逼不得已,师暄妍只好?放弃。
好?在屋中并未燃灯,一团冷暗,蝉鬓唤了一声“娘子”不闻有回音,便以为娘子已经歇下了,只是在外间,仍叉着手回道。
“若鱼引诱洛郎君一案,已经了结,夫人做主将她?发?落了。娘子既已歇下,蝉鬓不会打扰,明早再来服侍娘子梳洗更衣。”
师暄妍没有回一个?字。
她?也根本回应不了一个?字。
整个?人,整个?身子,都被禁锢得死死的。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调换了位置,师暄妍被怂恿至拔步床外侧,单薄的后脊悬空在外,毫无安全感,稍有不慎便会沿着床边儿掉下去,但若是朝他靠近,便会贴向他炙烫如火的胸膛,极尽亲昵。
她?甚至怀疑,他是故意的。
可房间太暗,没有月光,她?的眼前?伸手不见五指,根本什么瞧不见。
帘幔的阻隔,更是让呼吸的声音在这片狭窄的天地之间悄然放大至数倍,在他愈来愈猖狂的压迫间,师暄妍的身子终于朝外悬空而去,然而他唇咬住不放,师暄妍不能前?进,只有继续后退。
惊心动魄的一瞬,她?感到自己的身子已经如流沙般往下陷落,忽地,一只长臂朝她?腰肢搂来,将她?拽住,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将她?腰窝往里一扣。
师暄妍落回了男人怀中。
终于,被迫也被动地靠向了宁烟屿的胸膛。
悍如铜墙铁壁,烫若岩浆火石,坚不可摧。
“封……墨,唔……”
那一个?名字,没能完全出?口,便被他狠狠堵住。
宁烟屿眼眸深黯。
他厌恶这个?名字至极。
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告诉她?,他是宁恪。
少女?喘不过气来,气呛入了肺管,一声咳了出?来,直咳出?眼泪。
这时?,唇上桎梏终于松懈,那双臂膀,才环住她?腰,送她?至床榻里侧。
但宁烟屿还是不曾离开。
他安然自若地睡在她?的床榻之上,睡在君子小筑,这窄窄的天地里,这间逼仄的寝房中,只能容得下一人的拔步床上。
“你怎么还不走?”
师暄妍着了急,但被折腾了这么久,她?再也不敢触怒了他,以免遭来更大的报复,又被他按着那般“轻薄”。
男人的臂膀没有从她?羸弱如柳的腰肢上离开,反而更深地扣住,握住她?纤细的腰,嗓音含着方才造次带来的沙哑:“师般般。”
沿着秋香色弹花软枕侧过脸庞,自枕上与她?两两相对。
师暄妍屏住了呼吸,胸脯里那颗心,噗通,噗通……像是要破土而出?的新生的芽尖。
心上的轻颤,引起?泼墨浓云般的发?丝也自枕上细细摇晃,她?的眼眸软若春水,含着溟濛的湿光。
鸦睫似在水之湄丛生的韧劲如丝的蒲苇,根根摇荡在湖泊与月影的相和互答里。
一股异样的感觉,令他身上血肉发?麻,至于灼到疼痛。
宁烟屿再一次呼了她?的乳名:“般般。”
心上有一口封鸣已久的黄钟,为她?的名字,唤一声,撞一下,嗡鸣声声回荡在心尖,激起?血脉的逆流。
他忍不住伸手,将师暄妍勾入怀中,抱着她?,下颌搁在她?的发?丝间。
呼吸落下,烫着她?发?丝下露在寝衣之外的后颈。
他唤着她?,含着浓烈的压抑。
师暄妍知晓。
可是,她?暗了眸子,一瞬不瞬,一股酸楚之感自心上腾起?。
此生她?与情爱无缘,聊此残躯度日而已。
对“封墨”,她?从未开启过自己的心门。
宁烟屿扣着她?软腰,一点点平息了黑眸之中翻涌的情念。
适才亲吻时?的惹火,留下了对他的报应,他用了许久,才把自己恢复成人,而不至于兽性大发?,在这里欺负了她?。
“今夜我不走。”
他低声道,垂下面容,望向颈窝处乖驯伏着,如只受惊的狸奴正需安慰的小娘子。
但他这句话,却不是安抚,反倒让她?炸了毛。
“不行!”
