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珠—— by波兰黑加仑
波兰黑加仑  发于:2024年04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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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皇帝再也迸不出一个字来,他努力发出“施、施、施”的气音,连念了三遍之后,手臂遽然一垂,人也软了下去。
“陛下!圣上!”
苏有禾情知不好,遽然大哭起来,言洵也跟着大哭,此时殿外脚步杂沓,夏宇川带着一众侍卫大踏步而来。适才苏有禾身边的小太监飞跑出去请太医,镇南卫立时禀报,夏宇川情知事情有变,因此点齐心腹直闯凛涛殿。
他进殿眼见异状,忙问:“圣驾怎么了!”
“圣驾崩了!”陈遇安大哭道,“圣驾有旨,传位于三殿下!”
陈遇安这一声叫喊,苏有禾虽未赞同,但也没有反驳,想来是坐实了。夏宇川忽然心里透凉,夏氏盼了许久的“言涔即位”转瞬成了镜花水月,让人始料未及。
“不可能!”夏宇川喃喃道,“圣上不会传位三殿下!怎么可能!”
“大胆!”陈遇安指了他叫道,“微末小臣,怎能质疑圣意!”
夏宇川抬眼瞅一瞅他,忽然磔磔笑道:“俺乃镇南卫指挥使,你个不男不女的东西,竟敢指俺微末小臣?”
他一眼既罢,唰地撤出腰间钢刀,眼看就要向陈遇安挥去,却听言洵大喝一声:“住手!”
言洵究竟是皇子,夏宇川下意识缓了一缓,放过了陈遇安。但他转目言洵,逐渐露出狞笑:“三殿下莫要假传圣旨,圣上分明属意言涔继位,什么时候考虑过你?苏公公,你说是不是啊!”
苏有禾一听这话,忽然仰面朝天,放声哭道:“陛下!陛下真狠心啊!陛下丢下锦绣江山就这样去了,叫老奴如何是好啊!”
他哭得投入,并不理会言洵与夏宇川的对峙。夏宇川得意,半转钢刀指向言洵:“来人呀,三殿下怀有异心,先给我捆了!”
要坏事!言洵心想,可恨苏有禾置身事外,夏宇川又掌管镇南卫,他若将自己砍杀了,再矫诏传位于言涔,又有何人能知晓真相!
就在镇南卫要扑向言洵时,含山一跃向前,伸臂挡住言洵道:“反了你们!竟敢对殿下亮刀!”
“哟,原来还有个公主殿下!”夏宇川冷笑,“秦家余孽,伙同白贼意图谋反,正好在此将你就地正法!”
“你们敢在这行凶,难道不怕殿里的冤魂吗!”含山亮开嗓子,“别忘了这里是凛涛殿!它被弃作冷宫,因为这是万鬼同悲的聚阴之地!”
她一言既罢,便似惊动了鬼神一般,却听一阵风过,殿外松林里悲鸣阵阵,伴着窸窣翻滚之声,像有无数人哭喊着要奔进殿来。皇宫之中哪有不信鬼神的人?众侍卫只觉后背阴风阵阵,不由得一个个缩了脖子,将对着言洵的钢刀转向了门外。
夏宇川冷笑一声:“小丫头妖言惑众!凛涛殿里若有冤魂,岂容你长到一十八岁!来人!将这两个祸害圣驾的拿下!”
他一言既罢,却听殿外有人沉声道:“本宫看看谁敢!”
这声音清越,言洵立时听了出来,便大声叫道:“母后来了!儿臣恭迎母后!”
转瞬之间,凛涛殿外已是火把透亮,脚步杂沓,不多时,卢皇后在一众护佑中跨进殿来,立即有侍卫冲进大殿,将夏宇川和镇南卫逼在墙角。夏宇川这才惊慌地问:“皇后娘娘!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带人进来时,早已将凛涛殿周遭围定,就算是只乌鸦也难轻易飞进来,怎么皇后却能大摇大摆地进来!然而卢皇后身后转出一人,却向夏宇川道:“夏指挥使,你指挥镇南卫多年,可知十个镇南卫里,就有三个我雪夜盟将士?”
