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她没有任何的参照,仿佛她生来就在这样的桃园仙境之中,顾红枫也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根本格格不入。
世界不会是这样。
世界应该是充满了诱惑危机,充满了各种算计还有坑害的。
讨价还价是人的本性,捧高踩低见人下菜碟是人基本的求生手段。
她也不可能是这样的。
入目的所有一切都透着一股违和感,所有人的脸上好像都带着虚假的面具,就连五官很快都变得有些模糊。
只有长街尽头的那一个人,只有那个脸上挂着真切笑意,回过头朝着顾红枫招手的越重山,在顾红枫的眼中,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真实。
顾红枫甚至只要看到他,就会想起他身上的香气,想起他煮饭炒菜的时候因为倾身而滑落的长发弧度。
想起他拥抱着自己,动情地喘息,颠簸之中一遍一遍重复的爱意。
如果整个世界都是虚假的不真实的,至少越重山是真的。
顾红枫在这一瞬间,甚至有种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越重山应该是真的。
至少越重山是真的。
只要他是真的,顾红枫就能带着他找到真实。
于是顾红枫悄悄开始了测试。
第142章 第四十五章
顾红枫不仅在市集上测试了她所有的猜测, 这一群人简直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深入地聊些什么,立刻就会露出马脚。
顾红枫甚至不知道她对真实的评断究竟来自哪里, 究竟与什么对比参照,可顾红枫从来都是相信自己的。
她起先并没有将这个世界想象成一个幻境, 她只是觉得或许她和越重山被什么人做了局,被什么人给坑害到了这里,而那群所谓的幕后之人目的不明。
顾红枫试图寻找那些人的踪迹。
她会故意躲开村子里面拉帮结派的人,独自去山中狩猎。
试图摸到丛林的边缘,可是丛林也像一条不断重复的没有尽头的路, 顾红枫无法确定自己走出了多远,但她很确定自己走的路有一部分是重复的。
而幕后的那些人始终没有露面, 顾红枫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巨大的迷宫之中。
她尝试了很多次, 甚至假装从高处跌下去, 装作受伤濒死, 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吐出的血水染红了下巴。
真实的疼痛让顾红枫甚至有些爽快,至少疼痛是真的, 让她确认自己是真实存在的。
顾红枫静静地躺在地上,如果那些幕后之人真的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找到这么多人配合着她和越重山表演一出“桃源仙境”,至少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
不过最后顾红枫还是没有等来幕后之人, 等来的是……越重山。
她那个身体据说很不好的小夫郎, 不知道怎么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就这么精准地在这个荒芜人烟的森林深处, 找到了自己。
顾红枫被他从地上抱起来,看着他眼中犹如实质的担心, 感受着他微微颤抖的身体,本能地不想去怀疑他。
可是她又怎么能不怀疑呢?
顾红枫没有再往山里跑,而是在村中养伤。
她每天和越重山在一起,日暮深切缠绵,日出就像寻常的小夫妻一般处理家中琐事,一日三餐。
日升月落,这样的日子像温润的流水滑过肌肤,没有尽头,却令人毛骨悚然。
顾红枫在自己家的小房子房前屋后都看遍了,下过地窖也没有找到什么离奇的入口或者是出口。
她去村子里每一家每一户“做客”,对方都很殷切地接待她,只不过留在旁人家吃饭的时候,入口的食物依旧是越重山的味道。
可是那厨房里面做饭的分明不是越重山。
身体好一些之后,顾红枫又尝试去集市上买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很多都是给越重山带的小玩意。
越重山特别高兴,对顾红枫一如既往,无微不至。
顾红枫又不着痕迹地向越重山抱怨了两次她在市集上没有买到的东西,而果然在下一次去市集的时候,那些东西就会摆在比较显眼的地方。
顾红枫并不害怕。
她一点也不害怕越重山,她心中对这个世界的疑虑甚至是恐惧,也已经在不断测试之中全部消失了。
她能清晰地看到越重山眼中的爱意,她能够感觉到越重山触碰她的时候连灵魂都颤抖兴奋的真实。
初秋八月,顾红枫站在自己家的小院子里面,悄悄数着她自从去年冬天在山中产生的疑惑,到现在究竟过去了多久。
她的面前是一张已经鞣制好的皮子,那是她上次去山里面碰到的一匹野狼。
而这匹野狼出现的契机,是因为顾红枫某次在与越重山云雨之后,有些好笑地说她运气超绝,从来都没有在山中碰到过猛兽。
然后她就遇到了这匹野狼。
顾红枫的剑特别准,无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还是水里游的,只要顾红枫想,她就能一箭射穿猎物的眼睛,在不破坏皮毛的情况之下,让猎物殒命。
而越重山处理这些皮毛的手法,和最开始那些人说的一样,是整个村子里面最厉害的。
就比如面前的这狼皮,是从头颅开始剥离,完完整整的,从头到尾没有丝毫损坏,如果不是搭在绳子上而是堆放在地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头趴在那里的狼。
一个正常人……就算是常年处理兽类皮肉,越重山也不过二十几岁,怎么会有这样……庖丁解牛的刀工呢?
