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步离了喧闹的宴殿,何呈奕脚下有些虚浮。
宫人牵了马过来,何呈奕二话不说翻身上马,扬手一鞭子抽在马腹之上,扬长而去。
齐林吓的整个人几乎跳了几来,见着何呈奕越行越远,举着手中的拂尘甩在一旁宫人身上,“你们都是死人呐,还在这愣着做什么,快追上啊!”
众人这才七手八脚的狂奔出去。
若是平常,宫门早已紧闭,可今日不同,今日宫中有宴,便会留一道荣清门以供出入,何呈奕披着夜色一人单骑自荣清门狂奔而去。
皇城之外远比宫内要欢闹许多,无数的花灯燃成一条条长龙闪于街头巷尾。
到处要糖的娃娃成群结队的在街上跑着笑着。
为省时间,何呈奕只能避开人群,策马奔在相对僻静的街道,黑马几乎绕成大半圈儿,他才终于找到如意坊在何处。
他想知道秦葶的住所在何处根本没有半分难度,就算是不问冷长清,他也能够知晓。
原本他很相信自己的自制力,他明知秦葶厌恶他,他早就不想去扰她烦心,可许是今日多喝了些酒,心口的那股思念便被无限放大,他终是再也停不了一步,他想立即见到秦葶。
哪怕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只要看她一眼便好。
如意坊宅子不小,马蹄打转儿行了几圈才终于在秦葶的府宅门前停下。
他骑在马背之上,单手扯着缰绳,马蹄在原地打了两个转儿,酒气一涌上头,连带着他头晕目眩。
不知哪里放起来的烟火在他头顶绽开,同时他亦看清大门之上落的锁。
紧连又是一声烟花响动,似离的他更近了些,也好似这声响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许多。
他木然的望着门上那道锁。
待方才那股冲动过?????去,他那颗躁动不安的心也随之落下阵来。
还好有这道锁,否则他一定会不顾一切的冲进去,然后不顾任何人的劝阻将秦葶带回宫里。
只是那样......秦葶便会更恨他了吧......
轻牵扯起唇角,自嘲般的轻笑一声,此刻连他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何呈奕,说好的君无戏言呢?”
打转良久,他出门时连件外袍都没有披,这会儿凉风将他身上吹透,唯有那股酒意暂能暖了他的肠腹。
最终何呈奕还是双腿轻夹马腹离开此地。
自如意坊回宫,需要路过景星门,景星门下是一片空旷之所,眼下许多百姓在此地摆摊易物,景星门楼之上,许多官兵执守其上,何呈奕翻身下马,双脚站于平地,朝前行了几步,不知是哪个莽撞的跑过来时撞了他的肩,他也不以为意。
自这角度仰头看去,一眼他便望到昔日他在景星门所站之位,彼时与他站在一起的,是魏锦心。
他带着他的未婚妻在此处向百姓洒钱之际,秦葶或就站在他此刻脚下所立之位亦是这般仰头看着他们。
又是一阵凉风吹来,打的他眼珠有些干涩。
“那时你一定很难受吧......”低声自言自语道,想起了秦葶流着泪同他讲起景星门的模样。
何呈奕将自己试想成秦葶,好似稍懂了那时秦葶的心境。
若秦葶当真不爱他,又如何会哭的那般伤心。
秦葶当是爱他的呀!
众声喧闹之音被他隔离在外,他状若无人般的低声笑起来,笑的连肩都跟着颤。
笑到自他身旁路过的人皆以为他是个疯子。
他的确是疯了,因为他知道,秦葶不会再回来了。
......