“顾淮卓!”夏宇川睁大眼睛,“你!你还想着白璧成!”
“啧,此言差矣!”顾淮卓奇道,“臣下忠君尽职而已,与白璧成何干?”
“好了,别同他们废话!”卢皇后寒声道,“传本宫懿旨,夏宇川狼子野心,意图杀害皇子,着打入大理寺狱待审,镇南卫指挥使由顾淮卓暂领!”
在一片领命声里,卢皇后走到皇帝的尸身前,她跪下叩了几叩,却问苏有禾:“苏公公,圣上临终前可有旨意,着何人继承大位?”
皇后来了,大势已定,苏有禾不敢再打马虎眼,老老实实跪好道:“启禀娘娘,圣上将大位传于三殿下,非只老奴,含山殿下、陈遇安,以及跟着老奴的两个小监都听到的。”
“好。”
皇后凤目微转,看到含山时却微微颔首。含山不顾别的,扑通一声跪下道:“皇后娘娘,含山还有一事奏报,这张白绢是从这袭青袍中飘出来的,请娘娘过目!”
适才言洵和苏有禾只顾查看皇帝,无暇在意其他,只有含山站在那里心潮起伏,既不敢相信皇帝能急病发作,也不敢相信她一句誓言,便能立时成真。
难道这凛涛殿里,真的有鬼神聚集?
说到誓言,含山想起从青衫里迸出的那片薄绢,她跪在地上摸到了,拾起来仔细瞧瞧,那上头有字,但不是用寻常笔墨,而是用一种白色颜料书写的。
白绢上写白字,一时间根本瞧不清楚,但这领青蝉翼是从碧坤宫捎给夏国公的提盒里拿到的,含山不敢怠慢,所幸凛涛殿积满灰尘,含山便抓起尘土涂抹在薄绢之上。
颜料干透后易凸起,更易吃灰,渐渐地显出字来,含山凝目看去,那是一封信。
父亲大人钧鉴:上意谢拂衣怠战,欲以沈深春替换之,望速与千丹面晤,嘱其近日稍安,待处置沈深春后,松潘三镇请君自取。桃益
桃益是宸贵妃的闺名,含山听蓝姑说过。她心口怦然一跳,情知这是宸贵妃写给夏国公的信,而信中之意,是与羟邦王子千丹暗通,商量保住谢拂衣玉州都督之位,等处置了沈深春,再将千丹自取松潘三镇!
含山万万没有想到,霉朽脏破的凛涛殿才是这宫里最干净的所在!她心里也只剩一个念头,要把这薄绢昭示天下,要将夏国公与宸贵妃通敌叛国的罪行,昭示天下!

第102章 一件信物
宫人院的牢房比大理寺狱干净,因为害怕弄出疫症来祸害宫掖。白璧成躺在干燥的草堆上,抬头望着高高的窗子,今晚没有月亮,是个阴天,但天空却发白,也许塞满了看不见的云絮。
他想含山应该见到了皇帝,也不知他们谈得如何,这对父女十多年的心结能解开吗?如果解不开,白璧成要面对最坏的结果,是含山被终身幽囚凛涛殿。
那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了,借顾淮卓之力逃出宫廷,去平州与晓天星会合,拿到秦家宝藏。
这条最后出路,是白璧成到京城之前设想的,但他在京里待了几天,有许多想法改变了,而有许多模糊的心思,又慢慢清晰起来。
牢门吱扭一声,有人提着一盏油灯走来,白璧成没有动弹,他坦然等待着。油灯逐渐靠近,灯下露出一张饱满柔和的脸,好像面团似的,慈眉善目。
“侯爷,让您受委屈了,在这还习惯吧?”
