獬鹰在门外替她捏把汗:白栖岭脾气怪,他可以赏你,但你不能追着要。他管这种事叫要饭。依他的话讲,白府不留那要饭的人,看着没有气节。
可这花儿又实在是可怜,就连獬鹰都动了几分恻隐之心。要说这世道可怜人很多,但獬鹰不与他们相识,就觉着与自己无关;花儿这样一张嘴口吐莲花的可怜人,倒是不多。獬鹰想:没了这么个人,得少多少乐子。
“獬鹰,把她扔出去。”白栖岭顶烦跟他哭穷的人,让獬鹰把她扔出去。
“我自己走!”花儿料定这买卖是她的,又跟白栖岭耍起了横:“那霍灵山本来就是要命的地儿,一百文就是打发叫花子!我人虽穷,但不是叫花子!没有二白文,我不去!”
说完转身就向门外冲。
她来了白府几次,每次都走闹着走正门,走着走着竟走习惯了。当着白栖岭的面往正门方向跑。
“站住!”跟在身后的白栖岭喝住她:“你往哪走呢?”
獬鹰这下替自己捏了把汗,上前一步:“花儿姑娘,这边请。”
“我不走角门,我偏要走正门。我打正门进来的,就要从正门出去!”她有意气白栖岭。好你个白老二,你说让人跟你去卖命别人就要跟你去卖命、你说要给一百文就给一百文,我偏不。
花儿自觉摸透了白栖岭脾气,敢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了。白栖岭呢,冷笑一声,对獬鹰说:“从角门给我扔出去!当我白府是什么地方,什么人都想走正门?”
獬鹰不敢抗命,上前一步扛起花儿,走了许久才到角门,开了门,将她放在地上:“你别怪我,二爷让我扔,我没扔。我放的。”
花儿站在那拍自己衣袖上沾的灰,宽慰自己道:风水轮流转,早晚有一日你要请我从那正门走。到那时你看我走不走!
花儿气哼哼往回走,心中也在忐忑,那白老二真要花100文找人,那可是有大把人愿意去的。万一因着自己的贪心失了这买卖,那岂不得不偿失?
罢了罢了,谁跟银子计较,一百就一百吧!转身回去拍门:“白二爷!白二爷!我找白二爷!”
獬鹰还候在那呢,看着她:“何事?花儿姑娘?”
“一百文就一百文。”
“二爷说:五十文也不用你。”
“我错了,二爷。”花儿扯着脖子喊:“二爷我错了,二爷!”那喊声带着哭腔,不比她打更好听多少。白栖岭在远处听见了,对哼将说:“你去,让她闭嘴。让獬鹰带她去挑衣服。”
哼将飞速去了,捂着耳朵摆手:“花儿姑娘,别喊了。”而后给獬鹰使了个眼色。獬鹰明了,对花儿说道:“花儿姑娘,我劝你两句:二爷这人脾气怪,你若在他身边伺候,他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别说太多话。二爷不喜欢多话。走吧,去挑衣服。”
花儿表面点头,心里却是想:是呢,这白栖岭大过年跑一两百里去求娶心爱之人,带着聘礼,怕人家不愿意,还开了墨坊。对别人言听计从,对我等就要说话算话。成吧,谁让咱命贱讷!
越与白栖岭打交道越觉得这人并非那滥杀无辜之人,但这人却也没把别人当人看。不可交的!
在白府后院的西厢房里,丫头穿的衣服占了半间,花儿去挑,獬鹰却道:“是那边。”
那边,是男子的衣服。獬鹰挑了一件近乎小童穿的给她:“你要做的是二爷的贴身书童,男的。二爷不带女丫头,你…扮男书童,合适。”
“那怎么不直接找个男童?”
“有两个算是可以,但说话办事没有你利索。”
“二爷不是喜欢哑巴?”
花儿一边胡乱套衣服,一边跟獬鹰拌嘴。她说得獬鹰答不上来,索性住嘴站在那里等着。
她扮男童可谓以假乱真,穿好了粗着嗓子问獬鹰:“如何?”
