下。
看见自家前辈站在廊下不动,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衫,她连忙说:“前辈,咱们回屋里坐着吧,北洲不管多热的天,下的雨都是冷雨。”
确实是风凉雨冷,倒是把之前的暑热闷气冲了个干净。
秦四喜摇摇手里的扇子:
“没事儿,我舒服着呢,前几天想吃锅子又嫌热,现在倒有了胃口,也不用吃什么大块的牛羊肉,只用最鲜嫩的牛肉切了片,清水一烫也鲜嫩,再弄点虾肉的丸子、鱼肉饼……我之前不是在山上捡了菌子?”
她一说,夕昔就馋了,眼睛都亮了起来:
“好呀好呀,前辈一说我就饿了,我这就去备上。”
夕昔走了。
院门外,褚澜之一动不动。
又过了一会儿,鹅跑了过来,雨太大了,装小纸鹅的袋子都被鹅藏在了翅膀的下面。
“四喜四喜,涮锅里能不能放小白鱼?”
小白鱼是一种独刺的海鱼,细细长长,只用水煮一下就很鲜美,是鹅在烤肉之后新的心头好。
“好呀。”
秦四喜直接把须弥袋给了鹅。
鹅看看自己翅膀下面藏着的小袋子,探头说:“挂脖子上。”
为了最爱的小纸鹅,鹅的翅膀下面已经放不下须弥袋了。
秦四喜弯腰,把须弥袋挂在鹅脖子上,又帮鹅用另一边的翅膀夹住。
鹅努力拢着两边的翅膀,仰头看着秦四喜。
秦四喜挠了挠鹅的小脑袋。
“旁人给的你就护在翅膀下面?咱们装口粮的须弥袋你就不能护着了?你这样厚此薄彼可不行。”
鹅梗了梗脖子,黑黢黢的小眼睛有点心虚,啪嗒啪嗒跑走了。
一扇门,门内是再寻常不过的琐碎。
却是褚澜之永远也无法触及的所在。
冷冷的雨水浇灌在身上,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一些过往。
秦四喜在猫儿山上的小院更大,种了几畦草药,还种了点瓜菜,她自己亲手搭起来的木屋是秦四喜和褚时的家。
南江府的雨总是来得急,上一刻,街上还人来人往,有惦记自己孙儿的老妇人坐在他对面说要给孙儿寄咸鱼过去,下一刻,一阵湿风吹来,天上已经起了乌云。
无论字画还是笔墨都是泡不得水的,他拿起油纸先把纸笔包了就连忙去收自己挂着的画,头上却多了一个斗笠。
转头,他看见的人是他的娘子。
“幸好我今天没进山,不然就得被浇在外头了。”
娘子笑嘻嘻的,手上收字画的动作比他利落多了。
他的心里只觉得甜。
娘子怕雨么?明明未成婚的时候她是趁着下雨上山屠蛇的。
只不过是他们成婚之前几天,有一日下雨的时候他不小心摔倒了,因他不能说话,也无人帮衬,他用伤了的手臂抱了字画回家,字画却都湿了。
那之后娘子就记着这件事,每次觉得要下雨就不进山,也不往远处去了。
都是怕他再受伤,也怕他为了字画,挨了雨水的淋。
他背着书箱,娘子用一张大的油纸卷起了全部的字画,一手扛着字画,一手拉着他往山上奔去。
雨水落地,却让人闻到了泥土的气味。
他只要跟在娘子的身后就好,脚下的土路一点点被打湿,忽然间,雨就铺天而来,他们却已经冲回了家。
“阿时,你赶紧看看字画有事没有!窗子我都关了。”
娘子这么说着,自己脱了些赤着脚去扒开院子里的田垄,怕的是药田里积水,让草药的根烂掉。
他看过了字画,想要帮忙,他的娘子却笑着指了指屋檐下晒着的几张
草席,让他去给鸡笼盖上。
等他盖好鸡笼回来,秦四喜就站在屋檐下,摘了斗笠和蓑衣冲脚。
他还能做什么?转到灶房,看见烧着的热水,他切了些姜丝熬姜汤,又在一个陶碗里放了一撮糖。
“阿时你可真好。”
娘子脚上拖着草鞋跟过来,还是笑嘻嘻的。
他让娘子坐下,让她捧着加糖的姜汤慢慢喝,又找了布巾给她擦脚。
那是他们成婚的第一年,娘子看着他蹲下把她的脚放在膝头擦,还有些不好意思。
热腾腾的姜汤将她的脸上熏出了些许的微红。
“阿时,你也喝姜汤呀。”
娘子端着她的碗,送到他的唇边。
他摇头,指了指另一碗。
云片糖金贵,是娘子用一头鹿换的,娘子总说不爱吃糖,其实也有喜欢甜的时候,尤其喜欢热腾腾的甜汤,他好歹是个男人,才不会从娘子的嘴里抢了糖来吃。
娘子却笑,眼睛亮晶晶的,一看就知道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假装未曾察觉,将布巾晾起来,又借着雨水洗了手。
娘子雨天喜欢热汤,还有一只腊鸡,斩了加菌子炖汤不错。
咸鱼炖茄子也好,只是前几天刚吃过。
心里盘算着,他一回神,唇边突然沾到了一点湿意。
“甜么?”