白璧成略作揣度,道:“挺好的,您是这里的……”
“执事,宫人院执事,洪刚。”
他就是洪刚,含山所说的洪大爹。白璧成往后靠了靠,笑道:“原来是洪公公。”
“哈哈,我虽然是个公公,但这称呼陌生得很,”洪刚打开提盒,拿出酒菜放在矮几上,“他们都叫我洪大爹。”
“是,我听含山说起过您,她也称您洪大爹。”
听白璧成提到含山,洪刚仿佛很满意,他微笑着点了点头,眼睛亮亮的。
“侯爷到了这里,缺什么要什么尽管说,老奴别的本领没有,在宫人院里是说了算的。”
“好,多谢洪大爹。我也不求别的,只想知道含山的消息,皇帝不会为难她吧?”
“皇帝为难殿下十多年啦,还能如何为难?但皇帝不会杀了殿下,他害怕悠悠众口,做事多有顾忌,灭了顺南王府已经让人说忘恩负义,不能再让人说冷血无情。”
“那就好!但我怕含山被幽禁在凛涛殿里,她心性自由,关着她等于要她性命!”
听白璧成这样讲,洪刚却愁容满面,长叹一声:“不瞒侯爷,老奴也担心此事!那凛涛殿便像个活死人墓,殿下花朵般的年纪,要不了多久就会凋谢!”
白璧成顺着他的话头,接着说道“洪大爹,现在能帮助含山的只有您了!如若皇帝当真幽囚她,您可有什么法子?”
洪刚紧皱眉头:“为今之计,只有借助秦家的力量了!”
“此话怎讲?”
“侯爷在黔州闹出那样大的动静,本就是殿下的出路!若非中途横生枝节,叫侯爷被押回了京城,只怕您和殿下已然鱼跃深海鸟入林,再无拘束了!”
白璧成唔了一声,像是赞同,但没有多话。
“为今之计,只有再续黔州之路!只是殿下与侯爷目标太大,再想出宫难上加难,说不得,只能老奴拼上一把逃出宫去,替殿下把消息递到平州!”
“去平州?”
“是!老奴在宫里多年,要混出宫门还是行的!等到平州见了秦家军师,再把殿下的遭遇一说,他必定能率秦家儿郎杀回京城,救出殿下!”
“这……,能如此顺利吗?”白璧成疑惑,“当年秦家兵强将勇时也没打到京城,只是缩在黔、平、台三州,如今事隔二十年,他们还能杀回京城吗?”
“哈哈,侯爷究竟是上过战场的,有此疑问实属正常。”洪刚笑道,“但老奴听说,当年秦老王爷并不想称霸天下,只想着偏安一隅,这才错失许多北上的机会!现在的情形又与当年不同,秦家军要进京救殿下报血仇,那必然是士气如虹,救出殿下指日可待!”
白璧成见他眉飞色舞,不由受了感染,点头道:“甚是。”
“这计划虽好,却有个漏洞,”洪刚蹙眉道,“老奴是个面生的人,只怕到了平州,秦家军师不相信老奴!”
“没错!您没出过深宫,秦家也没人认得您,这如何是好!”
洪刚寻思道:“殿下上次出宫时,袁院判交给她一串九莲珠,听说那是与秦家相认的信物,若拿此物去平州,应该没有问题!”
“是了!您只消拿着九莲珠,也能与晓天星接上头!”白璧成笑道,“洪大爹必然有办法见到含山,到时您问她要就是!”
“我只怕那丫头舍不得!毕竟那是她娘留下的遗物!”洪刚叹气,“侯爷若有空闲,不如帮着写两句话相劝,就说老奴借九莲珠一用,待日后领着秦军杀回京城,立即还给她!”
“好!”白璧成赞同,“可有纸笔?我来写书信便是。”
洪刚见他如此爽快,便从提盒最底层拿出笔墨纸张,铺在小几上请白璧成写信。白璧成接过笔来舔一舔墨,正要提笔落墨,忽听外头一阵喧哗,有人朗声道:“侯爷在哪里!白侯在哪里!”
