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发话,府上添个姑娘,于是下人间都自觉地改了称呼,老仆喜忧掺半,喜的是家里终于有了些热闹劲儿,忧的是别热闹过头,一锅炸了。
大伽正系着氅带:“无妨,阿勒自有分寸。”
若是时时紧张他们,反倒在二人间营造了针尖对麦芒的气氛,不利二人磨合。
老仆忧心也无用,只好交代侍女多看着些,转而说起正事:“大飞传话回来,船后多了几条尾巴,怕是从祈国一路跟来的。”
为了防这一手,大伽正带着龙可羡乘自家商船南下,在南清港口停靠时,悄悄下了船,接着船只继续往南去,没想到当真钓出了鱼影。
大伽正望了眼远天,是铁铮铮的沉灰色。
“该关门了。”
“龙可羡。”阿勒念着她的名字。
正主儿充耳不闻,把菜叶子拨到一旁,碗里的肉饭吃得干干净净后,眼睛瞟着阿勒,又瞟那酱肉条。
“还吃?”阿勒没细数她都吃了些什么,只记得小两刻钟里她都没怎么停过嘴,这般进食,不得把肠胃撑坏了。
龙可羡咻地抱紧碗,满脸防备地看着他。
“……不跟你抢,”阿勒这会儿把心态摆得正,比了个吃饭的手势,说,“明日,吃,现在,吃,肚子,痛。”
而后抱着肚子,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龙可羡看得一愣一愣,摸摸滚圆的肚子,若有所思。
阿勒再直起身板,歪头吐舌,一副嗝儿屁的样子。
龙可羡默默地把碗放回桌面,抬起手,要拿袖管擦嘴。
“不准!”阿勒当机立断阻止她。
这声儿惊雷似的,把龙可羡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定在原地,露出些许惊恐的神情。
阿勒爱洁,哪能忍受这等做法,飞速地拉起她的袖子,把人连拖带拽地带到窗下,两只手齐齐摁进铜盆里。
“洗吧。”他松口气,又恢复了神气扬扬的少爷样儿。
龙可羡慢吞吞地划拉水面,逐渐地划出了乐子,指头翻飞,浸在水里上上下下地玩儿,唇边隐隐地陷出两枚梨涡。
阿勒越看眉越紧,那水都划出了盆沿,溅到地面来了!他忍无可忍地握住她的手:“不准。”
紧接着把那两只细细的小手重新按进水里,里里外外,连指缝都洗净了,龙可羡觉着痒,咯咯笑起来。
阿勒这会儿正弯身,转过头,龙可羡的侧脸就近在咫尺,正屋里,灯供得足,把她那清瘦的面颊晕上层暖光,看着也不那么干巴了,那两枚梨涡先是浅的,而后逐渐变深。
像两枚漩涡,把人的目光直往深里吸。
这小炮仗,乖起来还是能处的。
不通人言,不通规矩,得了,阿勒看着龙可羡的花脸,就是只小花猫嘛,熟了能给面儿理理你,受刺激就得挠你,怕人怕生,这润亮的眼睛也像。
当猫养就对了!