他轻笑一声:“嗯?再大声一些,你这麻雀窝一样的洞府里,那个?婢女?应当离得不远。”
他真的很会打蛇七寸。
可师暄妍这般警惕是为了谁,她?不过是不想把他牵扯进来,让他能置身事?外,将折葵别院发?生之事?,变成一个?彼此心照不宣的永恒的秘密。
封墨,他却好?像根本不明白她?的苦心,他那模样,似是恨不得满天下宣告他们的苟且之事?,恨不得俾众周知,他们俩有一腿,不清不白,到现在还睡在一个?被窝里。
他们俩,一个?侯府嫡女?,一个?将军之子,若被人发?现,只怕会引得长安满城风雨。若到那时?,封墨想从人言里全身而退,也没有后悔药可吃了。
师暄妍不敢声张,暗暗吃了这个?闷亏,只是心底里不大舒服,她?为他考量,却委屈了自己。
身旁睡着一名男子,尽管他呼吸均匀,也不打呼,但师暄妍却感到右侧睡了一头正打盹的猛虎,如何能够安心?
“喂,”她?蹑手蹑脚地爬了过去,在男人的耳旁低低说道,“明天一大早起?来,你会被人发?现的……”
宁烟屿本来半眯着长眸,听到耳畔微弱的香风吹拂,方平息的冲动,一时?之间又有了故态复萌的趋势。
这少女?,浑然不知她?酥软地贴过来,有多撩人。
于是男人大掌压下她?的侧脸,往软枕上按,害得师暄妍像刚冒出?头便被压在沙滩上的小乌龟,动弹不得,手脚乱用,惹来男人一声轻笑。
“你放心,明早起?来,你看不到我。”
师暄妍这厢不动了。
静谧的夜晚,耳畔是均匀的呼吸,和他如泉水滴石般清晰而沉的嗓音:“师般般。”
“嗯?”
“莫做伤害自己的事?。你还小,今后会后悔。”
她?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人生漫长,把自己看得那般低,肆无忌惮地糟践,未来焉知不会失悔?
肩侧被摁倒在榻的小乌龟,没有任何动静,不知是否陷入了沉思?。
他垂目而来,帐中虽连月光也无,然而他有百步穿杨的目力,即便深夜之中,也能看清,那少女?早已眼眸轻阖,一动不动,似是困得睡了过去。
宁烟屿舒了口气。
万籁俱寂,寝房内除了她?的呼吸声,再不闻旁的声息。
他便也和衣而卧,于她?枕边浅浅入眠。
不觉已是深夜。
宁烟屿入了睡梦。
梦里是飞雪环抱的折葵别院小屋,屋子浸在湿漉漉的水汽之中,模糊不清。
屋内六角莲瓣纹青铜烛台上,高高擎着海棠红的长烛,如林般参差而列。
满室的红光之间,摇曳着挂珠的帘幕,少女?姣好?如蒹葭般的身形,于帘幕之后婉约折腰,若隐若明。
他踏足入内。
罗幕之后的女?子悄然回眸,旋即,一只纤白、嫩若藕节的小手拨开了无重数帘幕,露出?一双含情凝睇的妙目。
纱帘萧萧,妙目盈盈,少女?身无旁物,独独挽着一条如云似雾的三丈梨花色锦绫披帛,鸦鬓如墨,衬着嫣然含春、娇羞无限的小脸,往昔只觉清丽,今夜格外妖娆。
她?走上前?来,手中挽着长长的披帛绡纱,踮起?脚尖,玉指拨弄,将绡纱绕过宁烟屿的脖颈。
一圈,复一圈,柔荑指尖一寸寸拂过他逐渐暴起?的颈部血管,但她?根本察觉不到可怕,朱唇轻曳,勾着他,引着他,步步后退。
“殿下……”
她?唤着他。
而非“封墨”。
宁烟屿不由自控地朝着帘幕之后一步步追随着少女?而去。
帷幔落在了身后,仿佛逐渐远去,连同着折葵别院外的风雪声,一道远去。
屋内只有明春昳丽,只有春光灿烂。
她?将他引至榻上,柔柔唤着他,一声声“殿下”,似是刺人筋骨的麻药。
宁烟屿一瞬不瞬地凝着怀中投来的少女?,她?清艳出?尘的美貌,在满室灯烛映照之间,宛若芙蕖摇曳,湿润的露珠点缀着她?透出?薄红的娇靥,她?挽着他手臂,扯下他衣襟。
“殿下,难道不喜欢般般吗?”