这声音十分熟悉,白璧成不由怔了怔,停下了笔。洪刚却不大高兴,皱眉起身道:“何人在外喧哗?老奴出去瞧瞧。”
没等洪刚走到门口,屋门便被“哗”地推开了,顾淮卓身穿银蓝软甲猫身进来,他转眸便看见偎依在墙角的白璧成,不由得心潮澎湃,向前跨了两步却膝上一软,扑通跪扑在地。
“将军!”顾淮卓哇地哭了出来,“有生之年,不敢想还能见到将军!”
他压抑多年,终于在此时涕泪交流,倒弄得白璧成既心酸又好笑,然而他们是少年伙伴,时光如白驹过隙,只有经历过才能明白青葱年华并肩沙场的珍贵。
“顾大人!官拜兵部侍郎了顾大人!”白璧成的眼眶也潮湿了,却依旧微笑着,“再哭下去,要叫外头的人笑话!”
他说到外头的人,顾淮卓这才一把挥去泪水,抱一抱拳道:“奉皇后娘娘之令,请侯爷速往凛涛殿,有要事相商。”
“皇后之令?”白璧成微微皱眉,“出了什么事?”
顾淮卓一边打出八百个眼色,一边却道:“侯爷去了就知道。”白璧成知道他不方便讲,于是起身跟着他出去,屋外早已灯火通明,满院都是衣甲鲜明的镇南卫。
白璧成脚下微滞,顾淮卓却轻笑道:“侯爷放心,这些镇南卫都是白衣甲的旧部,如今的雪夜盟成员。”
“难怪傅柳叫你顾猴子,”白璧成叹道,“手都伸到夏宇川眼皮子底下了,只怕他还不知道。”
“将军在玉州就说过,我最擅长的就是口是心非,哈哈!”
顾淮卓满面红光,请白璧成速往凛涛殿。宫中不得乘轿马,只能徒步前行,白璧成与顾淮卓心有默契,两人大步向前,不多时便将一众人等甩在后面,等到眼前清静,白璧成方才悄问顾淮卓:“凛涛殿出了什么事?”
“圣驾崩了。”顾淮卓也小声道。
白璧成吃一大惊,脚下险些绊倒,顾淮卓忙扶住他,道:“侯爷莫慌,另有一个好消息,临终之际,圣上口谕传位于三殿下,夏宇川本想矫诏抗旨,幸好我收到将军的白衣血令,快了一步赶进宫里,与皇后娘娘汇合后稳住了局面。”
他短短一句话,白璧成却能想见其中凶险。
“含山殿下呢?她可有被牵累?”
“圣驾崩逝之前,在大殿之中的只有含山殿下!适才太医来看过,说圣上是气急攻心,以至于中风,此事若是公布出去,只怕朝臣多有质疑,认为是含山殿下把圣上给气死了!”
听顾淮卓这样说,白璧成不由皱眉毛,然而顾淮卓喘了口气,又道:“好在含山殿下发现一幅白绢,您猜那上面写了什么?”
“你有话快说,别在这时候卖关子!”白璧成快要急死了,顾淮卓还在说书似的抖包袱。
“嘿嘿,原来将军也有急的时候。”顾淮卓笑道,“写着夏国公父女暗通羟邦的证据!”
白璧成又是一惊:“宸贵妃?”
“正是!”顾淮卓低低道,“得此密信,三殿下咬定圣驾是被夏国公父女叛国气死的,皇后娘娘也有此言,但为了堵住朝臣的嘴巴,他们决定找个人来细审此案!”
话说到这里,白璧成一颗才算完全放下来,却无奈道:“不会是我吧?”
“正是侯爷。”顾淮卓拱一拱手,“先恭喜侯爷恢复了爵位!等审清此案,侯爷必然要另获封赏!万望侯爷切记切记,什么封王晋爵都别要,只要回玉州任都督一职!”
白璧成听着好笑,剐他一眼问:“然后呢?”
“然后把我和傅柳调回玉州,咱们又能共守松潘,岂不是好?”