獬鹰点头:“很好。再挑几身换洗的。二爷还说:明儿小年,也给你阿婆挑两身新衣裳。”
花儿睁大眼:“二爷真这么说?”
獬鹰点头:“当真。二爷对下人很好。”
“那他适才…”
“二爷若真想伤人,你嘴巴至少脱臼。没脱臼,就证明二爷收着劲儿。”
“那我问你,他为什么问我给谁送药?与他有什么干系?”花儿趁机套獬鹰话,后者退后一步:“花儿姑娘,不该问的不问,不该做的不做。眼下乱世,雌雄难辨、真假难辨、好坏难辨,你只管多长个心眼,凡事给自己留条后路。”
“你二爷不是让我听他话做他的人?”
“二爷不缺你这个人。”
“那二爷就是在利用我。”
“花儿姑娘应当庆幸二爷利用你,但给你的报酬远超花儿姑娘做的事。这样的二爷,世上只此一个。”
在花儿眼中,獬鹰好似被白栖岭灌了迷魂汤。那白栖岭那么好,却动辄喊打喊杀,把个燕琢城搅得天翻地覆。但她也感念白栖岭的恩德,他属实比别的掌柜的出手阔绰。换完衣服出门,看到白栖岭竟等在外头。等着看她那一身行头。
还未长开的小丫头,套上书童的衣裳,当真雌雄难辨。只是做他白栖岭的书童,她带着皴裂的手和脸的确上不了台面。
“去良清这一趟,你就是我的脸面。”白栖岭道。
“那您可太有脸面了。”花儿仰起脸看他:“您的书童可是燕琢城里最机灵的!还有燕琢城最美的女子在您墨坊制墨!燕琢城最厉害的壮士在您府上做家丁!还马上有燕琢城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能人为您办事…”
她仍旧不忘飞奴的事,见白栖岭沉着脸看她,就对他咧嘴一笑,他没再拒绝,飞奴的事真成了。她觉得这比她自己寻到好差事还令人开心,终于不是飞奴满处为他们寻出路了,她也管用了。
“你累不累?”白栖岭突然问她。
“此话怎讲?”
“他们的事轮得到你如此上心?你累不累?”
花儿思量许久,难得与白栖岭说几句真心话:“奴才打小无父无母被阿婆抱来养,柳条巷里都不富裕,谁家有饭却都先紧着我那口。飞奴哥哥无论何时分吃的,都把他那份找机会给我。衔蝉总帮我照顾阿婆,阿虺哥哥不忍心我受苦,茶楼里给人倒茶洒了掌柜的要罚,他替我受的。奴才来人世一趟,该对得起的人要对得起,该做的事要做。不奢求荣华富贵,但求无愧于心。”
这番话,听得獬鹰在一边红眼睛,心道这姑娘看着平平无奇,真是个有胸襟气度又良善的。太不易了。
“说完了?”良久后白栖岭问她。
“说完了。”
“若有一日你在意的人与你天各一方,你念不念?若他们与你分崩离析,你怪不怪?又或者有人与你天人永隔,你放手不放手?你只看你眼前的蝇营狗苟,可知这世道已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你只求无愧于心,那天地众生、恩情忠义要你选,你如何选?”白栖岭嘴角含笑,向她凑一点,以便在这夜里看清她的眼睛。他不善与人交心、也不会与人交心,他只想做恶人,撕掉她心中那不堪一击的忠诚。要她知道,这世道不是她想怎样就怎样。
花儿被他看得心惊,后退一步,一张脸憋红了,眼睛泪汪汪的。
白栖岭摆摆手,让獬鹰送她出门。再回头看一眼,小小一个人儿,费力抱着几身衣裳。用她的话讲:凭本事讨的,不丢人。
这于她,大概也是人世最后的最好的时节了吧!