新年一过,蜀州便生了异事。
任桓征当真向朝廷下了战书丝毫不遮掩,口口声声要摘下何呈奕的项上人头。
果真不出何呈奕所料,未等朝廷向蜀州发兵,先前赵镜之的那些降兵便再也受不了任桓征的
侮辱与欺凌,原本已经做好背井离乡的兵士们暴动而起,决心要同任桓之决一死战。
这让有勇无谋的任桓征措手不及,哪里晓得这些手下败将竟能在他眼皮子底下造反。
他忘了一件事,当初蜀州降的是何呈奕的朝廷,而非是他任桓征。
人一旦没了退路便会萌生无限大的勇气和力量,正是这股力量,很容易便能化为无尽的杀意。
这些当初被任桓征瞧不起的降将以空前的决心和战力一举夺下蜀州境内几城,将狂妄无比的任桓征打的节节败退。
何呈奕正是借此机会发兵南下,一路顺而入驻蜀州,伙同当初那些降将一起攻打任桓征。
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任桓征从将起事到被活捉,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
就如同何呈奕所言,他离赵镜之那只老狐狸要差的远。
当任桓征被人押到华宵殿中之时,已经过了春二月。
天气一点一点暖和起来,雪水顺着檐角滴落,似缠绵的雨水一般。
若非外头艳阳高照,这声响当真可以以假乱真。
任桓之相较何呈奕初次见他时,可谓是狼狈至极,发有乱草,衣衫破败,唯一不变的就是那道犀利的眼神,似刀一般毫无惧色的望着何呈奕。
何呈奕高坐金椅,眼睑垂下,万分蔑视的盯望着跪在殿下之人。
“朕还以为你有多大本事,不过如此。”何呈奕喜欢嘲讽旁人的语气从来没变过。
“胜者为王,随你怎么说,”任桓征头高高仰起,半分不惧,“老子不怕,你若有本事,就给老子一个痛快!”
“你和任妙彤两个虽不是亲兄妹,可脾气还真像。”何呈奕再来一招杀人诛心。
果真,不提任妙彤还好,一提起她,任桓征就似疯了一般,身上拧巴挣扎起来,奈何粗绳将他捆得牢牢的,他所作皆是徒劳。
“何呈奕,别喊我妹妹的名字,你不配!”先前还可称为淡定的人一听到任妙彤的名字就跟疯了一般。
果真,任妙彤在他心里非同一般。
何呈奕眼底浮起一阵笑,那笑却不达眼底。
这笑再一次刺痛了任桓征的心,他就是想不通,他自小爱到大的妹妹,为何偏生就喜欢上这样一个人,只听任桓征咬牙切齿地说道:“何呈奕,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
“你可知妙彤有多爱你,她爱你爱的癫狂,不惜一切代价入宫!”
“为了她,我愿意满足她的一切要求,我甚至可以放任她去爱你,我宁可退出只做她的兄长,可你却将她杀了!”
何呈奕从这简单几句话隐隐察觉出他对任妙彤不同寻常的爱意,不由身子朝后靠去。
“妙彤非我父母亲生,她自小便来我家,是我看着她长大。若不是因为你,她一定会爱我的!”任桓征恶狠狠的盯着何呈奕,咬牙切齿,“都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你不爱她,你为什么不爱她!”
“你为什么不肯多看她一眼!你为什么要杀了她!”
几乎癫狂般的嘶吼,那模样倒是有几分任妙彤的影子。
这兄妹俩虽无血亲,但性子倒是一样的偏执,让何呈奕有似曾相识之感。
当初自己对秦葶何尝不是如此。
爱一个人,对方就非要回应吗?
心,是世上唯一不可控的东西。
可惜,何呈奕直到今日才明白这个道理。
何呈奕挺直身子,没心情听他讲说他那死去的妹妹。
“何呈奕,我没有替她杀了你,是我无能,你将我杀了吧,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他喊的嗓子都哑了,此刻当真只求一死。
何呈奕冷笑一声,缓缓抬眼,“若是搁在从前,你这条贱命定然活不了,可是朕这次留着你。”
不为旁的,只因他那将出世的孩子,他不想满手血腥迎接他的到来。
更想为秦葶积下一份福德。
常听人讲,生子是鬼门关走一遭,他不想连累秦葶。
素来不信鬼神的人如今也变得柔软起来。
草木皆兵。
“朕不光不杀你,还会成全你,朕会给任妙彤立一座衣冠冢,你就日日守着她的衣冠冢过日子吧。”他一顿,“至于给你写信告密之人,朕会将她关在冷宫之中,直到她死。”