顾淮卓期盼六年的愿景,眼看就要实现了,简直要美上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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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昨天还是高门华府的国公府,凌里时分就被抄了个底朝天,阖府老幼全部锒铛入狱。消息传出来,整个京城陷入惶惶之中,夏国公把持朝政近二十年,朝中党羽众多,然而没等他们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宫里传出圣驾崩逝的消息,在满朝文武的惊诧之中,三日辟谷已经开始。
三日之内,举国阴沉寂静,王公勋戚,门阀望族,以及朝中三品以上要臣,逐一入宫接受诏见,共领遗诏辅佐新帝继位。三日之后丧仪开启,要继续七七四十九天,届时皇亲入宫值守、朝臣于指定殿堂值守,朝中诸事都要等到四十九天之后再作商议。
巨变来得太快,许多人都反应不过来,然后皇后坐镇,言洵继位,一切又井井有条。至于夏国公父女叛国一事,皇后亲自召见裕王和内阁四辅,在看过白绢密信后,他们也无话可说。
“娘娘,”裕王小心打听,“不知此案交由谁审理?”
“本宫与言洵商议之后,认为清平侯既不涉朋党之交,又能够谦恭自守,是最佳的人选。”
“可是白侯带着七殿下反出黔州一事,难道一笔勾销了?”
“这事情本宫听言洵说了,清平侯并不想反,是为了儿女私情一时冲动!至于含山,这孩子说来也可怜,因为宸贵妃屡进谗言,她自小就被扔在冷宫似的凛涛殿里,本宫去看过,老鼠都不愿待的地方,她苦哈哈地长到十八岁!”
皇后说到这里,不由长叹一声:“说起来,她也是皇家的至亲骨血,又没有犯什么罪,如何受此虐待?等她好容易长大,宸贵妃又要将她送去羟邦和亲!若是为国出嫁也就罢了,然而宸贵妃私通羟邦,这分明是她想出的毒计!含山因为怕她,以至于逃出宫去,这又何罪之有?”
她这一长篇说下来,裕王竟一个字也驳不得。他看了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后,心想,她很快就是太后了。
旧的朝代过去了,新的朝代开始了,恩怨也该更换了。裕王微有叹息,他很清楚,从此赋闲黔州的人就是他了。
其实皇后召见裕王等人时,白璧成已经在审案了。
夏国公、宸贵妃、夏宇川等人被关在大理寺内监,审案之地依然在刑堂。与之前不同的,白璧成只是主审,整理罪状、获取口供、过堂上刑等等都有大理寺的人办,就连公堂问罪,也是王十安主持,白璧成只消搬一把椅子坐着看就行。
皇帝崩逝,言洵继位,夏国公父女清楚大势已去。又有白绢为证,又因事发突然,从夏国公府里抄出几封与千丹的书信,证据确凿,夏氏三人也不想再吃苦头,招供倒也爽快。但这案子牵涉太广,审了三天,锒铛入狱的涉案官员仍然络绎不绝。
等到第四天中午,是个绝好的天气,此时的京城已然入冬,初冬的蓝天却高远透碧,那上面飘浮的白云轻柔得像一场梦。宸贵妃被捆在刑架之上,她抬头看了看天窗透下的天色,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像一场梦。
这一场过堂结束了,牢头想要将宸贵妃押回牢房,白璧成却阻止了。
“让她多待一会儿,看看太阳。”白璧成说,“快入冬了,这么好的阳光难得一见了。”
宸贵妃有些不敢相信,她盯了白璧成一眼,讥讽道:“白璧成,你不必假好心,这点小恩小惠换不到你想听的实话。”
白璧成抬头看了看天窗,穹顶高而远,他们站在这里,其实不能触碰到阳光的温度。
“我之前疑惑你为什么要下毒害我,但我知道了,那是因为羟邦,是他们要我的命,而不是你。”