第16章 祸起燕琢城(十六)
花儿还未到家,就知晓做白二爷的“脸面”当真是好。白府的老管家竟带着两个家丁亲自登门,那两人提着一个大竹筐,这么冷的天竟不见那二人瑟缩。
“这…”孙婆吓得不知如何是好,花儿上前搀住她,自己的脖子则伸出去,看着那竹筐问:“什么呀?别是什么尸首…”
“花儿姑娘,筐里是二爷赏的,你待会儿细看便好。二爷还说:好好做二爷的脸面,夜里打更的活计就不消做了。若还想做,待从良清回来。”
“哦。”那老管家不苟言笑,花儿有点怕他,不敢太多言语。将人送走,跟孙婆开始看那箩筐。白栖岭倒是大方,上等的木炭、城里名门闺秀都买不到的口脂、胭脂、手脂,还有白玉一样剔透的米,实打实的肉,活蹦乱跳的鱼。
孙婆可是吓坏了,拉着花儿手问她:“白二爷可欺辱你?让你给他做小?花儿,孙婆今日与你明说罢!孙婆养大你不是要你去给人做小的!”
花儿眨眨眼,嬉笑道:“那阿婆养我做什么啊?”
孙婆拍打她:“阿婆要你做人!顶天立地的人!阿婆不要你走他人的老路,在那大宅子里争斗,一辈子出不来。阿婆…”孙婆说着说着,觉着自己不过臆想罢了,那大宅子又有何不好?姑娘小姐们、太太夫人们,各个如花娇俏,绫罗绸缎不缺、天下珍馐也不缺、不挨饿不受冻,有何不好呢?
花儿见孙婆当真,忙道:“阿婆,孙女儿可看不上那白二爷。那白二爷一讲话眼睛就瞪得牛眼睛一样大,那脾性也是粗,一言不合就责罚下人。白瞎了那副好皮囊!”
“白二爷生得好?”
花儿当真想了想,那白栖岭整日打打杀杀,再好的皮囊也掩不住他的暴戾,但还是公允说一句:“生得人模狗样的。”
孙婆被她逗笑了,笑了两声又咳嗽起来,花儿忙将她扶至床上,自己拿出那装手脂的盒子把玩。过了小年就有集,那码头上长长一趟,倒卖什么的都有。花儿看着那一筐东西,心眼活了。
当即去找衔蝉,要她来帮忙看看该卖几文钱合适?衔蝉盯着那些东西,瞪大了眼睛:“花儿,你富贵了呀?”
“此话怎讲?”
“这口脂就是去年孙家小姐满燕琢城寻的那一个呀!至少三百文。”
“这东西?三百文?”花儿不肯相信。
“是。”衔蝉又一一报了其他东西的价格,花儿在一边听着,突然蹦跳起来:“走走走,切肉去!小年开始吃好的,一直吃到除夕!吃到满嘴流油!”
衔蝉一边跟她向外走一边问她:“你不会想去卖了吧?”
花儿哼一声:“留这些做什么?吃饭尚且吃了上顿没了下顿,难道要饿死做艳鬼吗?”
“二爷知道要生气的。”
“他不会知道。若是他知道了我也不怕,我自有法子对付他。白老二好对付!”
衔蝉在一边夸花儿是个厉害的,多少人提到白二爷撒腿就跑,她还能与白二爷过招。说着说着想起那墨师傅起初让她抄书的事,此刻想与花儿说一说,想起白二爷问她:“嘴严否?”于是忍住了。
两人去肉铺切肉,花儿又嚷嚷去酒馆打酒,还说要去莲心斋装一盒炖得软烂的梅花肉。衔蝉知晓她心中有谱,就随她,左右他们有好些年没像这一年一样,能在年关的苦日子吃上肉。
路遇从白府回来的阿虺,得之他的差事竟是白栖岭的马夫。说白二爷看上他的好力气,要他好好给二爷驾马车。
“那可说了年后去良清的事?”花儿问。
“说了,我也去。”阿虺揉揉脑袋:“那个獬鹰说你去帮飞奴求差事了?”
“嘘。”花儿嘘一声:“不许说,就当是白府后悔了,自己去请飞奴的。好吗?”
