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当然,”含山低低道,“谁还能一辈子待在侯府里?”
她这一句话,说得白璧成难受起来,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搬走了,空得让人坐立不安。他想说点什么,又拿不准含山的态度,毕竟今天她还在努力撮合嘉南。
找什么借口留她呢?或许毒性未解,他每日还需十六针压制毒性是最好的理由,但不知为什么,白璧成不愿提这个。
“也好,总比寄人篱下好。”白璧成笑一笑,“不早了,你回去睡吧,早点休息。”
含山等他出言相留,哪怕为了施针救命也该开口,可白璧成偏就不提。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他真心想娶嘉南,毕竟,论家世、论相貌、论人品,嘉南都是百里挑一的。
“我还在替人打算,”她想,“我自己才是无依无靠的。”
她一时黯然,也不说话,转身便走了。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不可再闻,白璧成才向榻上坐了。他发了一会儿怔,拉起袖子,看着已经蔓延到小臂的疹子。
“皇帝要的是我的命,他不会给解药的。”白璧成想,“我也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帮她找到冷三秋,让她日后有个指靠也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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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辗转难眠,直到四更后含山才睡着,早起眼皮子有些肿,含山郁闷至极,想着晚上宴请嘉南,偏偏这时候美貌受损。
她落落出门,见风十里叼了根草棍倚在廊下,见了她就说:“姑娘醒了?侯爷正等着姑娘用早饭呢。”
他哪里是等我用早饭?含山想,他是等着要见黄芮以呢。
人就是不能自己气自己,越气越是没好气,含山从不曾有过的起床气忽然就有了,于是板着脸越过风十里,直往正屋走去,弄得风十里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哪里得罪了她。
白璧成等在屋里,见含山来了便说:“长留大清早来约我去官道,我想着要跟你去空离琴室,因此打发他先回衙门了。你也不必去凭他阁用早饭,我叫他们传来这里,在这吃就是。”
他越是殷勤,含山越是不高兴,总之一切都是为了破案,而破案是为了让嘉南开心。一旦陷入这样的循环,白璧成就算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在含山看来也是别有用心。
她没精神反驳,懒洋洋靠在圈椅里,没精打采说:“好。”
“你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白璧成走过来,弯腰仔细瞧瞧她,他一靠近,身上那股雪松清冽的香气也逼了过来,含山忽然想起来,她还没管车轩要熏香呢。
“侯爷,你用什么香熏衣服?”她突然问。
白璧成在玉州领兵时,每日与兵士裹在一起,随便生堆火便能一起吃肉喝酒,晚上支了帐篷倒头就睡,十几二十天不换衣裳都是常事,他哪里知道什么熏香?
含山瞧他发愣,便又说:“侯爷的衣裳可是车管家打理的?车管家看着土头土脑,选熏香却很厉害,这味道清雅脱俗,实在好闻。”
白璧成举起袖子来嗅一嗅:“好闻吗?我倒不觉得,也许时日久了,已经习惯这股味道了。”
他们正说着话,车轩带着楚行舟送早饭来,眼见含山窝在圈椅里,白璧成却站在她身边,立时便沉了脸道:“含山!瞧瞧你有没有规矩!哪有侯爷站着你坐着的!”
含山还没怎样,楚行舟却听不得这样的话。他瞅了车轩一眼,微笑道:“车管家,快入秋了燥得很,您要多喝水,免得肝火旺烧身。”
这阴阳怪气的两句,车轩竟没反应过来。见他张着嘴发愣,白璧成生怕他反应了过来,忙道:“车轩来得正好!我的衣服是用什么香熏的?在哪里买到的?”
“侯爷的衣裳都是用香炉子熏的,熏香用的是薄玉尘屑,这味道可不是寻常货,是一间极精致的制香店,叫做……,什么月什么边……”
车轩正在苦思冥想,送茶进来的来欢扑哧一笑:“车管家总记不住这四个字,那家店叫做山林月边,老板娘是羟邦人,叫做查苏。”
“羟邦人?”含山一惊,“为何在她那里买香?”
“羟邦最擅制香,往南走自然少见,但玉州通州一带有许多羟邦人的制香店。”白璧成并不当回事,“但车轩不懂制香,你是如何找到这间小店的?”
“不是小的找到,是小爷的功劳。”车轩道,“这老板娘的夫君死了,只留下一个儿子,与小爷差不多岁数,又在一起读书,因此小爷替人拉些生意呢。”
“齐远山如何与羟邦商妇的儿子一起读书?”
