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怎么样?”白璧成冰声问,“自己做皇帝吗?”
此言一出,先把含山吓了吓,她正要开言提醒,却听傅柳道:“有何不可?”
他说罢了,贴着桌子靠近白璧成,盯着他的眼睛说:“今晚是绝佳的机会,散布在黔州府各郡县的雪夜盟成员约有万人,我已经让沈确将他们召集到此!天亮之后,我们以陶子贡污蔑雪夜盟为由头,杀了他扯起反旗,向南进入小含山,这就是当年秦茂楠起兵的路线!”
白璧成没想到他果真有此念头,一片沉寂之后,他轻笑一声:“要发疯你自己去疯,不要拉着我。”
傅柳湛亮的眼眸黯淡了一下,他失望地盯着白璧成,问:“这为什么是发疯?”
“我只问你一件事,”白璧成道,“你有多少钱?”
傅柳没想到他突然提到钱,于是愣着不说话。
“起兵要三个关键,一是兵,二是钱,三是安身之地。就算你有雪夜盟,就算你能一呼百应让十三州成员纷纷赶来,就算你能沿着秦茂楠当年的路在小含山安身,你的钱呢?你在黔州当了六年都尉,俸禄几何?攒了多少银两?够买几日的粮草?你有没有想过,一旦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你带上小含山的兵就会心乱,心乱而意烦,最终分崩离析,作鸟兽散!”
傅柳的确没想过这些,但为了不输气势,他嘴硬道:“小含山的一草一木皆可作粮草!渴了有溪水,饿了有山果,兵士有武器在手,猎些兔儿狐狸来吃了也算滋补,这如何有问题!”
“这是夏日,到了冬日你又当如何?”白璧成皱眉,“还有,你一走了之,你的家眷如何是好?去年岁末听说你刚添了个小公子,谋反的帽子扣上了,这么小的孩子也要受屠戮,你想过没有!”
傅柳愣怔怔望着白璧成,良久迸出一句:“你果然是懦夫!”
他站起身来,一脚踢翻凳子,烦躁地走来走去。
“我看错人了!我为何要躲在这等你!听沈确说到雪夜盟的腰牌时,我就知道这是绝好的机会!我要按我的计划反出黔州!”
他说到这里,猛地回到桌边,用力盯住白璧成,说:“雪夜盟上下都听我的,你只是一个绣像而已!你告诉我,我为什么要来找你!”
“因为你不想谋反,也不想做皇帝,”白璧成温声道,“你只是想回到松潘关,想回到有白衣甲的时候。”
傅柳怔了怔,他心头燥热的火被这句话浇灭了,他无力地坐到凳子上,眼神黯淡极了。
“回不去了,是吗?”他问,心灰意冷。
“也不一定,”白璧成平稳依旧,“但在这里不行。”
白璧成说一句不是没有机会,让傅柳冷掉的心又热了回来。
“将军此话怎讲?”他连忙问,“您有什么准备吗?”
虽然六年未见,但刚刚谈讲了片刻,白璧成已然知晓傅柳丝毫未变,他还是和之前一样,骁勇善战,但也冲动鲁莽,最要命的是,在他心里从没有什么天地君亲师的概念,他只崇拜能力者,也只投入纯粹的感情。
他之所以对白璧成念念不忘,正因为白璧成是能力者,也是至情至性之人。
雪夜盟日渐壮大,仅在吴县周边能连夜赶到的就有近万人,那么远在黔州府军的大部队更不堪设想,此事莫说白璧成,只怕陶子贡也没想到,很可能朝廷也不知道,否则不会无动于衷。
朝廷只盯着白璧成,仿佛只要他老老实实,雪夜盟便不足为惧,想想也是这样,傅柳有勇无谋,若他率领雪夜盟的确很容易被攻破。但也因为雪夜盟被忽视,白璧成几乎能断定玉州形势吃紧,羟邦的野心不断膨胀,朝中无暇他顾,才任由雪夜盟发展。
此时此刻,白璧成忧心的并不是雪夜盟树大招风,他忧心这数万人交在傅柳手上,万一走了歪路,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想到这里,白璧成卷起袖子,露出小臂。
“我中了一种叫乌蔓藤的慢性毒,”他说,“据说等手腕上的疹子蔓延到肩膀,就没有救了。”
“什么?”傅柳以为听错了。
“我说我中毒了,没几天好活了。”白璧成说得清楚一些,“这种毒叫乌蔓藤,有解药,但解药在下毒的人手里。”
“中毒了?”傅柳不敢相信,却问含山:“真是这样吗?”
