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鬓回道:“封家的郎君是?奉了太子之命,巡视泾河去了。”
太子之命。
师暄妍心下默念了这四字,怎会如?此巧合?
蝉鬓道:“娘子怎会突然?关心,封郎君?”
师暄妍扣着?茶盏的手指,骨节几分发白,然?而师暄妍掩藏得极好,并没有泄露此刻内心翻涌的情绪。
她言笑晏晏回:“封郎君是?长安翘楚,看来,也是?原先家主?为江娘子相中的乘龙快婿了?可惜被齐宣大长公主?捷足先登了,实不相瞒,我心里竟还有几分快活。”
这二娘子,如?今是?毫不掩饰她对侯府的厌憎,蝉鬓直蹙眉,但想到?家主?在祠堂里责打她的模样,蝉鬓也说不出话来,这父女?的矛盾,早已是?不可调和。
二娘子自甘堕落,损碍了侯府声誉,祠堂受罚,被扔到?君子小筑之后,早已没了那份体面,以后也是?做不得侯府嫡娘子的了。
现在顾府医还时常过来为二娘子看诊,只不过是?怕来日下胎之时一尸两命,所以用些温补的药材滋养着?。
但家主?,已经在和夫人商量着?下胎的日子了,侯府是?决计容不下来历不明?的野种的。
蝉鬓心里也觉着?此事错在二娘子,然?而看她自小流离在外?多年的遭遇,也不免有几分扼腕,心下实在不忍,让家主?就这样加害了亲生女?儿,所以师暄妍那大逆不道的话,她不敢传给家主?,令侯府知晓。
蝉鬓将灯留给了师暄妍,离开了寝房。
风吹着?冷雨,雨线密密麻麻,落在地面溅起水花,如?麻癫病人的脸。
房檐下宫灯曼曳,纱帘清影幢幢,师暄妍将寝屋门关上,折身?回来。
不知何时那男人已经从床榻之下钻出来了,将身?坐在帘帷后的拔步床上。
师暄妍咽喉微微发紧,她加快了几分脚步,走过去。
一面走,一面从自己蓬松的发髻之中,抽出了挽发的木簪,乌木簪松落,如?瀑的鸦发随之散下,披于软腰之后。
那根乌木簪是?特制的,将上面镶嵌的覆雪绿梅样的松绿翡翠往下推,自簪头下便伸出两寸长的尖刃。
银光凛凛,薄而锋利,见?血封喉。
这根簪子是?师暄妍离开折葵别院,回到?洛阳江家之前,特地找当地的铁匠铸的一支,用来防身?。
本来,是?为了对付图谋不轨的江拯。
而今簪身?所对之处,却是?帘幔之内的男人。
真是?可笑。
她以为与之相识,已经相熟,然?而到?了今晚她才发现,她原来竟从未能真正认识他。
“你骗我,你不是?封墨。”
少?女?警觉地握着?簪身?,掌心肌肤与乌木相贴,渗出细密的冷汗。
清眸扑闪,藏着?深深的惧意?,然?而她一步一步走来,簪身?的尖刃,向?他抵得愈来愈近。
宁烟屿拨开帘幔,露出略皱眉梢的清俊容颜:“师二娘子,你要杀我?”
师暄妍握着?簪身?的素手在轻细地发着?抖:“你骗我究竟目的何在?”
她自诩,虽占了这个?侯府嫡女?的名头,可她的地位实则连江晚芙也远远不如?,他骗她,又能从她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图财是?没有的。
图权更是?缘木求鱼。
唯独几分颜色尚好,还能拿得出手。
莫非,他就是?单纯地贪图她的美?色?
这些日子以来,他屡屡纠缠,日渐放肆。
如?今更是?堂而皇之,如?入无人之境地,睡在她的卧榻之侧,然?而这个?男人,就连身?份都是?虚构的。
宁烟屿心下几分无奈:“师般般,我从未说过,我是?封墨。是?你以为我是?。我不过是?并不曾否认。”
离宫相会的夜晚,她唤他“封墨”,他不过是?没有否认。
他说:“你真是?聪明?。”
用那种看聪明?人的目光,微微含着?笑意?,夸赞她。
他还敢说,这不是?一种变相的承认?他分明?就是?包藏祸心!
