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众芳园一叙之后,齐宣大长公主再不提此事,并非是?对师暄妍有了不满,而是?洛家出了洛神瑛这等不孝之徒,齐宣大长公主暂无暇处置其他,先将洛神瑛押回河东发落了。
这一路行来,途径长安最繁华热闹的街衢,师二娘子目不斜视,无论车停车往,她都譬若一根针,稳当地扎在那儿,这正是?禁中女眷的素养,在师二娘子身上体?现?得是?淋漓尽致。
因此静严看横竖看,这师二娘子都堪为襄王侧妃。身子弱些也?无妨,侧妃总是?不该在正室入门之前?就怀上子嗣的,迟上几?年正好。
入了宫门,师暄妍随静严走小门,一路行至仙都宫。
“仙都宫与汤泉宫为东西二宫,元后所居汤泉宫,已被?圣人封存,即便是?将来太子登基后立后,新?皇后也?要居仙都宫。”
这就是?在说,郑贵妃地位尊崇,比同皇后,让师暄妍掂量着点儿,莫在贵妃面?前?胡言乱语,要考虑后果。
师暄妍将手指笼在襟袖之中,微微颔首,道:“有劳内贵人指点。”
静严又道:“师二娘子是?玲珑人物,既能?得长公主青眼,想必这些东西也?不用我多?教,我虽是?贵妃身侧女官,但在师二娘子面?前?,也?只是?奴婢而已,不敢妄言。”
内宫中女官亦有食俸,属于官身,她怎会在师暄妍前?称奴婢。
师暄妍指尖微颤,直觉,郑贵妃寻了自己来,只怕还是?与襄王殿下有关。
崔静训从故纸堆中,见到太子殿下那双熬得彤红的长目,也?是?吃了一惊。
衣冠楚楚的殿下,今日却穿了一身被?雨润湿的泛着潮味的翠虬盘蛟纹衣袍,笔杆按在宣纸上,落下了惨不忍睹的一团浓墨。
坏了,这还是?那位妙笔生花、书画双绝的太子殿下么?
仔细看了去?,长信侯依稀仿佛、并不那么肯定地辨认出来,这宣纸上留了一个字。
似是?一个“般”字。
但这个“般”字还有最后两笔未能?成形,倒像是?写?到一半被?主人意?识到了什么,仓促之间涂抹所致。除此之外,长信侯也?想不到别的解释了。
“太子殿下,臣今日是?来寻你出城打猎的,不过看情况,恐怕是?去?不了了。”
他将案上的铜镜拨了拨,正对向宁烟屿。
宁烟屿凝目往镜中一瞧,自己的发冠竟有些狼狈,失了往日仪容,他皱眉道:“孤即刻更衣,稍等片刻。”
“啪”的一声,那面?铜镜被?太子殿下一掌摁在了桌面?上。
险些便被?拍得支离破碎。
那面?铜镜上镶嵌的精晶玻璃可是?西域进贡之物,珍贵异常,崔静训一直想弄一块都弄不到。
见宁烟屿果真要去?,他一下笑开,露出四?颗雪白的牙齿:“臣方才进宫之时,瞥见一辆马车,自小偏门前?停下,车中之人,往贵妃的仙都宫去?了。”
郑贵妃喜好结交京中命妇,通过妇人拿捏她们丈夫的把柄,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动作,但也?不足为奇。
宁烟屿将涂坏的宣纸揉成一团,不以为意?,打算出京郊去?骑马,只当出一口胸中的郁气。
他自会忘了那个不识好歹的小娘子,不用任何人催促,三两日的功夫,便能?忘了她。
崔静训含着笑意?凝视太子殿下欲盖弥彰地“毁尸灭迹”,只淡淡忖道,这纸上的字,多?半就是?那位小娘子的名讳了。
于是?他了然笑道:“可车上之人,是?师家二娘子,殿下还有心情与臣去?打猎么?”