宸贵妃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我现在疑惑,是谁给你出主意暗通羟邦?”白璧成问,“乐阳夏氏世代尊贵,你们本来不必做这样的事,除非是为了交换。”
宸贵妃低下了头,还是不说话。
“你还要包庇他吗?”白璧成叹道,“你与夏国公的密传书信涉及机密,为什么交由一个宫女带出宫去?还是说,这件青蝉翼袍,原本是你托那个人交给夏国公的。”

听白璧成提到青蝉翼,宸贵妃的脸上终于掠过一丝恨意。
“你说得没错,本宫不曾想到密信会落到秦家女手上,然而木已成舟,就算把那人揪到这里,也不能改变什么。”她噙着诡谲的笑意,“既然把他抖出来没好处,就让他隐在深宫之中吧,至于他什么时候要你们的性命,那我就不得而知了。”
她说罢了,冲着白璧成莞尔一笑,明媚如春花初绽,仿佛在炫耀一件至尊宝藏。
她如此笃定,白璧成反倒难辨真假了,就算是真的,让宸贵妃开口也不容易。白璧成于是不再浪费时间,叫人来将宸贵妃押回牢狱。
看看辰光,又到了每日入宫禀报审讯进展的时候,白璧成约上王十安,匆匆递铜符进宫。眼下言洵不在御书房起居,因为玉棠斋距离停灵的崇光殿近,他就在玉棠斋处理事务。
白璧成带着王十安到了玉棠斋,正看见内阁四辅从里面出来,一个个的脸色不大好。
白璧成入内觐见,果见言洵脸色也不大好。等说完了案子,言洵挥退王十安,沉下脸向白璧成道:“夏氏如此可恶,内阁还在替他们说话!这可像什么样!”
白璧成情知这里头有门阀角力,四大望族去其一,裴、顾两家很怕卢氏独大,因而伙同夏氏余力,想要联合起来“抑制”卢皇后。见他沉默不语,言洵点头问道:“白侯可有什么办法?”
新帝垂问,白璧成不敢不答,只得道:“陛下并非卢氏一族。”
言洵闻言一惊,立时明白自己并非皇后亲出,也不必卷入门阀争斗,他们斗得狠,皇帝的位子才稳。他心结得解,不由笑道:“白侯所说极是,但夏氏的案子要早日了结才是。”
白璧成领旨退出,刚带着王十安转出玉棠斋,便见洪刚满面堆笑地迎上来,道:“侯爷,老奴有要事禀告。”
王十安会意告退,白璧成却从袖口拿出一封信来:“王大人,这是急需查访的事项,请转交与陆长留去办。”
王十安应诺,接了信便走了。等他走远,洪刚才笑道:“侯爷,含山殿下想见见侯爷!她如今被安排进了教养公主的芷芬院,那里头不方便出入,因此老奴在宫人院辟了安静所在,请侯爷与殿下小叙。”
“好,”白璧成笑道,“劳烦洪大爹了。”
洪刚于是在前领路,引着白璧成往宫人院去。宫人院虽然不大,却也有两间干净的上房,洪刚打开其中一间,白璧成一步踏入,却见含山站在屋里。
他俩有几日不见,这一时忽然见了面,却是四目相对说不出话来,只觉得眼前人看不够似的。洪刚左右打量,却笑道:“殿下、侯爷,老奴备了茶水点心,你们坐下细谈就是。”
屋里的方桌上的确摆着茶炉茶盅,另有四碟细点和四碟干果,也算洪刚排布得周到。
“既然洪大爹做了安排,咱们就不客气了。”白璧成笑而上前,牵了含山的手到桌边坐下,笑道:“你在宫里可还习惯?”
碍着洪刚在侧,含山有点不好意,要把手抽出来,白璧成却不许,只是握紧了一些。洪刚见状笑道:“老奴就不在屋里碍事了,今天院子里清静,人都叫我打发了,侯爷和殿下只管说话。”
他说罢了,又转身点了两盏灯摆在桌上,自语道:“这屋里采光不好,瞧着暗昏昏的,倒像晚上一般。”
“洪大爹就是爱操心,”含山抿唇笑道,“这屋子是暗些,但也能看清茶碗和糕饼。”
洪刚哈哈一笑:“老奴是想留殿下多坐一会,坐到天黑才好。”
他说罢不再停留,转身出去带上了门,然而站在廊下望望天色,太阳有些偏西了,想来过了申时正刻。洪刚走到墙脚坐进竹摇椅里,那是他晒太阳看风景的地方,没活的时候他就窝在这,看着日影逐一划过屋瓦
也许是看多了,洪刚瞧时辰极准,等太阳影子掠过一道屋脊,他便知道过去了一刻,算算应该差不多了。洪刚站起身来走到上房门口,先是侧耳听了听,继而又唤道:“侯爷?殿下?可要老奴添一添茶水?”