这般想着,他的手不动了,龙可羡随即侧过头去,因为笑过的缘故,眼里那弧光膜亮得惊人。
一息,两息,还是不动,龙可羡拿小指在水里搔了搔他,正正搔在掌心,阿勒顿时吓了一跳,胳膊一用力,连盆带水地掀了满地狼藉。
阿勒:“……”
龙可羡抬着湿漉漉两只手,疑惑地发出声:“啊。”
这下可好,两人的袍子都湿透了,湿答答地黏着,冬衣厚实,浸水就变得越发沉重,阿勒底子好,他不怕凉,但怕这小炮仗着凉,彻底哑火,大伽正前头刚走,后头她得一风寒,怎么说都是他照顾不周,白担了兄长的名头。
于是唤来侍女,吩咐了带龙可羡回房。
夜里起了些雾,走上几步,就被吞入白濛濛的冷雾中,柿子灯吊在檐下,十步一盏,晃出一圈圈橘黄的光晕。
阿勒前脚刚推开房门,后脚就跟上来道黑影,侍女在屋门口急唤了声:“二姑娘,您的屋子在这头。”
“!”这小炮仗一路跟着他呢。
“你往对面去,那才是你的屋,这里,我的地儿。”阿勒指着右手边说道。
他们都住在后院,屋子呈凹形,二人的屋子正好连着书房,面对面的,中间养了些花草。
龙可羡懵懵地站在原地,看看侍女,看看阿勒,接着自然而然地跳上了他的榻,盘腿坐下。
阿勒两步上前把她拽下来,好险没有沾湿榻上这皮子:“回屋去,这里,不准。”
龙可羡连吃三个不准,心里也不高兴,但她仍然记得要听话,闷着气,往角落圆凳一坐,气鼓鼓地看他,不动了。
完,这猫崽子认死理,叫她听谁话就跟谁,还不走了。
阿勒挥挥手:“去备水,沐浴。”
大公子是人尽皆知的脾气差,侍女站在门口,不敢入内,怯怯问了句:“是您沐浴还是……”
阿勒没脾气地指指那气包:“她。”
热气氤氲,从浴房门缝里丝丝缕缕地漫出来,混合着扑水声笑声,阿勒顶着身湿漉漉的袍子,倚在屏风后边守着,恍然大悟——这祖宗请回家,就是磨他的嘛!
第57章 磨脾气
浴池砌得方方正正, 屋里什么都齐全,龙可羡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水池子,飘着热气, 晕着暖光, 撒欢儿玩了一阵, 外边响了好几次叩门声。
她舍不得起来, 装着没听见,呼噜噜地撩水玩儿。
那叩门声变得愈发急促, 阿勒在外头等得不耐烦:“有完没完?再不出来我进去了啊,不、准、再、玩、了。”
龙可羡瘪嘴,不情不愿地从池子里爬起来,找两圈没有找着衣裳,踩得满地都是小脚印, 那脚印徐徐延伸到门边。
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道缝。
“别是洗秃噜皮了吧小炮仗,”阿勒叨叨着, 边往门缝里看, 那两团小鬏被水雾濡得发亮, 底下是张泡得粉润的脸,再往下就是道白生生的肩骨……
他砰地砸上了门, 吼道,“什么毛病!沐浴完不晓得穿衣服的吗!”
龙可羡差点儿被砸个脑袋开瓢, 怔了片刻,在里边跳脚,她要穿衣裳!跳了两跳,怒气跟着蹭蹭涨, 在里头用力推了把门。
“小炮仗,力气还不小, ”阿勒冷笑,他吃过闷亏,这次有准备,手脚并用,早就顶住了门,朝里边喊道,“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龙可羡推不动,也来了劲儿,她天生力气大,早两年就摸到了调动气劲的门槛,
于是拿肩膀顶着门板,蓄力往外顶。
一个要出来,一个不让出。
薄薄的门扉挨着两方的力道,在角逐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哀嚎声。
门外侍女哭腔都出来了,捧着龙可羡的寝衣:“大公子,姑娘的衣裳在这儿呢!”
“……”阿勒咬牙,往门板上猛拍一把,“不准顶了!”