含山不解,可她这一问,车轩却答不上,支吾半晌道:“伺候小爷上学的是来才,要么叫他来问问?”
“也不必叫来才,这事小的知道一些。”来欢却道,“小爷读书的博闻馆是州府为世家子弟所设,商妇查苏的儿子金少元并不能进去读书,他只是采买研墨的小厮。他家里寡母孤儿,许是小爷瞧他可怜,因此替他介绍了生意。”
白璧成听了惭愧,觉得关心齐远山不够,面上却道:“既是含山喜欢这款熏香,你们包一些送来就是。”
车轩答应,拭了拭额上冷汗,带着来欢退下去。他到了院子里,却扯住来欢道:“小猴崽子!什么查苏金少元的,你们都晓得,为何不通报给咱?”
“哎哟,您老只在意侯爷,哪里顾得上小爷?这些琐碎又何须您知道,我们晓得便罢了。”来欢笑道,“又不是真血亲,侯爷都不大管,您何必操心?”
车轩深以为然,他摸摸下巴道:“究竟还是含山讨厌,又撺掇侯爷搞什么熏香!这事咱也懒怠管,你们抓些香包送到西厢就是。”
这边白璧成与含山用罢早饭,拿了思木匣子叫上楚行舟,套家常车到了空离琴室。虞温等在门口,见白璧成来了连忙行礼:“虞温见过侯爷,妙景山庄一别后甚是想念,不料在此见到了。”
“晚上请你到府也是能见的,是我心急,跟着含山过来了。”白璧成笑道,“陶子贡不曾为难你吧?”
“陶大人虽不算和善,也没有为难在下,”虞温笑道,“多亏侯爷足智多谋,否则在下一个局外人,搞不好要被他们杀掉封口。”
他的担心不无道理,当时情景实在凶险。白璧成安慰几句,几人穿过院子走到待客的正厅,那里头坐着一个人,见他们来了便起身走出来,抱一抱拳道:“不才黄芮以,恭候各位贵客。”
第53章 莲生九态
黄芮以的外貌配不上才名,他又瘦又小,还有些獐头鼠目,但他目光清澈,举止谈吐十分自信,很有几分风流才子的模样。
虞温昨日约见他时,已经讲了含山的景况,因而黄芮以见到含山还算平静,但见到跟着来的白璧成,倒让他吃惊。
“素闻清平侯昔日威名,昨日又听我师弟说了侯爷在妙景山庄力挽狂澜的风采,倒叫鄙人遥想了一夜,不料今日便有幸见到侯爷。”
黄芮以说一番客气话,白璧成也跟着谦虚一番,闲话说罢了,楚行舟方道:“今晚侯府请客,那师傅已经给我分派了任务,快些把盒子拿出来兑了,我还要赶回去炸鱼。”
他们四个人里,楚行舟是大弟子,黄芮以虽位列第二,但年岁最长,因此与楚行舟平分秋色,邱意浓排行第三,最小的师弟便是虞温。
此时听楚行舟要去炸鱼,黄芮以便笑道:“我们四个雅的雅,俗的俗,倒叫侯爷见笑了。”
“我却羡慕含山,四位师兄医是名医、厨是大厨,琴是一曲难求,书有散仙之名。”白璧成笑而奉承,“只是刚知道刀光剑影这一双名号时,我以为楚师傅和黄先生是习武之人。”
“哈哈,江湖抬爱,给乱取的诨号,哪敢与武者相比。”
黄芮以说得谦虚,实则眉花眼笑,开心得很。白璧成见他情绪外露,心里欢喜,暗想:“邱意浓嘴巴铁紧,虞温不敢乱说,楚行舟主意坚定,这三人都是打听不出真话的,这位书法散仙却不然,想来灌些迷汤就能打开话匣子。”
既是如此,不如先叫他们把盒子兑了,自己再找机会与黄芮以独自聊聊,那样才能问出含山的真实身份。
主意打定,白璧成便笑道:“含山时常念叨思木盒子,听得人十分好奇,今日终于聚齐四只盒子,我倒有些心急,不知盒子兑在一处可能打开?”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含山摘下带来的宝贝包袱,打开了拿出一只紫檀嵌螺钿风竹盒子,盒子虽不大,便做得十分精美,且不说里面装了什么,只这个盒子就能当个百十两。
含山拧动盒顶上的珍珠钮,盒子“啪”一声四散打开,露出一个扇形的黑色木盒,看上去其貌不扬,连打磨光滑很勉强,更别说髹漆嵌宝了。
“这盒子鄙人也有一只。”
黄芮以说着回身,打开带来的锦绣包袱,也拿出一只紫檀螺钿盒,只不过他的盒子上嵌着一株幽兰。盒子里依旧是扇形的黑疙瘩似的思木盒,拿出来与含山的拼在一处,倒成了个半圆。
“这两个盒子如何能连在一起?”含山奇道,“为何说四只盒子拼上了就能打开?”