语未竟,那獒纹椅上的男人便似臀下着火般弹起来,那一瞬似是?要长腿一步跨出东宫去?。
崔静训含着若有所思的深意?的目光凝着他,不过瞬息,殿下扯着眉峰,忽急刹住了动作。
“与孤无关。”
长信侯便眼睁睁地看着殿下又坐回了他的长椅,方才颓靡不振的郁色被?一扫而空,轩眉下两只凌厉清冷的眼眸,燃烧着两簇热烈的怒火,极其生动,极其……怎说呢,少年气。
那是?自小沉静孤僻的太子殿下身上,很少见过的一股生气。
说到底,他只是?个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罢了,又是?情窦初开的,少不得要经历一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苦恼。
这天下好事,多?有好磨,若唾手可得,还有什么珍贵可言。
殿下这张嘴就是?削下来混进一盘酱鸭嘴里,也?能?以假乱真。长信侯心想。
第29章
放鹰台这一带马草丰茂, 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抽节的草叶绿绿绒绒, 将将盖住泥面,叶尖上沾着粒粒水珠,马蹄踏上去,犹如踏在西域供奉的毡毯,分外舒适。
崔静训已经看不出太子殿下的心思了,两匹快马跑了一转,崔静训催马停驻,将上半身?向太子殿下?靠了一些近来:“师二娘子——”
才起了一个头, 话没有说完,远远地忽听到一个响亮清甜的叫声:“皇兄!”
长?信侯惊呆了,回头一看,只见襄王殿下骑着他那头憨态可掬的小?毛驴正在太阳底下?挥舞着大臂, 笑容堪比一朵盛开的葵。
太子殿下?不是最厌恶襄王殿下?那个“麻烦精”么?
脆甜的“皇兄”由?远及近而来,襄王殿下?胯.下?那头小?毛驴神气在在地迈着小?短腿,驮着宁怿飞奔到面前, 等从毛驴上下?来, 襄王殿下?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步跳到宁烟屿的马前, 神情显得异常激动。
“哥,你怎么突然要教我骑马?你不是说我特别笨,怎么学都学不会么?”
小?时候, 他羡慕皇兄能骑在神骏勇猛的千里驹上, 手持弓箭, 例无虚发,小?小?的心里充满了敬佩, 便央着皇兄,一定?要教他骑射。
宁烟屿推拒,试图为他从军中找个教习,但宁怿不肯,执意要让皇兄亲授,还出面说动了阿耶。
宁烟屿无可奈何,只有教他。
可惜这个笨蛋,学了一个月还没有小?成,还冲他夸下?海口,道?自己也能骑射,那天襄王殿下?抱着弓箭骑着枣红马冲进?了围场。
结果箭还没“嗖”的一声从弓弦上发出,人便已“嗖”的一声从马背上飞出去了。
那次宁怿摔得七荤八素,额头上肿了一个高高的寿星包,把郑贵妃心疼坏了,对太子敢怒不敢言,到底也阴阳怪气地讥讽了几句,阿耶见他不占理,出面调解当?了和事老。
郑贵妃与太子素有嫌隙,此事不过是激化?了二者之间的矛盾,但宁怿呢,头上的伤还没好,自己又乐呵呵地过来找太子皇兄玩耍了,差点儿没把郑贵妃气得倒仰。
她是管不住儿子亲近太子那热脸贴冷屁股的贱样儿,但好歹也把他的枣红马没收了,下?令从今以?后,不准宁怿再骑马。
宁烟屿坐在马背上,握住缰绳,唇角折出一点若隐若无的弧度:“阿怿,你怕不怕你母妃知晓?”