“是啊,”含山说,“否则我为什么跟在侯爷身边?”
“那这,这怎么解?”傅柳结巴起来,“谁下的毒?解药在谁手里?要怎么拿到?”
白璧成苦笑了一下。
“你说最希望我死的是谁?”
傅柳很认真地转着眼睛想了想。
“羟邦王子千丹?那家伙被你打败了无数次,每次都鬼哭狼嚎着回去!所以他恨你!是他派人到黔州来毒你!”
“千丹虽然阴狠,但战场上各为其主,这道理他应该明白。”白璧成道,“再说我失了兵权封在黔州,像被拔了牙齿剪去利爪的狼,对他又有什么威胁呢?”
“那还有谁?”傅柳焦急地挠头,“或者是哪个想不开的羟邦族人,想要你的性命替他家人报仇?”
白璧成摇了摇头:“慢性毒要长期投送,我虽是个赋闲侯爵,也不能平白无故叫人近身。”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究竟是谁!”傅柳不耐烦起来。
“这屋里只有我们三人,我说的话切莫外传,你若能做到,我才说出来,你若做不到,只当没听我说过此事。”
“我能做到,”傅柳立即道,“我答应将军的事,从没落空过。”
这话却是属实,傅柳虽性烈,但对白璧成一片忠心,举凡白璧成叫他去做的事,没了性命他也要做到。
“好,我告诉你,”白璧成说:“是皇帝。”
“谁?”含山吓了一跳,“你说是谁下的毒?”
“是当今圣上,也许不是他亲自安排的,但他必然同意甚至授意了此事。”白璧成黯然道,“当年一道圣旨调我回京听封,我刚离开玉州,我哥哥嫂子就被软禁了,但我并不知道,等到入京之后,等着见我的并不是皇帝,而是夏国公。”
“夏国公?宸贵妃的老爹?”含山奇道,“您是战功赫赫被奉为天神的霜玉将军,算品级也是玉州都护,夏国公那老儿有什么资格代替皇帝见你!”
“有些话由皇帝说出来不合适,由他说出来就很合适。”白璧成叹道,“他给我看了我哥的祖传玉佩,要我做一个选择,是听他的话放弃兵权,还是用我兄嫂的性命争个前途。”
“什么意思?”傅柳没听懂。
“如果我不肯放弃兵权,他就杀了我兄嫂。”
“这怎么可能!”含山不相信,“抛开战功不谈,您可是堂堂的玉州都护,您的家人怎能任他鱼肉?只要向皇帝参他一本,他就……”
她说到这里,猛然住嘴了。
“你明白了是不是?”白璧成道,“夏国公与我无冤无仇,他为何要做此事?这就是皇帝授意的,否则他如何能敢?即使我装糊涂去告御状,皇帝表面上当然勒令夏国公放人,但背地里,仍旧要取我兄嫂性命!”
“是以你称病辞去了都护之职,放弃了白衣甲?”傅柳问。
“没错。第二日殿前面圣,我按夏国公说的去做,称病请辞,今上也的确按说好的,封我做了清平侯,送到黔州休养。”白璧成长叹一声,“在这事上我不想选择,我自小失了父母,是兄嫂拉扯我长大的。”
“你做的对,”含山惆怅道,“狗皇帝面冷心黑,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即便你这次不请辞,他也会想出更多办法来搞你!”
“你胆子挺大,”傅柳望望她,“敢说皇帝是狗。”
“屋里只有我们三人,这话若传了出去,必然是傅将军所为,”含山一点也不怕,“若我为此被砍头不能替侯爷扎针逼毒,那都是你的错!”
傅柳被她责备得一惊,喃喃道:“好胆大的丫头,将军从哪里把你寻到的?”
“她的事回头再说,说回我的事。”白璧成道,“既然下毒是皇帝安排的,那么能解毒的乌敛藤也在皇帝手里。”
“您的意思是,拿不到解药就不能反?”
“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当皇帝,也并不十分怀念玉州的往昔,但我想活着,所以,我要拿到解药。”
傅柳呆了呆,逐渐眼睛亮起来。
“将军!雪夜盟随时听你召唤,若你要杀回京城夺药,咱们便换上白衣白甲,干它一个痛快!”
