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儿翻—— by容溶月
容溶月  发于:2024年04月18日

关灯
护眼

龙可羡吸了吸鼻子,胸腔浸了一汪醋, 把心口泡得软乎乎的,她小心地把信纸铺平, 夹进书里。
余蔚不知何时已经掩门出去了, 茶壶静静搁在小泥炉上, 余息孱弱,龙可羡用力揉了两把眼睛, 拉开门,把书揣进怀中, 冲进了酽酽夜色里。
阿勒还在调试琴弦,指头下淌着音调,他把绢灯都点起来了,仿佛知道有人要来。
“砰砰砰!”
极富个人特征的拍门声响起, 而后在阿勒应答之前,两扇门板骤然推开, 又骤然合紧。
寒风袭面,一团白色影子猛地扎进了胸口,电光火石那么快。
琴弦“铮——”地拉出长音。阿勒闷哼:“撞死了龙可羡。”
龙可羡环着他腰,把脑袋埋在他胸前,半晌都不吭声。
“我知你心爱我,心爱这种东西呢,用讲的好,用做的更佳,”阿勒把最后的弦拧好,往上滑到她后脊骨,讲话仍旧没个正经,佻然地说,“不知道少君今日中意哪种法子,我建议后者,因为我近来寻摸到个好东西,你来得巧,一会儿我们试试。”
龙可羡听他一顿胡诌,心口的酸软去了大半,傻乎乎应了句:“试试?”
阿勒低头,在她耳边把话呵进去,温度和距离刚刚好,把本就浪荡的话变得更加耐人寻味,伴随若有似无的触碰,龙可羡的耳廓迅速红了一层,她瞥着那张琴,刚想开口,又想起另一件要紧的事。
“让让。”龙可羡匆匆忙忙撤身,把怀里的书取出来,小心地检查了一番,把皱掉的边角抚平。
阿勒往后靠到椅背上,架着扶手说:“投怀送抱我就很喜欢,挑灯夜读却不是我所好。”
“不是读书。”龙可羡把信抽出来,跳到榻上,弯弯手,要他来看。
阿勒意兴阑珊,没动身:“什么好东西?”
“你来。”龙可羡重复道。
阿勒这会儿才起来,沿着她的手指头往下看,墨字撞眼,继而撞在胸口,令他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哪怕曾经看过,但战火纷飞的仓促一瞥,和寒夜暖灯里的慢慢细看不同。
人也不同。
阿勒把手罩在她发顶,揉了揉,在开口之前就被龙可羡抢白了。
她跪坐起来,捧住阿勒的脸亲了又亲,濡得那双唇面水亮亮,才说:“方才我看到信,第一个便想着你必定是不知道的,虽然信来得迟了两个秋冬,但是,但是如今你我一道看了,也不觉得差什么了。”
她把话讲得凌乱无序,但阿勒听得明白,小崽不知道自己写了信,满心地误会战时纷乱,阿勒必定没有收到家书,自顾自地代入了等待者惶急的心绪里,只记挂着安抚他,完全没有提起信里边她日日生气又日日盼望的事。
龙可羡不是没看到,不是不想问一句“你为何没有接我回家”,是此时此刻,她把他看得比自己还重要,于是自然而然地忽视了那些话。
阿勒不由喉咙干涩,这坏胚竟然有倍感心虚的一日,他把龙可羡的脑袋按到颈窝里埋着,避开了她干净透亮的眼神,避重就轻地说:“你说得是,如今你我在一处,就再不差什么了。”
龙可羡牵着他手指:“你我从前这么要好,我却不能想起更多,心里边总是觉得遗憾。”
“也不算多要好,”阿勒偏过头,“三日不打架都算稀罕事,闹得凶时足足有五个时辰不曾说话。”
“这般久!”龙可羡惊诧道。
“嗯,”阿勒循循善诱,“那些污糟事儿,即便记不起来也不要紧,只要知晓你我情深意重、相依为命便足够了。”
龙可羡心觉不对,却讲不出哪里怪异,呆呆地点了头,用额头蹭蹭他的面颊:“打架也不是污糟事。”
阿勒心思一动:“若是比打架更严重的事儿呢?”
