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歉我修轮回道—— by青律
青律  发于:2024年05月0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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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前爱笑的师姐突然就这么死了,像是做梦一样。
此刻六珈宫里一片死寂,很快各宫高位也赶了过来,努力确认前因后果。
程集面色枯槁,问什么都说不知道。
有人拿银筷挑起纸絮,想辨认这是哪里的纸。
也有人在逐一检查在场所有人的后颈,生怕怪病蔓延到自己人身上。
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蔺师妹早上像是和宫雾在一起。
此话一出,所有目光都转了过来。
“是。”涂栩心扬袖一挡,冷然道:“是我唤她过去陪蔺傲霜过去倒药渣。”
“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一问。”旁宫弟子解释道:“宫师妹今天同她相处最久,有没有瞧见什么异样?”
宫雾被众人紧紧盯着,想起今日一系列古怪事情,刚要说话便对上了师父的眼睛。
她摇一摇头,不再搭话。
“从未听闻过这样的死法。”程集缓缓站起身,端起那盛着纸絮的陶碗:“诸位,你们见过这样的道术吗?”
“我徒儿一向和善,从不与人结仇,怎会这样惨死?!”她眼里噙着泪,忍着悲哭道:“难道是有旁派奸细混了进来,用了什么邪术不成!”
此话一出,话题焦点登时从宫雾身上移开。
人们七嘴八舌地猜测起来,一时什么说法都有。
“莫非是苗疆那边的索命法?”
“听说京中缎红坊里有高人可以纸鸢乘风远行,会不会是北边想挑事?”
“纸?两大道观多用黄纸,大无相寺特产桐花纸,都不会这样的白!”
姬扬忽然想到什么,抬手接过程集手里的碗,用银筷把那些纸团挑了出来。
许多人看到他的举动,诧异地中断了对话。
青年垂身把发皱的纸絮一一抹平,铺在柳木桌上一字排开,靠着断裂的细微纹路在拼它原本的模样。
东麓师尊红着眼在旁边看,并没有出声阻拦,不时伸手相助,让这些纸絮更快成型。
一炷香的功夫,这细细撕碎的纸团居然真被还原出本貌。
——是一个神似蔺傲霜侧影的纸人。
蔺傲霜喜簪长钗,鼻头圆润。
那纸人也活灵活现地被剪出同样形貌,见过她的人均是看得心头发寒。
先不说这剪纸的邪术来源何处。
能剪的这样像,难道是月火谷里的自己人?
如果是内鬼害死了蔺傲霜,今后还有谁会遭遇不测?怕是连死了都不知道该怨谁!
程集哑声道:“是我无能,连寻凶都找不出线索。”
“我这就去找老师祖,求他出手。”
“不必找了。”
此刻帘动风起,有八位侍人前后开道,迎老师祖下座前来。
主殿内外众人登时齐齐跪倒,高声问安祝祷。
宫雾跪在两排靠后的位置,如今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师祖莅临。
师父活了一百五十七岁,师祖听说已有三百来岁,已是仙身。
凡是登仙,凭境界高低均可谋取神职,留在仙界不再回来。
老师祖甘愿留在人界做个散仙,如今已是白发垂身,眉目慈和。
她不敢多看,目光低低看着刺绣银松的袍尾从前方曳过,听见鸡血藤杖敲在地砖上的闷钝声响。
程集跪在人群正中间,泪意快要绷不住了,哽咽着喊了声师父。
老师祖低叹一声,以手抚顶。
“事已至此,开鼎吧。”
宫雾依稀听见后三个字,前后人群都已被惊动,议论纷纷。
“老师祖!镇谷之鼎竟是真的?!”
“难道除了那几百个正在煎药的小鼎,还有别的大鼎?”
“老师祖真是要出手了!一定能查清真相!”
涂栩心原本同徒弟们跪在角落里,听见开鼎二字时同样猛然抬头,下一刻已随着师父和各宫主位一起快步而去。
程集搀扶着老师祖走在最前方,身后跟着谷里数十高位,均是往正北方去。
蔺傲霜的尸身被一同抬走,六珈宫里登时走空大半。
高阶弟子紧随其后,等走的差不多了,中低阶弟子才大着胆子站起来,生怕举止冒犯。
宫雾跪的双膝发麻,尚且无法从师姐惨死的冲击里缓过来。
“什么鼎?”她压着气声问道:“难道是师祖的法宝?”
姬扬替她拍掉膝前尘土,低声说:“你从前灵智未开,看不见许多玄机。”
“北边是平日谷里晒药的大庭,还记得吗?”