“不急,还不是时候,”白璧成淡然道,“等回到黔州,咱们选定一个地方,也能时常聊聊。”
这话更叫傅柳喜笑颜开,他这些年的郁结,一多半是因为白璧成不肯见他,心结坠着越来越沉,才叫他疯狂扩张雪夜盟。
“好,好,”傅柳搓着手道,“只要白衣甲的兄弟在,那就是天下无敌,想做什么都能做到。”
眼看着傅柳的情绪得到安抚,白璧成却道:“但眼下的妙景山庄却很棘手。假如陶子贡一口咬定韦之浩的死是雪夜盟所为,那么赵立诚必然不会放过,他若挑唆几句,皇帝一怒之下令绞杀雪夜盟,那可如何是好?”
“我为什么说反出黔州?就是因为这个!”傅柳敲敲桌子,“陶子贡此人我十分了解,明哲保身四个字恨不能刻在脸上!韦之浩怎么死的他根本不关心,只要不牵连自身就行!”
白璧成听了,望着烛火沉吟不语,片刻才道:“明哲保身,那也比攀附权贵强。”
他这话说罢,忽见门上人影飘动,随即便有人低声唤道:“都尉大人!”
“什么事?”傅柳问。
“去门口接应的人回来了,把沈校尉也带了回来。”
“沈确回来了?”傅柳忙起身道,“快叫他进来!”
那扇门吱呀一响,沈确穿身蓝袍进来,见了白璧成和傅柳纳头便拜,傅柳一把拦住了,道:“你起来说话,外头什么情况。”
“卑职拿着都尉的令牌跑了吴县邓县两处驻训点,带来两千多雪夜盟的弟兄,已经散布在妙景山庄周遭,外头掠阵的是吴县跟着卑职驻训的副校张山,只等着庄子里发信号,他们便冲进来。”
沈确说着掏出一把弓弩,那上头绑着火药弹,打出去冒着红绿两色的彩烟。这东西叫做信弩,还是白璧成在松潘关发明的,打羟邦骑兵就是要快,用这个传递信号,比换几匹良马在戈壁生跑要强得多。
“只来了两千人吗?”傅柳不满意。
“能这么快赶到的,只有驻训吴县和邓县的府军,再远一点的,卑职已派了可靠的人快马通传,天亮前不到,明天也能赶到!”
“两千人,”傅柳看向白璧成,“够干什么的?”
没等白璧成回答,便听见院子里有人喝道:“站住了,干什么的!”紧接着一个破锣嗓子便答:“还问我干什么的!看看这都几更了,换值的人呢?都睡死了?要让白天的站一整夜吗?”
听到这,屋里的气氛紧张起来,沈确从蓝袍下抽出一把匕首来,握紧了撇在身后。
“兄弟,你这就不对了,”外头的校尉假装劝道,“庄主出了事,哪里还有换值不换值的?休息的一早就被叫出去了,今晚到处都要人,你就别想着睡觉啦!”
“到处都要人,又与我何干!”破锣嗓冷笑道,“老子到点下值,回来睡觉,瞧瞧谁敢拦着!”
他说着抬步就往廊下去,一起进来的三四个人也跟着走,校尉便急了,向左右施个眼色道:“兄弟,你且等等,再听我说句话!”
“等一等?有什么好等的?难道等庄主回魂吗?”
破锣嗓压根不听,直奔着白璧成栖身的正屋就来,外头的校尉见着不对,早已扑了上去,然而破锣嗓一行转身接了几招,便高声叫喊:“来人啊!快来人啊!有贼进庄子了!”
沈确听到这里,提着匕首便冲出去,三两下踢翻破锣嗓子,将银亮亮的匕首架在他脖子上,道:“闭嘴!再喊先要你的命!”
“杀了我有什么用!”破锣嗓叫道,“丁头带着的人就在后面!他们马上就会过来,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傅柳在屋里听了,站起身冲出去,先喝一声:“关院门!”
守在门口的两个立即去关院门,然而没等门关实,外头的喊叫声已经过来,一片明晃晃的火把快速向小院冲过来。傅柳见状,闪身踢开东厢的门,喝道:“出来!打上门了!”
猫在东厢里的府军立即冲出来,拾了两根还算粗壮的木头抵住了门。
“墙头太矮,防着他们翻墙跳进来,”白璧成走出正屋道,“沿着墙根底下点火,不许他们进来!”
“霜玉将军白璧成在此!”傅柳打雷似地吼一声,“各将士还不听令!”