龙可羡不明白:“有比破皮流血更严重的吗?”
阿勒不假思索:“自然,有那么一次,你气得差点劈了我。”
龙可羡愣住:“伤到了!?”
“……没有,”阿勒掐头去尾道,“只是略有些轻伤。”
这就不好说了,龙可羡翻来覆去地想了想:“既然当时已经发作了脾气,那事便算过了,后边不要再提。”
阿勒半晌没说话,把她捞进怀里。
龙可羡挣出颗脑袋:“你做了什么事让人这般生气?”
阿勒挑眼:“你说了不必再提的。”
龙可羡被堵了回来,噎了片刻,倒也就算了,半点没搁在心上,她扭过身子,把信纸一张张夹回书里,很心爱地,搁在箱格最里边。
接着伸手环住阿勒脖颈,好听的话龙可羡不会说,但是她会把他抱得很紧。
心跳的频率和力道最直白,透过薄薄的衣裳,在相互传递间胜过千言万语。
在伏虞城时,龙可羡便很想要阿勒,起初是种出于猎奇心理的试探。
她频频为这个人侧目, 与他们是不是早就认得没有关系。
是因为他恣意又处处妥帖,浪荡又有涓滴柔情,洞察力可怕,掌控欲强,习惯性占据主导位置,却愿意把自己放在她下风。
不是大善人,只能算是个犹有底线的坏蛋。
靠着三分皮囊,三分风骨,三捧坏水,还有一分谁也参不透的诡诈横行无忌,有公子哥儿的脾气,还有掌事人的果决。
后来,那层窗户纸彻底捅开,龙可羡在他的攻势下犹如撞了树桩的那只兔子,被迷得晕头转向。
阿勒谈情说爱时不讲究水到渠成,对他来说,这么理智这么文明不是谈情说爱,那是读圣贤书了,他需要足够强劲的刺激,龙可羡就是他的那味毒,只要看到她,听到她声音,感知她,他就会兴奋起来。
“不要看信了。”
龙可羡胸口涨得厉害,急需一个宣泄口,她攥着阿勒一根指头,把他往榻上带。
细细密密的吻从他唇边往下滑,直到喉结覆上两圈齿印,龙可羡想起点什么,拽着他衣摆,小声地说:“好东西……”
“嗯?”
一把沙哑的嗓音。
龙可羡抬眼,飞快地指了一下琴,而后往他胸口一埋,又重复了一遍,这回咬字更含糊了,阿勒顺势把指头探进去,寻路一般,在她齿间找条柔软的通道。
那通道很短,尽头处是窄的,稍碰一碰就要红眼眶了,那要呕不呕的感觉哽在喉咙口,龙可羡吞咽都困难,她攥着毯子,用湿润的眼睛望着阿勒。
阿勒这就差点儿丢盔卸甲了。
他额上迸着青筋,在几个长呼吸里把劲儿压回去,左手把琴抄过来,然后麻利地抽出手指,把龙可羡抱起来,让她半边小腿压在弦上。
“要玩儿好说,我须得把话放在前边,这把琴算不得雅物,是专程打来榻上玩花样的,绷着几根清弦,奏的却是快活曲。”
阿勒划过龙可羡的小腿,把那靴筒剥下来,滑进锦袜里,把多余的布料除掉,再引着她踩上琴弦。
龙可羡脚底敏感,踩上弦立刻抖了一下,又惊又懵地看琴,再看他:“不一样的。”
她说的是弦。
“自然是不同的。”
阿勒拨了一下弦,清亮的一道音起,那质地特殊的琴弦就以肉眼难辨的速度弹了一下,龙可羡立时闷哼了声,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把琴的用处。
她推着琴,又推着阿勒,不知道是喜欢还是难以承受,总之耳朵红得不像样。