里头果然卸了力道,阿勒三两步到外头捞了衣裳,小心翼翼地推了点儿门缝,把衣裳往里塞,听见龙可羡在那儿吸鼻子,又气又委屈,眼泪汪了满眶。
穿好衣裳出来时,那眼睛还是红的,不搭理人,径直往外走。
正中下怀。阿勒撂下一句:“把人带回她自个儿房里去。”
随后哼着小曲儿,头也不回地进了浴房。
龙可羡慢吞吞地走到门边,侍女差点喜极而泣:“二姑娘,咱们回屋去,用碗甜乳盅好睡。”
二姑娘沉浸在被砸门、被吼、被禁止的三重悲伤中,还没缓过劲儿来,要打死阿勒的心涨到最巅峰,偏偏被“听话”二字压在了五指山下,心里委屈。
她不知道侍女讲了什么,浑浑噩噩地只晓得点头,而后手扶在门框,在侍女期盼的眼神里,干脆利落地关上了门。
接着一头栽到床上,找了只枕头,抱住,滚到了最里侧,抽抽嗒嗒地睡了过去。
俨然将这当作自己屋了。
浴池被用过,少说也要等到明日,着人里里外外洗刷几遍,阿勒才会再用,他就不爱别人动过的东西。
今夜浸在木桶里,洗得也挺舒坦,特别是今夜再见不着小炮仗,那就更舒坦了,他哼完了两支长调,随意披上寝衣,拉门撩帘子,进了里屋。
环顾一圈屋内,清净,亮堂,看着就愉悦。
阿勒照例看了会儿风异杂谈,趴在榻上玩了会儿新奇玩意,独处时才露出孩子气的一面,直到夜鸦归入山野,他净了口,熄灭灯火,站到床边时,忽地看到了探出床帏的一截手腕。
青紫斑驳,带着厚痂。
“……”不该吧。
“……”不该吧?
“……”不该吧!?
阿勒倏地捂住自己的小鸟,摸到层布料后才反应过来——他穿了!真是……差点儿被光身板的小炮仗搅晕了脑子。 他仍然难以置信,因此撩床帏的动作都显得如此小心翼翼,像在求证着什么,想要得个准信儿,又不愿承担后果。
待看到里头睡得四仰八叉的龙可羡后,他闭上了眼。
他三日一换的被褥被滚得发皱,素白色的软枕上也洇着可疑的深灰色,连毯子都被踹到了床尾。
阿悍尔草原出来的崽子都重视领地,那是不容侵犯的私域,对阿勒而言,领地的重要性不但是安放隐私,还承载着离群之后自给自足的安全感。现在这片领地不但被挑衅,还被肆意侵占破坏,更可恶的是这来犯者压根意识不到这点!
这一刻,他是真想丢掉她。
然而,龙可羡被“听话”二字压在五指山下,同样的,阿勒也被“兄长”二字压得动弹不得,他仍然记得答应过大伽正的话。 在龙可羡性格塑成的时期,在阿勒还会急于证明自己的时期,两人凑到了一起,他们还愿意“容忍”,在这种违逆本性的自我推拉中找到相同的默契,经由漫长时光的打磨,最终演化出了自己的盔甲,只有对方还是那个例外。
懵懵懂懂的年纪里,他们即将开始互相侵占,互相改变,互相依靠,戳破对方稚嫩的壳子,把自己的习性和味道野蛮地灌注进去,形成具有骨血联结,却没有血脉羁绊的关系。
许多年后,阿勒想起此时,都会庆幸,庆幸龙可羡遇到的是十二岁的阿勒,否则她会被拆得骨头都不剩下。
但是当下,阿勒胸口沁着冰霜,告诉自己要冷静。
床上的龙可羡察觉到动静,蓦地睁开眼睛,在看见阿勒后,显然反应了一会儿,才把“听姐姐话、听大伽正话、听哥哥话”这层层递进的关系捋清楚,便安心地闭上了眼,滚到床里侧去,立刻就沉进了梦里,接连动乱再马不停蹄地赶路,她也疲累,睡得很快。
“?”可阿勒看这自然的样儿,气不打一处来,拽着她胳膊,往上一提,没想到这小炮仗像个空心的,轻易地就被捞了起来。
这串动作下来,龙可羡也只是略略睁了睁眼,已经困得懒得跟坏东西计较,自己扭扭屁股,坐到阿勒臂弯,把脸枕到阿勒肩膀,再度睡了过去。
阿勒僵了片刻,在丢人下地,和扛人回房两个选项里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于是就这么扛抱着小炮仗,一脚踹开房门,扫了眼门口垂泪的侍女,把人丢到了她自个儿床上。
管她醒不醒,大步流星地回了房,反手锁上了门。
冷雾在静夜里被撞散,又悄然合拢,看似如同两座屋子之间浑然天成的屏障,实则连风都可以自由穿梭。
一觉到天亮,阿勒睡的是榻,起来后脖颈僵硬。
前两日陡然升温,就是大寒的前兆,今晨连琉璃窗上都覆了层薄薄的冰花,冻得人直打哆嗦,他微微推开窗,在雪雾弥漫间看了眼对面屋。
那儿房门紧闭,还沉在静谧里。
他快速地拾掇了自己,捞上书袋就要上书塾去,这勤快劲儿,开天辟地头一遭!