白璧成听闻,拿起含山的盒子细看。这块黑疙瘩粗中有细,三分之一和三分之二处各有一道细痕,仿佛能够转动,但用手去扳,只能听见卡卡的声音,却扳不动。白璧成又检视一遍,见黑疙瘩顶上有一块地方格外光滑平整,和它周身疙里疙瘩的不一样,他顺手钦了钦,那块地方啪得陷下去,露出一个不规则的圆洞,紧接着,盒身有细痕的地方左右弹出有凹有凸的木片,两片小翅膀张在盒子两侧。
“原来机关在这里。”
黄芮以喃喃说道,按照白璧成的法子炮制,也打开了自己那只盒子的“翅膀”。
“这两处应当能接上。”
白璧成将两只盒子的一只“翅膀”凹凸相接,果然严丝合缝,连上了像条轨道似的。楚行舟和虞温见了,也拿出自己的盒子来,他俩外头的紫檀盒上钿花不同,楚行舟是老梅,虞温是霜菊,里头的思木黑疙瘩都一模一样,按下开关弹出“翅膀”,能与其他几只相接。
不一会儿,四只盒子便拼成了圆形,只是仍旧不能转动,不能打开。黄芮以用力扳了扳,楚行舟连忙拦住:“师尊说钥匙是含山的九莲珠,你硬来不行的。”
“那你说怎么弄?”黄芮以不服气地说,“当年师尊只见了你一个,诸多事情都只交代给你,那你说这盒子怎么打开?”
“师尊只说凑齐了就能打开,并没细说怎么打开。”楚行舟皱眉道,“也怪我,只顾着劝说师尊莫要归隐,忘了问仔细。”
他们讨论的功夫,白璧成已将思木盒子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这时候将手指捅进盒顶的圆洞试了试,沉吟道:“我瞧含山那串珠子并非个个滚圆,乃是莲花从含苞到盛开的步步之态,而这盒顶的洞口也不是规则的圆……”
“我知道了!”含山已然明白,“是将莲珠填进洞里,大小正好方能启动机关!”
“若是这样,就要将这串九莲珠剪开了。”虞温道,“好好的珠串弄得散了,倒有点可惜。”
一听虞温这样说,含山果然犹豫了,这是娘亲留给她的唯一物事,就算能拿到一座山的财宝,她也不想换。
“这倒无妨,”楚行舟出言安慰,“等拿到盒子里的东西,再将其归位取出莲珠,重新穿上就是了。”
“肯定能取出来吗?”她眼巴巴问道。
楚行舟虽没把握,但他是一定要知道师父归隐之处的,他可不想一辈子只做厨子。一念及此,他便笑道:“姑娘放心,这四只盒子如此精巧贵重,当然要反复使用,不可能只用一次的。”
这理由略略说服了含山,她摘下腕上的九莲珠,又爱惜地抚挲了一下,这才递给楚行舟:“你们剪开吧,我可舍不得剪它。”
楚行舟接过九莲珠,只觉入手温润,九粒莲珠华光内蕴又姿态各异,的确令人爱不释手。他接过虞温递来的绣剪,小心剪断丝线,将九粒莲珠逐一摆在桌子正中,这才选取莲珠投进盒顶的机关里。
珠子投进去,若是不合适的,便在里面哐啷啷响,倒一倒便也出来了,试了两三次,忽然有一枚恰恰合度,丢进去便听咔得一声,再晃里面就没声音,算是卡死了。
楚行舟大喜,将余下的几枚再逐一试过,终于找到四粒合适了,最后一粒丢进去后,便听着盒子里卡卡一阵急响,四只盒子被上下两道细痕勒出的一段各自向右滑开,停留在“翅膀”连接成的轨道上。
这四只盒中盒却没有盖子,只敞口的,里面各躺着一片牛皮图纸。楚行舟欢呼一声,将四片图纸取出拼在一处,众人围拢去看,只见图上用朱砂勾出一座房子,房子边上标的地名是“神秀镇”。
“神秀镇在哪?”黄芮以瞋目,“天下之大,谁能知道这个小地方?”