阿勒还要火上浇油,伸手把小几扯过来,从匣子里取出铃铛,咬在龙可羡耳边说:“你弹给我听。”
满屋子滴着混乱的音符,龙可羡锁骨往下皆是红线,一道道纵横交错,那是在琴弦上压久了的缘故,有的压得狠了,甚至显出红肿的痕迹来。
琴被撞偏了。
阿勒抚在琴弦上,随意拨弄了几下,力道弹回来,打得龙可羡颤颤巍巍,红得要滴血似的。
她受着琴弦的困扰。 不知道这弦究竟有什么来头,弹打回来时竟然不觉得疼,只是热,十分噬骨的热,还带着股微妙的痒。
窗外雨停了,风催得急,惊鸟铃颤颤作响。
屋里也是。
铃铛浸在冰块里,刚刚被取出来,就滑进了暖腔中,跳动起来。
榻上绘着群山,边缘压迫龙可羡的视野,阿勒的手臂横到眼前,紧接着卡住了龙可羡的下巴,沿着脖颈一起掐住了。
龙可羡感受着震颤,月退根儿酸软,连站也站不稳,摇摇晃晃地往前倾倒下去,那把怪异的琴就卡在她小肚子上。
“不要玩了。”
龙可羡泪眼汪汪的。
阿勒充耳不闻,他看着龙可羡发红的脊背,听到琴弦在震动下发出的音律,有种错乱且热烈的美感。
他撞得琴乱晃。
琴晃得越厉害,龙可羡就被迫往琴身上挨得越紧。
滴滴答答的,眼泪无意识淌下来,打在琴身上,和着音律一起,潮得一塌糊涂。
龙可羡被琴和铃铛作弄得眼冒金星,身后还有个凶狠攻伐的阿勒,她今日这般高兴,满心都以为这十六封信起了个好头,她总有一日会找到记忆失序的原因,接着想起一切,俩人就像书里写的那样,从此圆圆满满,以至于都没有想过,还会有彻底反转的一天。

那是个冷晴日。
大雪过后, 北境的寒气弥天卷来,落了两场雪,太阳终于从积云里冒出头, 屋门口挂上了厚帘子, 侍女正在阳光下拍打薄毯, 龙可羡已经数日没有回营地了。
潞水以北的定州出了兵祸, 起因是阿勒放出的一道消息。
最近阿勒不在坎西城,出海往北昭去了, 顺带回趟阿悍尔,临行前,他把厉天和伏先生留在了坎西城,这是对内,是为了让龙可羡肩上的担子轻点儿。
对外, 这祖宗借力打力,用一道消息, 搅得坎西和其周边四城的士族都不得安生。
月前, 阿勒告诉万琛, 封殊和黎婕这对母子已经开始内部争权了。
黎婕手里把着重兵,正在部署攻打北昭的事宜, 而兵马一旦外调,她雄踞一方的根基也要跟着松动, 封殊这段日子不闻声息,就是被这事儿绊住了脚,他要在稳定兵马的前提下,为自己争得足够利益。
封家以兵马横行四方, 若是内斗,其他士族乃至骊王都要笑豁了牙。
于是定州南面的云松城先动起来了。
半月以前, 云松城的驻守米家以定州兵无故越境为由,扣下了定州一支小队,封家出面相商无果,这支小队反而被米家拿来开刀,废了手脚筋之后,给血淋淋地送回了封家。
一巴掌刮在封家脸上,成为兵祸的开端。
破船还有三千钉,况且封家掌兵多年,怎么能忍这奇耻大辱,于是仅仅过了七日,云松城外所有驻兵点位都被拔了个干净,伤损万余人。
双方争斗不休,惊动了王都里的老狐狸们,却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