“去过几次,”宫雾同他一起快步前去,在人群末尾里往前方踮脚探看:“那边有流瀑花林,庭上还有雕花玉柱,我记得很漂亮。”
姬扬沉吟片刻,拉着她停在拱桥高处。
他抬起双指,将微冷的指腹压在她的眼前。
“你既然会了御剑,境界大抵已经跳至洞明瑶光,把灵念集中到眼睛这里。”
宫雾失笑:“怎么会……”
她被压住视线,气息不自觉调转向上。
没等话说完,姬扬已经松开双指,目光关切。
“看得见吗?”
宫雾怔了几秒。
“我看见了。”
原来你眼中的世界,是这样的。
灵念附在眼前时,凡是道行高深的修行者,身侧轮廓均萦绕着或浓或淡的光。
不仅如此,炼制丹药的炉鼎,供奉古宝的塔顶,逐一看过去都能瞧见形状不一的光。
没等她熟悉灵力开窍后的世界,远处已有杀猪匠驱赶猪羊前来,手提谯刀亮的反光。
更有长列侍人手捧供果烛酒前来,数位师尊围坐外圈,犹如七星之环。
宫雾站在踮脚看热闹的弟子中间,再看向那晒药庭时伸手拽紧姬扬的袖子。
“那里——那里根本不是什么晒药晒太阳的广场?!”
话音未落,已有公山羊哀鸣着被按倒放血。
汩汩羊血淌进卦阵暗槽里,在日光下像是泛着一层金色光华。
“是法阵。”姬扬平静道:“花、石、柱、水,都是镇鼎古阵的一部分。”
“老师祖今日要开阵了。”

她用裸眼往前看时,世界简单平静,像是几位师尊围坐在晒药庭的中央,供品猪羊也如星辰般被环状摆放。
可一旦附上灵念,阵法醒目到气息逼人。
以前宫雾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去晒药庭时有轻微心慌的感觉。
现在开窍又开了眼,登时能看见阵法里浓郁如川流的灵力波动。
六位师尊左右各坐三位,师祖坐在最北端的中央,七人均已进入闭目凝神的打坐状态。
各宫的高阶弟子有条不紊地主持着局面,吩咐无关人员一概退回去照料病患,清点核查各类供品的单双数量,以及血槽的联通状态。
老师祖横持鸡血藤杖,紧皱眉头时深棕灵力如旋风般平地而起。
下一刻,七位师尊不同色泽的灵息如罗网般联通交接,最终汇集于老师祖一身。
不等低阶弟子被疏散驱赶,老人已大喝一声。
“坛开!”
倏然间庭间地面摇晃,让众人都随之脚步震颤。
姬扬下意识抓紧宫雾的手腕,两人站立在拱桥高处能清晰看见底下的全景。
高阶弟子们在驱散各宫的无关人士,瞧见他们两的昙华宫佩时愣了下,知道这宫里一共就收了三徒弟,纠结了几秒当作没看见绕开了。
姬扬很轻地说了声谢谢。
此景观百年难得一见,更是月火谷的绝密之一。
伴随老师祖一声怒喝,由金木水火四柱所镇的坛面以八卦双鱼的轮廓旋转着打开,竟露出地下深处被镇伏的一尊奇鼎!
宫雾如今是第一次知道晒药庭的地下居然还埋着这样的灵宝,今日目睹的诸多惊奇简直离谱。
“师兄,你认识那鼎吗?”
姬扬快速摇一摇头,同样踮脚越过人群寻找熟悉的人影,声音扬起来:“找到了,我们去问寂宁师叔。”
他牵着她快步走下拱桥,在混乱里一路往灵阵外围的看客里找去,很快便找到了自家师父的师弟,低唤了一声。
寂宁师叔知道他们找过来了,眼睛仍盯着深坛里被一众灵力缓缓托起的巨鼎。
“没什么可瞒的,”师叔道:“你们看这鼎上画着什么?”