当兵打仗就图个能赢,能赢就是能活下来,哪个将军能带兵打胜仗,那在军中威信都是极高。听说站在院里的就是惊破羟邦胆的白璧成,那些个府军立即气焰高涨,一个个兴冲冲捡拾了柴草铺在墙下,又从厨房里找了香油淋上,再扔个火折子上去,不多时小院四周便腾起一道道火墙。
这里刚布置妥当,外头丁甲的护院已然冲到,他们不能翻墙进院,便在外头冲撞院门,把那两扇门撞得咣咣乱响,眼看着,就要支撑不住了。
第45章 月影成双
眼看院门要被撞开,院里十几二十个府军也不能抵挡冲即将进来的护院,傅柳急了起来,道:“将军!可否让外头等着的人进来!”
白璧成想,此时陶子贡未到,让调集庄外的府军冲进来,只能算作情急救人,若是等陶子贡带官兵把持了山庄,再叫府军进来,那就有谋反之嫌了。
山庄里多些自己人,总比赤手空拳任人碾杀的好,最坏的结果无非是陶子贡把白璧成和雪夜盟推作谋反,若是那样,不如咬 0 咬牙带着傅柳反出黔州就是,总之自己也活不了多少时日。
只是远在玉州的兄嫂要保不住了。
一想到兄嫂,白璧成冲动起来的血性又被生生压了下去,但他略略琢磨,仍然觉得这两千兵马是谈判的筹码,无论是与丁甲,或是与陶子贡。
“放他们进来,”白璧成咬牙道,“放信弩。”
沈确立即拔出信弩,冲着天放了一弩,随着尖锐哨音,带火药的弩箭急速升空,很快炸出一红一绿两色光球,妙景山庄暗沉的夜空被倏然照亮,院外撞门的节奏也缓了下来。
然而那两道光转瞬即逝,门外也只是犹豫了一下,随即发起更猛烈的攻势,隐隐能听到有护院在大叫:“他们叫人了!快!先把门撞开拿人!”
“傅柳!”白璧成低声道,“丁甲要的是我,现在我开门出去,你带沈确躲在角落里,你们穿着蓝袍,到时混在人群里出去接应人马,带他们到俪影楼。”
“我?”傅柳呆了呆,却道,“我不认得俪影楼。”
“沈确认的路!”白璧成拦住他的借口,“你不要推脱!两千府军进了庄无人接应,被人分而袭之固然是惨事,但若滥杀无辜,只怕会被陶子贡抓住辫子!”
傅柳深以为然,但又不放心白璧成只身去见丁甲,然而为难再三,也只得从牙缝里迸出个“是”字。白璧成想了想,又拽过含山道:“她跟你们去。”
“我不去!”含山立即反对,“我是跟着侯爷的,做什么跟他们去?”
白璧成流露些许温柔道:“你跟着傅柳,也有好吃好住,他点子多人脉广,帮你找到冷三秋也没问题。我现在要去见丁甲,这人连朝廷命官都敢杀,是铁了心犯事的,万一他对我也这样,你岂非饶上一条性命?”
“那我不管,我跟着你,”含山不听,“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些!”
她这时候任性,白璧成倒不知如何是好,反倒是沈确提醒道:“侯爷,这姑娘打扮不能跟我们混出去!就让她跟着您吧,您放心,我们一定从速赶到俪影楼!”
他话音刚落,远远地仿佛传来些喊杀声,想来是外头的府军在往山庄冲。
“把门撞开!”小院外又有人嘶声道,“把那个什么侯先拿下!拿下再说别的!”
“好吧,含山跟着我。”白璧成知道拖延不得了,“傅柳,你们找个地方躲好,见机行事。”
傅柳答应,带着沈确猫身去了。白璧成便走到门口,向堵门的府军道:“不挡了,开门。”
府军听令,哗得松了抵门的圆木,外头撞门的不提防,唉唷唷跌进来一团。府军立时站作一排,将白璧成挡在身后,外头的护院也让开一条路,仍然穿着白衣的丁甲慢慢走进小院。
他依旧身如铁塔,靠近人就带着一股压迫感,但与初见人时的谦卑不同,此时他的脸上浮着狰狞的快乐,看着叫人害怕。
“清平侯白璧成,”他笑着说,“白侯爷,你可真能躲,躲到地牢入口的小院子里,这地方韦之浩都没来过。”
“韦之浩为什么没来过?因为地牢是你带人偷偷修建的?”
“究竟是侯爷,果然聪明。”丁甲狞笑一声,“可聪明人总是活不长的,你知道吗?”
白璧成静了静,问:“丁甲,你知道我为什么一口咬定白衣人是你吗?”