自上次以?后,皇兄也像是吓着了,后来不论宁怿再怎么求,皇兄都坚持不肯再带自己骑马,好不容易这次皇兄主动提起,但凡有半分的犹豫都是对这份兄弟情谊的不尊重。
他忙摇手,拍拍胸脯:“不怕。”
宁烟屿朝崔静训,下?颌微抬:“给他。”
长?信侯从旁看了半天,他说怎的那师二娘子都去了仙都宫,殿下?还能泰然自若地出来跑马。
原来是围魏救赵。
若让郑贵妃知晓襄王被太子拐带出来了,定?会气得面目狰狞,脑子里旁的事一应空白,一心就只扑在襄王身?上,那时,太子那师二娘子自然得解。
要说他为何不直接冲上仙都宫管贵妃要人……长?信侯深凝太子殿下?几眼,以?为,还是嘴硬,豁不出脸。
看破不说破。太子脸皮薄。
长?信侯了然地笑了笑,翻身?下?马,将襄王殿下?送上马背。
宁怿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干脆焦急地一把抱住了马脖子,伏在上头。
“哥,你教我,怎么控制它,让它不乱跑。”
他虽然很想?学习骑马,可上次那经历实?在过于糟糕,给宁怿留下?了非常尴尬难堪的印象,还让母妃一直说太子皇兄的坏话,宁怿很讨厌这样无用的自己。
宁烟屿的唇角往内折:“宁怿,今天教你个好玩的。”
襄王殿下?呆呆的,旋即爽朗笑开:“好呀,什么好玩的?皇兄你快带我玩!”
宁烟屿在襄王的马臀上伸掌一拍。
“哥哥!”
襄王殿下?大惊失色,急忙去唤他的兄长?,伸手要扯他的衣袖。
可是襄王殿下?的这匹马已经撒开蹄子跑了起来,宁怿好不容易扯住了他哥的袖口,宁烟屿深处修长?如玉的食指,一根根,将襄王殿下?的爪子拂落。
“哥——”
凄厉的叫声远远地传来,伴随着威风凛凛奔驰而去的大黑马,直冲向放鹰台下?没入天际的草场深处。
午后,师暄妍才得以?见到贵妃。
郑贵妃处理六宫诸事,难以?分神,让师暄妍在仙都宫鸣鸾殿上等候了许久,她将茶吃了几盏,方才见到郑贵妃。
但听?得耳中佩环铮璁,师暄妍头也没抬,便知是贵妃驾临,起身?向郑贵妃行礼。
上首传来一道?宛如春莺啼啭般的清音:“起身?,过来入座。”
宫人殷勤为师暄妍奉上果子点心,师暄妍就座以?后,才抬起视线,半垂着眼睑,望向郑贵妃。
郑贵妃三?十多?年纪,保养得当?,看不出丝毫风霜,仍如桃李年华,肤若凝脂,通身?的气度与大长?公主的尊崇矜傲不同?,在郑贵妃身?上,看见的是琼姿烟貌,情致两饶。
郑贵妃身?上着的是烟霞锦草绿色绣覆雪梅花十二幅间裙,外罩桃红色描金如意云纹长?衫,端庄华贵,两颊融融,双眸炯炯,如秋蕙披霜,单是看着,便难生亲近感觉。
师暄妍垂眸敛容,等候贵妃示下?。
郑贵妃笑盈盈道?:“这樱桃毕罗味道?尚可,你尝尝?”
面前的樱桃毕罗用玉瓷托着,一个个白里透粉,似美人花靥,柔软,吹弹可破,散发着余温犹在的淡淡清香。
指尖拿起一块放在口中,外酥内软,入口即化?,甜又不至于太甜,并不生腻。
她尝了一口,便放下?了,温声说谢。
郑贵妃听?静严说了,此女文静,端庄婉约,不媚不争,堪为侧妃。
其?实?她在外边养了十多?年,郑贵妃也不在意她这些,不过是图了她有一个手拥兵权的好兄长?,将来或能为宁怿所用。
郑贵妃索性也就不绕弯子:“大长?公主因为洛家出了事,一时还顾不到宁怿头上来,上回众芳园,她本邀了本宫一同?前往,只因六宫诸事庞杂,本宫未能及时抽得开身?,才搁置了。听?说二娘子人才样貌出挑,本宫呢,也想?为襄王觅一个可心的人儿,上次在众芳园,宁怿你也见了?”