谁料房门刚一拉开,膝盖下俨然两团圆鼓鼓的发鬏,阿勒见了鬼似的,看她一眼,又看眼对面房门,失声道:“大早上的,不睡觉你杵这儿干嘛呢?”
龙可羡醒了半个时辰了,坐在他屋前门槛下,自顾自地戳着挂枝的冰凌玩,闻言看他一眼,不吭声。
待阿勒往前走,她也慢吞吞地跟上,亦步亦趋地折过长廊,往正屋去时,阿勒再忍不了,拎拎书袋,指着说:“我,上书塾去,你不能跟!”
龙可羡看看书袋,看看他,不乐意地接过来,扛在肩上,给了他个“这样可以了吧”的眼神。
“没让你给我拎书袋,”阿勒一把拽回来,里头丁零当啷响,哪有几本书,全是些稀奇玩意儿,“我,出门,你,不准。”
龙可羡呆呆的,站在正屋门口:“啊。”
阿勒把她拽进屋里,语气坚决而生硬,连比划带说:“龙可羡,不准出去,在这,等我回来。”
她听懂了,但还没来得及表态,阿勒已经溜出了三丈远,她只好瘪着嘴,在左右好奇的试探的和善的目光里,闷声不吭地坐到角落去。
上书塾本来也不是阿勒的兴趣,他的心思都在海上,都在那些巧妙的机括和锐利的刀剑里,然而今日还是拖拖拉拉,磨蹭到天快擦黑才往家走。
同窗们吆喝着,要请他上家里吃席,阿勒转着九连环,懒懒问:“什么席?”
“你不知道啊,”同窗喜滋滋道,“我娘亲生了个妹子,照习俗,左右街坊都得分喜蛋,你我住得远,喜蛋是分不着了,今夜请务必随我家去,家里请了戏班子,我们好生热闹一场!”
“……”阿勒猛不防被戳到痛脚,完全不能理解家里添了个人,究竟有什么好欢喜的,他还不大会掩饰情绪,硬邦邦地应了句恭喜,便闷着头往家走。
待到家时,才知道大伽正昨夜出门后至今都未回来,他有心找老仆问个明白,转过照壁后,连登三级台阶,撞入眼里的竟是那两团包得圆乎乎的发鬏。
脚步霎时刹住。
龙可羡就坐在门槛上,倚着门框看月亮,发鬏上的绸带换成了橙黄色,随着风轻轻扬,月色铺在她肩身,宛如敷了层薄霜,鼻尖被凛风刮得发红,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像是要她等,她就乖乖。
干我屁事。
阿勒冷漠收腿,转道往内院走,好吃好喝供着她,没缺胳膊没少腿,就算万事大吉。
转过两道廊角,绕道要穿过花园子才能进内院,满园子的花儿都耷拉着脑袋,被风卷走了水分,干巴巴地磕在地面。
……像龙可羡一样。
想什么呢!阿勒拍了把额头,加快脚步往前走,回到屋里,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需被这小炮仗拖着,也不需被她气得胸口发紧,他们就该这般!在府里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才是正理!
……这小炮仗,不会坐在门槛干等一日吧?要她等,她就半点不知变通偷懒,当真坐门槛上等了一日?
不能吧。
当真可能!这小炮仗就是一根筋顶到天!