“红枫?娘子……”越重山的声音又在屋子里面传出,夕阳西下,红霞漫天。
顾红枫仰头看着天际,突然之间觉得这一幕似乎在哪里见到过?
霞光放肆地铺满天际,天地之间都是一片温和的暖色。
顾红枫身心舒适,身上的长袍透着好闻的皂角香气,还有属于越重山身上独特的味道。
这种味道顾红枫在市集上面闻过很多的花,没有一种与其相似。
顾红枫不应声,而是走到院子里面的一张石桌旁,拿起了她平时用的弓箭。
顾红枫将乘风拉满,搭上了一支羽箭。
顾红枫的记忆之中,包括她从去年冬日到今年秋天这漫长的时日搭弓射箭的次数,足以让顾红枫对弓箭如臂使指。
越重山没有听到顾红枫的回答,甩着带着水滴的双手,从屋子里面出来,站在门口的方向向院子里面张望。
在院子当中看到了拉满长弓,正朝着天际射箭的顾红枫。
“咻”的一声,箭矢带着强悍的力道,直冲天际。
可是如同顾红枫预想之中的……那被触及到的天幕并没有现出形状。
因此她很快又一次拉弓,这一次射向了不同的方向。
“你在做什么?”越重山看着她四处射箭,却并没有在天上看到飞过鸟类。
他从屋子里面走出来,站在如血的夕阳之下,整个人被镀上了一层华美的金边。
他那么温柔,那么温润迷人,英俊如玉雕,让顾红枫只要想起来,胸腔满满当当的都是愉悦和悸动,更何况是这么看着他……心里就像是被温水灌溉。
他完美得就像是这世上所有情郎的模范,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床上的花样更是令人蚀骨销魂。
他的爱意像源源不断的河流江海,将顾红枫无时无刻包裹,他是这混乱世界之中唯一的真实。
“快点过来吃饭,今天有你喜欢的炖野鸡。”
越重山在夕阳之下笑着召唤顾红枫,顾红枫放空手里的箭,再一次拉弓。
这一次搭上了桌子上面最后一支羽箭。
长弓弧度犹如满月,慢慢对准了越重山的方向。
越重山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保持在一个十分僵硬的弧度,乍一看起来……和顾红枫在市集上在所有地方看到的那些人的笑容弧度一模一样。
“红枫……呃!”