与师暄妍所料分毫不差,郑贵妃果然还是为了襄王。
“臣女蒲柳之姿,蒙大长?公主青眼,也蒙贵妃错爱了。众芳园一会,家仆闹出这样的事端来,臣女实?在汗颜愧对大长?公主。”
郑贵妃道?:“听?说那婢女,本是你表妹身?旁的?你这孩子,怎将过错揽在自己身?上?她就是言行失当?,也大半是你的表妹管教不严的罪过。倘或是宁怿身?旁出了这等贼心烂肺之人,本宫不但要处死那个奴婢,连宁怿也休想?得饶。”
师暄妍垂眸,嗓音低微:“臣女是师氏女,与开国侯府共荣共辱,婢女旦有差错,臣女也无地自容。”
这是个家族观念重的。不过也难为,这世家里头出来的,多?半如此,即便将来入了夫家,也未必能与夫君完全一条心。
郑贵妃有些不喜,这师暄妍的确说话滴水不漏,但一直如此转弯抹角下?去,也殊没意思,郑贵妃抚着椅背一角,干脆挑明?了道?:“暄妍,若本宫择日向师家提亲,求娶你为侧妃,你意下?如何?”
近旁静严等人,皆凝神躬身?侍奉,郑贵妃道?女儿家面嫩,说不开这话,便让人都散了。
偌大的殿内,仅仅剩下?师暄妍,与郑贵妃二人。
郑贵妃语调转暖:“你知晓,只要本宫说一句话,教人拎着聘礼上你侯府提亲,这事是板上钉钉的,但本宫不大喜欢强人所难,所以?先问过你的意思,你若是愿意,便点一个头,余下?的不消你操心,本宫三?日内便能办妥当?。”
师暄妍起身?,向郑贵妃再度行礼:“回娘娘话,臣女不愿意。”
那一声“不愿意”,霎时教郑贵妃寒下?了眉目。
“怎的,莫非你嫌弃襄王配不上你?还是,本宫给你的侧妃之位,你瞧不上?”
“并非此意,”师暄妍从容不迫,“臣女年长?于襄王殿下?,年岁本不想?和。昔年,臣女因八字冲撞于太子殿下?,才被送出长?安十多?年,若是臣女入了襄王后宅,恐惹世人对娘娘和襄王的闲言。”
“舌尖嘴利。”
郑贵妃哂然道?。
的确,她那八字与宁恪不和,要是真能煞气冲了宁恪命格,害他死于非命,那倒也不失为一桩好事。
可这女子,却实?在不识抬举。
“师暄妍,你可知,这六宫之中无人敢拒绝本宫?”
师暄妍是一点都不怕的,即便郑贵妃为这一则区区小?事便心存报复,对她也横竖不过一死而已,她死前,一定?教那些人也不好过。
方才退了出去的静严,这时忽又折回了,并带来了一话:“娘娘,司言求见。”
郑贵妃娟丽的长?眉微蹙:“让人进?来。”
师暄妍仍在下?首叉着手立着,她不知来者“司言”是何人,屏息静待,但少顷之后,她见到一袭胭脂色女官宫衣的惹烟入了鸣鸾殿,不禁有些许怔愣。
只是转念忽想?起,既然那个男人是太子,他身?旁近身?伺候之人,自然便是宫中的女官了。
师暄妍将脸上的惊讶神情一点点收拢、熨平,藏得一丝不漏。
惹烟入内,先行向郑贵妃行礼。
“娘娘,殿下?托奴婢来向您报备一声,今日天高云淡,草场正肥,襄王殿下?与太子殿下?出京郊骑马去了,黄昏之后,太子会亲自送襄王殿下?回来。”
“什么?”