刘霜琳的手段并不高明,她因为父亲获罪而痛恨何呈奕,散尽家财只为送出一封密信给任桓征,企图让任桓征搅乱朝纲。
可是到底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子,头脑简单,偷鸡不成蚀把米。
衣冠冢,这比杀了任桓征还让他难受。
任桓征被拖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声声辱骂何呈奕。可他完全不在意。
以胜者的姿态端座金椅。
孤单又高傲。
作者有话说:
第 127 章
旧岁除, 新年至,街上残红大片,喜气久久不散。
秦葶一直在小双家里待到正月十五, 十五一过,小双带着她挤完了花灯,秦葶便回到了自己的小宅, 肚子一天天鼓起,行动也越发不灵光。
对于这个小东西的到来,秦葶很是惶恐,虽然在小双家里时,婶婶已经同她讲了许多生孩子时的情境,可她这不说还好, 一说她反而更怕了。
秦葶与何呈奕自打分开后不曾有过交集,实则秦葶不知道的是, 何呈奕时常会在夜里骑马奔来, 只静站于院墙之外,什么都不做,只默然隔墙而望。
秦葶所居房间离院墙仅有一展臂的距离,中间过道被她种下花种。
运气好的时候, 何呈奕还能听见秦葶与府里照顾她的老妇说话。
而今天下大定, 上夜之后,何呈奕便忍不住频繁策马而来, 仍像之前每一次一样站在院墙之外。
天公不作美, 下起蒙蒙细雨,可是他却舍不得走, 便来到围墙上的窄檐下避雨。
窄檐盖不住他全身, 何呈奕背脊贴在墙上, 仰头而望夜空,任凭雨帘打在他的身上。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听到外面的雨声,秦葶推开窗,闻到一股雨气泥香,秦葶就倚在窗前细听春雨,嘴里还吃着细点。
恰被照顾她的刘婶子看到,只听刘婶在屋里大声喊着:“姑奶奶你怎么还吃甜食啊!”
说罢便快步走到跟前,一把将她手底下的小碟子抢夺过来,护在身前。
秦葶笑笑将口中的咽下,“我饿了......”
“锅里炖着鸡汤呢,我这就给你盛鸡汤去,这点心太甜了,你少吃些甜食,省得到时候生孩子受罪。”
说话间刘婶子便将碟子拿出门去,秦葶在身后央求着再给她吃一块。
窗子开着,仅隔着一面墙,何呈奕听得清楚。
不禁靠在墙上勾起笑意。
他听得出,相比在宫里,现在的确过得更快乐一些。
许久不曾听过她的声音,今日当真运气不错。
此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之感占了他的内心,何呈奕甚至想着,若是一直能如此,他若是能这样一直守着他,也算一辈子。
听着轻浅的雨声,何呈奕的心也一点一点跟着平静下来。
同时他也很害?????怕,害怕秦葶就这么将他给忘了。
近乎在墙角贴靠了一夜,直到天快亮时何呈奕才奔回宫去赶着上朝。
次日醒来天清日晏,下过雨的天气似水洗过一般。
经过一夜的洗涮,似有浅绿色自墙角处悄然钻出,一片早春之景。
小双今日无事,早早的就过来寻秦葶,入门时秦葶才收拾完,见了她便是一笑,“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出门呢。”
小双上下打量她,“你出门做什么?”
秦葶抿嘴一笑,“我想上街买些漂亮的花布,做几件小衣裳。”虽然自己针线并不好,但秦葶还是想提前亲手备下,若当是平常,她几乎是不碰针线的。
“你也不嫌累,走吧,我和你一起去。”小双嘴上抱怨着,可却还是拉起秦葶的手,半分闪失也不得让她有。
两个人才自角门出去,小双便一拍大腿,忽而记起,“呀,不光你,我也得买些东西,你等着,我回去取个竹篮。”
她将秦葶安顿在靠墙一角,转身便回了门中。
秦葶现在身子重,出门时便格外小心,尽量往人少之处贴靠,目光避着脚下泥土,以防让鞋子染泥,昨夜雨湿泥泞未干,也将墙檐下的脚印印得格外醒目。
从脚印方向看出,昨晚或是有人在这里脚尖儿朝外贴墙所立,许是躲雨?
她满目疑惑望着那条细窄的檐角,心下迷惑。
实则她也不是第一次在这里发现奇怪的脚印,只是雨雪之后分外清晰罢了。
此时小双风风火火的奔出来,举着篮子在秦葶面前晃晃说道:“走吧!”
秦葶这才将目上光自那脚印上移过来,小双没有察觉她的异样,嘴里喋喋不休。
......