美艳的少女?娥眉轻蹙,如同受了委屈,彤红的美眸中含着云情雨意,下一瞬便要晕染坠下。
无论是谁,惹了她?生气,都是天大的罪过。
宁烟屿紧闭的喉腔,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刺,轻巧地撬开,溢出?一个?,根本不像是他嗓音的声音。
“喜欢。”
即便是在睡梦中,太子殿下亦为自己的无耻直接而震惊。
倘若这两个?字能轻易说得出?口,他又何至于。
这不过是幻境,是梦,幻境到底虚无,所以幻境之中所说的话,也不过是胡思?乱想。
但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少女?,点点迫近,即至被她?勾着颈后,压在软榻。
她?手臂上挽着的披帛,似教他不能呼吸,宁烟屿的呼吸声开始变得急促。
那少女?恍若无觉,那双眼睛漂亮而单纯,似林中腼腆的小鹿。
“既然喜欢,”少女?呵气如兰,她?的气息是有实质的,如神女?吞云吐雾,手拿日月,将他寸寸围剿,“何不与奴家,共赴巫山?”
宁烟屿咽喉收紧,喉结滚动,望着梦中少女?模糊而明丽的容颜,终于抬起?手去,摁住了她?的雪肩。
翻身扣下。
这一战,旷日持久。
直至黎明初曦,天露曙色,才鸣金收兵。
宁烟屿自睡梦中陡然清醒,背后已是汗出?如浆,颈部下的褥缎湿了一片。
他扶住了胀痛的额,望向身侧。
借着黯淡的光,觑见她?双眸闭合,长睫低垂,睡态娇慵,显然兀自沉浸在好?梦中。
眼前?的少女?,与梦境中容颜姣好?的女?子重合起?来,幻而为一。
女?孩子睡相有些不雅,不知何时?起?,原来她?抬起?了一条玉腿,正架在他的耻骨之上。
她又是那种姿势, 半蜷曲着身子,只不过侧身向他, 宛如他是取暖的熏笼。
师暄妍将手臂、玉足,全架在他的身上,浑然不知自己有多撩拨地,在咕哝声中,单纯地折磨着他。
宁烟屿也是血气方刚的男子,有?过绮梦,也不稀罕。只是昨夜里那场梦来得蹊跷,多半是这少?女娇慵暧昧的睡姿引发的。
昨夜梦中之?景, 悉数在目,眼前又是睡梦中姣好的容颜,宁烟屿耳后起了薄薄的红晕,几乎不敢再细看她, 僵直着胳膊,将自己的衣衫取来穿上。
只是起身之?际,忽然感?到一股阻力。
垂目看去, 原来是少?女的指尖压住了他的一角衣袍, 压得有?些紧, 她攥在手里, 扯出了道?道?褶痕。
宁烟屿试图将衣衫从她手心里夺回,拽着袍服下?裳,往下?轻扯。
师暄妍并不撒手, 反倒蛄蛹着, 蹭了过来, 正巧了用她圆润的脸颊压上他的衣袍。
“……”
再一扯,那少?女抓得更紧。
几番纠缠之?间, 窗外愈来愈亮。
她霸着那件衣衫不肯撒手,几番“激烈”的争夺之?间,寝裙的前襟松落开,露出了里头雪青色藕花并蒂纹心字罗衣,衣带松垮,雪酥微敞,无限风光在险峰。
太子殿下?凝定半晌,喉结滚了一下?。
他抽离了手臂,将那身长及脚踝的外裳任由她抱走了,他则单着一袭春衫,自?春日清凉的初晨,越窗而去。
整理完毕,天色显出了冷白,昭示着黎明?已至。
在侍女蝉鬓来时,宁烟屿已经自?君子小?筑消失了踪迹,无声无息。
散了朝会归来的圣人,回到元后曾居的汤泉宫中,正吃茶醒神。