郑贵妃难掩惊怒地起身?,衣袂拂卷,将梨花木案上一碟莲蓉糕带落地面,青瓷砸落,伴随清脆的一声,即刻碎裂成片。
师暄妍旁观着,心忖襄王殿下?看来便是郑贵妃的软肋。
郑贵妃嘶声道?:“宁恪答应过本宫,不再教宁怿骑马,他这是要害了宁怿啊。”
惹烟躬身?行礼:“请贵妃慎言。”
这太子跟前,个个都是得力干将,连一个宫女,也敢欺到自己头上来,往昔郑贵妃主掌六宫,唯独汤泉宫动不得,再有便是太子东宫,不受后宫辖制。宁恪身?前的女官,品阶都是不低,仗有储君撑腰,个个狐假虎威。
郑贵妃岂能容忍自己受气,胸肺间憋胀了一股火气,右眼睑怦怦直跳。
每回见到太子身?旁的人,连同?太子本人,郑贵妃都克制不住心头火。
待要发话,这时,静严又入内,屈膝行礼,声音急切:“娘娘,襄王殿下?惊马了,太子传召太医正过去东宫。”
郑贵妃果然失了方寸,方才还惦记着要发难师暄妍与惹烟,这会已什么都顾不上,魂不守舍地便往外去,嘴里不敢咒骂太子,但脚步匆匆着,一句句并不那么好听?的谴责,还是从嘴里漫了出来。
人走以?后,惹烟搀住师暄妍,领她往外去:“娘子受惊了,宫中非久留之地,你随我出宫吧,外面有车驾等候。”
师暄妍还不知怎么猝然发生了这场变故,人虽是浑浑噩噩被惹烟拽着走了,可一出的鸣鸾殿,见到四下?里无人,师暄妍便道?:“襄王殿下?果真出事了?”
惹烟一面走,护着她往外去,一面解释:“并不曾,只是个障眼法,贵妃一会儿便识破了,娘子只需记住,以?后但凡郑贵妃邀你入宫,你都称病不去。”
只是这般走了,很像是逃之夭夭呀。
待贵妃醒转,明?白其?中的问题,只怕还要赶着来为难。
“惹烟,我就这么走了,那你呢?”
惹烟轻声笑道?:“奴婢有太子殿下?护着,贵妃也不奈何。”
师暄妍想?起了蝉鬓:“来时蝉鬓在宫外等候,她这时去了哪儿?”
惹烟为娘子拂开前方绊路的柔嫩柳枝,温声道?:“她稍后便来。”
仙都宫离小?偏门并不远,依照来时之路,惹烟将师暄妍送到偏门口,道?:“娘子,洛阳折葵别院相见,还不知你就是师家的二娘子,看来天底下?巧合颇多?。娘子回君子小?筑以?后,便说是旧疾复发,下?不来床榻了,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会替你遮掩的。倘或贵妃发难,也自有开国侯府撑着。”
其?实?今日师暄妍若称病不来,江夫人也自会想?法推却,毕竟当?时,顾府医和几个婆子都在君子小?筑里待着,静严正好赶上,是无巧不成书了。
如此逃出了小?偏门,果然便见到一驾华盖马车。
想?到此地一为别,还不知是否有再见之期,师暄妍依依不舍地握住惹烟的玉手,乌眸中含着湿意:“惹烟。”
忽地,她想?到惹烟口中说的“君子小?筑”,以?及“侯府不欲让娘子嫁襄王”,这一时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来,嗓音便往下?沉:“是宁恪派你来的?”
除了他,还有谁能知晓她身?上诸多?细节?
就连贵妃派人去接她,尚且不知她如今栖息君子小?筑,要先问过江夫人,惹烟身?在重闱,又怎能对外界之事知晓得如此清楚?
惹烟面露难色,她像是梗住了,不知如何接这茬儿。
师暄妍的乌眸里滚着絮团般的彤云。
惹烟停在了小?偏门前,不再往前去:“娘子登车吧。”
师暄妍受惹烟指引,望向停在偏门之外的那驾低调的车马,比起来时贵妃安置的那辆,看起来并无任何赘余的饰物,毫不起眼。
她面向那驾马车而立,心中蓦然涌起了一个念头,心跳快了几分,少顷,她加紧了步子,朝着那辆马车走去。
车门拉开,一隙天光闯入车内。
金灿的阳光爬上男人迤逦垂地的袍角,那身?玄墨色骑装裳服下?摆,金线勾勒的海水江崖纹,蜿蜒出璀璨的如鱼鳞般的浮光。
日晖落下?,漫过窗扉,如金粉,撒落在男人的鼻梁上,深深浅浅,毫不均匀。
他在看她,目深如渊。
但那双眼睑下?显出微微乌青颜色的瞳眸,与师暄妍如出一辙。
师暄妍扶住车门的动作僵滞了,看了他一晌,皱眉道?:“殿下?昨日不是说,便是我死在外边,你也不看一眼么?”