师暄妍勃然?大怒:“你还敢狡辩!”
她将乌木簪刺出,直抵他胸前。
“你若再不说,我就唤人,把你这个?逆贼拿下。我想开国侯府,大抵不会放过你这么?个?勾引娘子的淫贼。往昔我是?为了护你,但现在可不会了,你还不老实承认!”
敢明?目张胆得罪开国侯的,在长安虽然?不少?,但也绝对算不上多。
即便是?门第旗鼓相当,也要三分考量。
谁知,这男人听?了她的话,不但没有半分畏惧,反而淡淡一哂。
他竟然?在嘲笑她!
师暄妍气急败坏,乌木簪又抵进了几分。
几乎便要触到?他的前襟,目下,已与他胸口的墨线夔纹相距不过半寸的距离。
小娘子就是?发了狠,也是?心善不敢下黑手的。
宁烟屿坐在她香闺的拔步床上,姿态闲闲,淡淡道:“师般般,你阿耶动不了我一根手指。我早说过,你可以尽情信任我,投靠我,我会帮你。你做不到?的事,我能做到?,你要不要考虑?”
是?何人,敢如?此大言不惭?
师暄妍咬着?发颤的樱唇,脑中回想起蝉鬓说的那一席话。
太子之命……
巡视河道……
一切巧合,突然?应在此处,化作一个?清晰无疑的答案。
“你是?宁恪。”
少?女?朱唇觳觫,如?墨玉般的美?目含了震惊之色,一瞬不瞬地望着?纱帘之后的男人。
乌木簪自她的骤松的玉指间一抖,晃荡了一下,坠落在地。
洛阳折葵别院的相逢, 原来由始至终是场孽缘,他竟然是宁恪。
少女的眼瞳写满了荒诞和震惊, 压抑的情绪,犹如拉满的弓弦蓄势爆发。
乌木簪掉落在两人脚边,沿着纱帘帷幔骨碌碌地滑落,被?卷至阶下。
她的身子在发颤,似是冷得厉害,齿关?不停地磕碰。
宁烟屿起身拨开帘拢,跨上半步,来到师暄妍的面前。
他的个头, 比她?差不离要高?出一个头,宽肩腿长,整个人似一堵墙面,附着阴影压下, 几?乎将师暄妍整个笼罩在其间。
呼吸一缕缕交织,师暄妍仿佛能听到胸口?急如奔雷的心跳声。
明月洒满朱户,宫灯摇曳银光, 帘帷无风而动。
宁烟屿倾身低下视线, 唇角勾出一点弧痕:“真聪明。”
男人漆黑的瞳仁里蒙着火烛亮色, 尤为清冽。
他身上淡淡的兰泽芳息一寸寸绕她?的鼻尖而来, 无孔不入。
师暄妍两度被?他夸赞聪明了,第一次分明是耍她?,第二次, 证实了他确实是在耍她?。
她?忿然不平:“你觉得这样耍着我一个小娘子?, 很有趣么?殿下!”
她?的调门有点儿高?, 这会像是不怕那个蝉鬓去?而复返了,含着火焰的瞳眸, 怒意凛然地瞪着自己。
宁烟屿蹙眉:“没有——”
师暄妍嗤笑了下:“洛阳折葵别院,你隐藏身份,是白龙鱼服,理所应当,可?我们在长安也相识了这么久,殿下还是欺我瞒我,你斥责我骗你,可?你何尝没骗我?我是小骗子?,你是大无赖,没说错吧!”