大伙儿有私兵不假,但是数量多少、兵力强弱,这都是各家压箱的底牌,谁也不想为这件事暴露。再说了,他们跟封家没有生死仇怨,虽然想借着此消彼长的道理,削弱封家滋长自身,但不是用兵戎相见的法子,犯不着! 于是有人把消息递到了龙可羡案头前,话说得很漂亮,但余蔚把它拆开了,告诉龙可羡,士族的意思就是让龙可羡领兵北上,从中周旋,能平定兵祸最好,即便不能平定,那也承她一份情。
那会儿呢,底下副将们是这般琢磨的,“自打南下之后,北境在士族心里边树立的形象……不说豺狼虎豹,那也差不离了。若是北境仍旧雄踞裂土之滨,那一条道儿走到黑是可以,如今进了朝堂,有适当的时机能缓和关系,那也可一试。”
龙可羡一听,是要劝架,精神头都垮下来了,心不甘情不愿地,拖着叠雪弯刀就出了营地。
劝架龙可羡不擅长,各打五十大板她做来得心应手。
抵达云松城外的第一日,三山军就占领了原有的驻兵点,这支军队来势汹汹,快速地组起阵型,冲破了双方的鏖战。 在“劝架”之前,他们的对手是北地凶残威猛的异族人,要对付这些养尊处优的私兵,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五日后,三山军清扫过的范围逐渐增大,但云松城和定州两方没人服软,仍旧有小股兵马流窜对战。
“大面儿上,两边都不动了,”尤副将咬着果子,一只手还在沙盘上来回转,“云松城是真怂,挑起乱子的是他们,眼看打不过了,就仗着天险跟封家玩赖的。”
龙可羡撕着饼子啃:“明日把西北和西南两面的驻点拔了,就可以整兵回程了。”
她虚虚圈了两块地方。
“拔了……”尤副将转个身,仔细看了眼,“好事儿!拔了这两颗门牙,云松城就再无天险可据,不过,”他犹疑道,“万一封家攻进城里呢?”
“傻子才攻城,”龙可羡就着冷水,把饼咽下去,“在城外,封家都不算铁打的优势方,一旦进城里边了,受制于地形,他们就会变成没头苍蝇,说不定要吃暗亏的。”
是这么个理儿。尤副将搓了搓手指,说:“属下这就去安排。”
尤副将掀帘出了帐篷,龙可羡把果子皮儿搓搓干净,放在嘴边啃了一口,慢慢捋着这几日的战况,云松城米家确实是中看不中用,说不准是被推出来试水的,这场内斗戏码看了这么久,上边肯定有人心急,想要探探封家如今的底。
万家、骊王、齐家,都有可能暗中掺了一脚。
这潭水确实被阿勒搅浑了,但封家的应对却很不对劲。
弱得……太离谱。
行军时倾巢而出是大忌,定州是封家老巢,即便封殊母亲把兵力外调,布控在了进攻北昭的岛域上,那定州也不该只有这点老弱病残。他们的魄力似乎只体现在兵乱前期,为一支小队愤而重创云松城万余人。
在那一鼓作气之后,便衰而竭,打得很乏力,被云松城遛狗似的牵来牵去。
假的吧。
龙可羡咬一口果子,唇齿间汁水四溢,她抬起头,定定地看着不远处城墙的灰影。
定州是仿着王都建的,因为城外“闹匪祸”,城门戒严,龙可羡靠着封殊给的白玉进了城,可能是封家在定州养兵的关系,乡邻们皆对此见怪不怪了,左右街巷热闹喧阗,卖糖人儿的,耍手艺的,挤得街上水泄不通。
厉天指着筐果子,蹲在边上和小贩讨价还价,龙可羡吮着糖人儿,左右扫了两眼,问郁青:“你给瞧瞧,东南方向的哨楼,有几个人?”