他已经走到了内院院门,往前走一步就是自由自在,但他脑子被风吹懵了,硬生生地扭头,用超过数倍的速度开始往正屋跑。
撞开了从枝头跌落的枯叶,撞散了满园萧瑟的风,最后喘着气儿,用自己的影子把龙可羡整个罩在底下。
龙可羡揉揉眼睛,一时间以为是大伽正回来了,抬头时眼睛亮得出奇,当看到那头飘动的小卷毛后,眼里的亮光霍然熄灭。
阿勒:“?”
这小没良心的。
老仆挑着手炉子里的炭,道:“大公子回来啦。”
“小炮仗在这儿坐了一日?”阿勒决定不与小炮仗计较。
老仆把手炉子给龙可羡换掉:“大公子再不回来啊,这门槛儿要给姑娘削平了。”
这就是了,没白跑,没自作多情。
阿勒微微地弯唇,余光瞥见老仆花白的胡子被编成了两条辫子:“您这……”
老仆捶着腰,挂着两串白花花的胡子辫往外走,后边儿,紧跟着满脖颈辣椒串儿的厨娘,双臂绘满怪图的小厮,发间堆满珠钗的侍女。
他们排成一队,沉默地往外走,个个都是精疲力尽的模样。
“……”阿勒看得愣神,龙可羡拽了拽他的衣摆,他便无意识地伸出手,让她借着力道往上一跳,手脚并用地攀上了他脖颈,找了个舒坦的位置,把脸颊挨到他肩头,把眼一闭。
玩累了。
第58章 手牵手
老仆端着牛乳盅进屋时, 阿勒还没走,他坐在窗下,手臂架着扶手, 眼神来回打量屋里陈设, 透出来的意思写满挑剔, 但没开口, 许是不爱掺和别人的屋里事。
“公子是想问主子爷的事儿吧?”老仆反手关了门,示意阿勒稍等, “老墉先去唤二姑娘用碗牛乳。”
阿勒点头。
老仆将床帏挂起来,露出里边一团小小的身子,龙可羡睁着双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看他。
“姑娘醒啦,来用碗牛乳盅。”老仆笑眯眯的,眼弯成道缝, 而后把床桌给她支上,看她小口喝起才起身, 往帘子外去。
走到外间还在感慨:“多好啊, 小姑娘家家的, 乖得可人疼,看她用牛乳, 嘿,跟猫啜水似的。”
“是, 猫,”阿勒懒声,“转头能挠你满脸血的猫,这小炮仗不是个省油的灯。”
“不省心也好, 免得教人欺负了去。”老仆坐下来摆弄茶具。
他年纪虽大,动作却很利索, 举手投足带着士族的从容,阿勒这才想起来,大伽正没有云游四方时,也是个翩翩如玉的贵公子。
“主子南下归家时,跟了几条尾巴,”老仆将茶盏移过去,“不必担忧,南清城没有人走茶凉这个说法,程家退出局势,但家底儿在这呢,主子自会处理干净,公子不必担忧。”
程家是造船世家。
南清城位属南域,南域是片万岛之境,有一主国,数十个属国,零零散散地分散在海域上,在数百年前的几次集权之战中,凸显了船只的重要性,程家由此进入私枭与豪强的视野,在征战里站准了队,而后平步青云,从属国的小小船坊,逐渐成为垄断全域的造船大家。
有个小道消息,据传如今祈国伏虞城的程家最初并不姓程,是招了位程家赘婿,才挂上程氏的名头逐渐坐大。
但是随着战乱纷争频发,海寇逐渐起势,起势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程家,威逼利诱之,围追堵截之,为的就是程家独门的战船图纸。