冷长清与小双一样,正为他们的婚事忙的不亦乐乎,突然一道召令命冷长清入宫。
如今的冷长清似一下子年轻了十岁有余,旁人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亦是老男人娶亲第一次。
何呈奕见他如此喜庆,倒一时不忍心扫他的兴,可他是何呈奕最为信任的重臣,除他之外,何呈奕想不到第二个可以派往蜀州之人。
入华宵殿,二人说了几句旁的,何呈奕这才点题,同他讲道:“冷卿,朕今日诏你来,不为旁事,蜀州之事虽已经彻底平息,可蜀州特殊,再三斟酌,朕还是决定先将你派往蜀州,替朕坐镇,待彻底平定,你再归京。”
这便是说他与小双的婚事又只能暂时搁置。
本以为冷长清会有所犹豫,哪知他二话不说,一口便应下来。
这般强人所难的事,终让何呈奕松了一口气。
冷长清舍不得小双,小双自是也舍不得他,心里正打鼓,盘算着如何说服小双同他一起,却又念及秦葶,思量再三,瞧看着何呈奕的脸色,虽知这个时候不该提他的伤心事,却也还是开口道:“陛下,您真的打算就让秦葶这么一直在外面?一个女人家,往后又要独自带着个孩子,恐怕不易。”
这何呈奕比谁都清楚,他又如何舍得秦葶在外。
可他又有什么法子?
“朕自有安排,往后她的日子,只有轻松,没有不易。”这便是何呈奕能给她最好的东西了。
三月时,原本应是冷长清和小双成亲之际,也只能齐齐远走他乡。
没了小双的陪伴,秦葶也只能静居宅中,日日等着小东西的到来。
随着肚子一天天鼓起,她越发觉着身子笨重,整日懒懒的不爱动。
夏日近时,院子里的葡萄花架上吊了绿珠子。
算着小双差不多应该已经到了蜀州,也应该安顿下来,她便开始提笔给小双写了第一封信。
......
双雁自山边飞过,落日的余晖将云霞织染成妃色。
华宵殿的宫人往香鼎中添了两勺清桂香,而后缓缓退出,正与才入殿的齐林走了个相迎。
宫人给齐林让出路来,他才大步而前,双手将一封书信呈上,轻言道:“陛下。”
此刻的何呈奕紧拧着眉,一门心思皆在面前折子上,对齐林视而不见,只道:“说。”
“方才如意坊的人去了冷府,交上来这个,”齐林一顿,“说是秦葶写的。”
提到如意坊,何呈奕的心口便一阵发紧,目光扫落在齐林此刻双手捧上的书信之上,他神情一凛,“这是秦葶写的?”
“是,”齐林应下,“这是秦葶写给小双的,本是要发往蜀州,可冷大人先前交待过府里的人,有凡事都要先知会冷府一声。”
这是冷长清和小双商量好的安排,生怕秦葶独自在京里出了什么事,何呈奕毕竟在宫中或不能第一时间赶来,可冷府便方便许多。
方才听闻书信是秦葶所写,何呈奕那一刹间内心狂喜,天真的以为是写给他的,得知后况,虽心有黯然,却也十分躁动。
这毕竟是出自秦葶之手。
他伸手一把取过,而后招手示意齐林退下。
信上封蜡完整,字迹干净,照比先前初见秦葶写字已经好了太多。
不过是一封书信,他知秦葶与小双那个东西交好,写信也属正常。
按情按理,他都不应将这信扣下,然,到底是何呈奕并非常人,他自认为天下之中没什么东西是他碰不得的,更何况还是秦葶的信。
他本就不得意小双,从前总是觉得小双会把秦葶给带坏了,如今亦是。
左思右想,他终是给自己寻了许多借口把这封信给拆开。
信纸仍是她素来喜欢的黄花压纸,字迹清整:小双亲启。
此去一别两月有余,心下难安,不知你是否平安到蜀。于冷府老管家要了蜀州地址,忍不住修书一封,再过不久便将临盆,心中惶恐,食不下咽。
望你一切安好。
吾在京中一切如旧,勿念。
短短数语,却让何呈奕反复观摩。
指尖儿覆在秦葶的名字上,而今这两个字,竟可写的这般清秀,想是苦练许久。
明明那不过是写给旁人的一封信,却使得他心满意足,如获至宝。
可她信中提及惶恐,这便让他才浮上唇角的笑意一下子便消了大半,心头不是滋味。
踌躇再三,他将手边折子暂推一旁,取了纸笔来,才要下笔,便想到冷长清曾对她说过,小双那个东西识字不多,写的字似狗扒一般,三五年也没个长劲。
笔峰抬起又落下,最终执笔之手从右换到左,极其缓慢又做作的假冒小双之名给秦葶写回信。
“秦葶,见字如面。”
“吾亦平安抵达蜀州,一切安好,蜀地湿热,不比京城。吾无一日不记挂于你,临盆在即,念你平安,万事小心,切莫动气,劳心费神。若有难事,遣人去冷府知语即可。”
“吾甚想你,小双。”
寥寥数语何呈奕废了十几页纸张,最终挑出一张还算满意的,既不显得浮夸,语气又要尽量像小双,字还得丑到极致,相信可以瞒过秦葶。
从纸到名,无一处不是假的,但“吾甚想你”却是他本心。
京城离蜀地遥远,收到一封回信几乎要等上半个月,秦葶第一封信发写出去,不过隔了七八日的工夫便收到了回信。
速度之快让秦葶咂舌。
收到回信将其打开,只打眼一瞧便让秦葶皱了眉。
信上的字丑的离谱,别说是字,就似鬼画符。
小双字写的是难看了些,但也不至于此,再瞧信中语调,总觉着哪里奇怪。
这根本不像出自小双之手。
将信纸反复看了个透,秦葶叫来刘婶,“刘婶,这信是从蜀州寄来的?”