“好。”
阿虺嘴严,花儿并不担忧他会说出去。也因着阿虺也要一起去良清,让她觉得自己多了个伴。总之这一日真是开怀,开怀到甚至顾不得下一日死活。把几人叫到一起,扎实吃顿好的。
照夜舍不得吃,飞奴道:“花儿妹妹要你吃你便吃,照夜哥总是这样扭捏。来,罚一盅罢!”
照夜端起杯:“那便罚一杯罢!”
“罚两杯!”花儿撸起衣袖举起杯,学那说书先生口中的江湖儿女的做派,欲把那酒喝出泼天的气势来。衔蝉则在一边衣袖遮面,微微扭身,喝了一口。
她的倾城姿态真惹人怜爱,花儿搂住她肩膀嬉笑道:“衔蝉、衔蝉,你与我成亲罢!我定会好好待你,把你供在书桌上,让你睁眼就写字绣花,给你建个大园子,里头挖个湖,养那么些大鲤鱼!我馋了就捞一条,馋了就捞一条…”
“是你自己想过这样的日子吧?”阿虺揭穿她。
“嘿嘿。”花儿憨憨一笑:“我大字不识几个,写不了字;那绣花针到我手里不听话,我也绣不了花;我嘴馋,那大鲤鱼养在我的湖里,不出几日便被我吃完了!”
众人闻言大笑起来,孙婆在后头搭句腔:“我们花儿啊,适合当那女掌柜。若有那命开间铺子,她能像白家一样,一间变两间、两间变十间…”
花儿点头:“对对,我只喜欢银子,大把的银子,花不完的银子!”
这一来便热闹起来,你来我往一句又一句,犹那春燕衔泥,春江奔腾,愈来愈喧腾。
几个人平常不太吃酒,花儿和衔蝉尤其不胜酒力,几杯下肚眼神就弥散开来。花儿咂巴嘴:“这酒真是好东西,终于明白那些官老爷为何喜欢吃酒。我也喜欢呀!”
“喜欢你就多吃些,反正白二爷这些日子不许你出去挨冻。”衔蝉说这话的时候,飞奴拿着酒杯的手不稳,洒了些酒出来。阿虺忙用自己酒杯接住,喊道:“飞奴!暴殄天物!下次再吃酒还不知什么时候,你却漏嘴!”
飞奴打了下自己嘴巴,将酒盅送到嘴边一饮而尽。这一晚都不用上职,吃酒成了人间第一快乐事。守着炭火盆子、再捞一口梅花肉,周身就热起来。
衔蝉回家给小三弟送吃的,出门看到照夜站在那等她。
“照夜哥哥。”她有点站不稳,呢喃唤他一声。照夜走上前去攥住她手腕,心内经过万般挣扎,终于敢握住她的手。也只敢握一下,怕唐突了一个好姑娘。许是衔蝉酒劲更大,头脑更不灵清,她回握住他,扯着他的手一直到巷子里伸手不见五指的破屋里,踮脚亲吻他脸颊,轻声唤他:“照夜哥,照夜哥,我们成亲罢!”
呢喃似酒,照夜又上心头,平日里好讲的大道理、攒下的好名声都忘在脑后,拥着衔蝉胡乱吻她脸颊,几次三番,终于落到她唇上。
那头花儿攥着酒杯问:“衔蝉呢?”
“给小三弟送米汤。”阿虺答。
“照夜哥呢?”
“去…去…去如厕了吧…”阿虺讲完一头栽倒在地,醉死过去。
“出息!”飞奴拍拍他脸,将一件破褂子丢到他身上,当作给他盖了,又起身向外走。
“去哪啊?飞奴哥哥。”花儿醉眼朦胧,含糊不清问他。
“我出去办点事。”
“速去速回,酒还有呢!”