宁烟屿还未曾被?人如此?指着鼻子?斥骂,脸色布了阴云,暗含警告地沉声道:“师般般。”
太子?殿下,在制止她?说。
可?她?,凭什么不能说。
师暄妍的唇瓣被?咬出了鲜红的齿痕,从?来清光摇曳、水汽迷蒙的美?眸,被?一股顶到喉咙口?的怒火烧干了,只剩下目眦欲裂的痛恨。
宁烟屿没有看错,是痛恨、厌恶至极。
以?至于?方才的警告,再也没有了一丝威迫力,而他也被?慑住。
若往前一步,则可?能酿成无法挽回的后果。
“殿下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欺我瞒我至此??若说这一副残躯,我又?不能生育,你分明知晓,你来戏耍我,是觉得把我玩腻了,转头就可?以?无后顾之忧地抛弃是么?”
旁的女?子?,还有几?分怀孕的风险,会被?拿来视作要挟他的筹码。
只有她?师暄妍,不可?能有所出。
他明知她?的过往之后,不但不害怕,反倒离得更?紧、欺得更?甚,是不是就因为,她?是个特殊的小娘子?,有几?分姿色,又?不会碍了他的事?
东宫之中,美?人无数,都是循规蹈矩闺誉清白的好娘子?,这种逾墙戏蝶的游戏,或许更?令太子?殿下悸动吧。
除此?之外,还可?能会有旁的原因么?
“孤从?未如此?想。”
宁烟屿撇着长眉,深目凝视烛光之中因为怒意而战栗的小娘子?,她?的面颊红晕迤逦,一双瞳仁犹如两把冰刀,若他胆敢冒犯,她?便像是要扑过来杀了自己。
有股说到做到的狠绝。
宁烟屿终是道:“你说过,不恨孤。”
那日她?说,他是个“金枝玉叶的贵人”,宁烟屿便胸中一动,唯恐她?恨他,便问,她?是否对自己心怀有怨。
可?她?说,便是再问一百遍,她?也不恨他,斩钉截铁,字字铿锵。
果真只是明哲保身的虚言。
她?恨他,恨得便如此?刻,恨不得生啖他的肉,咬着他的脖子?喝血。
师暄妍很想放肆地笑话他。
她?凭什么就不恨。
她?恨死?他了,甚至,她?恨圣人,恨那个癫道人。
她?恨师家和江家的所有人,恨这世上一切。
以?前,她?以?为他是封墨。
那个同样身世凋零、身不由己,在外边餐风饮露受尽了难捱的苦楚的封墨,她?不忍拒绝他犹如抱薪取暖般的亲近,从?他这里,也能得到一丝丝慰藉。
可?原来他从?不是她?的同路人,他是那个始作俑者。
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他那时虽然也在不记事的年纪,可?他是一切的滥觞,若不是他,怎会有后来之事。
都说癸卯年二月初八诞生的婴孩,是太子?宁恪的天煞狐星,生来与太子?八字犯冲,会替他招来邪祟缠身。
可?他如今安然无恙地站在长安城三出阙前,享受着千万黎庶黔首的顶礼膜拜,而那些被?转送京外的孩子?,他们童年、少年填不满的空洞,谁来令时光倒转,让那些伤痛愈合?
