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缜看看又恼又羞的姑娘,再看看她靠着的炕边,转身将擦手的巾子搭上洗漱架。
被贼这么一闹,佟穗睡意全无,平躺着,悄悄将视线往另一边炕头斜,发现他也是平躺的姿势。
“怕了?”萧缜侧头看过来。
佟穗重新看向窗户,顿了顿道:“还好,就是我们这边很少闹贼。”
贼都往富裕的地方去,傻子才来这穷山沟,只有战乱的时候才走到哪祸害哪。
萧缜再没接话,他在想明天的回程,恐怕不会像来时那么太平。
吃早饭的时候,萧缜给佟有余夫妻讲了流民的事,提醒他们做好随时应对变故的准备。
佟有余眉头紧锁,周青想得开:“兵匪都经历过了,流民有何可怕的,人少了全村一起上,人多了就往山里跑。”
当然,她并非没把女婿的话放在心上,而是劝说丈夫不必忧虑过重惶恐度日。
佟有余重重地叹了口气。
佟贵见妹妹端着碗半晌没动,笑着拿筷子另一头点过来:“你只管安心跟二爷回去,家里有我呢。”
佟穗扯扯嘴角。
饭后,佟穗陪母亲收拾碗筷,萧缜随着佟有余叔侄前往里正家,看看里正打算如何处置那两个偷鸡贼。
里正昨晚都没怎么睡。
桃花沟离县城太远了,专门派人把偷鸡贼扭送到官府纯属白折腾,什么好处也捞不到。揍两贼一顿再把他们放了,还怕他们怀恨在心伺机报复,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人到末路啥事都做的出来。直接杀了?偷鸡而已,不至于那么狠。
里正辗转反侧,最后决定召集村人一起拿主意。
萧缜等人过来时,里正的儿子也鸣起了锣。
这下子,全村的男女老少都聚了过来,包括佟穗母女,宋澜父子也丢下学生们来围观。
里正站在门外的空地,将他的为难说了出来。
两个被五花大绑的流民哭得一脸泪,跪在地上朝乡亲们磕头,求一条活路。
最省事的办法是将二人送去官府,可送官一来没有赏钱二来路途太远,路上可能还会遇到危险,村民谁也不愿意跑。
嗡嗡的议论声中,一个头发灰白的干瘦老头走了出来,挑选货物似的围着二人转了一圈,捏捏胳膊捏捏腿,最后指着其中稍微强壮点的那个道:“我的亲人都死了,就剩我一个,家里还有四亩地,我是干不动了,你要是想踏踏实实过日子,我就收你为义子,你勤恳种地养活咱俩,尽心尽力为我养老送终,等我死后,那四亩地都归你,倘若你心生歹意让我死于非命,乡亲们自会将你扭送官府,为我报仇。”
被他选中的流民听了这番话,热泪上涌,当场朝老者砰砰磕了几个响头:“爹!以后您就是我亲爹,我若有半点不孝顺您的念头,就叫我被雷劈死,被水淹死,不得好死!”
有屋子住,有田地营生,谁还想当流民!
老者请里正帮忙立个字据,只要他的死因有任何蹊跷,此人都别想继承他的房屋与田地。
里正写字据的时候,另一个流民看到希望,希冀地求其他村民也收留他,他做牛做马都可以。
半晌,一个眼神麻木的三旬女子走到他面前,愿意收此人为赘婿,同样有条件立字据的那种。
乡亲们立即炸开了锅,有人唾骂女子,有人高声反对。
佟穗认得那女子,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姓刘。有次佟穗往山里逃,回头查看追兵的情况时,瞥见更远的地方,刘氏被一个士兵扛到肩膀上冲进了旁边的院子。
山沟沟里的村民就真的个个淳朴吗?
至少佟穗就听见有妇人背后议论刘氏,有男人聚在一起对刘氏作侮辱之言。
就在义愤填膺的乡亲们快要用口水将刘氏淹没,刘氏的婆婆拄着拐杖走到儿媳身边,冷眼扫视那些村人:“怎么,怕她有个名正言顺的男人,以后你们欺负她就不方便了?都给我闭嘴吧,这是我们家的私事,轮不到你们指手画脚!”