刘婶脸不红心不跳的点头,“是啊,就是从蜀州寄来的。”
刘婶为人踏实,她自是信得过的,且她与小双通信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也不会有人从中做手脚,既听她这般说,也便没深究下去。
可这信也太诡异了些,怎么瞧都不像是小双写的。
为解疑惑,秦葶又提起笔来再写了一封。
“小双,收到你的信吾心甚慰,得知你平安心下欢喜,前日收整衣物,惊觉你挚爱妃色珠花落于我家,我已将其收好,待你回京物归原主。”
“秦葶。”
落款装封,再次以白蜡封好信口,交与刘婶让她送出。
这封信不过一个时辰的工夫便又到了何呈奕的手里。
齐林呈上书信时,何呈奕正在华宵殿的书房中面见大臣。
不同上次,这回何呈奕再拆信时心里便没了那些弯绕,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
细细品看上头内容,见信中似一切如常,他心便稍稍放下。
见了她的信,就好像是见了她的人,何呈奕便觉着心尖儿上的花儿都跟着次第开放,兀自坐在金椅上勾唇笑起来。
惹得殿上众臣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何呈奕自顾无人提起笔来忙写回信,仍是用的左手。
这使得众位大人更是迷惑。
“秦葶,痛失妃色珠花使我不得展颜,今得知其在你处,失而复得喜不自胜,你且将其留下,若喜欢可随意佩戴。吾在蜀州一切安好,?????只是十分想你......”
不同上次短短一封信写的十分费力,这回何呈奕已经可以驾轻就熟。
旁若无人将信写好,交与齐林封口。
还特意安排,为免秦葶起疑,当七八日后再送出。
果然,就在第八日时,秦葶收到那封来自“蜀州”的回信。
仍是丑的不似人写的字,还有漏洞百出的字句。
什么妃色珠花,小双自小最讨厌的就是妃色,用她的话讲,那颜色瞧看起来半死不活的,不够鲜亮,更不会用那颜色的珠花。
这不过是她的试探,果真,一句话便知真假,当真是有人从中作梗。
试想这损人不利己的事也没几个人能做的出来,除了——何呈奕。
手眼通天,截她一两封信又算得了什么。
此事若放在从前,她定是要生气的,或是还会同他去理论一番,可不知为何,眼下她也说不上是气还是不气,只是越瞧看这上头诡异的字越觉着好笑。
最后越想越觉着离谱,最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她觉着自己应当是气笑了。
明明当初信誓旦旦的说要放自己走,再也不会打扰和强迫,转而间便使出这种手段,还把字写的那么难看。且不说旁的,蜀州来封信,怎么也要半月,这隔了七八日便送来,分明是拿她当了傻子。
何呈奕于政事上心思缜密,秦葶是见识过的,可于旁事上却错漏百出,让她一眼看穿。
若是冒充旁人,许是秦葶也就信了,可小双是她最好的姐妹,说话的语气,她怎会分辨不出。
信也好,墙外的脚印也好,秦葶原本还心存疑虑,这回便通通想明白了。
何呈奕始终是放不下她的,只是如今他换了另外一种法子,而非以往的步步紧逼。
心头滋味复杂,她将信折回封中好生收好。
肚子里的丸子似也有感,在肚皮里转了一圈儿,秦葶摸摸肚皮,小声骂道:“原来你爹也有蠢的时候。”
......