“好。”飞奴晃着出了门,将衣服裹紧,一路沿着墙边向巷子外走,花儿一人强撑着不闭眼,头一点一点磕在桌上,渐渐不知今夕何年。
月亮被云遮住,天上飘起了雪。燕琢城的冬日从来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一下一整天、两整天、三整天不见晴天。官老爷们喜欢在下雪的日子里在檐廊里支桌子,清水煮羊,佐以各类佐料,再看着雪喟叹:好景!再瞧那一十六街巷外的人,茅屋被风雪穿透,人在其中瑟瑟发抖,肚儿里犹在唱着:冷哇!苦哇!
从前这几人就是那唱着冷啊苦啊的人,这一日的花儿却托腮看着,叨念着:“吃饱了果然不怕下雪,吃饱了果然不冷。”讲完一头栽倒在桌上。
巷子里那只野猫喵一声叫,有人的脚悄无声息踩在雪上,手中那柄尖刀在雪夜里泛着寒光…
第17章 祸起燕琢城(十七)
这一场雪下得安静,屋内的炭盆还冒着热气,花儿伏案做了一个梦,梦里漫天的大雾什么都看不清。她依稀是在白府前街缓慢前行。脚踢到什么东西,她低下头,看到一具尸体。惊恐从丹田起上涌,她扶着墙头喘气。忽然之间雾就散了,地上叠着一层一层的人,血顺着石板路的交缝一直向外淌。她捂着嘴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再向前看,一个人身首异处,只有一颗头在那里。那颗头她再熟悉不过,是整日里“花儿妹妹、花儿妹妹”叫她的飞奴。
花儿的额头尽是汗,她想从梦中醒过来,但那无边无际的梦境拉住了她,她死命挣仍旧挣不脱,有人拍她:“花儿!花儿!”她终于坐起来,茫然地看着阿虺。
“花儿,他们呢?”阿虺睡梦转醒,睁眼发现人都不见了。
“他们…衔蝉给小三弟送米汤…飞奴哥说…”
啊——娃呢?娃啊!
二人同时收声,阿虺问:“你听到了吗?”
“好像是衔蝉家。”
花儿分辨完猛地站起来:“不好!不好!小三弟!”
花儿顺手裹上手边的袄子向外走,那袄子是楮树皮制成的夹层纸裘,打春时候天上飘柳絮,孙婆端着叵罗收集来,塞进纸裘里,冬日勉强御寒。花儿的纸裘上一日被刮破了,自己缝了,却因为太破烂,这会儿渗出絮来。低头把絮塞回去,用手指捏着。手背有皴裂,也顾不得那许多。
“去哪?”孙婆听见动静后问她。
“我去瞧瞧。”花儿说:“听声儿八成是王婶,我去看看怎么了。阿婆您不要出门,这会儿在下雪,外面冷得不成样子,我怕您遭不住。”
花儿和阿虺出门,沿着柳条巷走向外处走。早年柳条巷不叫柳条巷,叫百花巷。从前大抵是风水缘故,这条街巷里的人家多产女,且那女子各个水灵,像花一样。官大人大笔一挥,就叫百花巷。再过一些年,百花巷的女子们大多出嫁,新生的孩童像受了什么诅咒一般,死的死,丢的丢。从此这百花巷就像那被抽了条的输,老气沉沉,呈将死之态。故坊间将百花巷私改成了柳条巷。
天寒地冻,白雪覆着的是未被冻硬的软泥,一脚下去,鞋履陷进去,用力一拔,只有缠着破布条的脚拔出来。花儿打了个哆嗦,弯身拔鞋拔出来穿上。贴着墙角下有残砖的地儿小心翼翼走。
他们两个离声音越来越近,那哭声在夜里那样凄惨。花儿回头看阿虺一眼,道:“阿虺哥哥,待会儿我先进门。”
王婶先前因丢孩子撒过癔症,衣不蔽体言语混乱。此刻的王婶披头散发在哭,纸裘耷拉在身上,在未明的天色里像一个游魂,失了心了。
王婶疯了。
接连失了两个孩子,换做谁都要疯。有人要他们去报官,有人则摇头:报什么官?报官管用?柳条巷受了诅咒了!