“房子后面有座山,”虞温提醒,“会不会在这座山脚下。”
众人皆以为是,再看那座山,却标着两个字“含山”。
“含山?是我的名字?”含山忙问。
白璧成心里隐约的疑惑又坐实了三成,但其中的许多细节他又着实想不通,因而说道:“我初遇你时便说过,你的名字是一处地名,你忘了?”
“原来……,原来……”
含山不知说什么好,但她心下却想,难道娘亲留下的一座山的财宝就是在“含山”?所以她的名字从一开始就包含深义?
“含山的所在之处大家都知道,”楚行舟道,“在平州。”
他说着转回身,撩袍子向白璧成跪倒,仰面道:“侯爷在上,承蒙您一路照料我家姑娘,请受小的一拜。”
他说罢就磕下头去,白璧成连忙来扶,然而黄芮以和虞温也跟着跪下拜了,白璧成也不知该拉扶哪一个,只得无奈道:“我有痼疾在身,多亏含山每日替我施针抵抗,分明是她救了我,哪里是我照料她呢?各位行如此大礼,叫我如何受得?”
楚行舟又一抱拳道:“侯爷救助之恩,来日必有厚报,明天我们就要带着含山往平州去找师父,伺候过今晚饮宴后,要暂别侯爷了。”
他这一说,白璧成和含山都愣了愣。
“明天就走?”含山脱口问,“会不会太急了?”
“我们几个与师尊分开那年,还没有姑娘,如今姑娘也有十七岁了,分别数十年,小的一天也等不了,想立即见到师父。”
楚行舟说着虎目含泪,将近二十年音信全无,他甚至不能肯定冷三秋是否仍在人世,如今知道他的下落,他实在是一天也等不了,要即日前往。
白璧成却不意外,他早就知道,得知冷三秋下落之时,就是含山离开之日,虽然他心有不舍,却知道不能拦阻含山,毕竟遵从娘亲遗愿找到冷三秋,才是含山的本意。
“你说得不错,”他微笑道,“既是知道了师父的下落,当然应该前往。你们路上若有需要只管说出来,若是能帮上忙,我也好助一臂之力。”
含山还没能接受明天就要离开这件事,然而听白璧成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允可了,她不由急道:“我若走了,你的咳喘症怎么办?没有我每晚给你施针,你兴许要咳一整夜才能缓解!”
“那也不必一整夜,我以前发作时几个时辰之后也能止住。”白璧成只能宽慰,“虽然难受些,但也不至于要了性命。”
她说着拉起白璧成的手臂,扯开他的袖子,看着又往上蔓延的小疹子说:“怎么就要不得命了?以前几个时辰能止住的,以后就不能了!没有我给你施针克制,没多久你就会咳到五脏俱碎才能算完,那可不就是要命的?”
“侯爷的病症如此严重?”虞温关切道,“在山庄时见过侯爷发作,看着的确痛苦非常,却不料这病凶险至此。”
“这……,”楚行舟为难道,“可我们总要找到师尊才是啊!”
他身为大师兄,一心要去找冷三秋,黄芮以和虞温都不便再说什么,白璧成怕含山为难,于是说:“如今已知冷师伯的下落,你们只管找去就是,大不了等那边的事处理妥当再回来,可好?”
他说着望望含山,低声劝道:“这一段时日,我捱一捱就是。”
“侯爷说得很是,只这一段时日。”楚行舟笑道,“姑娘若牵挂侯爷,找到冷师伯便回来就是,黔州去往含山并不远,若是顺利,一个月内便能回来。”
他说来说去只是要走,含山虽不悦,却也不便驳他,只是低头不语。白璧成望望门边的沙漏,打着圆场道:“时候不早了,楚师傅要回去炸鱼,长留也约了我出城,不如咱们就告辞吧。”
楚行舟并不知白璧成是中毒,他只当白璧成的咳症是寻常肺病,这病虽不好治,但也不会立即就死,等含山一个月又能如何?再说他们此去商议的是泼天的大事,总比白璧成的病重要,至于含山的不愿意,那不过是事发突然一时不能接受,缓一缓就行了。
这样一想,楚行舟便附和道:“侯爷说得对,小的真要回去炸鱼了,没时间耗在这里。”
白璧成见含山依旧闷闷不乐,便道:“既然虞琴师也要到府,不如请黄先生也过府一叙,如此咱们都走便是,让楚师傅自去炸鱼,你们也好劝劝含山。”
黄芮以打个哈哈,笑道:“能做侯爷的座上客,是鄙人的荣幸!楚师兄,虞师弟,咱们就同去清平侯府坐坐如何?”