娘子笑着问他。
两人站得极近,仿佛是相拥在了一处。
外头又是闪电又是雷声又是大雨,惊得鸡窝都不安宁。
灶房里却安安静静。
他看着娘子手里的碗,又看着娘子的唇,再看向娘子的眼睛。
摇头,不甜。
娘子皱眉,又喝了一口。
“很甜啊。”
他想趁机亲上去,却被娘子先一步扣住了后颈。
她亲了一口气,在他将要沉迷的时候却收了回去。
“不甜么?”
不等他回答,她又亲了一口。
“真的不甜么?”
她的碗已经空了。
姜汤的热辣气让人目眩神迷,褚时却觉得到处都是甜的。
嘴里是甜的,眼里是甜的,耳边是甜的,喉下也是甜的。
他娘子抬脚一踢,在灶下加了一根大柴,又关上了灶门。
褚时吸了口气,用水舀在灶上加了水。
他娘子趴在他肩头看着,笑着问:“一瓢够么?”
连声息都是甜的。
一瓢自然不够,褚时加了满满的五六瓢水,中衣落在了灶房的门把上。
湿湿热热的天,他的汗水浸在子新制的草席上。
翻天一般的骤雨滚雷,闪电照亮了纠缠的人影,他看见了,只想这辈子都这样。
一辈子,真的是个极好的词。
外面的雨小了下去,又过了许久,屋内的云雨才收了。
薄薄的被子,遮盖着刚才的喧闹,他娘子的头发乱了,他用手指一点点地梳。
“阿时,你看。”
窗外的竹枝繁茂,滴答着雨水,娘子抬身,探出去揪了一片竹叶下来。
中衣大概在檐下,此时是寻不见的,褚时看着自己娘子披了一件他的衣裳,又回来挨着他坐着。
“你会吹竹叶吗?”
褚时看着她,无声摇头。
“我打算在后面给你再起一间竹舍房,你要是想叫我,就吹竹叶,好不好?”
“再移几棵竹子过去,用起来也方便。”
好,都好。
褚时轻轻点头。
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吹响了第一声。
他的娘子在他的额前亲了一下。
“阿时真是聪明。”
褚时突然爱极了雨。
不下雨的时候,四喜要去打猎,要去镇子里帮忙,要去巡诊,要去送药,要去在县里甚至南江府,要张罗着修护长水河上的堤坝。
她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寻常日子里,他们十日也不过能相聚两三日,她也总是被旁人突然叫走。
他的娘子,如太阳,照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
唯独在这样的雨天,浓云遮天蔽日,无人关心太阳在何处。
他的娘子独属于他。
唯独在这样的雨天,秦四喜只是他的娘子。
无数的欢喜充斥在他的心里,让他都有些害怕,原来一个人能这般高兴。
“阿时,你怎么傻笑啊?学会了吹竹叶就这般高兴?”