“咻——”
箭矢离弦而去,在半空之中划出令人牙酸的弧度,径直钉入了越重山的胸腔。
没有疑惑没有质问,没有任何的迟疑,也没有任何的心慈手软。
在窥见这个世界真相的那一刻,顾红枫就放出了手中的箭矢。
如果他是这世上唯一的真实。
那他一定就是这世上唯一的异端。
箭矢咻一声穿透了越重山的胸腔,一切只发生在眨眼之间。
自前端穿入自身后穿出,力道之重,之狠,足可见射箭之人的决心。
在鲜血还没有弥散开来的时候,越重山不可置信的神情和眼神在顾红枫的眼中弥散。
顾红枫就站在桌子边上,手里抓着长弓垂下了手臂,从头到尾都没有问过越重山什么。
越重山温润俊美的面容如同干涸数年开裂的大地,他眼中浓重的情愫化为蓬勃而出的怨恨,简直要凝化为实质涌向顾红枫。
越重山伸手按住自己胸口的箭矢,神情痛苦,额角青筋爆起,他颤抖着嘴唇,半晌终于开口,却是发出了一声惨笑。
而随着这一声惨笑,天色骤然之间暗了下来,周遭的一切开始扭曲坍塌,顾红枫环视了一圈,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悄然松了一口气。
果然是这样。
异端果然是越重山。
而在这个世界逐渐坍塌的过程,顾红枫被魅魔封印住的记忆,从这开裂的世界缝隙之中不断地钻回她的识海。
在山崩地裂之中,越重山胸前的箭矢化为了魔气消失,他完好无损地站在那里,可是他的神情看上去千疮百孔,绝望至极。
“你当真对我……没有半点留恋和爱意。”他用的是肯定的语句。
如果顾红枫哪怕有一丝一毫的动摇,他们在这幻境之中朝夕相对耳鬓厮磨了将近一年,都不会如此决绝地对他放箭。
越重山垂下眼睛,笑声不断扩大,可是那声音如同黑夜之中惨叫的老鸦,听上去是那么凄厉痛苦。
顾红枫始终站在他不远处没有动过,脸上的神情却随着自己记忆的回归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等到周围的一切在转眼之间坍塌消散,桃源一样与世隔绝的宁静山村,在两个人对峙当中分崩离析。
两个人回到了顾红枫的宫殿之中,而幻境里面漫长的九个月的时间,在这宫殿之中也不过只过了九天而已。
外面晨光乍现,顾红枫根据屋中计时的灵钟,推算今天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
越重山最后看了顾红枫一眼,已经什么都不需要再问,也什么都不需要再说了。
一切都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顾红枫对他从没有半分情意。
顾红枫此人根本不知道何为感情。
越重山周身魔气涌动,化为一束黑雾,眼见着便要原地消散。
他这一生遭遇过的所有不公正的待遇和宿命,都让越重山痛彻心扉,却没有一次让他如此心如死灰。
他还像从前一样本能地逃离,仿佛只要离开这里一切就没有发生。
他就是生性懦弱,即便到了如今这种地步,他也不想从顾红枫的嘴里听到任何一句决绝之言。
只不过这一次他没能成功逃离,五色灵光从大殿之中升起,顾红枫微微抬起手,接连落下几道印,轻而易举将越重山拘禁在她的宫殿之中。
临近五灵届满,顾红枫早已经摆脱了一个人的范围,这世界上已经没有人是她的敌手,除了压在头顶的天道,就连越重山也没办法和顾红枫正面交锋。
越重山撞在了五色阵法之中,这不是诛邪阵,而是拘灵阵!
这阵法原来只是用来活捉灵兽的,并不多么高级,自然也并不多么奏效。
只是出自顾红枫之手,赋予五灵之力,那么在这阵法之中只要是活物,无论仙魔还是妖邪,都只能被封禁其中。
越重山化为魅魔的形态半跪在地上,身上黑袍骨甲手持黑色的长刃,自下而上看向顾红枫,眼中所有情愫已经化为一片漆黑的深渊,要将人彻底吸入其中粉身碎骨。
事到如今,他们注定做不成爱侣,而是要做生死仇敌。
顾红枫终于开口,皱眉看着越重山说:“我早就同你说过,不要对我用魅惑之术!”
越重山从地上站起来,哪怕隔着五灵之阵,他也比顾红枫高很多,居高临下气势汹汹。
“用了又如何?!”
他梗着脖子,到如今已经不愿再说半句柔软之言,那只会显得他更加可耻可笑。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那里是之前中箭的地方,顾红枫随着他的动作看向了他心口之处,没有任何箭矢穿透的痕迹。
越重山轻笑一声说:“要再杀我一次吗?”
“来呀。”他将漆黑的长剑横在胸前,周身魔气骤然之间爆发,化为无数巨兽,迅速朝着半空之中的拘灵阵法撕咬而去。
眨眼之间便已经破除了阵法,又顷刻之间逼近了顾红枫,几乎与她面贴面,黑色的骨剑横在顾红枫脖子上,阴沉地说:“让我来领教一下五灵仙子的能力吧!”