内监王石为圣人准备痰盂,双手恭敬地呈奉着,侍立在侧。
圣人漱了口,吐入痰盂之?中,接过茶盏来,低头吃了一口。
“神爱与封墨的婚事,就?这么定下?了,朕看那封墨,也算是仪表堂堂,风流蕴藉,骑射的本领不输给?他父亲。配神爱,也算是配得。”
王石体恤圣人的心意,哈腰笑眯眯地回道?:“还是太子殿下?重用封少?将军,少?将军巡视河道?回来,少?不得要受到殿下?提拔,这位少?将军的以后,自?是不可限量的,圣人也好对齐宣大长公主有?所交代?了。”
这老阉人,看他的心意就?这么准。
圣人睨他一眼。
说起来,陛下?忽地掩面长叹:“只可惜,朕之?长子,对男女之?事却还未开窍,他若一直不娶妻,没有?后嗣,朕要如何安心将万顷江山交到他手中。”
每每想到太子的婚事,圣人无不饮恨,郁郁寡欢。
王石那双写满了精明?算计的老眼一闪,先前是有?些不敢拆了太子殿下?的台,但圣人忧心惙惙寝不能安枕,作为多年忠心老仆,王石自?是要紧着圣人龙体:“奴婢观殿下?,却是、动了春心。”
圣人扣在茶盏之?上的盅盖,碰在碗沿上,清音铿锵。
圣人自?茶水热气氤氲之?间抬头,龙目炯炯,写满了对此事的热忱好奇:“真的?”
王石沟壑纵横的脸上揣着微笑,叉手俯身:“奴婢哪里敢欺瞒圣人。”
这倒也是。
且这个老仆素来察人入微,揣摩了四十?年圣意了,能够于这宫中地位不倒,的确有?几分过人的本领,要拿捏太子那个半大毛头小?子,岂非手拿把掐?
“何以见得?”
圣人微掀眉梢,自?煌煌宫灯下?一眼望过来,那眉目森严,威仪含而不露,与太子殿下?是真个亲父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王石含笑道?:“上次离宫行猎,殿下?来圣人的长襄殿中时,老奴曾闻见殿下?身上的女子体香。香气浓酽,显然是有?肌肤之?亲,时辰不短,方才能蹭上去,殿下?衣容不整,老奴观察,他是出去,与那女郎骑了趟马。”
“何时,朕居然不知,”圣人万分震惊,但看着王石这张老狐狸脸,摇了摇食指指着他叹道?,“你这老东西,有?事藏着掖着不对朕讲。”
王石急忙来请罪,笑吟吟的,心知肚明?圣人不会生气。
圣人叹道?:“如此就?好。如此就?好。朕不管他心仪的女子是出自?谁家,只要他喜欢,朕都把那女孩儿召来,给?他的东宫添点人气。”
说罢,圣人望着这满墙熟悉的陈设,喃喃自?语:“也算对得起皇后临终的嘱托了。”
元后临终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还在襁褓之?中的太子,她拉着圣人的手,在病榻上,苍白着脸色叮嘱圣人将来要好好待他,将儿子抚养成?人,为他寻一门可亲的婚事,找一个他钟意的女郎,不论门第高低,只求吾儿欢喜。
圣人一直谨记于心,只可惜,那老大天生的木石之?心,连一点缝隙都撬不开。
老父亲绞尽脑汁,派了不少?宫人去他东宫,夭桃秾李不一而足,但宁恪愣是如没长眼,对那些妙龄女子就?如看一棵树、一朵云、一株草,没有?半分波澜。
圣人实?在是好奇啊,他拉着王石过来,压低了喉音打听:“那女郎是谁,你弄清楚没有??”