从?来都不是师暄妍妨碍宁恪,而他宁恪,才是她?命中魔星。
师暄妍深深呼吸一口?气,将此?刻起伏如潮的心绪强行压下,玉指自梨花色寝裙的广袖下探出,一指那被?春夜凉风扑得簌簌作响的轩窗。
“殿下,师暄妍已经被?你欺得够了!我不想再与殿下玩这种无聊的把戏,你走吧,从?今以?后,莫再前来君子?小筑。我也便当作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宁烟屿并不肯就此?离去?,他踏上一步,再一次俯下眸光:“师般般。当年事情发生之时,我只是一个三岁幼童,病得半只脚踏入了黄泉地,至今连一点记忆都不曾留下。你迁怒我,好没道理。”
不论他如何狡辩,师暄妍都心硬如铁,一点也不看他。
“我请圣人下诏,就是为了弥补当年的过失,你若一定要我偿还,我愿意。师般般,我想——”
“我一点都不愿意。”
师暄妍忽地扭脸看向他,桀骜而冷漠,泛红的眼眶噙着憎意,是杀人不见血的刀,刀刀刺他的胸骨某处。
陌生的从?未领略过的疼痛,像是漫漫长冬冻得龟裂的伤口?被?撒上干盐,一瞬侵袭而来。
沉稳持凝如宁恪,也初尝到了那股为情所累的煎熬滋味。
师暄妍冷静的神色,令她?看上去?没有一点歇斯底里、理智不清的迹象,她?就是平静地陈述着,这么一件事:“宁恪。你拿什么还我,我的前十七年,我今后的几?十年,皆因你而毁。”
她?说着话,一步步朝着他逼来。
竟将宁恪迫得步步后退。
少女?的红唇一掀一拢,淡淡香雾吐出,可?听起来,全是冰冷刺耳的字眼。
“你是罪魁,是祸首,金枝玉叶的太子?殿下,我们这样的贱命,活该被?您的清风霁月衬成风雨过后的烂泥。”
见他眸中墨色汹涌,似翻滚而来,师暄妍再没了一丝惧意,她?垂下眸,笑得妄诞而嘲弄。
这般的笑容,无端的有几?分瘆人,宁烟屿眉目深凝,唤了她?一声“师般般”,话音未等落地便被?打断。
“我好恨我自己和你有了苟且。你和江拯一样讨厌。”
她?竟拿他,和她?那个丧尽天良的舅舅相提并论,宁烟屿胸口?鼓了火气,不忿道:“住口?。”
他恼了,堂堂太子?殿下,也为她?一言而着恼,师暄妍呆呆地望着他缀了愠怒的眼尾,一晌,她?快慰平生地笑了起来,就像看着师远道暴跳如雷一样可?乐。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太子?殿下,你生气了么。可?是你能拿我怎样,别说杀我,就算夷我九族,你看我可?会皱一下眉头。”
这个小娘子?,他以?为她?柔软、善良可?欺,担忧她?被?欺负。
可?她?其实一身尖刺,生人勿近,触碰不得。
他是宁恪,不用再做别的,便已经犯了她?的死?罪。
“师般般我不是——”
“滚。”
一股冷风卷杂着寒雨蓦地扑开窗扉,剧烈的轰塌声伴随着她?清晰吐落的字眼,刮入宁烟屿的耳膜。
那个字说得并不重,但足够冷静、理智。
他闭目塞言,话封存回了喉舌底下,再没能继续。
龙眼木雕花八仙桌上,两盏灯火訇然寂灭。
她?在黯淡寥落的夜色中,神情轻蔑,手指一直指向轩窗之外凄风冷雨的凉夜。
因为怒恚,师暄妍的指尖在黑暗里发抖。
宁烟屿一生,从?未被?人如此?疾言厉色。
他是当朝太子?,东宫之主,也是整片澧朝河山未来的主人,被?心仪的小娘子?如此?讥嘲羞辱,心上亦有三分薄怒。
若是死?皮赖脸留下,大损威严,绝不是宁烟屿会做之事。
“师般般。”
烛火映照出男子?冷峻的棱角分明的面庞,他寒着长目,语调压沉。
“孤今夜从?你的君子?小筑出去?之后,便不会再踏足一步,你想清楚。孤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师暄妍背过了身,一眼都懒得看他,一个字都懒得给他。
她?的举止看去?如此?温柔,可?一次次将他弃置的,也是她?。
宁烟屿终于?头也没回,往窗边走去?。
扶上窗棂,双掌压着那早已被?春夜的雨水浸得冰凉的木框,寒意似窜入心底,他没回眸,只留下一句:“师般般。你好自为之,你日后再便是死?了,孤也不看一眼。”
话音落地,那个少年男子?一跃而出。
身后的脚步声消失在了密雨婆娑之后。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暗室之中,冷雨扑簌簌地刮过窗子?,师暄妍还滞留在潮湿的屋内。