当着大伙儿的面,含山也不便多说什么,只得憋着一肚子的话。白璧成将思木盒子还原,又将投进去的莲珠倒出来,掏出手帕来裹好了,向含山笑道:“这珠子我替你找人穿妥了,再给你可好?”
含山闷闷不乐,只是点了点头。
楚行舟请大家移步出门,他们师兄弟三人走在前面,白璧成陪着含山走在后面,悄悄拉开一段距离,他才低声说:“你的手串有九粒莲珠,如今才用过四粒,尚有五粒未用。若我没猜错,就算找到了冷三秋,要拿到你娘亲存在他那里的钱,只怕还要用到后面五粒珠子。”
含山听了这话,抬起雾蒙蒙的眼睛道:“侯爷,您就没想一想,我娘亲要存着多少钱财,才值得这样的麻烦?”
“唔,你倒提醒了我,我的确没想那么多。”
以白璧成的机警,如何会“没想那么多”,他不过是哄含山开心些,可这话落在含山耳朵里,却叫她不大痛快。含山暗想:“裕王府死个门客他十万分的上心,我这里有一座山的财宝他却不肯多想一想,究竟我是比不上别人的。”
这一想,她也不说话了,脚下快着几步,甩开白璧成先走了。白璧成当然能跟上去,但他感觉到含山的不悦,反倒是慢了慢脚步。两人一前一后出了琴室,楚行舟等人早已等在车边。
过府之后,楚行舟自去厨房忙碌,白璧成吩咐来登去请陆长留过来,却招待黄芮以和虞温在荣渊堂闲话。
一时送上茶水糕点,又谈讲些琴艺书法之事,正在融洽之时,陆长留却大踏步上堂来,见了虞温却笑道:“虞琴师,咱们又见面了,我只当晚上才能相见,不料早了几个时辰。”
虞温起身还礼,又向陆长留引见黄芮以。然而一听见黄芮以的名号,陆长留立即来了精神:“您是黄先生?你是不是有个徒弟乃是裕王门客,唤作言年的?”
第54章 事急心安
听陆长留提到言年,黄芮以倒叹了一声:“外头多有误会,都说言年是鄙人的徒弟,实则不然,他只是在鄙人的书苑修习。”
“这么说来,言年不算黄先生真正的徒弟?”白璧成问。
“自从离开师尊游荡江湖,鄙人只收过两个徒弟,仿佛师尊待我们四个那样,言年只是书苑学子,像他这般的每年总有三五十人。”
“那您对言年可有印象?”陆长留不死心追问道,“您也该知道他死于非命,这案子在我手上追查,少不得叨扰几句。”
“他虽不如带在身边的徒弟亲近,但鄙人也曾留心。言年字如其人,笔锋华丽却根基不稳,用笔轻灵但力道不足,他的字,看着是漂亮的,却没有风骨。”
黄芮以其貌不扬,喜欢用“散仙”自我标榜,加之为了银子也替赌坊题字也替青楼题字,陆长留因而对他没什么好印象,此时听他评判言年甚为准确,这又生出好感来。
“黄先生说得极准!确有传言讲他行止轻浮,不知您可知道类似的事情?”