顾红枫皱着眉, 满脸不解地看着越重山。
但是在越重山抬起裹着重重魔气的长剑,对着她脖子砍下来的时候,顾红枫却连眼皮都没动一下, 更遑论躲避。
最终越重山那柄纯黑色的骨剑,在千钧一发之际悬停在顾红枫的脖颈之处, 他面上的表情再度皴裂,几乎是目眦尽裂地瞪着顾红枫。
她又一次将自己逼入了如此境地。
她分明知道他根本下不了手……越重山简直觉得自己不只是可笑,而是可怜。
他赤金色的双眸爬上了细细密密的血丝,此时心中毁灭一切的想法达到巅峰。
从前他只是体会到什么叫千夫所指,什么叫命运不可更改。
生生世世重复那种绝望境遇他已然麻木, 可他现在觉得,那时候他至少不用体会什么叫爱而不得。
这简直像是世上最狠毒的诅咒。
这恐怕是天道对他无数次杀了天道之子, 让这个世界一次又一次毁灭的惩罚。
现在越重山是真的不想再重来一次了。
他承认自己是一个软弱无能之人, 他永远也没有办法像顾红枫一样狠绝。
顾红枫抬起手, 在越重山贴在她颈项的长剑上轻轻一弹, 越重山的手臂便一阵巨震, 长剑脱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顾红枫抓住了越重山的手臂, 开口却是问:“殷烈被你关在哪里了?”
越重山垂着眼睛,狠狠把自己的手臂抽回来,不再看顾红枫一眼,也不准备和她再说任何一句话。
顾红枫被甩开手, 眉头皱得更紧。
她是真的不明白越重山。
哪有人会爱上一个强迫自己, 甚至几次三番利用自己的人?
那不是受虐狂吗?
就连恋爱脑老三也不会爱上这种人啊。
她明明给了越重山自由,他却要用那样的幻镜来蛊惑她。
他想做什么?
想让她变成一个满心只知情爱, 终日只会与他耳鬓厮磨,与世隔绝的恋爱脑吗?
顾红枫看着越重山, 最后也没有再问他殷烈的下落,而是看了一眼外面逐渐亮起的天色。
重新开口,堪称心平气和地问越重山:“如果我说,有一个办法能够让你摆脱魔修的身份,重新开始,你愿意吗?”
越重山抬起眼,眼中带着一些嘲讽说:“怎么,五灵仙子现在觉得自己已经能够对抗天道?能在天道那里为我摆脱魔修的身份?”
“你在生气吗?”顾红枫就算再怎么不敏锐,也能感觉到越重山的阴阳怪气。
只是越重山几乎从来不会闹脾气,突然之间闹脾气倒是让顾红枫不知怎么办才好。
“你生什么气?该生气的难道不是我吗?”
顾红枫瞪着他说:“马上就要审判于泰宁,你将我困在幻境之中,万一错过了审判……”
“你是怕错过了审判,还是怕错过了吸取于泰宁的功法?”
越重山打断顾红枫,本来还想说什么嘲讽的话,可是想到顾红枫还差一界便会界满,若是吸取了于泰宁的功法,到时候一切将不可挽回。
他面上的嘲讽之色尽数褪去,脱口而出道:“你不要飞升!”
越重山上前一步抓住顾红枫的肩膀,看着她说:“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飞升。”
“我从前尝试过,不止一次!每一次都会被天道直接击杀。你也知道这世上有男主角和女主角,他们最终的结局是归隐山林,这世上恐怕根本没有什么上界。”
“你不要飞升……好不好?”越重山完全顾不上自己自作多情的入骨羞耻,堪称卑微地哀求顾红枫,“你怎么对我都好,不要飞升。”
顾红枫听闻他的哀求后呼吸都滞了滞,神色晦涩地看着越重山,对他说道:“我与于泰宁聊过很多次,他之所以会蓄养五灵池,也正是因为他发现这世上飞升并不容易。”
“但也不是全然没有飞升之法,只要积满了十万功德……”
顾红枫说到这里垂下了眼睛,遮住了眼中涌动的晦暗。
“什么十万功德?你不要相信那个人,他丧心病狂悄悄残杀了那么多人,哪来的功德?”
“若他暴露在天光之下,恐怕会被天道直接劈死!”