不但天潮潮地湿湿,连心上也似弥漫起了雾气。
她?抱住了被?寒风拍打的瘦弱肩膀,肺腔里一股气流忽地顶出来,她?弯下腰,扶住那张八仙木桌,重重地咳嗽起来,直磕得头晕眼花,眼泪自眼睑下涌出。
肺里的气息,蓦地变得无比酸,汩汩往上冒。
到了后来,她?已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磕得厉害,泪花也冒得厉害。
她?等着,肺里那股来历不明的酸意一点点平息,哆嗦着指尖,拾起坠落在地的乌木簪,去?关?上那扇破败的窗。
潇潇雨帘,细腻地横在天地之间,整片潮湿幽冷的夜晚都被?雨丝润得细腻而均匀,庭前古柏摇着墨绿的冷影,打落簌簌雨花下来。
君子?小筑,只有荒凉,没有任何春色。
师暄妍回到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其实根本睡不着,只是有了意识模模糊糊的感觉,身体好像浮沉在水里,无处依凭。
偶得一叶窄窄的扁舟,相伴着渡过了一程,并未靠岸,她?便弃船落入水中,重新漂浮在茫茫大海。
一夜的冷雨过境,清早深巷里传来叫卖杏花的清脆甜嗓,就从?青墙外飘过,像少女?系在颈上翠绿纱巾,轻轻擦过满目疮痍的墙面。
师暄妍的两只眼睛是肿的,清早起来时,才发觉枕上也是湿的。
一定是昨晚上了潮。师暄妍心硬地想。
蝉鬓过来送早膳,又?是清粥小菜,师暄妍勉强吃了一些,蝉鬓收拾碗筷之时,信嘴道:“娘子?,顾府医今日,来为你请最后一次平安脉。”
之后,大抵就是开国侯和江夫人商议着的,要下胎的日子?了。
师暄妍扯了扯红嫩的唇角,指尖抹过略显得浮肿的眼睑,温温道:“好。”
蝉鬓自盥洗水盆里的热水中,捞出了浸湿的方巾,放在掌中绞干了,为师暄妍敷上。
师暄妍不喜欢旁人伺候,自己拿了帕子?盖住了小脸,自帕子?底下,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笑声:“他们可?曾说,几?时过来,会派谁过来?”
蝉鬓闷不肯回话。
师暄妍心明如镜,拂了拂手:“我稍后问顾府医,他或许知道呢。”
梳洗后,师暄妍靠在罗汉榻上歪着吃茶,等候那位顾府医。
顾未明是华大夫的亲传弟子?,医术高?明,为人谦和,如皎月映孤竹,身上常年是那身洗得脱浆的月白衫子?,缭绕着淡淡的药味。
顾府医来后向师暄妍行礼,折腰下去?,便替她?搭上了腕脉。
蝉鬓在身后伺候着。
与顾未明同来的,还有侯府上几?个手脚麻利、眼神爽辣的婆子?。
她?们呈一字排开,严阵以?待地等着顾未明的结果。
第28章
宿雨方歇, 檐下垂着晶莹的水滴,声声入耳, 极轻极脆,如鲛珠迸落,庭院内外都浸泡在湿淋淋的雨后水汽里。
婆子们虎目炯炯,不肯放过房中的任何一处细节——这也是侯爷交代的,说是?自家娘子举止不端,顾府医是?青年才俊,样貌俊美,要警惕那不孝女对顾府医行为越界。
师暄妍置之不理, 单手托腮,靠在罗汉榻上的香木小几上,轻轻打着哈欠。
顾府医躬身侍奉在侧,将手置入盥盆里洗濯清净, 方来为娘子看诊。
长指搭在娘子脉搏上,细听其声。
娘子的脉象稳健,富有力量, 普通人光是?听脉象, 根本辨别不出她是?中了一种毒, 自然, 她此刻腹中也?没有孩儿。
那日师门有召,顾未明?匆匆来到老师家中,得闻老师竟要求自己为师二娘子做假脉时, 顾未明?吃惊之下, 大失所望:“师父怎能?让学生做这等有损阴德之事。”
华叔景也?是?无奈, 只好将师二娘子托付于己的事和盘托出。
顾未明?在开国侯府行医多?年,便是?再醉心于医道, 对侯府上的家事也?不可避免地听了几?耳朵,这二娘子自幼被?送出长安,寄养于洛阳江家,旁人都道江家教养极好,对二娘子是?仁至义尽,可惜二娘子不学好,偏成了个淫.妇,有辱侯府门楣。
顾未明?也?是?从师父这处知晓,原来这江家人用心狠毒,非但不曾善待师二娘子,反而下毒暗害,这赤练之毒对妇人而言可谓阴毒至极。
名门贵女出嫁前?夕,夫家都会派人来查验女子身上可有不利于生育的顽疾,江家二位此举,是?要断了师二娘子的婚姻前?程,唯恐她将来飞回高?枝。
“可二娘子既在江家受了这么多?委屈,为何不据实向侯爷与夫人相?告?难道他们不会替自己的女儿做主么?”