程家人都是温吞耐心的好性儿,如此被耗了上百年,逐渐退至幕后,连族中的孩子们都散到各地自寻天地,如大伽正这般的,已经是最后一代的嫡支,他带着图纸远走四海,最终封在了阿悍尔神台之下。
这些事儿,都是阿勒从老仆口中旁敲侧击打听出来的,他转着茶盏,问了句:“老头儿和龙可羡母亲这交情深啊,为这出,本来已经淡出纷争的程家,还要担着被抬上局势的风险。”
“欸,”老仆不敢苟同,“万事只看值当不值当。”
“这么说,为龙可羡是很值当咯?”阿勒来了这么一句。
“自然,”老仆果然进了套,“二姑娘,唉……也是个可怜人。”
大伽正与龙霈——龙可羡母亲是时下常说的青梅竹马,只是二人呢,一个命里不动红鸾星,一个潇洒肆意心如磐石,皆对对方没有半分非分之想,于是安安生生做了数十年朋友。
十年前,龙可羡还未出生。
龙霈为家族嫁至北境,做了北境王妃,那北境王表面仪表堂堂,私下荤素不忌,什么戏子暗娼都往家里领,龙霈忍了两年,这两年里,北境王府不闻婴儿啼哭声。两年后北境王不幸亡故,龙霈挺着孕肚,借着遗腹子的名头,把三山军军符拿在了手里。
但龙霈生了个女儿,在那两年里过得不顺利,有一批心腹,也有数不尽的反对声,北境的凛风渐渐把爱笑爱闹的女孩子磨得生硬,露出凌厉的棱角。
大伽正再见到她时,她身旁多了个男子,那男子生得……十分干净,像一眼就能看透的水泊,漂亮得很,眼睛出奇的亮,仿佛从没有经过风霜和刀剑的搓磨,奇异的是,那张脸并不招人嫉妒,反而倍感亲和,很高,站在龙霈身旁,像只满心满眼只有她的大犬。
然而他没有名字,他也不通人言,是个流落在此的域外之人。
当世四界——南域主属各国,北昭与阿悍尔,祈国,宁国,除四界之外的都被认作蛮荒之地,没有开化,野蛮残忍。
龙霈藏着他的身份,只说是个捡来的小傻子,就是这么个话都讲不利索的人,打起仗来神勇得好比天降魔主,一步步把龙霈捧上了那个位置。
最终为她战死沙场。
当他倒在雪地里的时候,腕间还绕着她的发绳。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来这世上,仿佛只是为了把龙霈从沟渠里拉出来,带她看看月亮。在他眼里,龙霈不是北境王妃,不是谁的将领,也不是谁的母亲,她就是龙霈而已。
他珍爱的,如珠如宝的龙霈。
风卷起帘脚,晃出道黄色裙摆,阿勒把眼一瞥:“出来,学会听墙角了你,听得懂吗。”
龙可羡慢慢吞吞地挪步,手脚并用地爬上榻,然后乖乖地坐着听老仆讲故事,她方才总听到个龙字,总觉得与她有关系。
阿勒把她耳朵一捂,说:“怪不得,这小东西随她爹了。”
“您自个儿也小。”老仆念一句,不再说了,即便龙可羡听不明白,但对上那么双干净无辜的眼睛,他怕漏出些许情绪,再戳到了小姑娘的心。
龙可羡被捂住耳朵,哪哪都不舒坦,便挣扎起来,在阿勒跟前扭得厉害,阿勒反手往她嘴里塞了颗枣,小饕餮哪里能想到有如此招数,枣子的清甜汁水在口中溢出来,当即让她顾头不顾尾地啃了起来。
阿勒抓着这机会问了句:“龙可羡好歹是她亲生女儿,怎的落到这般模样?”
其中细处,老仆也摸不准,只知道一点:“二姑娘是在城郊庄子里出生的。”
那就是把小炮仗藏起来了,阿勒若有所思,直至感受到掌心下的皮肤微微鼓动,那两弧耳廓摸着就像猫耳朵,软得不像话,直往他掌心里挠,挠得阿勒不自然地收了手,问道:“老头儿明日能回来么?”