郁青个子高,正好能透过哨眼看个大概:“七人。”
街上的一座哨塔都守着七个人,巡卫的官兵个个猿臂蜂腰,反倒派出去的兵都跟霜打了似的,龙可羡“咔嚓”一口咬掉糖人儿,摸出白玉,递过去给郁青:“送到封家书斋,说……说有学生拜访。”
一块玉当真钓出了人。
日光淋在雪白的峰顶上,棱线晃出淡金色的光,封家老宅坐落在东北角,地势高,站在窗边可以看到半座城。
龙可羡撑着手掌,发丝在风里侧扬。
身后响起推门声。
封殊朱衣玉冠入内:“往右两个身位,可以看到谛听湖,冬日景致不错。”
龙可羡转过身,规规矩矩喊一声:“先生。”
“近日事忙,等久了吗?”封殊掀袍坐下来。
“不到一盏茶,”龙可羡老实地说,“听人讲,封家两位掌事都出了海,我原本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你当真在。”
封殊莞尔,往她身边落了眼,看到两张生面孔,“这两位兄弟没见过,新训的?”
厉天紧张地盯着封殊,知道这是公子头号劲敌,郁青不声不响,存在感低得很。
“不是,”龙可羡没打算多讲,“早知道你在,我便不来了。”
封殊淡声道:“劳你跑一趟,是齐阁老的意思吧?”
“不知道,”龙可羡摇了摇头,“反正兵部户部都盖了戳,这趟出兵军费也入了账,不来白不来。”
“让人当枪使也没关系吗?”
“没关系的,云松城米家驻军不算硬茬子,这趟三山军很赚。”
封殊失笑:“三山军在兵部挂了名,还有航运这条路子,应当不算落魄了,怎么还是如此为军费操心?” 这话戳中了龙可羡的伤心事,她小声地说:“欠了很多债的。”
薄云慢悠悠地从远天推过来,积得越来越厚,屋里黯了两三分,封殊亲自煮了茶,是龙可羡爱喝的,他煮茶时很专注,没有讲话,龙可羡就把干果挨个摆得整整齐齐,嗅着溢出的茶香,问他是不是早便计划好了。
封殊抬眼,没承认也没否认,等着龙可羡把话说下去。
“在碧鳞岛的时候,送给我坎西城或许会放火的消息,借石述玉的口,放给我要对中宫下手的消息,这都催着我与士族越搅越乱。”
而封殊就是要士族自顾不暇,把目光聚焦到龙可羡身上,聚焦到她身后的阿勒身上,因为他比谁都早地知悉定州军力变动,这种大风浪要平稳度过,就不能有外力干扰。
这才是暗渡陈仓。
这场局里每个人都有私心,都在戴着面具四方游走,此刻能与你掏心掏肺,转眼也能捅得你鲜血淋漓。
封殊颔首:“不错。”
龙可羡得了准话,就宛如定心了,捧着茶慢慢喝着。
封殊看她喝完了一盏茶,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便问:“算计了你一遭,是我的不对,封家挨过这遭,日后便欠你道人情。”
“不用的。”龙可羡一点也不想要,讲起来,北境并没有损失,只是被利用了一把,封殊把她推到明面上,拿她来挡住士族视线,也是顺水推舟的事儿,换作谁都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于公,龙可羡没吃亏。
于私……她和封殊也不算私交深厚。
封殊品出了这个意思,不由觉得遗憾,他看了眼虎视眈眈的厉天,斟了盏茶:“先遣船已经回来了,这事你知道。”
龙可羡自然知道,那海务税还是借这倒霉蛋办下来的。
赤海和乌溟海的边境线上,设有类似榷场的两处口岸,南下的所有船只里,先遣船是只到边境线,载满南域商货就北归的,其余船只会继续南下。
“深入乌溟海的船,也有两条正在返程,我有些四海云游的朋友,近日带了个消息,令我思虑数日,寝食难安。”
龙可羡等着他说完。
“哥舒公子在海上威名甚重,”封殊微笑道,“不想百炼钢也有化成绕指柔的时候。”
龙可羡安静看他。
风尾抽打着窗扇,封殊接着说:“哥舒公子曾有婚约在身,你知道吗?”