老者循循道:“生恩莫如养恩,是?有一定道理的。这师家的二位大人,养育表娘子多?年,心里更爱护的是?表娘子,对师二娘子漠视至极。人都有爱屋及乌。何况江夫人与胞弟手足情深,知根知底,也?难疑心他竟敢暗害自己的女儿。至于师二娘子,她的话,她的父母未必肯相?信。”
这便是?二娘子在侯府之中举步维艰、被?人遗弃冷落的困境。
顾未明?从来不喜了解这些世?情,只醉心于医术,听闻此言,也?不知如何是?好,但他敬重师父,师门之命不敢不从,顾未明?一时恍惚间便应许了这事。
此刻已是?骑虎难下,唯有把这骗局继续往下演了。
“顾府医,”二娘子倚在香几?上,眉目横斜,温婉道,“我的脉象可有问题么?”
顾未明?因为撒下了这弥天大谎,被?娘子问起,不由心神一紧,绷紧头皮:“娘子……这胎恐怕还不太妥当。”
若是?说一句这胎已经稳妥,下胎不会害了娘子性命,只怕侯府家主即刻便要下药来落了这“胎儿”了,那药无外掺杂有红花、马钱子、麝香等物,对师二娘子如今的身子有极大的损碍,纵然这胎是?子虚乌有,喝了滑胎药,也?怕消受不起。
师二娘子,根本不把自己的身子当一回事。
她明?眸善睐,瞳仁里含着水光,微微笑道:“我这胎已经妥了。”
顾未明?怔忡抬起眸来:“娘子——”
师暄妍淡定地重复道:“已经妥当了,不是?么?”
顾未明?心头再是?一紧,无可奈何,终是?垂下了头颅,恹恹回:“是?的,妥当了。娘子无需担忧,今日,是?最后一副安胎药。”
门外的几?个婆子听了,则是?眉飞色舞,这胎儿妥了,便意?味着侯爷夫人的一块心病终于要痊愈了。
改日拿一碗落胎药来,打了师暄妍腹中的孽种,于侯府简直是?莫大喜事。
一名婆子上前?道:“顾府医,这胎既然妥了,我们还得赶回府上去?复命,到时候,还要劳烦顾府医辛苦,再配一副打胎药来。”
毕竟是?家门丑事,需要穷极其力地遮掩,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也?不需一遍遍地劳烦这位顾府医。
就连顾未明?,也?被?下达了封口令,此事不许记录脉案在册,更不得传扬出去?。
说话间,君子小筑又有宫车造访。
窄长的深巷里驶进一辆宝马香车,四?角垂璎珞,冠盖上青狮挂流苏,婀娜随风转。
车中走下来一名身着宫装,峻眉冷目的妙龄女子,那张冷漠的容颜,单给人看上一眼便觉得气势凛凛逼人。
她来到君子小筑外,敲门。
笃笃笃。
众人不禁回头,望向那道庭院之外的大门。
适才说话的婆子便迎上去?,打开了门。
“您是??”