药谷里用的鼎盅多是四面见方,有中正宽厚之意。
但此刻从深坑里缓缓上浮的巨鼎,宽约六人合抱,高近八尺,外形属牛角形耳纹,五面均被铸出虎首龙须的异兽,很是怒目八方。
宫雾平日读过许多闲书,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是狴犴。”
龙生九子,七子狴犴秉公好讼,常被刻画在衙门牢狱之类的地方。
“不错,”寂宁师叔多看了宫雾一眼,又道:“这尊鼎,名叫六足狴犴段干鼎。”
“老师祖早年修行深厚,迟迟无法破阶登仙,是因为心中有魔,执意要杀一个人。”
宫雾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一重秘辛,抬头看周围的人,却发现这些高位众人无动于衷,恐怕早已听过这段旧事。
“他上山修道的时候,家中生父惨死,许多年里无人收尸,等他归去时已成白骨。”
“可是凶手是谁,寻仇何处,邻里都避而不答,全都躲着他走。”
姬扬从前隐约听闻过这一段故事,看向那已经升至地平面的巨鼎,听得起疑:“难不成,这鼎不是用来炼药的?”
寂宁师叔颔首:“不融丹药,只断曲直。”
“当年,老师祖求高人铸造此鼎,皆由它的引路才手刃杀父仇人。”
“段干乃是旧朝的耿直忠臣,听说后来也登仙得职,主断人间冤屈。”寂宁师叔谈到这里,面露景仰敬畏的神情:“很难想象……我真能见到它的真身。”
宫雾仰头细看八尺高的巨鼎,与鼎上狴犴双目对视。
她想了又想,不经意间喃喃道:“一尊鼎,怎么能断案呢?”
一口锅也不会说话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师叔双手揣袖,转身就走:“我去讲道了,你们两要过来听吗。”
“师叔不等着看开鼎的结果了?!”
“等?”寂宁师叔似笑非笑道:“醒鼎需要三日,且等着吧。”
果真如此。
民间随意一场法会都可能长达十二时辰,这一尊巨鼎想要被唤醒运转,得靠阵法中人苦熬三十六时辰。
在此期间不吃不喝,不睡不休,一般人根本撑不起这样的消耗。
最初两个时辰,阵法外圈围着近百个人,被轰了几回都舍不得走。
到了晚上,大伙儿才如梦初醒,去吃饭睡觉补功课,偶尔回来看望一下阵法里的自家师尊。
宫雾不用猜都知道,等寂清师尊熬完这三天,出来肯定饿得能狂扒三碗猪蹄。
……毕竟回回他闭关出来都饿得走不动道。
第一日她还能抓个空隙帮忙看看,但谷外又运来许多病患,今年刚收入谷中的小孩儿们都在跟着生火熬药、倒卸药渣。
时不时有人关心下万噬池的大毒鲵。
“那家伙还吃得动垃圾么?”
“难,今儿瞧着像是在翻白眼了,见着我连泡泡都没吐一个。”
“坏了,它要是一翻肚子凉了,咱谷里的垃圾以后怎么办啊……”
宫雾不通药理,补过帚帚的竹枝尾巴以后四处清扫奔波,每天傍晚都去榛苓宫里给小朋友们帮厨。
十六岁的少女带着一众十岁十二岁的小孩儿们蒸草饼熬稀粥,倒也忙得井井有条。
还没等她自己停下来填饱肚子,又有别宫师兄掀帘探头。
“你们去一个人,打发下谷前要饭的和尚!”
小孩们都在抱着碗扒稀粥抢咸菜,闻声哀嚎一声。
“哪来的和尚啊!”
“我都一整天都没顾上吃饭了!”
“山谷口好远,我不想去……”
宫雾怕新来的小孩不认路,解下围裙起身说:“我去吧,几个人?”
“就一个,你不用给他带榨菜,拿两个饼凑合下。”那师兄一放帘子准备走了,又冒头使唤道:“等你忙完回来,来绵德宫帮忙给病人喂药吧,行行好,我八天没洗澡人都馊了。”
“好,等会就去。”
从榛苓宫走向山谷口,约莫要半个时辰。
宫雾有些怀念坐扫帚赶路的便捷,但谨记着师父的教诲,一路靠脚走。
等她提着灯在夜色里找见那个打坐念经的和尚,竹篮里的饼子已放得冰冷了。
远远瞧着,这和尚约莫四十来岁,身材魁梧,袈裟沾灰。
谷门前的两盏灯笼光线昏暗,映出他头顶的九个戒疤,颜色深青。
宫雾思忖片刻,不知道该叫一声大叔,还是尊称上人。
反而是那和尚听见了脚步声,把最后几句佛经念完,起身看她。
“这位施主,辛苦你了。”
宫雾不擅长和年长的叔叔打交道,有点拘谨地点点头,把竹篮里的稀粥草饼递给他。
和尚又道一声谢,同她一起坐在台阶上,吃得又稳又快。
像是每口都不怎么用嚼,两三下就能吃完一张饼。
宫雾等着收碗,坐在旁边跟提着鸡前来求药的村民打了个招呼。
她随口问道:“你从哪里来呀。”
“大无相寺。”
“真的假的,那可是在很西北的地方。”宫雾笑道:“真要是从那走过来,恐怕得要大半年。”
她还以为又是附近哪个郡的和尚过来游历,如果从秦州过来,一路得吃不少苦头。
“七个月零十天。”大和尚喝完了粥,把碗碟用自己的袖子仔细擦净了,起身道谢:“多谢施主仁心。”
她本该收了东西就走,接过空碗时犹豫了片刻,又问:“你吃饱了吗?”