王石挂着惭愧之?色道?:“老奴哪里敢打听殿下?的私事,教殿下?知晓了,老奴可就?再也伺候不成?圣人您了——”
圣人“嘁”一声,自?鼻中溢出一道?嗤笑:“兴许是有?人引诱他,又让他不解风情地打发走了。”
眼看圣人不信,又要为此而苦恼,王石急忙卖了太子,佝偻腰凑近道?:“老奴还知道?,离宫回来之?后,一日夜里,殿下?深夜乘马出宫,不知往何处去了,整夜不曾归来。”
“哦?”
这倒引起了圣人的关注。
只是待要再询问?,殿外有?人来报,说是太子殿下?来了。
圣人忙撤了回去,理理衣冠,轻咳一声正襟危坐,“让他进来。”
便仿佛方才从未与王石聊过任何关于宁恪的话。
未几,宁烟屿自?殿外踏足入内。
月色昏昏,宫室内烛火辉煌,两股光线交织着落在长身玉立的少?年男子一人身上,矜贵而英美。
圣人听了王石的话后,便再也无法直视自?己这个“假正经”的儿子了,看他这么一副“道?貌岸然”的姿态,圣人便总想从他衣着行动之?间窥出他春心萌动的如山铁证。
皂色绸衣衬得少?年身姿挺拔,如巍巍玉山,傲而不群。
“阿耶。”
圣人让他近前:“朕正有?事找你。”
宁烟屿走近之?后,圣人把手一招,道?:“那个封墨,巡视泾河去了,几时能归?”
在君子小?筑,那个狡猾的女郎,便口口声声都是“封墨”,来到汤泉宫中,他阿耶第一个向他提起的名字,又是“封墨”。
太子殿下?连自?己都没能察觉到自?己的心浮气躁,他扯了眉梢,不动。
圣人惊奇,这又是怎了,太子今日,显而易见浮躁。
“朕并无他意,是为你大姑挑一个可心的孙婿,神爱也到了年纪许婚了,你大姑将京中儿郎挑了三圈也没寻到一个称意之?人,朕看封墨是可造之?材。你素日里与他打交道?最多,朕问?你,这婚事,你看如何?”
上次是襄王,这次是封墨。
阿耶的心思不要太过明?显,分明?是旁敲侧击,讥讽他无心娶妻。
“任凭阿耶心意。”
这就?是连他也认可了。
圣人放了几分心,颔首:“连你也觉得封墨不错,那朕这道?旨意,便可以下?了。”
但封墨和洛神爱的婚事,毕竟不如自?家儿子紧要,圣人一转口,就?道?:“朕近来听说一桩趣事,还着实?有?些难以置信,要请太子给?朕解答一二。”
宁烟屿薄唇微掀:“阿耶又有?何事。”
圣人偷看了王石一眼,将上翻的眼皮收回来,咳嗽两声清音,道?:“朕怎的听东宫的宫人说,太子近来时常不在宫中,入夜之?后,不知到何处去了,可有?此事?”
太子不动声色,袖口下?,长指按住了虎口。
东宫出了叛徒,竟是圣人眼线。
“……有?。”
“哦?”圣人万分惊奇,好不容易能拿捏一下?这个从来都稳占上风的长子,这机会千载难逢,万不容错过,“不能吧。我们一向持重守礼从不逾矩的太子殿下?,几时竟也学会了夜不归寝?”