丁甲没吭声,仍旧挂着笑意看他。
“因为俪影楼出卖了你。”白璧成道,“想知道,就带我们回去,我告诉你。”
“想回俪影楼?去找你那个背刀的侍卫吗?”丁甲不屑,“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我在这里把你处置掉就行了。”
这一次,白璧成的讹术没起作用。含山在边上听着,却道:“丁甲,你明知侯爷是无辜的,还是要伤害他,如此行径,和韦之浩又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区别,”丁甲无所谓地笑笑,“我是被逼的,韦之浩是自作孽!自作孽不可恕,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但你杀了侯爷,只是为了把罪行推给雪夜盟!”含山斥道,“你明知韦之浩是赵立诚的小舅子,明知州府不敢得罪会把雪夜盟的腰牌交上去,到时候赵立诚必然要拿雪夜盟开刀,他不说小舅子如何,只消参一本雪夜盟成员庞大,就能引来清算!若是那样,又有多少人无辜惨死以至于家破人亡,你想过吗!”
“小姑娘何必同我逞口舌之利,家破人亡我也经历过,不过如此!”丁甲狞笑,“怎么,我能经历的,旁人就经历不得了?这世道便是如此,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含山听他这样讲,不由退了半步,失望道:“我之前也曾同情于你……”
“谁要你那不值钱的同情?”丁甲嗤之以鼻,“我妹妹死在冰湖里时,谁人的同情能叫她死而复生?别说废话了!都来受死吧!”
他一言既出,将手一招,身后立即传来刀剑出鞘之声,然而傅柳带着的府军,为了能混入山庄,早就舍弃兵器,有的只带了随身匕首,有的只能就地捡段木柴举在手里。
外边的叫喊声越来越大,白璧成情知必须放傅柳出去,他再不耽搁,沉声喝道:“众将士听令,跟我上!”
一言既罢,他自己足尖轻挑,挑了脚边一支长棍在手,挽了枪花,率先向丁甲戳去。丁甲不料他会先动手,只得左右闪避开来,退了几步才笑道:“侯爷还有些功夫!不错,不错!”
白璧成哪里管他说什么,沉腕提枪,迎上去便是点崩挑拨,缠得丁甲连连后退。他俩战作一团,护院自然也同府军战作一团,但护院究竟不正规,府军虽人少,一时间也不露败象。傅柳带着沈确见了,冲出来杀入人群,左边打一拳右边拍一掌,打着打着便跳出院子去了。
白璧成眼观六路,见他俩出去了,就便松了口气。他中毒日久,身子孱弱,早已不复当年之勇,与丁甲力斗几个回合便觉得气血翻涌,又接了他两招,手臂便软绵绵地,提不起劲来。
丁甲自然察觉到,他哈哈笑道:“侯爷,瞧你俏生生像个姑娘,没想到还有些武艺,也算条汉子!劝你收手吧,送你一具全尸如何!”
白璧成还没说什么,含山先不乐意,啐了一口道:“呸!晦气!我瞧你自己留条全尸吧!”
丁甲听她乱叫,免不了分神望她一眼,白璧成捉住这个瞬间,拼全力抖出棍子,向丁甲眉心点去。这一下来势汹汹,丁甲不敢硬接,不由得向后急退几步。
白璧成一招退敌,再不犹豫,拉着含山转身便跑,几步到了摆放水缸的墙边,他将含山抱起往缸上一放,道:“翻墙出去!”
那边丁甲待要再追,早被几个府军围住,一时间不得脱身,含山不敢耽搁,扒了墙头翻上去骑着,回头却见白璧成也踩着缸跟上来。
她这才放了心,翻身便跳出墙外,回身接了跃下的白璧成,两人便往火把亮堂处奔去。
却说丁甲在院里击退几个府军,掉脸跑出院子要去追白璧成,然而外面暗夜沉沉,哪里还有白璧成和含山的身影。丁甲略略思忖,认定白璧成会往庄外跑,因而带着众护院往山庄大门奔去,然而将要跑出这片林子时,却听耳后一阵风响,夹着隐隐的金属破空之声。
丁甲是练三角镖的,对这声音十分敏感,他想也不想,立即扑倒在地,果然一支利箭擦着他飞过去。没等他反应过来,一簇簇利箭破空而来,跟在他身边的护院顿时被射倒三四人,丁甲卧在地上,边挥手边大叫:“回去!都回去!”
林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冷笑,傅柳提个灯笼,悠闲着走了出来,远远笑道:“丁甲,你听好了,你要把韦之浩剁成肉泥不关我的事,但你一不该妄图伤害侯爷,二不该妄图嫁祸雪夜盟。你做错了事,惊动到我,最好早早投降,免得叫跟着你的弟兄吃亏!”