砰砰两声,厉天和郁青不约而同凝起了眉。
这算得什么新鲜事,龙可羡丝毫不觉,她挺起胸脯,就差摆出谱儿来了,道:“我知道。”
封殊看着她,平静地说:“那纸婚约在南域传开过一阵儿,后来便再无消息了。”
应该是她去了北境的缘故吧,龙可羡到这会儿还没有察觉不对,轻轻应了一声。
封殊顿了片刻:“福王的族妹,许家二小姐,你也认得吗?”
阴云悍然地结势而来,在穹顶迅速部署开。
屋里昏沉,朔风灌进屋里,小刀似的,刮得她颈部发寒,有那么十来息时间,龙可羡没有反应过来。
脖颈被风吹得发硬,转动时僵涩,她困惑地把目光投向厉天。
这一瞬间。
厉天脸上明显的惊惶;
阿勒在榻上说过的,“做过一件你恨不得拿刀劈了我的坏事”;
还有前些日子半真半假地说,“如若日后我做了混账事,惹你不高兴,也这般哄你能不能管用?”
彼时没有意会到的碎片,此刻乘着风一气儿灌进脑子里,棱角尖锐,割得人心口沉钝。
龙可羡缓缓开口:“现在知道了。”

回到营地, 穹顶是阴沉的铁灰色,空气中悬浮着盐粒般的雪,风把伞都压弯了。
尤副将进出帐篷两趟, 把明日摘掉驻兵点的事儿报上去了, 拔营回返坎西城的事儿也安排妥当, 龙可羡接过他的条子, 说。 “明日不出兵,天明准备拔营, ”她抬头,叮嘱道,“封殊就在定州府邸里边,替他拔掉云松城驻点就是白费力气,不过呢, 军费还是要照常报的。”
尤副将惊了惊:“三爷在定州啊?”
“在的,”龙可羡在条子上挨个戳印, “我们是鱼竿, 云松城是鱼饵, 封殊是今日冒头的大鱼。”
“真稳得住!”尤副将不由咋舌,“前几日外边都传成什么样了, 到处都在说封家重兵倾巢而出,现在就是虎落平阳, 谁都能踩上一脚。”
于是王都里有人动心思了,推出云松城米家来探路,单一个米家不够,还推出了龙可羡来加重砝码。封殊此次露面, 就是给王都里的那些老狐狸看的,要传达的意思很明白, 他封家精锐犹在,利爪犹存,试探的看戏的都趁早散了吧。
余蔚对局势摸得更透一些,顺着这条线往下捋:“讲起来,封三此时在定州现了踪迹,是不是意味着,封家兵马完成了转移,那母子俩终于分道扬镳了?”
“还真是,”尤副将灵光一闪,“两虎相斗,必有一伤嘛,黎婕那手腕比老爷们儿还硬,母子俩一脉相承的脾性,三爷哪甘心活在母亲的阴影下,定然早就有自立门户的心思了!如今她一条道儿走到黑,要调定州兵去打那劳什子北昭,三爷想在里边做点手脚,保留精锐也好,抽调兵力也好,真狠下心,没什么做不成的。”
“真是奇怪,”尤副将难以理解地摇摇头,“黎婕早年过得不容易,今日的声望和家底都掺着血泪,有什么想不开的,非要去撞那南墙。” “谁知道呢,”余蔚留意到龙可羡频频走神儿,“这辈子,她威风也有了,名声也打响了,该享的福都享过,心里边不就惦记着点过往的不如意。”
尤副将还在搓果子皮儿,刚要开口,胳膊就挨了一肘,他不明所以,扭头又对上了余蔚略显复杂的眼神。
余蔚看这模样,就知道指望不上他,自个儿上前两步,把戳好印的条子收好:“明日拔营,少君今日早些歇息,”说着,她往帐篷外撂了一眼,“厉天还守在外边,要请进来吗?”