“那倒没有,或许书苑学子太多,鄙人管不过来。”黄芮以捏一捏颌下细须,“言年在书苑修习半年,结束后鄙人赠与他一对空心印,一个上书‘事急’,一个上书‘心安’,便是希望警醒于他。现在看来,他是没听明白。”
“什么是空心印?”白璧成好奇地打听。
“凡到书苑修习者,离开时都能领到鄙人亲刻的空心印一对。”黄芮以说着,从腰里摸出一对小印章递上,“侯爷请看。”
这对小印是青田石印,半个指头大小,一个阳刻“欢颜”,一个阴刻“寂心”,印章屁股上钻有小洞,贯穿银链串着两个小印。
“这印章为何名为空心印?”白璧成仍是不解。黄芮以接过小印,提着银链子拉起印石尾部道:“这是印石铺子的花样,石头中空,可以放些熏香之类的,带在身上又可做香囊。”
“的确精巧。”白璧成不由夸赞。
“侯爷若喜欢,鄙人亦刻一对送与您赏玩。”黄芮以呵呵笑道,“非鄙人自夸,这石头虽不值钱,但刻上了黄某的字,也能当作收藏之用。”
含山坐在一侧,听他们拉扯着这些,心里却想着明天就要离开侯府。她不高兴再听这些絮叨,便起身走出荣渊堂,想随意走走散心,谁知刚出了荣渊堂,便见来欢领着人匆匆而来,见了含山便道:“含山姑娘,侯爷可在荣渊堂?紫老板从南谯派人送书信来,要急送侯爷呢。”
“侯爷在呢。”含山道,“你们进去罢。”
她说罢要走,那人却上前抱拳道:“这位就是含山姑娘?我家主人说,县上的邱神医有封信带给姑娘,让小的务必送到姑娘手上,在此遇见再好不过了。”
紫仲俊派人来送的肯定是银票,一万五千两银子呢,总不能叫鸽子带过来。但邱意浓为何有信给含山?她略生疑惑,接过信道了谢,目送他们匆匆而去后,自己拿了信边走边看。
邱意浓在信里讲,紫仲俊要遣人到黔州送信,因而托牢头问他有什么话要带,邱意浓左右无事,便写一封问含山日安,又说自己在南谯很好,一面坐监一面接诊,日子并不难熬,最后说若是四只盒子凑齐,请含山通知他一下,让他得知师父的下落。
这么些话说罢,最后写着一段---另,在下翻到有关乌蔓藤的笔记,此物生于平州含山,须当地人方知其效,亦须每日浸染方能激发毒性,偶尔碰触并不能中毒。浸染之法除服食外,亦有淬出毒液磨制成粉,加入香粉、口脂、熏香等物之中,中毒者每日接触,长此以往毒性沉淀加剧。若侯爷的毒疹仍有蔓延之态,务必小心日常用物,切记,切记!
读到最后一段时,含山刚好走进十景堂,她不由停下脚步,暗想:“他入京看病来回总有半年,这半年吃住都在外面,并不曾接触府里饮食,回来不久便换了厨子,再加上十六针压制毒性,论理毒疹不该蔓延,可他的毒疹分明在往上涨,难道乌蔓藤之毒并不在饮食之中?”
排除饮食,她转而想到白璧成熏衣裳的“薄玉尘屑”。自从得知这款香出自羟邦商妇之手,含山总觉得膈应,别人就罢了,羟邦最恨最怕的人就是白璧成,说不准是他们下的手!
一念及此,她转身就要往荣渊堂去,然而走了几步又停下来,心想:“若坐实熏香有鬼,只处置制香店很容易,但熏香是齐远山牵线进入侯府的,此事究竟只是羟邦商妇所为,还是与齐远山有关?”
白璧成挂印卸甲,独自到了黔州,六年间既不看望兄嫂,也不肯见傅柳等一干下属,拒所有人于千里之外,却还要将齐远山带在身边,含山忽然意识到,齐远山在白璧成心里地位不同。
但这人是何来历,含山并没有认真打探过,他是否与白璧成中毒有关,含山也不能确信,若是贸然说去,白璧成未必肯信。再者,若齐远山并非无辜,他必然要设法洗脱,到时自己并没有实在的证据,很容易便叫他钻空子。
洪大爹说过,要么不与人冲突,若起冲突便要绝对制胜。
含山打定主意,转回住处拿出车轩着人送来的“薄玉尘屑”,又匆匆写就书信,请邱意浓查明熏香里是否含有乌蔓藤。
诸事齐备后,她寻思传书递信的跑腿都在门房用茶用饭,便急赶着过去,果然半路上遇见来欢领着那人过来。含山忙迎了上去,递上信笑道:“这位小哥,我这里有封给邱神医的回信,请你千万递到,烦请紫老板安排着送进监去。”
她说着掏出一块碎银,连着信封塞过去。紫仲俊一介商人,他的心腹能上侯府办事已经面上有光,哪里还架得住收银子拿好处?那人自然是满口应承,说务必将差事办好。
含山再三叮嘱,这才放他去吃饭歇脚。她自己边走边想,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白璧成与熏香切割开,不论“薄玉尘屑”有没有问题,也不能让它再接触白璧成。
因为心里有事,脚下的路便由着步子走,没多久抬头望望,又回到荣渊堂了,她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见来桃坐在堂下的台阶上拔草玩。
含山灵机一动,走过去道:“来桃,我问你一事,你若答得上来,我便请你吃聚福园的糖果,可好不好?”
来桃是个小孩子,听说有糖果便起身道:“姑娘要问什么?”
“我想知道侯爷的衣裳尺寸是什么?外袍、内裳、袴子、中衣,还有鞋袜,这些尺寸你可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