许是白日多思,到了夜里秦葶便做了一个梦,梦中回到了从前所居的村子里,她同何呈奕行在乡间小路,手拉着手,彼时何呈奕还叫阿剩,笑容干净,满眼都是她。
秦葶于心中想,或她就是那时沉沦在他眼底的,那时她常盼着某日醒来阿剩便变得聪明了,成了一个正常人。
好似老天当真听到了她的祈愿,他的确好了,可阿剩也不见了。
这与其说是梦,倒不如说是她潜存的记忆,因为那些都是她过去的经历,她以为她忘了,不过是在心底重新翻动了一遍而已。
长梦扰人,秦葶睡到半夜便睁了眼。
纱窗外的虫鸣声阵阵,尚未天亮,可她却困意全无。
笨拙的坐起身来,回想方才的那个梦,由它作引,脑海里徐徐显出许多陈年的记忆。
不知怎么回事儿,秦葶突然想起她和小双上山采榆钱而落水的那次,那日现在想起来也是很倒霉的,先是落水,后是和村里的刘二起了争执,又怕又气又委屈,晚上便病了。
整个人烧的迷迷糊糊的。
病中她好像糊里糊涂的拉着何呈奕的手说了一堆胡话。
旁的她都记不清了,唯有一句,她说让他别离开她。
彼时的何呈奕,好似还很认真的应了一句。
那时实则她是睁过眼的,那天她分明看到彼时阿剩疯傻的眼中难得露出一抹清明。
后来她醒来,还以为是自己病糊涂了,异想天开。
现在再将旧回忆拾起重新琢磨,许那些都不是她的臆想。
他当真在装疯卖傻的那几年中,以何呈奕的清明应过她什么。
只是当时,自己不知道而已。
穿鞋下地,轻饮了一杯白水,两个人分开的时日不长不短。秦葶以为离了他便再不会想,可更可怕的是,她竟发觉,随着时间的推移,她竟开始慢慢回味起何呈奕的好来。
何呈奕杀人如麻,孤傲冷血,下手又稳又狠,无论是谁都不留情面,除了对她......
每每说要取她性命,却也没当真伤过她,反而一次一次皆是经他手救下自己性命......
越想越觉着离谱,秦葶忙抬手轻拍了额头,觉着自己是魔障了。
从前日日想的都是脱离何呈奕,怎的终盼到了自己的好日子,反而还要回头瞧看。
当真是没出息极了。
许是难得见何呈奕出这么蠢的招数,许是秦葶寻不到小双,也当真想排解一下自己的心事,她竟鬼使神差的没有拆穿何呈奕的小伎俩,而是仍旧似无事发生一般与他互通书信。
生活无波,皆是生活中的琐事,比如春日里种下的花开了,池塘中的鱼生了仔,字字句句皆是安逸。
由这些信件牵连,何呈奕觉着他的秦葶从来没有远离过他,好似仍在眼前,这些话虽是对小双说的,但他可以全部假装是她在同自己说心事。
日日靠着这些信件过活。
填补了他那一颗空落落的心。
每封信何呈奕都很用心的去回,唯独不变的,便是在每一封后都加一句“甚是想念”。
秦葶知道,这是何呈奕自己想说的。
她将这些写的太过刻意的信件一一收好,全当不知。
外墙下常能发现鞋印,她也都一一记在心里。
何呈奕以为自己掩藏的极好,每日沉寂在冒充小双与秦葶互通信件,乐此不疲。
华宵殿中的薄荷香自香鼎中弥散开来,齐林脚步匆匆,身形打散香雾。
“陛下,陈甲求见。”他道。
陈甲是何呈奕安插在小宅附近的眼线,日夜保护小宅的安全,一有什么风吹草动都需来相报。
伏案之人抬起脸来,神色凝重,知道陈甲突然前来并非好事。
“让他进来。”何呈奕说道。
陈甲大步入殿,跪拜而见,而后开门见山说道:“陛下,这几日臣在暗中留意,有几人常在小宅外面徘徊,形迹可疑。”
“说下去。”手中朱笔暂且搁置,何呈奕挺直身子,神情认真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