娘子俯身看他,他抬起头,嘴上松开竹叶,亲在她的脸颊上。
他高兴,他喜欢下雨,他的嘴说不出来,可他想她知道。
找到了“转灵鉴”同时找到能治愈自己灵药的那一日,也是下着雨的。
大雨倾盆。
他心烦意乱。
心心念念的东西就在凡人境,他却只顾着自己儿女情长,那在云端窥伺九陵界的天道定是极高兴的吧,高兴他荒诞至此,为了一些情爱温存就差点儿错失了飞升的机会。
属于大乘境的灵力蒸腾而起,瞬间击穿了人间境的结界,天上的乌云也顷刻散去,乾元法境的弟子立即寻来。
他在离开之前,用灵识将一物放在了那间屋舍的灶边。
是一片竹叶。
他不用这一片竹叶了,乾元法境的清越仙君,派出一只传信的灵鸟,整个九陵界都会为他驱使。
他不用再等一个人回家了,只要他想,这世上有无数人愿意做为他独守空房的道侣甚至炉鼎。
那般隐秘欢喜的褚时,应该消失在这世间才对。
许多许多年后,在此时,此地,此刻。
在滂沱大雨之中,清越仙君褚澜之看着自己的指间,一片绿色的竹叶幽光微微。
这片竹叶,是他的成神法相。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他以为自己忘了,可他的魂魄分明还记得,记得这世上有个人爱着那么多,操心着那么多,独独会把下雨的一整日留给他,怕他收不了字画,怕他不能说话,在雨水中求救也无人知道。
记得这世上有个人在前面晒药也好,开药方也好,听见了一声竹叶响就会来后面的书房看他。
太可笑了。
褚澜之,你真的太可笑了。
若是真的清清静静放下,此时不过是狼狈,是旧爱成新愁,是悔是愧,总能分成过往和如今。
可到了此时,你才发现自己未曾放下。
哈,哈,哈……那你是什么?
你从前所做是什么?如今所做又是什么?
大雨之中穿着斗笠回到戏梦仙都的蔺无执和青苇刚一进城就感受到了一股浩大的灵力,她们二人腰间的铃铛震荡不休,在提醒着危险。
雨幕中一阵流光掩来,是戏梦仙都的护城大阵被开启。
可那股灵力转瞬即逝,还没等蔺无执跑到路口,就已经消失了。
随性院外,青条石路已经碎成了粉末。
收拢了灵力的褚澜之咳出了一口血,血也被大雨冲得无影无踪。
他指间的竹叶法相再次碎开又湮灭。
“神尊,罪人褚澜之,灵力失控,又犯下一错。”
他低着头,让人无法看见他脸上的苦笑。
又犯下一错,过往是错,如今是错,满盘皆错。
蔺无执和青苇赶到,所见的就是趴在雨水里的褚澜之,师徒二人对视一眼,还没说什么,就听见随性院里传来一声: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快些进来,肉能管够。”
有肉吃?!
蔺无执立刻忘了褚澜之,带着青苇直接进了院子里。
“哟,这地方可真是神仙洞府。”
各种奇花异草,在蔺无执的眼里都是灵石的模样。
堂屋里已经摆好了大汤锅子的秦四喜笑了笑:
“你是在惦记能换多少灵石吧?”
蔺无执笑笑不说话,直接坐在了秦四喜的对面。
青苇还有些拘束,先对着秦四喜行了一礼。
“行了行了你可别拜了。”
秦四喜连连摆手。
“早知道来了就有肉吃,我半道上就不啃那几个饼了。”
闻着肉香味儿,蔺无执的语气里满是懊悔。
“听你的意思你还要在我这放开了吃?”
“那是肯定,难得听见你说肉管够,这等好事儿不敞开了吃,那不是亏了吗?”
看见夕昔将一盘肉倒进了汤锅,蔺无执毫不客气地又倒了一盘。
“我也不白吃你的,这是济度斋特产的兔子,据说也可贵了,青苇带我抓了四只,分你两只。”
青苇低头吃饭没说话。
桃花别境的胭脂兔肉质细嫩,姐姐说她娘生前就很喜欢,明明
是姐妹闲聊,偏偏被她师父听见了,带着她大晚上地去搂草打兔子。
四只胭脂兔,要不是她姐姐及时出现,她们师徒俩能被桃花别境的人当了贼。
“兔肉火锅也不错,下次咱们尝尝。”秦四喜收了兔子,这话是说给鹅和夕昔听的。
蔺无执连着吃了六盘肉,肚子里打了个底,也有心情和秦四喜说别的。
“济度斋这次真的是伤筋动骨,不少小宗门蠢蠢欲动,幸好你这神尊厉害,点化了剑山上的剑,就算那些小剑修毁剑重修也不用怕被人欺负。”
蔺无执离开的时候,已经有不少剑灵和剑修互相选中,结成了另类的师徒。
毁剑重修伤及经脉脏腑,她把青书留在了济度斋,倒也不是白留的,济度斋一天给青书一块中品灵石,救人另算。
“长生易拷问了她俩的那个生父,问出来不少东西,不知道你要不要,我只管给你带回来了一份儿。”
蔺无执拿出了一块留影石,秦四喜随手就收下了。
“哦对,我还给你家的猫和鹅带了鱼。”
蔺无执又拿出了一大袋子的鱼,左右看看,却没见着那只小白猫。
“猫呢?”