“不要飞升,你会死在黑色劫电……”
顾红枫动了动嘴唇,正要说什么,突然之间外头传来了一声:“五灵仙子,诛邪台已经搭建好了,修真界诸位仙长已经齐聚诛邪台,只等仙子驾临商议两日后的审判流程。”
这声音来自梁丘皇,梁丘皇这几天不止一次来过顾红枫的寝殿,那些仙门的宗主们见于泰宁落下神坛,迫不及待地想要把顾红枫捧上仙首之位。
他们终日聚集在一起,催促梁丘皇来找顾红枫一起去议事,顺便将她“架上皇位”。
是为让她带领百家仙门审判“妖魔”,也是为了将顾红枫架在高位,好让她的言行举止无法在背负着整个修真界的同时出现任何偏差。
古往今来能力越大责任越重,只要顾红枫登临仙首之位,她若是胆敢行差踏错肆意妄为,那她便是整个修真界的叛徒,天道也一定会监管她。
仙首之位,是巅峰,也是囚牢。
但是每一次都没有得到顾红枫的回应。
梁丘皇也知道,五灵仙子根本没有做什么仙门之首的意思。
本以为这一次也是无功而返,梁丘皇正要转身离开,却感知到了殿内阵法的波动。
顾红枫深看越重山一眼,迅速抬手结印,这一次的阵法更加厚密,重重叠叠地压下来,直接将越重山压得跪在地上,连起身都做不到。
“在这待着,不要试图突破,你突破不了。”
顾红枫快步朝着外面走,马上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之间又站定,头也不回地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对我动情,可是我并不打算与谁长相厮守归隐山林。”
“我毕生所求与你所求背道而驰,我想我们并不合适。”
这是顾红枫第一次正面回应越重山的感情,果然与越重山想象的一样,如磐石一般坚硬冰冷,毫无转圜的余地。
他闭上眼睛,尽力保持着自己的表情不显得过于狰狞和扭曲,半跪在地上,垂着头像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
眼中的泪意却控制不住,哪怕闭着眼睛,依旧从眼角难堪地滑落。
无论是对另一个挑战还是求爱,他从没有赢过。
顾红枫不明白越重山为何屡屡被天道排斥,为何生生世世命运被既定,却还满心赤诚地幻想着一份浅薄的情爱。
难道那些被压迫,被排挤,被迫害的生生世世,只用一个人的所谓爱意就能够完全抹平吗?
顾红枫又一次想起了老三,老三是有白马骑士综合症,她本身是病态的,去“救赎”那些人,也是因为满足自己内心的诉求。
可是越重山有什么毛病?!
不过顾红枫很快又转过头看着他,甚至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忘掉无用无益的东西,我能让你堂堂正正地站在世间。”
从此不再被所谓的天道围追堵截,不再遭受千夫所指。
顾红枫说完之后就出了门,梁丘皇等在台阶之下,顾红枫挥手关上了殿门,对着梁丘皇掏出了袖口之中一个泛着莹莹光亮,拘着一条游鱼的灵球。
梁丘皇神色不明,顾红枫搭着他的肩膀一闪身,就带着他到了他的寝殿之中。
开口说:“这是你姐姐的残魂。”
数天过去,梁丘皇过得浑浑噩噩,已经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姐姐魂飞魄散的事实。
此刻他虽然看上去满眼沧桑,满心只想着尽快处置了于泰宁,为他的姐姐报仇,可是他整个人已经沉寂下来了。
而这个时候顾红枫竟然拿出了……他姐姐的残魂!
梁丘皇神色陡然巨变,顾红枫却说:“我有办法可以让她死而复生,或许记忆会有一些残损,但是死而复生乃逆天而行,有些残损也是正常的。”
“如果你想让她好好地重新活过来,从此无忧无虑生活在你的庇护之下,你要答应为我办一件事……”
于泰宁的审判在仙盟最高的诛邪台举行,顾红枫在审判前夜,只身闯入魔域,不费吹灰之力,便带回了被关押在魔域之中,被越重山用来撒气的殷烈。
殷烈见到顾红枫后直接喜极而泣:“大师姐!呜哇哇哇——”
他像一个人形的火车,嗥得简直撕心裂肺。
“二师兄被魔占据身体,整天打我!”
“大师姐,呜呜呜……”
顾红枫并没有回应殷烈什么,殷烈似乎也不需要顾红枫说话,一个人就能演绎一台戏。
顾红枫不禁感叹,不愧是天道之子,在这个灵气贫瘠到几乎没有的地方,殷烈被越重山磋磨,拘禁如此之久,他不仅没有被魔气侵染,甚至还进境了。
带着殷烈回到仙盟的途中,顾红枫听殷烈说,他饿急了吃了一棵什么魔域的魔草,而那魔草竟然是蕴含了魔域所有灵气的植株,是魔域里面唯一不苦不腥的东西。
但是小草长得很矮,殷烈这段时间像马一样,靠着啃草皮活下来,然后进了两境。
顾红枫看着因为劈到了魔域而威力骤减,只劈坏了几块石头的天劫痕迹。
心说天道这后门开得还能再离谱一点吗?