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可在这乱世,家里没有男人,只会被人越发肆无忌惮地欺压,大白天就敢摸进来偷窃。
最终,里正也为刘氏立了招赘婿的字据,给那流民列了数条规矩。
解决了此事,里正将萧缜拉到身边,由衷地夸了一顿。
村民们也都觉得萧缜那办法好,这俩流民是没办法才收留的,其余的最好还是震慑得他们不敢靠近为上。
萧缜简单地说了两句场面话便跟着岳父一家离开了。
宋澜看着那道挺拔背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真不该小瞧任何乡野百姓。
第013章
“这样也挺好的,他们两家有地没劳力,收个人能解决很多事,就看那两个愿不愿意过安生日子了。”
回家路上,周青低声聊着刚刚的事。
佟贵哼道:“他们敢不老实,咱们就再抓他们一次,直接打死。”
周青摇摇头,对女儿女婿道:“趁现在过来的流民可能还少,你们赶紧回去吧,路上走快点,早到家早放心。”
萧缜:“岳母说的是,那我们就不耽搁了,春耕了再回来帮忙。”
佟有余:“不用你们,我们地少……”
翁婿俩客气着,佟穗默默走进自家,去西屋拿包袱。
周青跟着帮忙,见女儿一脸的心事,她笑道:“不放心家里啊?没事,你爹你二哥都能顶事呢,小山也能当半个大人用了。”
不说还好,一说这个佟穗就忍不住了,放下包袱抱住母亲。
以前再苦再难,一家人都待在一处,现在隔了这么远,家里真出事了她连消息都收不到。
“娘,你们千万保护好自己。”
“知道,你也一样,记住,无论出什么事,活着最重要,能跑就跑,不能跑就忍,其他的啥也别想。”
娘俩在屋里待了好一会儿才分别提着两手东西出门。
萧缜已经套好了骡车,大步走过来接走娘俩手里的重包袱。
周青越发满意了,这女婿一看就是会照顾人的,不是懒爷们傻爷们。
昨日进村,桃花沟的乡亲们看萧缜还眼生,这会儿出村,几乎遇到的所有人都热情地跟萧缜打招呼,仿佛萧缜才是熟悉的本村人,佟穗成了外来的小媳妇。
萧缜从容应对,佟穗保持着微笑,直到桃花沟彻底被骡车甩在后面。
佟穗面朝后坐着,目光留恋地望着这片故土。
出嫁时她坐在花轿中,视线被挡,那种离开的感觉远不如此时强烈。
萧缜回头看看,道:“坐近点。”
上次他说这三个字用的是提议的语气,此时却是命令一般。
佟穗满心都是离愁,怕被他看出来,便继续坐在骡车中间的位置,没动。
萧缜解释道:“路上未必太平。”
佟穗心头一跳,朝他看去。
情绪会影响气色,萧缜眼中的新婚妻子便是脸颊冷白,不如前几日红润。
他道:“我也只是猜测,没事最好,真出事了,你护好自己为先。”
说完,他继续看向前路。
桃花沟附近这一片还有些田地,再远处土路两侧便全是荒山野林了。草木新绿,回家探亲时满眼都是生机勃勃的春景,如今佟穗再看过去,最先想到的就是处处都适合流民埋伏。
有那么一瞬间,佟穗很想跳车回家,不跟萧缜走了。
可理智告诉她,万一根本没有危险,她这样算什么?不说萧家怎么想,自家爹娘就要数落她一顿。
冷静下来,佟穗翻出藏在包袱里的匕首放进袖袋,再背好装了十五支箭的箭袋,抓着长弓挪坐到萧缜身边,近到几乎要挨上他。
一个赶车一个靠着护栏,仍是面朝相反的方向。
萧缜伸出左手,拍了拍她曲叠的腿。
似是安抚的动作让佟穗稍稍放松下来,再怎么说,她还有一位英武强壮的夫君同行。
骡车安安稳稳地走了十来里路,再经过一个山头,前面便是平原地带了。
萧缜专就盯着那座山头,因为草木还没有到真正茂盛起来的夏季,当一道灰扑扑的身影从一处灌木后冲到下方的树林中时,自然没有逃过萧缜的眼睛。
他维持着稳坐的坐姿,只借着前方骡子的掩饰,右手摸向旁边的木板。
佟穗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刚开始还不知道萧缜在做什么,下一刻,就见他竟然翻开了中间一长条木板,从底下的暗格里取出一把剑身约长三尺的铁剑。
佟穗惊骇地望向那座山头:“你,你看到流民了?”
萧缜:“嗯,暂且还不知道有多少,三五个我能护你周全,若超过五个,你只管往前跑。”
佟穗:“我跑了,你怎么办?”