都已决裂,拂袖而去,今日又为何会来。
那种蝶戏娇花的把戏,师暄妍已经玩得够了。
“上车。”
他皱着眉,语调不轻不重,却似有一面鼙鼓,以?她的耳膜为鼓面,一下?击落,耳蜗中嗡鸣不息。
周遭有人,师暄妍不想?让旁人瞧见他们之间的对峙,钻进?了车中。
昔日那个温软如水的小?娘子,如今见了他,并无丝毫温情,只有一身?的尖刺。
逼仄的空间里,没有多?少能够用来坐的地方,师暄妍局促地将身?缩在马车一角,便仿佛他肮脏不堪,她并不想?碰触到一点他身?上的气息。
少女鸦睫轻颤,分明?内心不稳,毕竟受人之禄,总不好把话再说绝。
可她无法面对宁烟屿。
她还是恨他。
“师般般。”
他又用那种称呼唤她,可是口吻却没了那股若即若离的缥缈,沉了下?来,变得冷硬。
“孤再给你一次机会,把昨天那些话收回去。”
他本可以?,直接在仙都宫带走她,甚至,他可以?故意在郑贵妃面前,用搂的,用抱的,带走这个小?娘子。
如此一来,他们之间并不简单的关系,便会公之于众。
可宁烟屿一遍遍问自己,这个小?娘子可能会答应他的求爱么。
师暄妍朱唇潋滟,扯出一丝浅笑:“你想?让我怎么收回?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殿下?听?过覆水难收这句话吗?”
在他身?影一滞,随即,冷眸瞥过来之际,师暄妍状若无谓地笑开了。
“殿下?总不会是真的喜欢我,想?和我在一起吧?”
拂到男子额上的微风, 仿佛瞬间停止了流动。
车内原本便显得滞闷的空气,顿时更加的凝固, 他?坐在那儿,像一尊人形香炉,把狭窄的车内空间内全染上了春日兰草温润的气息。
金乌西?坠,日光打着褶儿,层层卷上他的发梢。
宁烟屿听到那少女不怕死的追问,清冷的眸望过?来,正巧撞见少女面上挂着淡淡的讽刺之意。
那一瞬,方软下几分的心肠, 被?刺痛了一下,为了保护自己,蓦地又变得?坚硬无?比。
宁烟屿冷嘲:“师二娘子,你多想了。”
他?说完这句话, 便再也不愿在车中滞留,弯腰长腿一迈,半步便跨到了车门边上。
师暄妍只是一个眨眼, 他?已经到了车辕旁。
“送她回君子小筑。”宁烟屿命令赶车的御夫。
“遵命。”
车夫把马车驾动起来, 辚辚声落在耳梢, 势同奔雷。
师暄妍打眼往窗外看去, 赤金色的晖影笼络着长身孑然的男人墨袍,为他?身遭镀了一层金边。
车门缓缓扣上,车夫带着师暄妍, 到宫门外的白象街, 去等候她的婢女蝉鬓。
人不见时, 他?心绪不宁;人见了,宁烟屿却更加心浮气躁。
回东宫, 察觉郑贵妃、宁怿与崔静训都在。
宁怿的头?顶缠了一圈厚实的绷带,脸上添了几块淤青,但他?本人并不像是受伤的模样,两只眼睛明亮得?如琉璃珠,乖巧地任由?郑贵妃揽着怀里。
郑贵妃一边“唉哟”不停地惋惜儿子破了相的俊脸,一边问难于长信侯。
而崔静训呢,叉着手立在一旁,耷拉着头?脸,任由?郑贵妃数落,他?只是连声应是,半个字都不敢反驳。
郑贵妃也知晓这事定是太子的主意,问责长信侯没有半分意义?,便索性在东宫里等着,等宁烟屿来了,蹙起柳叶弯眉,指着宁怿鼻青脸肿的俊脸,问太子:“宁怿好端端的,怎会突然要去骑马,太子,你不是在圣人面前对本宫承诺过?,以后无?论如何都不教?他?骑马么??”