可看出是亲儿子了。
顾红枫要是再不来,估摸着凭殷烈一个人也能冲出魔域了。
一路上殷烈好像那只找到了妈妈的小鸭子,嘎嘎嘎个没完,顾红枫带着他,很快回到了仙盟之中。
殷烈和自己门派中的人团聚,又是一番唱戏一样感天动地的同门情,这一次更热闹,赫连雅和殷烈对着唱。
两个人哭得活像是吹喇叭。
顾红枫承受不住魔音贯耳,回到了自己的寝殿。
明日就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也是顾红枫和于泰宁约定,两个人一起杀光修真界的高境修士,重启回溯阵法的日子。
后者当然是假的,顾红枫不与任何人合作,她谁也不相信。
顾红枫回到寝殿之中,将压制越重山的阵法又加固了一遍,而后回到了内殿,布下阻隔阵法之后,她开始轻车熟路地“造小人”。
是字面意义上的造小人,就是用五灵之力,创造小孩子。
之前她已经尝试创造过几个人,分别都纳入了不同的魂魄。
可那些人因为灵智不全,所以即便是成年身躯,却懵懵懂懂,浑浑噩噩。
但如果残魂被纳入幼儿的身体,才是最合适的,这样残魂会随着身体的正常生长而补全。
到最后才会长成一个灵智清明天资卓绝的人。
她先按照梁丘皇给她的画像,制作梁丘毓的幼年模样。
梁丘皇给顾红枫的时候,十分犹豫不决,时隔太多年了,他甚至连自己姐姐的模样都开始模糊,姐姐小时候的样子……梁丘皇一半靠久远的回忆,一半靠如山的思念里挖出的臆想。
但是后来他交给顾红枫画像之后就不再纠结。
因为不论到最后梁丘毓长成什么样子,灵魂都是他的姐姐。
顾红枫做好了梁丘毓,将无有灵魂的幼小,浸泡在五灵池之中。
开始做另一个。
这次她更加熟练,挥手便成,简直像是刻在心底拓印出来一般容易。
但是看着在秘境的记忆里得到的……越重山小时候的样子,顾红枫盘膝坐着,抱着幼小的无魂之躯,伸手戳了一下他如白玉豆腐般娇嫩的脸蛋。
心中柔软得像是连心脏都化成了一汪水。
陌生的暖流在胸腔之中流淌激荡。
幻境里虚假的记忆,总是隔着一层什么,可真正抱住越重山小时候的模样,顾红枫却有点挪不开眼。
第144章 第四十七章
她甚至冲动地想要把这具五灵同根, 根根极品的身躯抱出去,给越重山看看。
但最终她只是稀罕了一番,将年幼的越重山躯壳, 一并放入了五灵池,而后开始加固阻隔的阵法。
顾红枫弄好这一切, 天色将明。
今日便是审判于泰宁的日子,她从后殿五灵池边走过来,将守护灵池的任务,交给了她的“小可爱”们。
那群小东西被顾红枫的灵池日日温养,如今已经个个铠甲厚如铜墙铁壁, 数十只逾越界级,只要不是顾红枫授意, 无人能靠近五灵池。
她在天明之前, 穿过禁锢越重山的地方, 走向门口。
她能感觉到越重山在看她, 可是她没有停留, 也没有和他说任何一句话。
在顾红枫的眼中,越重山现在就是一个误入歧途的愚人, 根本什么也说不通。
而她真正要做的事情,顾红枫谁也不会告诉。
她背对着越重山,站在晨曦将至的门口,在最后这点熹微弥散的时间里, 吝啬地不给他只言片语。
审判开始时, 顾红枫专门让人将卧病好些的赫连玉卿,赫连雅、还有因为知悉了这段时间“大师姐丧心病狂地摧残师尊”而愁眉不展的殷烈, 全都带到了诛邪台最近的地方。
各宗的仙长和观刑的高境弟子都已到场,严阵以待, 顾红枫作为审判的尊长,登上了最高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