老父阴阳怪气,宁烟屿左耳进,右耳出,并不放心上。
“阿耶,儿臣寻你,是有?事相商。”
圣人老怀激动,这小?子,闷不吭声憋个大的,这是要把儿媳妇领到自?己跟前来了?好,好得很。
圣人两眼明?亮搓掌以待,宁烟屿又示意,屏退左右。
圣人更加心潮澎湃,这小?子还学会害羞了,也罢,那就?顺从他。
等王石退下?,圣人极力压抑着不受控制要往上翘的嘴角,端坐吃茶,老神在在问?道?:“太子你说。”
宁烟屿垂目:“汉王近期归于长安,于长安城中广泛结交朋党,暗通书信,孩儿截获了两道?传书,请阿耶过目。汉王是阿耶胞弟,孩儿的皇叔,儿臣于汉王一事只能慎之?又慎,交由阿耶定夺。”
本以为是谈婚论嫁,谁知突然杀出个汉王,圣人的脸上藏不住失望,说起汉王,还带了几分晦气。
他接过信件,将信启封,抽出里头夹藏的信纸并展开。
这信上的内容并无差错,只是宴饮取乐、互通礼物一类的小?事。
但这信,却好巧不巧,是送给?一向表现?得忠厚老实?的开国侯师远道?的。
圣人拍在案头,额上龙筋直抽:“这老匹夫,竟敢背着朕,与汉王眉来眼去,平素里装得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背地里却首鼠两端!”
当年驱逐长安婴孩一案了结之?后,圣人对连累得开国侯多年父女离散心怀内疚,私底下?考察师远道?为人以后,预备加其为金印紫绶的光禄大夫,一番打算刚刚成?形,均被太子这一纸文书摧毁。
“知人知面,难知其心,是良心还是祸心,朕现?在看不明?。”
圣人抬眸,往下?灯烛笼罩之?下?眉眼冷冽的长子,用心告诫。
“太子,日后你务必要耳聪目明?,无论择臣而侍,还是择妻而娶,帝王相人,不能犯错。”
宁烟屿看着圣人,将那封密信架在蜡烛上,火苗舔舐起来,光晕烈烈,顷刻便烧毁了书信的纸张。
信纸燃烧的脆声中,宁烟屿嗓音微沉:“阿耶。母后的忌辰快到了,孩儿想去祭奠母后。”
“应该的,”圣人将燃烧殆尽的信纸投入火钵子里,叹道?,“你阿娘要是知道?你年纪这么大了还不娶妻,恐怕黄泉地底也难以安宁。到时候朕下?去了,也着实?无颜见她。老大啊,你也要体恤为父的一番苦心。”
“……”
若鱼背主求荣, 勾引洛神瑛,已过去了数日之久。
江晚芙偷鸡不成蚀把米, 贴了一个贴身侍婢进去,如今虽有江夫人身旁的芜菁来服侍,可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咽不下。
暮色落在屋脊上,映出半边如钩残月。
江晚芙与江夫人正在房中说着话,江夫人将新裁的衣裳拿出来,给江晚芙试穿。
内衬是用寸丝寸金的缂丝工艺制成,鹅黄的底,绣千枝攒花绛珠海棠, 穿在少女身上,与?那一身娇嫩的肌肤相得益彰,更添娇艳。
于是江夫人在旁感慨了一句:“芙儿生得底子?好,亏得你阿娘了。”
说起阿娘, 江晚芙眼中雾色蒙蒙,像是起了雨云。
江夫人忙握住她手,柔声道:“芙儿想你亲生娘亲了?长安与?洛阳不远, 他们也?许久不曾来长安了, 正好芙儿生辰快要到了, 不妨, 将他们请来?”
江晚芙迷迷茫茫地望着江夫人,欲言又止,忍了半晌, 嗫嚅道:“真的可以么?”