厉天就盼着这句话。
从封家出来之后,龙可羡就什么也没问他,八风不动的,整个人稳得出奇。
厉天稳不住啊,他魂都快飞了,偏偏肚子里揣着话,被少君晾在帐篷外边,从天亮到天黑,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想过给他,此刻一进帐篷,扑通就跪了下来。
“少君冤枉!”
龙可羡被这阵仗吓了一跳,糖糕上的豆粉都抖下来了:“谁冤枉你?”
厉天憋得厉害,指天发誓,一口气全倒了出来:“公子绝没有与谁订过婚约,那都是南边福王造反时放的迷/魂烟!”
龙可羡咀嚼的速度慢下来,一串掷地有声的话放完之后,帐篷里陷入微妙的寂静。她没应声,厉天就不敢开口。
高涨的情绪缓缓平复,余蔚给沏了茶叫厉天坐着说话,笑说:“天塌不下来,不要急,饮盏茶水慢慢讲。”
龙可羡终于开了口,问的不是阿勒,是这桩误会里的另一个姑娘:“依你看……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许家二小姐?”厉天这会儿不敢瞒,“属下没怎么与许家打交道,听闻是个挺利落的女将军。”
“女将军,”龙可羡若有所思,提起笔在纸上刷刷地写,“喜欢大英雄吗?”
“……”厉天心说我哪知道!他支支吾吾,半猜半糊弄地说,“想必是喜欢的。”
龙可羡再问:“喜欢金银首饰吗?还有那种最气派的大金屏风,实心的。”
“是个人都喜欢,”厉天小声嘀咕,“我也喜欢啊,少君。”
龙可羡搁笔,把纸推过桌面:“这般,她会喜欢吗?”
厉天越来越摸不着头脑,走过去一看,那纸上半面字都在夸北境王,溢美之词多不胜数,另外半面,则密密麻麻写着各色稀罕的珠玉宝箱,他纳闷儿地抬头:“少君这……”
“明日遣船把这些宝贝送过去,她家造反落败,一定很不好过的,送过去就是买姑娘家高兴,这样你再趁机告诉她,”龙可羡自信满满直起身板,指了下自己,“让她不要喜欢阿勒,来喜欢我好了。”
余蔚:“……”
厉天:“……”
龙可羡又把纸往过推推:“北境王的名头管用吗?依你看,她会移情别恋吗?”说着她懊恼地把纸抽回来,刷刷地又添了些东西,“不够可以再加。”
“够够够。”厉天一叠声地应,他还沉浸在震惊里,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少君这是要和公子争姑娘吗,这他妈,都哪跟哪儿!
“但是!”他理完了这诡异的现况,突然想起点什么,打断了龙可羡的话。
龙可羡看着他:“请讲。”
“许家二姑娘已经战死了啊……”厉天艰难地说。
沉默片刻,余蔚问:“死了?”
厉天点头,一个劲儿给余蔚打眼色:“福王造反落败,拉拢公子不得,便疯了似的泼脏水,什么话都敢掰扯,公子哪能放过他们,连人带船都沉了海,骨头渣子都不剩下。”
余蔚听到这里,也摸了个七七八八,她斟酌一番,道:“原是一场误会,封三这心思,够阴的啊。”
“就是误会!”厉天合掌,“公子将少君看得跟眼珠子似的,怎会闹出这些污糟事儿来。”
一个两个都看向龙可羡。
外头雪雾迷眼,风尾细细地抽打帐篷脚,烛火不安地跳动着,阴影流淌在龙可羡的侧脸,她点点头,说。
“那便是另一件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浇得厉天心口拔凉。
被少君套话了。
厉天的第一反应是这个。
封殊抛出的消息,只是一根导火索,点燃了阿勒这些日子来的异样,厉天的辩白排除掉误会,却令这些异样更加突出。
记忆如同返潮,席卷了龙可羡的思绪,她开始回想阿勒说过的每一句话。真切存在的记忆不多,因此回想起来就尤为鲜明。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