大和尚愣了一下,为难地说:“说谎不好。”
那就是没吃饱。
宫雾又问:“你能吃荤腥吗?”
“都能吃。”
宫雾自己也觉得饿,示意他掏出火石点些枯草,自己去旁边山林里打了只兔子回来。
原先总需要套网之类的工具,现在她功力大进,驱使着草藤一勒就逮到手,果真方便。
不出多久功夫,兔子被利索地剥皮破腹,架在火上烤得喷香。
和尚竟然还摸出一角粗盐,抖了少许在上面。
宫雾看得直笑:“我正可惜自己没带点来。”
大和尚也跟着笑:“太久不吃盐会发晕,我是有备着。”
吃兔子的间隙里,两人渐渐熟了,算是交了个朋友。
大和尚名叫庆真,按他们的规矩,每二十年要下山度世一轮,老百姓们大多都知道这习俗,有的还会特意在街头相迎,舍济粥米。
大江南北有许多小寺庙都声称是大无相寺的延展,其实互为表里,算是在各地都有所照应。
等热烘烘的烤兔子吃完,两人都终于觉得周身暖和起来。
“有缘再见,”庆真作揖道:“欢迎你来秦州尝一尝我们那的香叶茶,味道很好。”
“再往南走是很凶险的夜鸩山,”宫雾说:“你如果是武僧,去那也得小心一些……得带刀。”
“好,多谢。”
两人就此作别,宫雾仔细擦净嘴角,在星夜下慢悠悠往回走。
她本来可以休息了,一路都记着那个不知名师兄的约,转道去了绵德宫。
那里的师兄师姐们大多认得她,一瞧见来帮手了,忙递出热水盆短帕子,让她帮忙给病人们擦身体。
大伙儿一路在忙,一路闲聊着天。
有好奇师父们这三天怎么尿尿的,有八卦牡翼宫那个漂亮姐姐到底活了多少岁的。
聊到后面,那师兄洗完澡回来了,浑身香喷喷的很是得瑟。
“小宫辛苦了啊!回头请你吃蜜饯!”
“对了,谷门口那和尚是什么来头啊?”
宫雾照实说了,大伙儿都笑着摇头不信。
“怎么可能啊,咱们这么偏远的地方,人家过来干嘛。”
“大无相寺?害,我碰见的十个和尚有五个都说自己从那来的!”
又有师姐搭话,问她知不知道这和尚叫什么。
“我还真听师父讲过,大无相寺的和尚有排字辈——好像是,望梵善修,庆空觉智,闻鹤悟禅,净空方存。”
“雾雾,你遇到的那个大和尚,是二三十岁的悟字辈,还是四五十岁的鹤字辈?”
宫雾正在给老婆婆擦冒汗的脑门,怔了会儿。
“啊,我给忘了。”

醒鼎第三天,各宫弟子早早守在庭外等着接师父出阵。
宫雾灵视一开,瞧见先前蒙了尘灰的大鼎如今悬在空中,轮廓翻着深金色圆光。
时辰未到,老师祖倏然睁目。
“启!”
高阶弟子登时把三色供品掷入鼎中,六位师尊同时收势起身,退出阵外。
宫雾正心疑这尊大鼎如果无火怎么炼物,再踮脚往下一看,发觉血槽续接着诸多灵气,已在鼎炉下熊熊燃起。
不同功法的内力尽数汇集到老师祖一人身上,由他代为炼化后注入道坛中,将鼎内供品尽数融化。
先前准备这三样事物时,宫雾还帮过手。
五行对应五色,木为青梅枝,土为黄蚌泥,水为黑沼液。
不出多时,段干鼎上有灵雾腾空而起,但飘而不散,如蜂群般停留在灵鼎上方。
无关弟子都围来看热闹,出阵的师尊们或大步退后,或稳步离开。
涂栩心脚步很虚,被姬扬搀着时苦着脸看宫雾,小姑娘很懂事的举起食盒。
“师父!饭!”