秦四喜淡淡一笑,天道猫猫说褚澜之见过它,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现在正堂。
现在只能在后面一只猫吃小鱼干。
“说到鱼,你是怎么从南洲回来的?”
秦四喜对蔺无执的半血海族身份很是感兴趣:
“游回来的?”
蔺无执叼着嘴里的肉看着她。
“我有鹰,你记得吧?”
她是飞回来的!
才不是游回来的!
哪家的神啊这么没礼貌?!
“哦。”秦四喜点点头,又夹了一块鱼饼给鹅。
蔺无执转头看了一眼外面跪着的褚澜之,忽然一笑:
“济度斋的那些修士,实在舍不得毁剑的,长生易封住了他们的剑骨,以后修为不得进益,唯独宗佑是个意外,他还欠着你的债呢,要是现在毁剑重修,根本没办法入道,可要是先还债……也是难事。你可知道他想了个什么办法?”
什么办法?
秦四喜捧着碗看她。
“宗佑想要毁剑之后入凡人境,重走剑道,一边练剑,一边还债。倒是比在你这跪着,要有些长进。”
宗佑能想到毁剑后去凡人境打磨剑意,蔺无执心里是有些佩服的。
就算不提欠债一事,宗佑的存在也是济度斋的耻辱,他的修为、他的三寸剑骨、他曾经的剑首身份,昔日被人艳羡的种种,随着炼魂入剑之法是邪道之法一事被揭开,从此都成了济度斋万年名望上的污浊。
前行是绝路,退而求轻身,这话说来容易,想要做到却难。
宗佑直接毁去了自己现有的七剑,又要入凡人境从最寻常的剑客做起,也是摈弃他体内那被养出来的三寸剑骨,能割舍到这一步,蔺无执也只能说一句他果然是剑修。
当然,愿意帮他的长生易也真是有气魄有胸襟。
换了别人,早就毁去宗佑修为,把他和他师父关一起去了。
锅里水滚肉熟,蔺无执捞了块肉出来,蘸着蘸料吃得连汁带水,吃完了,她说:
“那你你走得及,你不知道,你一阵黄花春风吹过去,济度斋可热闹了,一下子多了几千上万张嘴呢。”
长久以来沉默的剑突然凝出了能说话的剑灵,定然是要将自己想说的说个痛快。
想想那个场面,秦四喜就觉得自己走的是对的。
不然光是回答各种问题她就能被吵死。
她喜欢看热闹,可不是喜欢别人围着她热闹。
“济度斋的剑有意思,济度斋那些小剑修也有意思,济度斋那个大长老叫申远明,他师父的剑一生了剑灵就开始骂他,骂的可难听了……还有个小剑修,本来就只有三剑修为,前两剑还不是炼魂剑,不用废,偏偏有好几把剑选中了她,你猜为什么?”
秦四喜肚子里有了七分饱,涮着菜叶子看着蔺无执,她就喜欢听这种乐子:
“为什么?”
“那个小剑修啊,天生带财,缺灵石就能捡灵石,那些剑以前的剑主都是穷得动不动就要当剑的那种,一听说这样的剑修,都想投奔下,过点儿好日子。”
剑修的穷是刻苦铭心的。
剑修死了,他们的剑还记得。
秦四喜乐了:
“那夕昔要是去当了剑修也不错,她也天天捡灵石。”
她是随口说的,蔺无执却瞪大了眼睛看向一直闷声吃饭的小姑娘。
这小姑娘一直跟在秦绿柳身边,她们打过好几次照面,蔺无执可真不知道她有这个本事!
那穷怕了的何止剑修的剑,还有她们青竹道院的人啊!
虽说现在因为清查炉鼎一事圣济玄门还给她们灵石,可谁会嫌灵石多啊?