萧缜:“我能挡住,就怕他们抓你来威胁我。”
佟穗见过兵匪围人的路数,她若仗着萧缜功夫好死死躲在他身后,便只会害他瞻前顾后。
“好,到时候我在前面等你。”
商量好对策,佟穗准备好弓箭,萧缜若无其事般回头与她说话,在即将抵达流民藏身之处时,忽然重重甩了骡子几下,大黑骡立即撒蹄狂奔起来。
流民头子见了,咬牙道:“这汉子眼睛够毒的,动手!”
声音未落,几个人抬起一根腿粗的茂盛树枝猛地朝土路中间丢去。
突然而至的“庞然大物”惊得骡子高高扬起前蹄,临时调转方向朝西边的荒林跑去,很快就因为没路了而停下。
二十来个流民分成三股从前后东三面包抄过来,而佟穗在车板中间颠来晃去才刚刚稳住身形。
萧缜持剑跳下车,视线一扫,定在体型最为壮硕的流民头子脸上。
他一言不发,握剑的姿势却熟练无比,气势凛然。
流民们也算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萧缜绝非装样子唬人的庄稼汉,而是真正杀过人的狠角色。
胆小的几个本能地往后退了几步。
与此同时,佟穗搭好弓箭跃下,贴着萧缜的背站好,将箭头对准包抄到林子一侧的一个流民。
“大哥,怎么办?”
一个小弟咽咽口水,靠近流民头子问。
流民头子一脸横肉,眼带凶相,上下打量萧缜一遍,嗤笑道:“双拳难敌四手,你不会以为光凭你们夫妻俩的一剑一弓就能吓退我们吧?”
萧缜:“或许吓不退,但真打起来,我死之前肯定能拉几个垫背的。”
立即就有几个小弟把自己归为了“垫背”之列,握着棍子的手都开始抖了,他们只想抢口饭,不想丢命。
流民头子“刷”的一声拔出腰间的大砍刀,瞪着那些有退缩之意的小弟道:“既然铁了心要干这一行,就别畏首畏尾的,真把他们放了,回头他们去通知官府,官府明天就会派兵过来剿匪!瞧瞧车上那俩大包袱,瞧瞧这头够咱们吃两三天的大黑骡,还有个水灵灵的漂亮妞,你们就不馋吗!”
有官府震慑,再有近在咫尺的骡肉、女人诱惑,一圈小弟们登时又馋红了眼睛。
早在他们决定占山为匪的时候就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打打杀杀吃酒喝肉,要么就继续像野狗一样乞讨为生,受人冷眼!
流民头子抓住机会,大喝一声:“杀!”
随着他冲向萧缜,其他小弟也都握紧棍棒攻了上来。
生死攸关,佟穗心一狠,将搭好的箭射向冲得最快的流民。
只是太近了,对方又防着她的箭,及时往旁边一闪便避开了。
佟穗还想再取箭,才把流民头子踹开的萧缜一剑刺入旁边一人腹中,拉住她手臂往前一推:“跑!”
佟穗回头,对上一双凌厉的眼,下一刻,他挥剑格挡其他流民的棍棒了,根本没有机会再说什么。与此同时,又有流民朝佟穗扑来。
弓箭在近处几乎无用,一把匕首也抵挡不住两三人的围攻,想到早就商量好的对策,佟穗凭借敏捷的身姿避开流民抓过来的大手,头也不回地朝南奔去。
“臭娘们还想跑,追!”
五六个流民一起追了上来,还有将手里的棍子往前扔的,希望能砸中佟穗。
佟穗能听见棍棒挟带的风声,她边跑边躲。
“他娘的,这娘们怎么这么能跑!”
“不行了,再跑我的肺都要炸了!”
“追,追上了我第一个办了她!”
有人真的跑不动了,有人被色心刺激得穷追不舍。
大概跑出那山头三里地后,佟穗身后就只跟着一个人了,且距离开始渐渐拉远。
春光明媚,追赶的流民前胸后背的布衣都被汗水打湿了,他知道自己要不行了,再看前面的姑娘仍然跑得带劲儿,流民气急败坏地嚎叫一声,终于放弃再追,双手撑着膝盖,垂着脑袋大口大口地喘气。
喘着喘着,一道细细的影子突然飞蛇般贴地而来。
流民刚冒出困惑的念头,“嘭”的一声闷响,一支箭穿过褴褛布衣刺破血肉,射入了他右腹。
利箭裹挟的强劲力道让流民毫无防备地仰面跌倒在地。
撕心裂肺的痛苦让流民捂着肚子左右打滚,想起什么,他艰难地抬起头,果然看见前面那俏生生的小媳妇不知何时停了,正举着重新搭好箭的长弓对着他。她同样狼狈,额头沾着被汗水打湿的碎发,盯着他的眼却带着一股决绝的狠劲儿。
流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他们这些人约好同干这行当时,眼睛里都闪烁着同样狠决的光——不想自己死,就去要别人的命!