宁烟屿看了一眼郑贵妃,神色漠漠。
他?倒没说什么?,只是宁怿那小笨蛋,一把抓住了母妃的手:“是孩儿自己要和皇兄去骑马的!”
少年的两只眼睛亮晶晶的,清透如水,脸上虽然挂了彩,这因这一双眼睛平添了光辉,瞧着依然俊美如玉:“母妃莫要怪罪兄长!告诉母妃一个好消息,孩儿学会骑马了!”
郑贵妃嫌他?没出息,一指头?戳在他?的脑门上,差点将宁怿的脑袋杵出一个旋涡来,喝骂道:“你这没出息的,就是你太子皇兄身边的一条哈巴狗,我在给你撑腰,你倒好,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回来,你还维护他??要不是他?,你怎会受伤!”
郑贵妃数落着,但话不敢说得?太重,控制在“为母则刚一时情急失态”的限度以内,宁烟屿则在一旁不咸不淡地睨着。
郑贵妃的拳头?招招打在棉花上,偏生,即便自己占了理,也不敢太过?分,憋屈得?很,怄气得?很。
更何况,还有一个胳膊肘往外拐的宁怿。
不用皇兄出马,宁怿自己就知道反驳:“不对,母妃,学习骑马哪有不摔跤的,太子皇兄小时候也摔过?好多次呢!孩儿摔得?轻,没有大碍,也没动骨头?,擦点药就好了,这次我学会了骑马,以后再也不摔了。”
说罢,他?起来,一屁股呲溜下榻,对着宁烟屿恭恭敬敬就是一礼。
“皇兄,母妃担心我,才冲撞你的,她不是有心的,哥哥你莫和她多计较,宁怿知道哥哥都是为了我好,我澧朝是在马背上定的天下,身为皇子,怎么?能不通骑射。哥哥教?会我,是我的师父,宁怿这就回去勤加练习!”
他?的脸颊鼓鼓的,胜券在握。
什么??他?居然还要回去继续骑马,还“勤加练习”?
郑贵妃险些便听晕了过?去,自知儿子不站自己这边,她一人撼动不了太子分毫,难怪宁恪作壁上观,分明眼也不抬,但兵不血刃地便大获全胜。
郑贵妃暗自气恨,一人将宁怿扯着走了。
襄王殿下临走前,还冲宁烟屿眨眼——万事办妥。
襄王殿下那脑门上其实没一点伤,没有任何挂彩的地方,他?今日出去学习骑马,有了先时的经验,加上宁烟屿从旁的“悉心指导”,宁怿的马术已经突飞猛进。
郑贵妃呢,生怕宁怿身上还有别的暗伤,回去得?赶紧请太医来看伤,要有个伤筋动骨的,她就是闹到含元殿上也与太子没完。
一番兵荒马乱地求医问诊,得?知宁怿没有受别的内外伤,郑贵妃悬着的心才放下了一半儿。
只是还有另一半儿,她总疑心事发突然,太子对宁怿存了歹心,只不过?是儿子命好,才侥幸躲了过?去,没让太子阴谋得?逞。
这时她方想起来:“师家那二娘子呢?”
有宫人回禀:“回娘娘话,适才娘娘走后,太子近旁的司言带她出去了。”
“太子的人,几时与师暄妍有了交情?”
宫人摇头?,也说不知。
毕竟太子从不近女色,他?身旁的女官,竟然与开国侯府的娘子相识。
这件事细细咂摸起来,还有些许微妙。
襄王殿下看见,母妃的眼神慢慢地似乎变了。
聒噪的郑贵妃终于走了,长信侯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转头?对太子道:“好险。殿下你终于来了,臣只差被?郑贵妃指着鼻子臭骂了。”
但殿下神色不对,他?一直不回郑贵妃话,崔静训便看出了些许端倪来了,这时仍不回话,更加是坐实了心头?的猜想,便凑上前,好奇地多嘴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