再说了,虽然钱多了,体修们也堪堪是从吃半饱到了吃饱之后偶尔吃好而已。
离顿顿吃好还差得远呢。
夕昔一边一根一根地吃涮蘑菇,一边竖着耳朵听故事,身边突然落了个人坐下。
“你多大年纪了?什么根骨?快要结金丹了呀,修的什么功法呀?有没有兴趣当医修?要是不想当医修,我这儿还有别的修炼之法,要不要看看?”
蔺无执捏了捏夕昔的小胳膊,笑着说:“这位小友跟我们青竹道院有缘。”
夕昔手里的筷子都吓掉了:
“蔺、蔺、蔺掌院?”
蔺无执满脸写着诚恳,天天捡灵石是吧?她们青竹道院就需要这样的人才!
夕昔吓得像个小鹌鹑,她一直以来都对青竹道院极为仰慕,可可可她怎么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真的被青竹道院的掌院亲自招徕啊!
“行了你别吓她,你和她之间哪有师徒缘分?”
“缘分说有就有!小友你看看这几本功法有没有喜欢的?”
说完,蔺无执从储物袋里取了几本册子出来。
秦四喜凑过去看,只见一本上面写着《五行入脉之法》,一本写着《长青造化诀》,怎么说呢,就觉得这些名字看上去很厉害的功法被一身落魄的蔺无执随随便便拿出来,还堆在火锅桌旁,就一下变得很不值钱了。
“这本《苍生度厄法》也不错,里面还送草鞋的做法。”
看着蔺无执热情推销,秦四喜皱着鼻子坐回了自己原来的位置上。
什么正经修士一边修炼还一边做草鞋啊?
“别嫌弃啊!我的草鞋也是我自己做的。”蔺无执抬脚让夕昔看自己脚上的草鞋。
秦四喜:“……手艺是不错,到哪儿都饿不死。”
“是吧?”蔺无执很得意地把腿撤了回去。
趁着自己师父出去坑蒙拐骗,青苇默默吃掉了又一盘肉。
“旁人都说我们体修穷,穷是穷了点儿,修炼的法子不少的,这儿还有呢!”
蔺无执又拿出了几本秘笈,放在了夕昔的面前。
夕昔只敢缩着脑子微笑。
从前敬仰的前辈突然就成了这个做派,她真怕自己生了心魔出来。
秦四喜都看乐了,随手拿起一本秘笈说:
“你也别吓她了,她……”
瞥见自己手里秘笈上的字,秦四喜顿了顿,又看向夕昔。
“夕昔,这本功法跟你有缘,你可以看看。”
小姑娘差点儿跳起来,蔺前辈突然变成了卖跌打膏耗子药的江湖骗子也就算了,怎么连秦前辈也逗她?
“秦前辈,我……”秦四喜把秘笈直接放到她眼前。
“《黄泉洗髓炼神法》?”
“之前地府的判官不是说你适合在黄泉修炼?让你寻一本合适的功法?这本倒是不错,不过我也不太懂,你给她好好讲讲。”
秦四喜的最后半句话是对着蔺无执说的。
蔺无执看看功法,再看看夕昔。
“若是小友在黄泉能修炼,这本功法确实不错。”
夕昔这下是真傻了,刚刚难道不是在说笑么?怎么就突然真的有一本功法给她了?
蔺无执将功法递给她,她都不敢接,慌慌张张站起来,看看自己的手。
刚刚吃了涮肉,哪能拿这么好的功法?
急匆匆跑到屋檐下,借了雨水冲掉手里的肉荤气,她又从储物袋里拿了一张崭新的帕子,把自己的指甲缝都抠得干干净净。
洗完了手,她又看了看自己身上,又接了水想洗脸,秦四喜支着腿看她,抬手用山河随性扇给了她一缕风。
“干净了干净了,别折腾了。”
夕昔却还是惶恐的,她是散修,在遇到秦前辈之前,她连讨生活都艰难,只能做些游走四方打零工的小营生,虽然说是修士,赚灵石得低着头,攒修为得弯着腰,一颗筑基丹,她攒了五年,一本九陵界小宗门都看不上的玄阶修炼功法,她爹娘寿尽之前用毕生家底才给她换了来。
那些宗门里的修士,暗地里称叫她这种人是野修,无根无基,整个修真界里最落魄的那等人。
这样的她,真的配拿到一本这么好的修炼秘笈吗?
看见小姑娘的神色惶恐,秦四喜对她招招手。
“夕昔,过来。”
“前、前辈。”
“你看看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