“别说了!”花儿低喝道:“万一不是呢!”
她先进门,发现衔蝉不在,王婶抱着一块木头在哭:“娃呢,娃呢?”过会儿又笑了:“在这呢!在这呢!”
花儿一阵难过,上前为她披好衣服赶忙跑向外面,对等待的阿虺说:“阿虺哥,去找衔蝉!还有,不知那偷孩子的人走没走远!”
“我知道!”阿虺转头跑了。他力气大,动作迅捷,刚跑几步就碰到赶来的衔蝉和照夜。衔蝉抓着自己领口问他:“阿虺哥,怎么了?”
“你小三弟丢了!”
衔蝉眼前一黑,被照夜扶住。过好一阵才睁开眼,撒腿向家里跑,照夜在身后跟着她。王婶见到衔蝉进门,愣了一下,神志似乎清明了,猛然扑上去打她:“你去哪了!你去哪了!”衔蝉任由王婶扑打,啜泣出声。花儿去抱王婶,哭道:“阿婶你怪我,怪我吧!是我傻了呆了今晚非要拉着吃酒,衔蝉跟我一起吃酒醉了。您怪我。”
衔蝉上前,想说话,花儿打她手不许她说。她说了,王婶要恨她一辈子,会怪她为何不在家,会追究她去了哪。往后只要王婶神志清明,就会更痛苦。
三人抱在一起哭,不知如何是好。
照夜唤一声:“王婶。”
王婶她双目无神,喉咙间呼噜噜响,愣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得了急症了。
“怎么办?”衔蝉急得在地上跺脚,她心中万般自责,把小三弟的丢失全怪到自己头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下气,看着说不出话的王婶问:“娘,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呀?!”
“我去请郎中。”照夜说完跑出门,快跑到巷口的时候见到飞奴回来。他衣袖上沾着血,在晶亮的雪夜格外显眼。照夜愣在那,问他:“你去哪了?”
“嗨,夜里去找一个码头的人换东西,摔了一跤。”飞奴拉开衣袖给照夜看,血肉模糊,照夜看不太清,因着着急去请郎中就催他去衔蝉家,而后继续跑了。
郎中到了以后开方子抓药,这一闹,天就亮了。
前一晚他们举着酒杯说了那许多开心的话,仿佛这世间的乐事他们统统拥有,天亮了,开心散去,连开怀的余味都不剩了。几个人盘腿坐在衔蝉家的墙角,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花儿拉着衔蝉冰凉的手,衔蝉呢无声地落泪,不肯再看照夜一眼。
阿虺回来的时候身上白府新发的袄子破了,照夜拉开他的袄子,看到他血肉模糊的前胸。阿虺红着眼睛说:“我一路向外跑,想着他们一定会出城。果然在城外,依稀看见两个人,一人拿着刀,一人怀里抱着东西。我上前与他们打起来,如果只是两个人,我能打得过。但后来不知哪里出来好几个人拦住我,我眼见着那人将孩子抱走了。后来他们打晕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死…”阿虺扑通一声跪到王婶床前:“我对不住您,我没用..”
衔蝉上前去拉他,哭着说:“阿虺哥,不怪你。我看看你伤口。”
他胸前被短刀划出几道伤口,还在淌着血。几人都有万箭穿心之感,看那模糊的血肉心中又更痛上几分。
又偏逢此时獬鹰来传话,要花儿去一趟白府。花儿六神无主随他去,在白府门口,看到一口小小四方棺,里面躺着一只猫,那只野猫。它被人分尸了,死相狰狞。花儿强忍着恐惧对獬鹰说道:“白府就连野猫走了也能有棺椁,我死了,恐怕就用那草席一裹扔到乱坟岗了!”
“你为何不问这猫怎么死的?”白栖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在她身后,这样问她一句。
他的目光带刀带刺刮她的皮肉,花儿觉得没由来的冷。她又看向那野猫,心中亦很难过,那猫她也摸过两次,没挠过她。
“显而易见,被分尸了。”花儿抖着声儿道:“太可怕了,畜生!”