太累了,太疼了,流民将脑袋躺回地上,对着那蓝汪汪的天又是笑又是哭。
百余步外,佟穗能看到殷红的血沿着那人腹部的箭伤蜿蜒淌到地上,也能看见对方急剧起伏的胸膛。
当时他弯着腰低着头挡住了心口,佟穗只能瞄准他的腹部,而腹部绝非短时间就能致命的伤。
因此,佟穗谨慎地站在原地,一边警惕这人暴起发难,一边顺着才跑过的这条路朝远处望去。
四个没追过来的流民有的在路边坐着,有的往回走了,有的因为撞见她射箭的一幕而愣在原地。
佟穗不怕这几个,他们再追过来,她也能继续跑。
她在意的是山丘之下,萧缜现在如何了。
伴随着一声惨叫,一条断臂洒着血飞落在地。
失去半条手臂的流民惨叫着倒在地上,叫着叫着突然发现那活阎王竟然已经走到了面前,流民顿时哀求起来:“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我知错了,以后再也不……”
萧缜一剑刺进对方胸口,断了剩下的求饶。
没再多看对方一眼,萧缜拔出剑,转身看向唯一还站着的流民头子。
流民头子半边脸都是血,攥着砍刀的手臂也伤痕累累。
一刻钟之前,他还是带了二十几个小弟的头目,如今除了去追那女人的五个小弟,剩下的居然都死了。
流民头子知道他选错了猎物,可事到如今,为了这口气他也要打下去!对方受伤同样不轻,他未必没有胜算!
刀剑相碰,震得附近山林的雀鸟都扑棱棱飞走了。
萧缜方才以少敌众,虽然赢了却也费了不少力气,只一个回合,流民头子便察觉到对方的抵挡削弱不少。
流民头子大喜,越战越勇,最后抓住对方露出来的一个破绽,一刀朝他的腰间横扫而去。
萧缜右脚退后一步折腰避开锋芒,流民头子拼尽全力的一刀扫空,整个人被刀势带了一个大转身,在他看不见的背后,萧缜如风过之后弹回来的韧竹,一剑刺入流民头子后心。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刻,流民头子僵硬地占了良久,才难以置信地看向胸口。
那里,锋利的剑尖带着血露出了一掌来长。
没等流民头子回首,那剑忽地被主人抽了回去,流民头子踉跄一步,直挺挺倒在地上,转眼就断了生气。
远处传来脚步声,萧缜抬头,看见一个去而复返的流民,那人跑着跑着发现连头目都死了,临时又往先前藏身的山头跑去,速度快到仿佛有猛兽在后面追赶。
萧缜没有去追,随手将染血的长剑在流民头子的身上抹了两下,再将骡车牵回路上,快马加鞭地往前驶去。
走出这段山路,前面视野一片辽阔,萧缜最先看到了远处持弓而立的女子身影,然后才是三个东逃西窜的流民。
见她无事,萧缜放松下来,跟着不知想到什么,笑了下。
佟穗可一点都笑不出来,刚开始还为看见萧缜活着出来而高兴,等距离近了,发现他一身是血,手臂、肩头都有刀伤,她也不管躺在地上的流民真死假死了,急着朝骡车奔去。
萧缜:“别急,我没事。”
他刹好骡车,从辕座上跳了下来。
佟穗紧张地看着他断裂的衣袖,看着里面血淋淋的伤口:“这还叫没事?”
萧缜语气随意:“皮外伤而已,那人死了?”
佟穗摇头:“好像还活着。”
萧缜闻言,持剑走过去,直接对着那人胸口补了一剑。
佟穗还以为他会检查一下,毫无准备地见到这一幕,浑身便是一哆嗦。
萧缜回头,见她脸色苍白眼里满是惊恐,漠然解释道:“你将他伤成这样,留他活着,他养好伤后极有可能会报复。”
佟穗:“……我,我知道,你做得对。”
她没有怪他心狠手辣的意思,就是他出手太快,她惊到了。
擦好剑,萧缜将流民的尸首搬回骡车后面,再对佟穗道:“还要回去一趟,将那些尸首埋了,你随我同去,还是在这里等我?”