“傻孩子?, 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江夫人怜爱地抚摩江晚芙的颅顶鸦发,温和地道, “你虽入了我侯门?,但也?是江家的骨血,你惦念父母,是人之常情,这说明我们芙儿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女儿,我们欢喜都还来不及,哪里像……”
说到此?处,江夫人忽而顿住不言了,寝房内陷入了沉默。
江晚芙早已?探知江夫人心?事:“阿娘,芙儿日后,定会好好孝敬双亲,我,我一辈子?留在侯府,不出嫁,只要您肯让我陪着……”
江夫人闻言感动,笑出了泪花,拍打她的手背:“你这傻孩儿,女大不中留,哪有女儿家不嫁人的,你阿耶还在替你考量。正巧,等你父母从洛阳赶来了,也?要问过他们二老的意见才是,我们对不住你爹娘,当然要把你从开国侯府,风光地嫁出去。”
江晚芙嘴上婉婉应承,羞红了玉颜。
清风吹拂,珠帘暮卷,拨开少女额前?的鬓发,露出柳色眉弯之下隐隐担忧的清眸。
春华台上,少年长姿鹤立,峨冠博带襟袖当风,似水月镜花,衬得满园明净的春色都入了俗尘,只一眼,便撩动了她心?上弦音,自?此?夜夜入梦。
可江晚芙也?心?知,凭她自?己的身份,又如何能够嫁与?太子?殿下为妻?
即便侯府认了自?己,可比起生来就带有师家血脉的师暄妍,她到底算不得名正言顺。
这一生都不敢再觊觎那足不蹈泥、衣不染尘的太子?殿下,她亦不想委屈求全,侍奉了旁人。
与?其如此?,倒不如留在侯府。
隔了绿纱窗,传回一道叩门?声,门?外之人低头溢出轻咳,是家主的声音。
江夫人送江晚芙出门?:“芙儿,你阿耶回了,你先去吧。”
江晚芙心?事重重,垂眉,向入门?而来的师远道行?礼,不带一丝风声地离开了寝屋。
这回回来,师远道又是眉结不展,江夫人迎上前?,替师远道将外披取下,送他至书案前?烤火。
炉上还煨着栗子?,正烤得焦香,焕发出一蓬蓬引人垂涎的浓郁热气。
师远道皱眉道:“夫人,我先前?不曾对你讲过,是为了予你一个惊喜,前?日里还有风声,说陛下恩泽当年弃婴,似乎有意,要敕封金章紫绶光禄大夫,轮到了我的头上。但这两日,圣上却好像没了那个意思,圣旨迟迟不下,我恐生变。”
江夫人递上一盏温热的茶:“夫君勿恼。该是你的,迟早也?是你的,飞不走,若本来就是三?人成虎,以讹传讹,夫君也?不必放在心?上。”
“话是这样说,”师远道愁眉不展,“但我总觉得像是出了什么变故。你说,会不会是陛下受了奸佞挑唆?”
江夫人哪里能知晓朝堂上的事,不过是师远道平时?缺一个倾诉之人,偶尔会同?她聊上几句,他在朝政上有多?少政敌,江夫人也?不放心?上。
师家虽说是侯门?,但师远道在朝堂上领的,不过是个从五品的文散官,远远不如儿子?争气,只要儿子?往后官途顺遂,江夫人也?就心?满意足,对师远道这些给侯府带不来入账的官职变更,向来由得他去。
师远道碰一个钉,知晓夫人不大爱听这些,便转而聊起她爱听的:“夫人可曾听说了么,陛下给昌邑县主下旨赐婚了。”
这倒是个天大的消息,京中贵女但凡有议亲的,总能惹人说道。
比较郎君之间的家世门?第、人品样貌、族中亲戚、往后仕途之类的,昌邑县主是大长公主的嫡亲孙女,又得圣人的宠爱,她的婚事,自?然引起了江夫人的好奇。
却说那日出了若鱼那样子?的事后,齐宣大长公主一气之下,将洛家大郎打了一顿,发落回了河东老家,昌邑县主是送他回去的,这会应还在路上。
“圣人给昌邑县主指的夫婿,不是旁人,就是封家那小子?。”
“封墨?”江夫人万分诧异,“可他不是……”
他不是和咱们家般般在好么?
看来,巡视泾河果真只是一个避而不见的由头,有了与?昌邑县主的婚约,就看不上开国侯府窄门?窄户了。
江夫人神色不定:“封墨与?昌邑县主定亲,那般般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