“你,你是谁!”丁甲咬牙问。
“鄙人姓傅,傅柳,黔州府都尉是也。”傅柳洋洋得意道,“听说侯爷遇险,鄙人带了区区两千人马来救,如今全都进了庄子,丁甲,不知你这院里有护院几何啊?”
妙景山庄便是再横行霸道,庄里的护院也不过三百来人,还被丁甲关了小一半在地牢里,剩下的人连府军的零头也不到,如何能打得过?
丁甲躺在地上,心里一阵阵地发麻,一时间仰天长笑,指天骂道:“老天爷!你甚是有眼无珠!难道我那泼天的冤仇!今日就报不得了?”
他哭这一声,也算凄惨至极,听得人心里很不舒服。傅柳却是尸山血海里闯出来的人,这场面他瞧得多了,因而微哂道:“你有泼天的冤仇,也不能构陷无辜之人!否则老天爷不会帮你的!”
这声说罢,傅柳微举右手,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带着护院们投降,那就是万箭齐放,叫你们一个个变作囫囵刺猬!”
丁甲放眼望去,见傅柳的灯笼后面人影幢幢,兼有弓声弩影,他自知大势已去,不由长叹一声,向手里的刀向前一丢,且让它“扑”地插进泥地里,犹自发出嗡嗡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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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白璧成带着含山只管捡亮堂处奔跑,跑了没多久,却看见树枝上挂了红绸木瓜灯,说明他们跑的方向没错,是往湖边去的。两人顾不上多想,只拣灯光密集处奔去,果然一路上的红绸木瓜灯越来越多,没过一会儿,风里便带着略腥的水汽。
“前面就是金鳞湖,湖岸上肯定有护院,要小心些。”
白璧成边说边牵住含山,紧急关头,含山也不觉得什么,只感觉到他手心里有汗。
原来侯爷也紧张,她想。
走了不多时,湖水的腥气越发重了,树林子却越来越稀,再走几步,金鳞湖与俪影楼已近在眼前,然而岸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轮明月照着黑沉沉的湖水。
“侯爷,怎么没人啊?”含山轻问。
也许沈确还没到,白璧成想,但丁甲的人哪里去了?
“侯爷,要么咱们等等吧,等沈确过来。”含山提议。
“也不必等,”白璧成沉吟道,“有两种可能,一是俪影楼已经空了,或者,他们在等我。”
“谁在等……”
“你在这等我,”白璧成不等她说完便道,“我自己进去。”
他说着跨步出了树林,月光亮堂堂照着他,把他的影子拉在地上,一阵湖风掠过,他的衣衫飘起,那影子也飘起了一角衫袍。
含山只觉得这趟奇遇刺激非常,与她之前的困守之境不可同日而语,娘亲在世时说过,人务必要活得痛快,高兴便笑得大声些,伤心便哭得大声些,不必太多顾虑。
跟着侯爷很是有趣,她心想,能开心就好,就这样罢。
一念及此,她也不管白璧成说了什么,拎着裙子从林间钻出来,跟着白璧成走在湖岸上。她纤秀的影子亦投在地上,白璧成看见,回眸见她跟过来,湖风吹起她的额发,让她看上去凌乱又美丽。
“你又跟过来做什么?”他问。
“我一个人在林子里害怕,”含山理所当然,“我最讨厌一个人待着。”
“那么一会儿进去,你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万一我有危险,你就自己跳湖跑了,行吗?”
“不行,”含山大摇其头,“这湖里有尸骨,而且有很多,我可不敢跳进去!”
第47章 辉芳灼人
白璧成与含山说着话,已经双双到了云堤之前,这时已到了后半夜,虽是夏日,却也临水生风,风又催动湖水荡漾,一波波拍过云堤,冲刷得十分湿滑。
白璧成伸出手臂,让含山搭着他,道:“小心脚下。”
“侯爷还是自己小心些,”含山道,“若是您掉下去,还得我下水救人!”
白璧成不答,默然走了一截,终于还是觉得好笑,所幸这是夜里,没人看见他浮出的笑容。
两人小心翼翼过了云堤,踏上俪影楼,却见一楼的门关着,白璧成想了想,上前叩一叩道:“孟典史,你在等我吗?”
此言方罢,一楼内室的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祁胖子,他一向憨厚的脸这时候绷得很紧,充满敌意地盯了白璧成一眼,说:“进来吧,孟典史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