“比起偷你们柳条巷孩子的人呢?更畜生吗?”
花儿知晓白栖岭在盯着她,这话乍听寻常,再一琢磨直教人毛骨悚然。如果有人盯着她,自然知晓飞奴昨夜走了,倘若飞奴真的杀了那猫,那此刻白栖岭就是在套她话。花儿咬住自己嘴唇,看着白栖岭,她觉着自己的心快要出窟窿了,昨晚那个梦一下钻进她的脑海中。脚一个不稳,人向前跌去,倒在了白府里面。一动不动。
獬鹰向前探看,对白栖岭道:“晕过去了。不是装的。”
白栖岭又回头看一眼那猫,说是野猫,却是在深山老林里救过他一命。那时他在霍灵山里被人追杀,绝路之际看着这只猫,它站在那看着他,仿若在说:“跟我走。”白栖岭走投无路,将命交予一只猫,最终寻得一条活路。这猫,他日日养着、训着,要它自由自在,要老管家用它帮忙嗅人,最终却是被人杀了。
花儿醒来的时候察觉到自己躺在冰冷的地上,白栖岭正坐在那看着她,那姿态好像一直在等她醒。
“我问你,你看清那猫的死状了吗?”白栖岭问她。
花儿嗫嚅着,眼中含泪看着白栖岭。
“听不清,大声告诉我,看清了吗?”白栖岭突然提高音量,那声音快将花儿的心捅碎了。
“看…清…了。”花儿道。她演不出戏来了,此刻的白栖岭像要将人生吞活剥了。无论什么戏都逃不过他将要发癫的事。
“你说,如果我将杀那猫儿的人剁成跟它一样多的块儿数,如何?”
花儿秉着一口气,好久方道:“若在二爷心中人命抵不过一条猫,那当真是痛快。若白二爷敬畏人命神灵,那万万不可。”
“巧了,我什么都不敬畏。它昨夜三更死的,今晚三更我就要那人偿命!”
“二爷!白二爷!”花儿爬到他面前,泪水糊了满脸,声音亦堵了、哑了:“二爷…您听我说…”她想替飞奴求情,又不知到底是不是飞奴做的。可飞奴回来的时候衣袖上都是血,都是血啊!
“二爷…”花儿啜泣道:“昨儿您赏了奴才东西,奴才好生高兴,拉着人去切肉大酒,吃了此生最美味的一顿饭。奴才醉酒的时候还想,明日就是小年,奴才要过一个正经小年了…”
花儿扯着自己那件破纸裘,泪水落在衣袖:“二爷你看,您赏的衣裳奴才舍不得穿,还穿自己的破衣裳。奴才想等着年后去良清的时候再穿,好好做二爷的脸面…”
“你为何与我说这些?”
“奴才想跟二爷说,那猫儿奴才也摸过,也喜欢,无论是谁杀了它,二爷都留那人一条命罢!今儿是小年,再过几日是除夕,多少人这一年就盼着这一日,哪怕只喝一碗米汤,都觉着来年值得盼…”
“你这样,莫不是你认识的人杀了它?”
第18章 祸起燕琢城(十八)
花儿摇头,颓然坐回去。她意识到自己因为担忧飞奴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她失控了。她太难过了。小老三丢了、白栖岭的猫死了,在小年这一日,这一年所有的喜乐都没了。
她坐在那感受日头逐渐爬高,屋内渐渐有了暖意。她不知还该说什么,而她不讲话,白栖岭也坐在那不讲话。两个人经历一场沉默对峙。
白栖岭不太会感知旁人的情绪,但今日面前这个人一反常态,身体的骨头仿佛被抽走了,斗志全无。她不是惯会演戏吗?她不是会做小伏低也会撒泼使横吗?她怎么跟死了似的。
白栖岭上前踢了她一脚,倒也不是踢,脚尖轻轻磕在她腿上,些微用点力,她人动了动,抬眸看他。他再踢,她还是这样。