从来没有杀过人的佟穗开始后怕:“你怕官府发现那些尸体,会查到我们头上?”
萧缜:“官府没那么闲,我只是不想这些尸体传播疫病,而且我们以后还要回来,眼不见为净。”
他言语笃定,佟穗下意识地就信了。
萧缜坐上车辕,一手握着鞭子,狭长双眸看过来,等她做选择。
佟穗攥了攥袖口,犹豫片刻,垂眸绕到另一侧车辕。
一个人挖坑太慢了,她去帮忙,多少都能快一点。
骡车返回那片山头附近时,佟穗提前垂了眼。
萧缜在距离流民横尸之地百步左右的位置停了车,指着西边的荒林道:“一共十九人,你先去里面找找有没有适合的坑地,别走太远,我过去收拾一下。”
是收拾,也是收尸。
佟穗胆子算大的,可除非必要,她都不想亲眼面对那些。
她跳下骡车,想从远离“战场”的车后方绕过去,走了两步瞧见被萧缜搬上车尾的流民,顿时又转身,低着头绕着大黑骡走了半圈。
“拿着,以防万一。”
萧缜叫住她,将那柄铁剑递了过去。
佟穗想起刚刚还跑了四个流民,没有拒绝,提剑进了荒林。
荒林中光线暗淡,还好佟穗经常进山打猎,早已习惯这种情形,只需要提防可能隐藏其中的流民。
她沿着靠近萧缜的斜线往西北方向深入,林里地势并不平坦,走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真让佟穗发现一处能让七八人蹲藏的土坑,约莫四尺来深,从坑底到四周缓坡长满了绿生生的野草,甚至还开了几朵水灵灵的野花。
想到这坑的用处,佟穗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窜上脊骨,她后退几步,回头,透过密密麻麻的树干,隐约看见萧缜弓着腰,在将什么往林子里拖。
佟穗身上更冷,沉默片刻,她吹了一声猎户之间用来传递消息的口哨,清脆如同鸟叫。
萧缜抬头望来。
佟穗朝他挥挥手,再指指旁边。
萧缜回了一个手势。
十九个人,他自己拖起来太慢了,这地方佟穗一刻都不想多留。
她硬着头皮朝萧缜走去。
萧缜注意到她的靠近,从地上捡了两把锄头,然后走进林子将佟穗拦在半路:“你去挖坑,这边不用你。”
一群刚刚落山为寇的流民能有什么像样的武器,有的拿棍子有的拿锄头,只有两人带着刀。
佟穗感受到了这位寡言夫君的照顾。
她点点头,接过锄头折返回去。
佟穗力气还是很足的,萧缜拖着尸体一趟趟进出期间,她低着脑袋全心全意地挖着土,等萧缜全部搬完,她已经将这坑的边缘拓宽了,继续挖深就行。
萧缜拿起另一把锄头加入了进来。
连着挖了快半个时辰,佟穗的两条胳膊都酸了。
坑快好了,萧缜让佟穗去多捡一些碎树枝枯叶,他继续挖。
佟穗捡了一趟又一趟,萧缜不喊停她就一直捡,又一次回来时,发现之前堆积在旁边的枝叶都不见了,包括放在另一侧的她没敢多看的那些尸体。
佟穗下意识地看向坑里。
坑里堆满了碎枝枯叶,又被萧缜填了一层土,已经看不见任何衣角。
佟穗莫名想哭,怕萧缜见了误会,佟穗低下头,用锄头背侧将先前挖出来的土往坑里推。
萧缜手一刻没闲着,视线往她这边投了几次。
有大量的枝叶填充,这个坑最终只比四周的地面矮了一尺左右。
萧缜又去旁边刨了些土,再挖几丛灌木堆到坑上。
彻底毁了尸灭了迹,被佟穗刻意压下的所有惧怕、紧张、疲惫忽然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她强撑着站在原地,全身却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满是汗水的苍白脸上不知何时沾了污土。
这样的佟穗,让萧缜想到了盛夏夜雨过后,次日清晨开在路边的打碗花。薄薄一层雪白花瓣上沾着风吹过来的几点轻泥,也沾着潮湿的露珠。