屋里悄无声息。
洪刚推门进去,看见白璧成和含山伏在桌上昏迷不醒,他团白的脸上涌起笑意,于是掏出手帕捂住口鼻,又揭开灯罩吹熄烛火,这才捉住含山的手臂,卷起衣袖捋下她腕上的九莲珠。
九粒莲珠莹润饱满,姿态各异,沉甸甸落在掌中,一看便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原来是这东西,”洪刚喃喃道,“叫我好找!”
他不敢耽搁,收起九莲珠转身出门,快步走到自己屋里,对镜将九莲珠塞在头发里,又戴好帽子,拿出早准备好的出宫铜符,匆匆走出宫人院,往太监宫女办差出入的东毅门走去。
镇南卫换了指挥使,守宫门的也换上新面孔,他们不认得洪刚,见他拿着采买铜符,不由奇道:“这什么时辰了,公公还要出去办差吗?”
“小哥刚拨过来值守吧?”洪刚笑道,“皇家丧仪要流水似的采买,否则供应不上,那与平日可不一样。”
侍卫见他年长,只得是等级高的公公,也不敢过于得罪,于是略略搜身后放他走了。等出宫门走出老远,洪刚这才深吸一口气,甩开步子往城南走去。
大约一炷香工夫,洪刚停在一处不起眼的民居前,左右瞧瞧无人,这才三长两短叩了叩门。很快,门咿呀开了,楚行舟探出半张脸来,见是洪刚,立即开门让他进来。
“您可算是出来了!”关上门的楚行舟欢声道,“事情顺利吗?”
“顺利极了!邱意浓给的灯下昏果然好用!”
洪刚说着走进屋里,一边扒拉身上的袍子一边说:“可恶的阉人皮子,老夫竟穿了它十多年,早知道秦粉青留下的九莲珠在袁兮风手里,我也不必苦熬这些年!”
楚行舟捧了一套衣衫进来:“起初又何必让含山带九莲珠去平州?您该亲自拿了出来!”
“那时候老皇帝在位,他恨秦家入骨,含山又是秦家后人,用她的名义就能一呼百应,咱们开了宝藏便能拿下黔、平两府!现在老皇帝一命呜呼,新帝和白璧成穿一条裤子,含山这个不争气的也同白璧成裹在一处,指望他们怎么可能?不如拿着九莲珠走人罢!”
他说着穿妥了衣衫,又问:“出城的路安排好了吗?”
“都安排妥啦!出城的马车就等在巷口!”楚行舟道,“我一路跟着含山回京,接您的吩咐没惊动她,顺道也安排了接应,您只管出京南下,到了平州打开宝藏,便可立地称王!”
“好!”洪刚得意,正了正头上软巾道,“走吧!”
他俩一前一后走到门口,拔了门闩打开大门,猛一抬头,却见白璧成负手站在门口,正冲着他俩微笑。
洪刚脑袋里嗡嗡一片乱响,他身后的楚行舟已然叫了起来:“白璧成!你怎么在这里!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全靠洪大爹带路啊!”白璧成笑一笑,“咱们别站在门口,人来人往的看见多不好,进里面说罢。”
洪刚心里突突乱跳,满脑袋稀昏得理不出白璧成为何在这,楚行舟却不买账,转腕拔出一把尖刀来,握在手里低斥道:“白璧成,我可不管你是什么霜什么玉的,要拦老子的路,就问问老子的尖刀准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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