他们三个像是和热闹人群没有太大关系,寻了处干净台阶坐下吃饭,盖子一掀果然是撒着芝麻的冒油蹄膀。
涂栩心接过筷子先痛饮三杯热黄酒,然后快速扒饭,吃得很急。
姬扬蹲着给师父拍了拍背。
“别管我,”涂栩心说:“快站起来,你们老师祖要燃花问魂了。”
话音未落,有样貌出众的一列弟子捧花前去,手上净盘均端着不同长度的沾露花环。
西南花木繁盛,民间喜戴花簪花,春日里山谷里更有数百种花草郁郁向阳。
只见老师祖闭眼信手拾了一串山茶,将它摆在祭坛前,指腹一抹便有灵火燃起。
以裸眼相看,便是纯白花瓣在不可思议的萎缩发皱,好似一炷香般被瓣瓣烧灼。
宫雾给师尊递了张帕子擦嘴,耳边听见老师祖的沉声念祷。
“德为骨,道为身,起唤段干点化,起令狴犴——”
他分明离他们距离很远,但苍老话语环绕于庭间众人耳旁,听得人胸膛都嗡嗡同震。
“一问眼蛇瘟因何而起,二问蔺傲霜惨死于谁!”
话音未落,那山茶花上焰光大盛,以数倍速度开始燃烧!
宫雾看得心惊,小声问:“师父,如果花燃尽前问题没说完,会怎么样?”
“会反噬物主。”涂栩心端起第二碗饭,此刻才终于舍得夹一筷子清炒小白菜:“咱们能不能换个大点的碗?”
与此同时,鼎上青烟骤然变化,竟如同模仿他人肖像般借由浓淡深浅逐笔描摹!
墨竹绫银英袍,南珠点金冠,柳叶眉杏仁眼,连右脸颊的一颗痣都点了出来。
此灵鼎果真能明辨冤怨,找出诸多迷雾里的真凶!
老师祖看得直直后退一步,老一辈和年青一辈的反应截然不同。
“居然是他……”
“怎么可能?!不会吧?”
人群如潮水般快速分流两侧,已经有人在叫嚷他在那里,生怕嫌犯趁乱跑了。
宫雾还立在师尊旁边,即刻发觉无数目光再次看向她,不,是看向她的身侧。
她不安地攥紧袖子,本想靠得离师父近一些,此刻向前方望去,突兀看见那大鼎上缭绕青烟所组成的面庞。
除了那颗痣,一切均和涂栩心毫无区别。
老师祖脸色青白的立在鼎的另一侧,旁侧见证全程的旁宫师尊也神色复杂。
涂栩心坐在台阶上还在吃小青菜,冷不丁被几百个人盯着看,很冷静地擦了一下嘴。
“师父,你跟他们解释一下,我有个亲哥哥。”
年轻弟子们长长噢了一声,这才搞明白情况。
可老一辈人仍紧绷着情绪,没有放松。
此刻花燃殆尽,鼎上青烟倏然散尽。
枯萎的花烬落在地砖上,渐渐化作飞尘随风而去。
老师祖拄着藤杖一步一步走向涂栩心,凝声道:“可是你哥哥已经死了。”
“九十二年前,我们都亲眼目睹,不是吗?”
涂栩心此刻已擦净手指,起身面对师父的压抑目光。
“师父,这事和我没有关系。”他平缓道:“我是丹修,也学不会这些唬人的把戏。”
“师父如果不信,可以废我修为,看今后祸乱平息与否。”
“不可能是他!”程集从人群里冲出来,脸上悲色未褪:“师父,你我都清楚栩心的秉性,绝不是他!”
“会不会是有人暗中作梗,骗过了那鼎?!求师父明察!”
东麓师尊一开口求情,更多人接二连三的出声援助。
一时间各种阴谋论都冒了出来。
有说他哥哥根本没死的,有说是外头的人在挑拨离间。
众说纷纭里,老师祖迈步向前,大拇指用力擦过涂栩心的脸。
老人灵力之强,让他身侧的低等弟子都有些不适,会本能地往后退。
姬扬宫雾虽然也觉得心悸,此刻都强撑着站在师尊身边。
一擦,再一擦,始终没有那颗痣。
老师祖垂眸松手,低声道:“禁闭一年,不得见任何外人。”
涂栩心轻叹着答应了,有些担心地看向自己两个徒弟。
“师姐,这两个孩子托您照顾。”
程集用力点头,面露不忍。
师令一出,涂栩心便要被关进断灵塔里,不得与任何外人联系。
这塔是专门关禁闭的地方,里有水井储粮,外有封灵法阵,每日早中晚三班轮换,有高阶弟子轮流值守。
当下诸事蹊跷,但段干鼎把一切症结归咎于他,旁人也没法求情太多。
涂栩心换好闭关修行时的素衣,去断灵塔时有很多人过来送行,其中也包括老师祖。
……到底是百年的师徒交情。
他站在高塔前,看了看师父,又看了看自己的两个徒弟。
“师父,我有几句话想同他们讲,可以吗?”