那是乡下到处可见的野花,大人们不屑一顾,孩子们喜欢摘来玩,尤其是尚未开放的打碗花花苞,将卷状的白嫩花茎含在唇间轻轻一吹,前面的花瓣便会绽放开来,同时在口中留下淡淡清甜。
萧缜走过去,拿走她虚虚攥着的锄头,与他的那把一起扔进树林深处。
他握住她的手,更明显地感觉到了她的颤抖。
萧缜便将人抱起扛在肩头,转身朝林子外面走去。
佟穗趴在他的肩上,眼泪连串地掉了下来,渐渐抑制不住哭声。
萧缜听了一会儿,快出林子时才道:“你这样,万一被人看见,还以为我在里面对你做了什么。”
佟穗哭声一顿,抬头朝路上望去。
一片寂静,除了停在路边的骡车,再无其他人经过。
但佟穗也没有更多的泪了,拿袖口抹抹眼睛,低声道:“放我下来吧。”
萧缜只管继续往前走,一直将她放进车板靠近辕座的地方。
佟穗先往车尾瞟了眼,没看见任何血迹,放了心。
大黑骡身上放了水袋,萧缜取下来,看着她问:“有帕子吗?擦擦脸。”
佟穗当然带着帕子,低头展开。
萧缜往上面倒了些水。
清清凉凉的,佟穗擦完脸更冷静了几分,飞快看眼萧缜,见他脸侧沾有血迹,忙把帕子递过去:“你也擦擦。”
萧缜:“沾血就难洗了,何必再浪费一块儿料子。”
说完,他用衣袖随便抹了抹,这件外衫的衣袖被砍破好几道,缝都不好缝,回家直接烧了了事。
这几年杀贼杀流民官府都无力追究,但凡事都怕万一。佟穗打开一个包袱,取出萧缜昨日换下来的待洗外衫:“换上吧,别让人瞧见。”
萧缜照做。
佟穗将染了血的那件叠好,塞在包袱与车板护栏中间。
萧缜灌几口水,坐上车辕赶车了。
“这事,要跟家里说吗?”佟穗紧挨着他问。
萧缜:“只说遇到流民,骡子跑得快他们没追上,其他的不用提。”
佟穗:“要么干脆都别提?”她还是怕被人刨根问底露出痕迹。
萧缜:“我要用此事提醒里正做些安排,不好全瞒下。”
佟穗懂了,又问他:“除了胳膊,你还有哪里受伤吗?”
萧缜:“挨了几棍子,都不严重,家里有金疮药,涂两天就好了。”
他语气实在轻松,佟穗便没那么揪心了。
耽误这么久,都快晌午了,阳光暖到叫人困倦。
萧缜饿了,让佟穗给他拿两个岳母准备的苞米饽饽,这种面食凉着也可以吃。
佟穗实在没有胃口,听着他若无其事地吃了两个饽。
一开始还觉得惊讶,后来想起他服过六年兵役,在战场上不定杀了多少人,也就很好理解了。
回到灵水村,因为要停骡子,萧缜直接将车赶到萧家大院的后门,从这边进的。
萧家众人听到动静,除了林凝芳,其他人全都来了后院。
贺氏、萧玉蝉更关心车上那些包袱都装了什么。
没等贺氏开口打探,老爷子萧穆神色凝重地问:“之前说午饭前能回来,耽误这么久,可是路上出了变故?”
孙子孙媳裤腿鞋面都沾了土,又不是帮亲家种完地才回来的,这绝不正常。
佟穗看向萧缜。
萧缜扫眼家人,沉声道:“半路遇到一波占山为匪的流民,费了些功夫才甩开。”
贺氏脸色大变,惊慌道:“咱们这边也闹山匪了?人多不多?”
早就听说龙行山西岭那边有帮势力颇大的山匪,官府剿了几次都没拿下,只是因为离得远,还不曾来祸害灵水村这边,至于那些十几、几十号人的小匪帮,轻易不敢来灵水村这样的大村。
萧缜:“看到的有十几个,不确定是否有其他同伙没下山。”
萧穆:“行了,你跟我去屋里说,玉蝉、柳儿你们帮阿满搬下东西。”
老爷子直接把儿孙们都带走了。
贺氏朝女儿使个眼色,她紧跟着追了上去,哪怕不能进屋,躲在外面听听风声也好。
佟穗并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回来,剩下的饽饽都是有数的,她直接把数量告诉萧玉蝉,再让萧玉蝉先把饽饽带去灶房放着。
萧玉蝉失望地走了。
佟穗与柳初拎着包袱去了东院。
经历过一场生死劫难,再次踏进这间还不是特别熟悉的小屋,佟穗竟也有了一种回家的踏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