老仆收拾杯盏:“主子这回出门,没有半个月,怕是回不来,公子安心在家,把姑娘看好了,十个宵小也比不上你们一根毫毛。”
出门时,庭中草叶冷翠,尖梢颤颤凝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敲打青石阶。
龙可羡把脑袋枕在小窗口,她看出了领地的区分,于是乖乖待在自己屋里,看他穿过中庭,遥遥地指了下自己。
阿勒跟老仆说的是窗纸,“那色儿不好,外头琉璃窗结霜,里边看着就要晃眼,换个水蓝色的来。”
翌日小雪,不上书塾。
穹顶是暗沉沉的冷灰色,寒风卷着雪粒,沿着重檐叠瓦低飞。
内院院门紧闭,书屋旁的耳房里,铜壶咕嘟着,腾起的热气里夹着几道竹条拍击声,老仆忧心忡忡,几乎想破门而入。
而龙可羡坐在书桌前,看着阿勒有一下没一下拿竹条敲打掌心,有些没睡饱的怔忪。
“小……咳,龙可羡。”阿勒把竹条插在腰带上。
龙可羡迷迷糊糊点头。
“嘴巴张开我瞧瞧。”他弯身,捏住龙可羡下巴。
小孩儿不懂得收敛力道,捏得有些重,龙可羡本来就薄的颊肉陷无可陷,无意识地张了口,紧跟着嘴里探来个硬东西。
龙可羡噎得难受,呜呜地往后缩。
“别动。”阿勒从袖中掏出根脆骨,筷子粗细,指头长短,卡住她唇沿,仔细往里看。
一圈细密的珍珠小牙中躺着尾红鱼,喉咙深处吊着两点小肉团,因为呜咽而微微地颤着。
阿勒再凑近些,想要看看喉咙,刚拉近,那尾静静躺着的红鱼就骤然紧缩,他下意识地收手,险险地从两排牙齿中逃过一截。
“你……”
龙可羡面无表情,眼圈儿通红,“咔嚓咔嚓”地咬断吃掉了软骨。
算了,想来不是喉咙损伤,那就是没人教,不会讲,阿勒拿竹条点点桌面:“你我前日在廊下撞见时,你唤了我声哥哥。记得吗?哥哥。”
龙可羡听见熟悉的词,琢磨片刻,磕磕巴巴说:“哥,哥哥?”
“是了!”阿勒猛一拍掌,这一下把自己拍得重,掌心腾了片红色,但他不在意,“前日让你喊,怎的不喊?”
龙可羡又不懂了。
阿勒绕桌子走了一圈,心说急不得:“就从这开始,再喊一遍,哥哥。”
龙可羡没喊顺,不愿再开口了,把嘴闭得死紧。
“?”什么毛病,阿勒丢掉竹条,把准备好的一碟子糕点移过去,在龙可羡双眼灼灼地抬手过来时,又咻地收回来,慢悠悠地点一下桌面。
“讲好了,才有奖励,再来一遍,哥哥。”
龙可羡不想讲,把小拳头攥在袖管里,气得双颊鼓起,瞪着阿勒。
这少爷今日就做好了耗一天的准备,往藤椅里一躺,小块小块地往嘴里丢糕点:“你爱讲不讲。”
这怎么能行!那糕点肉眼可见地矮下去,龙可羡坐在高凳上,眼看着就见不到那糕点尖儿了,急得跳下凳子,团团转了两圈。
那声音就堵在喉咙口,宛如塞了团棉絮,轻得没分量,就是不容声音通行,龙可羡越急,越讲不出声儿,急得眼眶都红了,拿袖管抹着不存在的泪。
“……出息,”阿勒往她嘴里塞点糖霜,把她拉跟前站着,给她示范,“看好了,哥、哥。”
字正腔圆。
龙可羡眨巴着眼,咽了好几次口水,才发出猫儿似的声音:“吃……”
这就触类旁通了?
一盘糕点下去,龙可羡撑得肚子滚圆,学会了“哥哥”、“吃”、“不要”、“好”、“请说”,然而吃饱之后,就再不肯学了,缩在角落开始翻纸玩儿。
不管阿勒说什么,她都相当敷衍。
再学两个词,“不要。”
再喝两口水,“不要。”
休息,“不要。”——因为没懂。
“学了俩字,拿鸡毛当令箭了。”阿勒叠了只纸鸟,朝她飙过去,正正啄在龙可羡额头,她呆了呆,捏起纸翅膀,不知出神地思索着什么,随后轻轻地含进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