这辆马车是?宫中之物,华贵非凡,这身着宫装的女子,定是?宫中的女官不好招惹,因此她态度恭谨,不敢有丝毫不敬之处。
这名宫中的女官,名唤静严,嗓音亦是?冷若冰霜:“师二娘子可在此处养病?贵妃有请,请师二娘子出来,与我入宫面?见贵妃。”
这宫中,仅有一位姓郑的贵妃,那是?襄王殿下的生母,如今掌管六宫中馈的女主人。
郑贵妃突然要娘子入宫拜见,可二娘子身怀六甲,只要出门,便有走漏风声的危险。
婆子一时犹豫:“内贵人容禀,二娘子染恙在身,所以在君子小筑静养,现?在身子还没养好,要是?入宫,她通身的病气冲撞了贵人,那这……”
静严不喜有人敢拂逆贵妃的主意?,冰冷的容颜上,娥眉从中间往上蹙:“贵妃娘娘要的人,已经通知了贵府,贵府夫人是?知情的,否则,我们也?不知二娘子如今暂养于君子小筑,驱车前?来此处。你若敢为难——”
听说夫人已经知情,这回婆子是?万万不敢阻拦了,忙侧身让开。
静严便领着几?名禁中的女史步入君子小筑,和先前?的侯府婆子们鱼龙混杂,这往昔清静得连一片落叶坠在地面?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的小院,蓦地变得水泄不通,热闹了起来。
师暄妍一宿没能?睡好,眼底还挂着两个肿眼泡,精神先一步复苏,继而将身子整个从罗汉榻上拎起来。
静严已经入了屋,看师暄妍的确是?一副气色不佳的模样,还有府医在旁诊治,先时的疑心便散去?了,开门见山阐明?来意?:“贵妃于仙都宫设宴,邀娘子赴会,还请娘子速速梳洗,与奴婢一同入宫。”
师暄妍立时心神凛然,郑贵妃是?襄王母亲,无端端她怎会突然做主相?邀?
郑贵妃如今执掌凤印,除却不是?皇后头衔,实则也?不过蒙了一层薄纱而已,师暄妍不得违背贵妃懿旨,福了福身:“内贵人少待,暄妍今日衣冠不整,待梳洗更衣之后,即刻便同内贵人前?往。”
这师二娘子,倒是?比那婆子知情识趣些,不愧是?齐宣大长公主看中之人,静严微微颔首,便示意?一应人等退出小院稍后。
师暄妍的衣橱里多?是?素色纱衫,她被?软禁在君子小筑已多?日不得出了,在小院中并不感到如何寒凉,但刚下了一场雨,外边却是?寒天冻地,师暄妍只得挑了一身偏厚的雪里金遍地锦榴花纹小袄,下着玉兰、萱草黄二色垂绦裙,发髻微斜,用一只垂珠金环束住,只垂下两股青丝披落肩上,打扮既不内敛,也?不张扬。
静严入宫多?年,于禁中见过百样女人,但师暄妍出现?,仍是?教她眼前?一亮,这满园苍绿,也?似被?那少女盈盈一笑染得姹紫嫣红。
蝉鬓伴随其后,以伺候娘子为名,跟着来到静严面?前?。
静严并未多?看,邀师暄妍登车之后,这驾装饰华贵的马车徐徐行驶起来,往宫门而去?。
蝉鬓心下还有几?分紧张,虽然她是?侯府里出了名的稳重,但毕竟未曾进到过禁中,曾听说那郑贵妃又是?极其不好相?与之人,一路上拘谨地攥着手心,早已是?湿漉漉的晕出了汗渍。
可反观师暄妍,却是?一派水静流深,这副气度姿态,让蝉鬓也?心服口服。
她哪里知晓,师暄妍是?个不怕死的,一个人若是?连死都不畏,连后事都安顿好了,还有何可惧?
连太子她都敢指着鼻子痛骂,更遑论是?见贵妃了,便是?圣人亲临,师暄妍又岂有畏怕之意?。
静严也?一路留意?师家娘子的举止,她此来,也?是?为娘娘亲自观察师暄妍,能?否入襄王府邸为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