老师祖点一点头,叮嘱道:“不得私语。”
“嗯。”
涂栩心给姬扬理了理衣领,笑道:“还好你开窍的早,和师父早早商议好今后修行。”
“无情道需斩情根断心念,自古以来少有人能做到。”
“可一旦成了,便升为天仙,肉身元神一概得保,功成三乘之中,迹超三乘之外。”
姬扬往日总会望着他笑,此刻皱着眉,不发一语。
涂栩心摇一摇头。
“还早得很。”
他转向宫雾,看了她许久,只说了四个字。
“好好活着。”
宫雾听懂师父话外的意思,轻声答应。
果不其然,寂清师尊被封灵高塔之后,事情并无转机。
患眼蛇瘟的病人病情都在不断恶化,甚至病况蔓延向外,惊动了外郡的许多人,还有官府遥遥修书求方,努力共同压制时局。
先前人们仅仅是怀疑有外敌恶意布局,相关猜测在寂清被封入塔后进一步落实。
——得是什么样的大人物,连老师祖的灵鼎都能欺瞒!
眼瞅着这病症是在吸人精气,莫非是魔界的人在捣鬼?!
老师祖不敢怠慢,祭出谷中珍藏的戊真度形鼎,领一众门人制药救人。
一时间,各村百姓用驴骡驮着自采的药草不断过去救急,官府差役也不断过来探听风声,惟恐这祸事进一步扩散加深。
这病症实在奇怪。
越是年轻力壮的,越容易被吸干气血,枯槁而死。
反而是云藏宫的师尊想出奇方,用毒草把病人先医到半死不活的状态,等那眼蛇瘟退散了再施救愈疗。
这法子一试,果真管用。
病患一但虚弱到快断气的地步,眼蛇瘟消退很快,像是嫌弃其寄生的人没太多榨取价值。
可这毒方需要针对不同人体精准控制分量,一失手容易真把人抢先一步毒死了。
老师祖祭出药鼎为千百人熬制平血退症的良药,许多日都不曾合眼睡觉。
眼见到了五月初五,事情终于要迎来转机。
端午是草木药性最强的一日,有民谚说‘端午遍地是药,吃把草百病都好‘。
前一日刚刚下过大雨,今日又有骄阳除毒,好得不能再好。
宫雾跟在东麓师尊身后学煎药事项,疲倦里抬头看了一眼太阳。
这一眼,刚好看见天际竟有群鸦般的黑影飞了过来!
同一时刻,庭上许多尚在练功的弟子也看见异象,快速吹了一声尖锐呼哨。
“结阵!!御敌!!”
“快奏报各宫,结阵!!”
“是魔界的人来了,快掩护那些病人——”
急促呼声里已有数十名弟子凌空而起,升至高处手持法器,快速摆出迎敌阵势。
那黑影即刻就已飞临面前,居然是群马临空,战旗猎猎!
有男人尖笑一声,张狂道:“渊主过寿,速速献礼!”
他一发话,身后上千个黑甲军兵高声呼喝。
“——渊主万寿无疆!!!”
叫阵时刻,两位师尊已飞身上前,一人抬剑一人持符,不敢怠慢。
“末等小谷无财无宝,还请尊驾高抬贵手!”
那将领睥睨一眼,觉得有理。
“你们这确实挺穷。”
“但是你们多年来不为我渊主庆寿,已是犯了大不敬!”
他剔着指甲,脖经一歪。
“我看那个药鼎就不错,你们想自己赔礼道歉,还是走走流程,放我的人下去抢?”
抢?送?开什么玩笑!
月火谷一旦落入下风,今后会被多少邪道勒索劫掠!
今日便是拼出命去,也要护住谷中上下!
领头师尊怒喝一声,当即杀了过去!

宫雾下意识端走装满灵芝粉的药罐,跟着东麓师尊往药鼎方向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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